第十一章

沒有人告訴這些在公司頂級機密部門工作的科學傢和工程師們,為什麼平日裡已經非常嚴格的安保系統還要變得更嚴格。“隻是公司的標準程序。”如果有人問起,也隻能得到這樣的答案。當然,政府部門的安保工作總是很嚴格的,但也沒有做到過這樣密不透風的程度。

無論官方怎樣解釋,在這座建築物核心區域工作的一些人還是深感困擾。突然出現一大群帶著武器的人肯定會讓人不安,不少雇員都沒辦法對新出現的這麼多槍支視而不見。本該將精力集中在手頭工作上的他們現在全都不由自主地頻頻回頭,看看自己背後又發生瞭什麼事。

不管怎樣,工作多多少少還是在按進度表完成著。沃爾特在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周七天地漸漸成形。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最後期限就要到瞭。不過參與這個偉大項目的專傢們還是可以輪流休息,恢復體力和精神。盡管這項工作極為重要,但他們的工作強度和遙遠的大東京區或附近大倫敦區的同事們比起來還是輕松多瞭。

很有可能是這座位於英國郊野的建築物讓這些科學傢和工程師們感到精神格外放松。無論是否有嚴格的安保程序,這裡連綿起伏的山丘、古老的樹籬和幾乎沒有什麼改變的村莊(至少在污染比較輕的時候,從外面看上去沒什麼改變),都能夠舒緩人們在工作中積累的壓力。項目所在的這幢建築呈現出天然的石砌形態,最大幅度壓縮瞭玻璃和金屬的使用,與周圍的森林景觀融為一體。它也因此獲得瞭不少建築類的獎項,還有女王獎章。

但這幢建築物裡面的景象就全然不同瞭。

這幢不過三層的建築物看上去似乎不足以完成彼得·維蘭德那些令世人驚嘆的發明,將它們從概念變為現實。自從那位天才科學傢乘坐普羅米修斯號失蹤之後,這裡的工作還在一刻不停地繼續著。唯一能看到的變化隻有大門口和建築物中各處的公司標志被更換瞭,而這一點也刻意進行瞭低調處理。公司的標牌上原來寫的是“維蘭德企業”,現在則改成瞭“維蘭德·湯谷”。

這幢建築外面極少有人知道,這裡真正重要的工作並非是在它充滿鄉村風格的地上三層完成的。項目的核心區域是它從英國地表巖床中挖掘出來的地下五層。

現在,哈碧森和吉莉德正站在這裡,註視著面前的水箱。這就是最新一代人造人的子宮,不過看上去,它似乎並沒有什麼驚人之處。研究團隊中的一些玩世不恭的人鄭重其事地將它命名為“浴缸”,不過它更接近長方形,而不是圓形。現在它裡面充滿瞭這顆行星上最昂貴的湯汁:一種蛋白質、礦物質和其他許多生化藥劑組成的混合液體,其復雜性足以讓任何人驚嘆不已。正是這些物料緩慢而有序地凝聚組合在一起,成為人造人的軀體。

一個真正由人類制造的生靈。

在人造人離開水箱之後,還需要對他進行多項改進,向他輸入智慧、數據,激活神經網絡,進一步精細雕琢面部五官。

正在審視水箱的這兩名女子是這個項目的監督,負責確保這個項目的每一個細節完美無缺,並將這些細節整合在一起,最終造出一個真正的生命。她們肩上的擔子格外沉重。哈碧森不是生物學傢,但也必須精通生物學。吉莉德不是骨骼力學工程師,但她對骨骼的瞭解不能比任何一位專傢更少。

作為一個團隊,她們有意被安排具有同等權限。她們之間沒有上下級關系,都無法取消對方的指令。她們一同工作,因為必須如此:身材嬌小,生性活潑的吉莉德和高挑健壯的前橄欖球員哈碧森。

在沃爾特的團隊中,沒有人會質疑這兩位女士的權威。男權統治早已像洪水一樣變成瞭正在被人們漸漸遺忘的古老傳說。現在所有公司的目的都隻是掙錢,如果一個變異的火星人能夠讓一傢公司財源滾滾,那麼他立刻就會得到聘用——而公司用來吸引他的手段很可能就是大筆獎金。

哈碧森和吉莉德已經在維蘭德公司工作瞭很長時間。作為資深主管,她們都認識彼得·維蘭德本人,曾經為那位天才的失蹤而心痛不已。但她們都不會允許這場悲劇影響自己的工作——也許她們是這顆行星上最敬業,對工作最有熱情的員工瞭。

千萬年以來,無論認真還是開玩笑,人們一直都在一遍遍地重復著,人無法扮演上帝的角色。但為沃爾特項目和它的前身——大衛項目工作的人們則是最有資格反駁這種觀點的人。

他們經歷瞭許多失敗——實在是太多瞭。曾幾何時,公司中常常會有人要求抽走大衛項目的資金用來支持公司的其他業務。每一次這種遵守商業法則的建議都會被天才的彼得·維蘭德本人駁回。

如果有人提出資金困難,維蘭德就會從其他地方調集資金。如果人員不足,他就會從其他部門調來人員,或者雇用新人,甚至從其他公司挖角,不惜耗費重金。甚至當有人對這個項目的道德倫理產生懷疑的時候,他還會從那些人信仰的宗教權威那裡尋求合理的解釋。

正因為如此,大衛項目才得以穩步推進——有時相當順利,也有時要推翻重來,但一個個障礙終究都會被克服。如果沒有彼得·維蘭德的個人魅力和聲譽作後盾,這個項目肯定會在半途中斷。但它最終還是真真正正地誕生出瞭……

大衛。

不幸的是,維蘭德堅持簡化第一個大衛的測試,好讓這名人造人能夠及時加入到這位科學天才的神秘太空之旅中。而他的那次遠行最終沒有向地球傳回任何消息。吉莉德和哈碧森直到現在都寧可認為普羅米修斯號行動“尚未得到結果”,盡管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那艘飛船和飛船上的人永遠地失蹤瞭,甚至就連為這次行動承保的保險公司也不例外。

哈碧森自顧自地微微一笑。彼得如果知道他的保險金最終都被用在瞭沃爾特項目上,一定也會感到高興的。那筆錢對於這個項目實在是一場及時雨。

和前輩大衛系列不同,沃爾特系列進行得更加謹慎從容。現在沒有公司建立者或其他不可忤逆的上司催趕他們必須盡快交出第一件成品。湯谷英雄本人堅持要與這個項目有關的每一個部門主管都簽字認可之後,才能正式宣佈項目成功。當然,這一次也有一個時間底線,那就是必須完成一個功能齊備的人造人,讓他加入契約號的任務。

現在他們的工作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沃爾特一號幾乎已經做好準備,可以正式開始運轉並被送往殖民船瞭。就連他的服裝也已經準備就緒瞭。上船之後,沃爾特的一舉一動都不會和其他船員有任何區別。隻不過他不必吃飯、發呆和睡覺。

當其他企業都在利用人造人項目大做文章的時候,維蘭德卻隻是在每一艘太空飛船上佈置一個能夠活動的人工智能。他們可以成為船上AI系統的補充,也能夠成為“主母”和人類船員之間合適的交流媒介。

沃爾特的一切都準備就緒。如果問他,他也會同樣充滿信心地這樣回答。公司中幾乎每一個部門都已經對這件產品的完成做瞭確認簽名。

隻有一個部門除外。哈碧森低頭看著自己的同事。

“你最近和斯登梅茨談過嗎?”

吉莉德嘲諷地哼瞭一聲。“幾乎每個小時都會找他一次。他似乎還沒有做好簽名的準備。”

稍比吉莉德年長的哈碧森明顯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月光在她紅銅色的頭發上跳動——這是她的化妝效果,而不是地下四層的燈光。如果她走在陽光下,光點也會在她的眉毛上舞動。這種妝容也許會讓人在工作時分心,不過她堅持要這樣。

“這一次又是怎麼回事?”她氣沖沖地說道,“又出瞭什麼問題,還是他仍然在擔心那些老問題?”哈碧森不想再接受任何意見瞭。一切已經到瞭這一步。契約號的啟航已經迫在眉睫瞭。

吉莉德轉過身,離開浴缸和那些錯綜復雜的管線設備,向不遠處的電梯走去。哈碧森邁開長腿,輕松地跟瞭上去。

“不,沒什麼新東西,”吉莉德回答道,“還是那些該死的老話,一遍又一遍。修正神經連接,做好在第一個大衛身上沒能做到的事情。”

哈碧森沒有發光的眉毛挑瞭一下。“他還在擔心這件事?我還以為這個問題在幾個月之前就已經解決瞭。”

“明顯沒有——至少沒能讓那位博士滿意。很遺憾,他的下屬似乎都同意他的看法。因此一切都還沒有瞭結。”她回頭瞥瞭一眼自己的同事,“你還在擔心預算超支的事情?”

“不擔心瞭。”她們一同走進電梯。吉莉德按下地面一層的按鈕。出於安全原因,現在一切從地下升起的電梯都不能直接到達超出地面的樓層。人們必須在地面一層更換電梯。

“現在唯一重要的就是讓第一個沃爾特登上契約號。”哈碧森繼續說道,“如果繼續燒錢能夠修正這個該死的問題,那麼它就早已經被解決掉瞭。如果可以,我一定會替斯登梅茨做出決定,但他的設計團隊一定會極力反對,工程師們會有不同意見,而這種爭執可能會泄露出去,到時媒體就要搖唇鼓舌瞭。”她嘆瞭一口氣,這時電梯到達瞭地面層。“所以我們隻能等待。我們能夠催促他和他的團隊,但我們不能繞過他們直接下達正式命令。”她低聲嘟囔瞭幾句,和吉莉德一同轉向左邊,進入瞭一步空電梯。這部電梯將帶她們前往第三層。“我真的開始痛恨神經專傢瞭。”哈碧森最後說瞭這麼一句。

吉莉德贊同地點點頭。“那不過是一件小事,一點點不協調而已,就讓他們這樣裹足不前。我已經親自監視過那些細節瞭。”她的左手拇指緊張地撥弄著左手食指上的戒指,一前一後。“我不喜歡工程師們討論哲學。”

“我也是。”電梯將她們放到瞭第三層。和地下每一層的人工照明不同,這幢房子頂層的燈光非常像自然光,經過調整和過濾,讓人感到很舒服。“我隻希望他們能夠專心在他們的硬件上,把其他事情交給程序員。”

身材較矮的女子鄭重其事地說道:“硬件不會告知內部發生矛盾的人造人該做什麼,要在什麼時候做。倫理學是必須從外部灌輸的。實際上,這和人類沒有什麼區別。”她朝她的辦公室轉過身,那裡占據著這座建築的西南角。“我們這樣做吧:我會再次催促斯登梅茨,提醒他契約號在啟航時不能沒有人造人。”

“它可以不帶上人造人,”哈碧森又提醒她,“那艘船的中央AI能夠自己控制航行。”

“事實可能是這樣,”吉莉德表示同意,“但維蘭德·湯谷無法承受由此產生的負面影響。而我也無法承受來自東京的不快。”

“的確如此。”哈碧森眉頭一皺,“說到命令,我隻是覺得現在這些加強的保安讓人很頭疼。既然我們是這裡的聯合主管,當我將車開入車庫的時候,大概不必非要等待接受掃描吧。”

“我知道。”吉莉德微微一笑,有些同情地說,“現在的保安對於等級或職位這些都已經不在乎瞭,東京的ぽしぃ告訴我,這隻是暫時的。”

“隻能希望他說得沒有錯瞭。”哈碧森回頭看瞭一眼,在和同事分別前說道,“我們真的不需要再有任何事情拖慢我們的速度瞭。我相信,如果能由我和斯登梅茨溝通一下,情況也許會好一些。我看到過他和你在一起時的樣子,你讓他感到神經緊張。”

走向另一邊的吉莉德笑著說:“你應該相信一個神經學工程師能夠應付自己神經上的問題。”

維蘭德·湯谷大倫敦區神經學工程部的主管勞埃斯·斯登梅茨正坐在他的辦公室裡,正同時查看工作站的三部顯示器。他個子不算高大,現在他縮在椅子裡,顯得更瘦小瞭。

作為一個已經年過七十的人,他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仍然是絕對的領軍人物,不過對於那些身體機能的輔助工具,比如眼睛前面的玻璃小圓片和助聽器,他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喜歡瞭,幸好那副助聽器至少幾乎是看不見的。

同樣是因為厭惡使用毛囊強化系統或化學藥劑,現在他已經完全禿頂瞭。不過他這樣做不是出於科學的考慮,而是感覺比較方便。沒有毛的光頭打理起來更容易。哈碧森一直都覺得,如果能夠輕松無痛地移除掉身體的一些機能,斯登梅茨肯定很願意這樣做。

盡管很不習慣等待別人,哈碧森還是耐心地站在一旁,將雙臂交叉抱在自己深綠色衣服的前襟上。而斯登梅茨隻是不停地工作著,直到終於有一點影子的晃動(也有可能是聲音或者氣味)讓他從面前的工作中抬起頭。沒有人能知道斯登梅茨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在大多數時間裡,他就像許多工程師一樣,仿佛完全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哎呀,我沒有註意到你站在這裡,埃琳娜。”這名老工程師顯然因為被打擾而感到迷惑和不快,對他來說,與別人合作似乎永遠都是一種麻煩,不過他還是禮貌謙恭地對待著這個來給他找麻煩的人,“你不坐下來嗎?”

哈碧森坐進旁邊的一把椅子裡。在這間辦公室中,這把椅子就像那隻空空如也的精致廢紙簍一樣,似乎派不上什麼用場。

“勞埃斯,我們已經來到瞭一個關鍵的岔路口前,”哈碧森說道,“我說的‘我們’所指的是這傢公司,是你、我和參與沃爾特項目的每一名雇員。”

斯登梅茨面帶微笑看著哈碧森,眼睛前面的老式眼鏡上反射著燈光。這樣一名其貌不揚的小個子男人竟然有一雙如此具有穿透力的黑眼睛。

“在開發沃爾特的道路上有過許多岔路。它們都已經……嗯……都已經被跨過去瞭。”

哈碧森看著這位老人的眼睛,天生強壯的聲音低沉下來。“那麼,勞埃斯,現在還有什麼攔住瞭我們?為什麼你的部門一直在耽擱?”她沒有說“你一直在耽擱”。那就有些太粗魯瞭。但她覺得也許斯登梅茨根本就不會對這點細節有任何反應。

斯登梅茨抬起手,小心地調整瞭一下眼鏡。“如果要簽名確認沃爾特完成,我們就需要絕對確認每一條神經通路,每一點一滴被註入的記憶和知識,以及所有這些要素之間的相互作用。”

哈碧森緊緊抿住嘴唇。這些她全都知道。自從這個項目開始,她和吉莉德就知道這些。那麼再重復過去的話顯然是不適當的。

“具體而言,你是一位工程師。”哈碧森說道。

斯登梅茨低下頭看看自己的顯示器,仿佛是希望自己的生活裡隻有它們就好。“直到現在,人造人計劃仍然有一些地方無法讓我們完全感到安心。要忽略它們很容易,甚至將相關的內容完全從大腦皮質移除也不難。但如果神經交互無法做到百分之百的成功,要保證人造人一定能正常運轉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在努力避免使用太過專業化的腔調,畢竟面前這個女人是他在公司中的上司。

看到哈碧森沒有回話,他繼續說道:“比如說,如果在契約號中發生狀況,需要人造人采取特定的應對措施。而如果我們事先刪掉或解除瞭讓我們擔心的內容,人造人就有可能無法對狀況做出有效的反應。問題有可能得到解決,但會拖延更長時間,導致無法承擔的後果。所以,我們陷入瞭兩難的困境,一方面我們希望讓沃爾特系列盡可能完美無瑕;同時我們又要避免特定的……假想中的負面作用。”

哈碧森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我已經閱讀瞭你們部門的紀要和結論,吉莉德也都看過瞭。我們全都同意,這些擔心不足以成為讓這個項目全面停頓的理由。你所表達的關註就像你所說的一樣:全都是假想中的。”

斯登梅茨聳聳肩。“所有可能影響到殖民船和船中乘客的危險都是假想的——直到它們變為現實。”

盡管哈碧森早就決心要控制住自己,但她發現自己還是站到瞭憤怒的邊緣:“這些都是符合科學原理的!”

“是的,”斯登梅茨仍然是那副令人發狂的木頭表情,“但它在工程學上有問題。”

哈碧森從椅子裡站起來,開始在辦公室來回踱步,仿佛正在追逐一個看不見的獵物。“但這在經濟上有更大的問題,而我必須處理好這些問題。”她突然停住腳步,把斯登梅茨嚇瞭一跳,“現在就是這樣的情況,勞埃斯,這不是我假想的——如果我們不簽名確認沃爾特項目,那麼契約號在出發的時候就有可能無法帶上人造人。每一個人都相信讓那艘船上有一個人造人會更好——哪怕會有瑕疵。這就是雅各·佈蘭森船長所希望的。更重要的是,這是湯谷英雄所希望的。”

房間中陷入沉寂。老工程師開始思考。

“如果我拒絕簽名呢?”

哈碧森張開口卻又猶豫瞭一下。她在面對一個新的局勢,她要賭這個老傢夥相信她不是在虛張聲勢。

“那麼沃爾特項目就會因為缺乏資金而停擺。你和你的團隊會解散,被安排到公司其他部門去做別的項目。”哈碧森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不那麼需要智力的項目。也許同樣會有資金支持,但遠遠沒有可能創造出突破性的神經工程學成果。”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當然,也就沒有可能得到諾貝爾獎。”她的表情也開始扭曲,“當然,那樣也就更不會有任何‘假想’瞭。”

斯登梅茨坐在椅子裡,抬起頭瞪著哈碧森,目光幾乎要把她燒穿。哈碧森甚至覺得那雙眼睛很像是兩個黑色激光源……

“你在向我施壓,哈碧森女士。”

哈碧森絲毫沒有退縮。“當然,在道理和邏輯已經完全說不通的時候,你認為我還能怎樣做?或者你認為吉莉德和我沒有從上級那裡承受更大的壓力?”

斯登梅茨將後背靠進椅子裡,緩慢地點著頭。“我承認,我沒有考慮過你們的情況。”

“你為什麼要考慮那些事呢?”哈碧森指瞭指三臺顯示器。那上面充滿瞭各種隻有極少數專傢能夠明白的圖表和文字。“你和你的團隊一直將精力集中在沃爾特項目中你們負責的領域裡,對其他事情當然不需要關心。”她向斯登梅茨走過去,將一隻手放在老人的肩頭。斯登梅茨幾乎沒有動一下。“我們全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勞埃斯。其他每一個部門,從肌肉構建到光學成像,再到內部穩定系統,全都同意沃爾特已經可以交付使用瞭。你是唯一沒有簽名的人。”她將手從斯登梅茨身上抬起來,也放松瞭對這位老人的壓力。

“你明白我處的位置,”哈碧森繼續說道,“明白我和吉莉德的處境。除瞭出發前的信息下載以外,為瞭讓人造人和船上的AI系統,也就是主母,做好完備準確的整合,很快他就要被送到船上去瞭。很快。所有關註這件事的人都希望我們現在完成它。吉爾德和我想要完成它,佈蘭森船長想要得到它。最重要的是,湯谷英雄想要這一切都順利實現。”

盡管看上去一臉嚴肅,但勞埃斯·斯登梅茨卻也不乏幽默感。

“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無論我說什麼或者做什麼,這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瞭?”他用手捂住嘴,故意咳嗽瞭兩聲,“有時候,我覺得我應該放棄工程學,和我的父親一起去弗蘭肯斯坦進行醫學實踐。”

哈碧森被嚇瞭一跳。“去哪裡?”

看到主管驚訝的表情,老工程師微微一笑。

“弗蘭肯斯坦。那是海德爾堡西邊山中的一座小鎮。”他有些惆悵地轉過身,“一個美麗的小地方,位於一座蜿蜒的深谷中。那裡甚至有一座位於峭壁上的城堡俯瞰著整座鎮子,而且……”他停住口,眼神一閃,“無論別人怎麼說,生命的道路總是充滿瞭諷刺。”

哈碧森用力將話題拽回到眼前的問題上。“我現在全都指望你瞭,勞埃斯。我帶著最懇切的心情問你,作為部門主管,你是否願意為沃爾特項目簽名,還是你要冒讓它停擺的危險?”哈碧森竭力讓自己像是在陳述一個無法避免的可能。“你是否明白?一旦你的部門被遣散,我們就要找別人接替這項工作。而第一個沃爾特還是會被送上契約號。”

斯登梅茨用犀利的目光看著哈碧森。“我不確定你會冒這樣的險。一個沒有經過適當檢驗的人造人所帶來的任何失敗都有可能危及整個項目。實際上,這是在用維蘭德·湯谷的全部未來冒險。”

哈碧森沒有反駁他的話。“實際上,如果真的有這樣的失敗報告從太空深處傳回到地球,那時,你、我還有湯谷先生本人應該都已經去世瞭。”而且,她在心中暗自說道,諾貝爾獎終究還是不會考慮你,勞埃斯·斯登梅茨。

這時,哈碧森的腦海中突然閃過瞭一個新的念頭:“你是不是認為這樣的失誤可能出現在普羅米修斯行動中?人造人大衛出現瞭問題?”

老工程師將頭轉開。“我們肯定無法知道彼得·維蘭德和他的船發生瞭什麼。在深層空間中,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也許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瞭。”他再一次和哈碧森對視,“作為第一個人造人,大衛一直都有‘問題’。這正是我的團隊和我耗費時日想要解決的。我們相信我們間距已經做到瞭,隻是還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

哈碧森再一次咬住嘴唇。“你是說,你和你的團隊有百分之九十九確定瞭?百分之九十八?”她等待著老人的回應。就在她以為自己是空等一場的時候,斯登梅茨開口瞭,不過他明顯很不情願。

“差不多吧,但我不願意這麼說。”

“為什麼?你是一名工程師,不是數學傢。你的工作肯定會有一定容錯率的。”哈碧森滿意地轉過身,向辦公室門口走去,“如果你建起一座橋,我問你它能不能一千年不垮掉,你告訴我,你隻能確保它可以堅持九百九十五年,我就會非常高興瞭。”

斯登梅茨喃喃地回答道:“除非你是那個在第九百九十六年開車上橋的人。”

哈碧森認為自己對這位老工程師的好言相勸已經足夠久瞭。“你會簽名讓沃爾特通過吧?”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在擔心這次會面就像以前的許多次一樣,最終將毫無結果。終於,老工程師點瞭點頭,但並沒有看哈碧森。他的註意力再一次集中到瞭顯示屏上。

“再給我和我的團隊一個星期。我相信……我希望我們能在這段時間結束掉一切殘留的問題。”

“我對你有信心。”站在敞開的門口前,哈碧森又回頭看瞭一眼那位老工程師。她的語氣強硬得不容置疑。“你有二十四小時。你是一個聰明人,勞埃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好好利用這段時間吧。”

屋門關上瞭。房間裡隻剩下陷入沉思的斯登梅茨。在他面前,三臺顯示器上連續跳躍著各種數據和圖像,其中一臺顯示器映出瞭一張臉——沃爾特的臉。

它的旁邊又出現瞭沃爾特的前輩,大衛的臉。

現在看起來隻有幾個很小的問題還需要解決瞭。它們會得到解決的——斯登梅茨堅定地對自己說。而找哈碧森的話,他別無選擇。

這兩張註視他的臉看上去沒有絲毫差別。但這兩張臉的後面卻絕非如此。它們有一些很小的不同,非常小。斯登梅茨的右手從自己的額頭一直摸到頭頂,又放到自己頸後。

他覺得他們很幸運——哈碧森、吉莉德、佈蘭森船長和他的船員,還有數千名殖民者都應該感到慶幸。他們將前往一顆未知的遙遠行星,而他們應該感謝自己的好運。因為勞埃斯·斯登梅茨熱愛自己的工作,他在全力以赴。

他會讓沃爾特正常工作。

太多人死掉瞭,太多人難逃一死。

他知道這是一個夢,但他無法醒來。他永遠都無法在這樣的夢中醒來,它們會讓自己成為現實。睡眠是一種折磨,因為他從不知道那些夢會從何方到來,或者為什麼他會看見它們——它們背後又有什麼目的,或者是否有什麼特殊的機緣,比如思維、也許是基因、也許是大氣,或者別的什麼東西能夠讓他與眾人不同,能夠看見它們?

承受它們永無止境的痛苦。

有時候,那些幻境中的人們是那樣真實,離他那麼近,他相信如果自己伸出手就能碰到他們——也許是一個剛死的人,身軀殘破,鮮血、骨頭和內臟四處飛濺;或者是一名殺手,殘忍無情,令人毛骨悚然。他無法選擇,因為他無法控制,無法決定能夠在夢中看見什麼,就如同他無法選擇是否要做夢。

在潛意識中,他知道這個房間裡還有其他人。他們經常會在他醒著的時候來到這裡,安慰他,擦拭他的額頭,舒緩他的呼吸,監控他重要的生命指數。他們會做出記錄,進行解釋,根據他呼喊出的話語繪制圖像。有時,這些來訪者也會感到極度驚恐,但他們還是會盡可能準確地描繪出他在夢中見到的一切,隻是他們所描繪的內容完全無法和他真正見到的景象相比。

但這些恐怖的記錄已經足以讓他們明白,促使他們采取行動,讓他們相信無論要付出多麼大的代價,也要阻止夢中的景象變為事實。他們很勇敢,有很強的獻身精神。

他們之中也有些人略有一點瘋狂,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到他們的行動效率。實際上,這對他們隻有幫助。在面對人類所無法理解的恐怖時,一點過激的心態將有助於他們承受這種壓力。

《異形:契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