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沒有人留意這位手執佐原手杖的老者。他以和自己年齡相稱的緩慢步伐向前走去,盡量遠離大部分被無聲的自動車輛占據的潮濕繁忙的東京街道。

三三兩兩的朋友談笑風生地從他身邊走過。他是在一條湍急的溪流中緩緩翻滾的石塊。沒有人撞上他,或者想把他擠到旁邊去。他被人們忽略瞭。不過其他行人還是會註意到他的存在,顧及他的虛弱。日本有許多事都變瞭,不過對長者的尊敬還是保留瞭下來。

天上在下雨。不過他沒有帶傘,他不願意使用那種帶有恐水癥意味的個人物品,似乎他更願意讓自己的身體潮濕一些。他的臉很長,上面佈滿瞭皺紋,就像是一幅浮世繪的木版畫。他穿瞭一件樸素的灰色大衣,衣領豎起來遮住瞭面頰。一頂大得過分的帽子從他頭部前後低垂下來,為他暴露的頸部和面部提供瞭一些保護。他的一雙深褐色的眼睛一直盯著人行道,以免被路上的坑坑窪窪絆倒。

他留著濃密的大胡子,上唇的髭須被修剪出梵戴克風格的尖梢,看上去頗為優雅,胡須已經全白瞭。同樣雪白的頭發從他腦後垂下來,束在他的大衣豎領下面。像他這樣的年紀還能有如此茂盛的頭發,已經非常罕見瞭。

雨滴持續不斷地灑落下來,不過還不是很密集,擊打在周圍的建築物上,變成細密的雨霧,幻化出彩虹一樣的迷離光暈,仿佛某種發光的抽象畫卷。同樣明亮的色彩在年輕人五彩繽紛的雨衣上舞動。他們在這個傍晚行走在雨中,著急地趕往淺草——那一片年代久遠的休閑街區。和這些熱情高漲的年輕人相比,街道兩旁的建築物卻顯得格外灰暗陰鬱。

他可以乘上一輛自動駕駛出租車前往目的地。他能夠負擔得起出租車費,但他喜歡這種在雨中漫步的感覺。這讓他想起瞭過去,那時他還是一個貧窮的部落小民,沒有錢買大衣,更不可能購買那種復雜的個人防水用具。在許多個像這樣寒冷潮濕的夜晚,他不得不為瞭一碗熱湯面而殺人。

真真正正的殺人。

現在,他能夠買得起熱湯面瞭。他能夠吃得起日本神戶牛排、法國葡萄酒和意大利松露。但今晚不行。在工作之前吃一頓大餐絕不是一個好主意。這會讓身體遲緩,思維模糊。

佐原柏木的手杖篤篤地敲打在人行道上。有兩次,從這位老者身邊經過的情侶遞給他一點錢。老者微笑著,禮貌地拒絕瞭。如果他們知道他是誰,肯定不會有這種施舍的念頭,甚至可能拔腳就逃。

他的名字是緋村達也,是山口組的第十一代親分——或者說是頭目。他的社團被認為是日本中流偏上的犯罪組織。他在一幢建築物外停下腳步,瞇起眼睛斜睨著雨中的地址標牌,自顧自地點點頭。他的兩根手指上各有一道幾乎看不見底的傷疤。在數十年前的繼承戰中,這兩根手指曾經被砍下來。現代醫療技術能夠重新將它們接好,隻留下很小的疤痕——而它們足以彰顯過去戰爭帶給他的傷痛。

他用另一根手指碰瞭一下左手背,激活瞭埋在皮膚中的信號發生器。幾句微弱的話語之後,這個皮下通訊器確認瞭他需要知道的一切:時間、地點以及他的確就在正確的地方。

他本可以派一名或者多名下屬來這裡,但這可能會導致他不希望發生的結果。而且無論一個人已經多麼老,保持運動總是一件好事。緋村達也能夠從他的骨骼中感受到自己的年紀。也許換作別人,會因為身體的這種疼痛而瑟縮,但他隻是露出瞭微笑。寒冷和雨水讓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而且,他已經太老瞭,不可能引起別人的註意。他深深吸瞭一口氣,走進這幢房子的拱形門廊。

門內的兩名看門人斜眼看著他。他們都非常高大健壯,毫無疑問接受過嚴格的訓練。緋村達也能夠輕松殺死他們,不過他隻是順從地接受瞭他們不甚仔細的搜查。

“你想要去哪裡,老爺爺?”離他最近的看門人帶著一種略帶嘲弄意味的謙恭口吻問他。

緋村一隻手撐住手掌,用另一隻微微顫抖的手指瞭指。“我得到瞭一份晚宴邀請。”

比他高大和年輕許多的看門人一皺眉。“誰發出的邀請?洗貓人嗎?”他的同伴微微一笑,用手捂住嘴,輕輕咳嗽一聲。貓是許多東京飯店的特色。“蕎麥屋”這樣的高級飯店中的貓全都是人造的,能夠自己進行清潔。所以這份嘲諷帶有雙重的冒犯意味。

緋村抬起雙臂,看上去他這樣做相當吃力。

“我遲到瞭,”他說道,“你們如果願意,可以跟著我。我要見的那位紳士已經在這裡瞭。”

他的聲音發生瞭某種微妙的變化。在年邁虛弱的感覺裡突然顯露出一種意料之外的力量,這讓兩名看門人猶豫瞭一下。他們很可能以為這位老爺爺隻不過希望嘗嘗一杯雞尾酒,看一看這座城市中的富人和著名人物是什麼樣子。但他說的也有可能是實話。如果真是這樣,他們要把他擋在門外的話,他們的工作可能就要有危險瞭。資歷較深的門衛向他的同事點瞭一下頭。

“對他進行掃描,然後讓他進去。”他又對這位老者說,“我們會看著你。如果你隻是在這裡或者樓上的吧臺晃蕩,想要在這裡磨蹭一整夜,你就會被扔回到雨裡。”

“我明白。”緋村繼續抬著雙手,點瞭點頭。

“沒有必要這樣,老爺爺。”第一個門衛微笑著示意緋村可以將雙手放下,“隻要一下就好。”沒有光線照在緋村身上。隻有看不見的設備發出一陣微弱的嗡嗡聲,掃描瞭他的衣服、鞋、拐杖甚至還有他的頭發。嗡嗡聲停止之後,門衛嘟囔瞭一句:“他身上很幹凈。”

“你們以為會有什麼?”老者帶著一點責備的語氣說道。飯店的內門隨即打開,門衛伸手邀請緋村進入:“祝用餐愉快,老爺爺。”

“感謝你,年輕人。我相信這頓飯不會吃很久。”

緋村檢查瞭一下大衣裡面的自動存儲空間,便向飯店內部走去。作為東京最好的飯店之一,蕎麥屋的客人相當多。位於大廳中央的桌子周圍是兩排各具特色的包廂。包廂內部的燈光都經過調整,以配合食客們的心情。投影設備可以生成屏障影響,遮擋住包廂的入口,將包廂和大廳隔絕開。聲音屏蔽裝置能夠徹底隔絕包廂內外的聲音,甚至可以按照食客的希望讓外面一部分喧鬧聲傳進包廂裡。

緋村拄著拐杖走過大廳,偶爾會有一名侍者向這位衣服滿是皺褶卻又很幹凈的老人瞥上一眼。看到沒有什麼特殊情況,他們就又去忙碌自己的事情瞭。蕎麥屋使用人類侍者,而不是自動點餐裝置,這也體現瞭它在餐飲界地位的非凡。

大廳深處有一些雅間,隻提供給更加尊貴的客人。這裡更安靜,人也少得多,服務的侍者也更多。在這裡沒有擺在外面的桌子。走過每一個雅間的時候,緋村都會迅速向裡面瞥上一眼。有一些雅間進行瞭光學和聲音屏蔽。緋村暫時隻能不去理會它們。如果有需要,緋村可以在回來的時候查看它們。

一些雅間(有光學屏蔽的,也有門口敞開的)的門口站著保鏢。實際上,緋村隻是粗略地查看瞭一下那些保鏢,就找到瞭他的目標——那個雅間沒有光學和聲音屏蔽,門口站著兩名保鏢。即使隔著很遠的距離,緋村也能清楚地看到那兩名保鏢脖頸和手背上的刺青。緋村知道,那些深具傳統的繪畫會覆蓋他們的大部分,甚至是整個身體。

而且這個雅間裡幾乎聽不到什麼聲音。很有可能那裡面隻有一個人。緋村確信他找到瞭目標。他早就確定過,他要找的人今晚會在這裡用餐,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在心中記下,要給那個向他確認瞭時間和地點的女人一筆酬金。

他暗自微笑瞭一下。如果他派來一個更加年輕的部下,肯定會招惹來不必要的註意。而一隊部下可能根本進不瞭這座飯店的大門。一個年邁蒼蒼的老人卻能夠在這裡得到相當的行動自由。

隨後,他步履蹣跚地經過這個雅間,向主廚房走去。那兩名保鏢隻是短暫地瞥瞭他一眼。一走過雅間門口,他再次激活瞭自己左手皮下的小裝置,喃喃地向它說瞭些什麼。

一陣短暫的停頓。

驚呼聲和尖叫聲從主廚房那邊爆發出來。多個火警同時響起。餐桌旁的食客不安地彼此對視,竊竊私語。有幾個人從座位裡站起來。

那兩名保鏢朝廚房的方向走瞭幾步,伸手到夾克衫裡面去檢查武器。緋村轉身回來,就在一名領班試圖安慰客人,保鏢們還沒有想到要回頭看看的時候,緋村一步邁進瞭雅間。

就如同他所推測的,一個人正坐在這個半月形雅間的最深處。如果這裡還有別人,緋村就要準備好對付他們。而實際上這個人形單影隻,這就讓事情變得容易多瞭。

湯谷英雄抬起頭,看著這名闖入者,同時朝他正在觀看的三維影像擺擺手。投放影像的裝置關閉瞭。維蘭德·湯谷的首腦沒有驚叫,也沒有呼喊求援,隻是繼續咀嚼著食物,朝自己右邊指瞭指。

“坐下吧,緋村君,”他說道,“是什麼讓山口組的頭目在這樣一個寒冷潮濕的夜裡親自出山瞭?”

緋村來到這個奢華雅間裡為自己指定的座位上,將手掌放到鑲銀桌面上,朝雅間的主人略一低頭,鄭重其事地回答道:“今天的確是又冷又濕,湯谷君。不是一個適合殺人的夜晚。盡管付我錢的人正要我做這件事。”

湯谷點點頭,考慮瞭一下緋村的話,然後伸手拿起桌上的瓶子,拔下瓶塞。保鏢們回來瞭,立刻驚呼一聲,伸手去掏槍。湯谷迅速擺手。兩名保鏢向後退去,不過他們的眼神中還是充滿瞭警惕。

“喝一杯冰島礦泉水嗎?”湯谷問。

山口組的頭目搖搖頭,露齒一笑。“你總是比苦行僧還要苦行僧。我在殺死你之前怎能不好好喝上一杯呢?”

湯谷報以微笑。“你想要什麼,緋村君?”

“米酒,熱的。”還是那種眼鏡蛇一樣的微笑,“我要比你傳統得多。”

“這是你的身份必需,而我則要自由得多。”湯谷稍稍向前傾過身子,雙手按住桌面,“一瓶舊七序和兩隻杯子,謝謝。”然後他坐回到座位裡。“我不太喝清酒,不過這不代表我不懂清酒。”

緋村贊許地點點頭。“選得不錯,不過有一點太沖瞭。我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談。”

維蘭德·湯谷的主席繼續吃著他的牛排和馬鈴薯。“那麼,你是打算在我吃完飯之後殺我還是之前?”

緋村笑瞭兩聲。“你很清楚,湯谷君。如果我真的要在這裡殺瞭你,我早被扔回街上的雨水中去瞭。我說過,付我錢的人要我殺你,但我並沒有說打算采取行動。”

湯谷咽下口中的食物,點點頭,拿起一塊愛爾蘭亞麻的刺繡餐巾擦瞭擦嘴角。

“出於好奇,我想問一下,你又能怎麼做?你不可能將真正的武器和爆炸物帶過這幢建築的安保系統。至於體術攻擊,我要比你年輕一點,而且也學過一點格鬥技術。”他向雅間入口處點點頭,“隻要我喊上一聲,我的人就會沖進這裡把你壓倒。”

緋村理解地打瞭個手勢。“當然我可以迅速做完這件事。幹這一行的人總有一些特殊工具,能夠勝過哪怕是最先進的安保技術。”他伸出一隻滿是節瘤的手,將手杖在桌面向右轉瞭兩圈,“如果我將它向左轉三圈,它就是一桿槍瞭。”

湯谷看著這根佐原手杖。“任何金屬和爆炸物都會在最基本的安保掃描儀前顯形。”

“沒有錯,”緋村露出微笑,“所以這東西的內部結構完全是木質的。它的擊發裝置,還有充滿致命毒劑的小彈丸,一切都是木頭的,精致得很。但在轉動完成之前,它們都是錯位的,根本無法實現槍支的功能。”

“對此我深感敬佩。”湯谷用叉子叉住兩顆綠色的豌豆,將它們放進嘴裡,咀嚼起來,“很感謝你給我上的這一課。”他放下叉子。這時清酒和酒杯被送來瞭。他先為緋村斟瞭一杯,又為自己倒瞭一點,然後放下酒瓶,舉起酒杯。

“我們互敬一杯,為瞭不會彼此殺戮的老朋友。”

緋村舉起自己的小酒杯。“為瞭不會彼此殺戮的老朋友,這個任務是留給妻子和情婦的。”他們一飲而盡。湯谷杯中的酒要少很多,他先放下瞭酒杯。

“那麼,緋村君,是誰雇傭你殺我?又是為什麼?”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白發老人把手伸到自己的夾克衫裡,拿出一隻信封。將它交給湯谷,同時又為自己倒瞭一滿杯酒。

這隻信封沒有封口。湯谷抽出裡面的信紙,打開它們,將它們平放在桌面上。這是一套完整的文件,確認其持有者是一名格拉斯哥的維蘭德公司雇員,上面貼照片的位置還是空著的。湯谷抬起頭看著緋村。

“有人想要我的下屬認為我是被一名維蘭德公司的雇員殺害的。”他說道。

緋村點點頭。“我不知道是為什麼,這看起來完全是多餘的。是誰殺死瞭你又有什麼關系?隻要任務成功不就好瞭嗎?”他喝瞭一口酒,“我註意到瞭這份合約,這一點很幸運。將這個交給我的社團的人顯然不知道你和我多年來一直在合夥做生意。我肯定不願意終止我們的友誼,無論那個人願意付多少錢。”

“的確,”湯谷簡潔地說道,“任何單獨的一筆錢都無法和我們的生意關系所產生的價值相比。緋村君,你向我提供瞭重要的情報。現在該輪到我給你一些情報瞭。你知道即將開始的契約號遠征吧?”

緋村點點頭。“怎麼可能不知道?地球上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他做瞭個鬼臉,“這和結束你生命的合約有關系嗎?”

“有人企圖破壞那艘船,將破壞分子作為安保部隊的成員安插在那艘船上,還企圖綁架我的女兒。盡管他們的行動都失敗瞭,他們的確非常專業。”湯谷指著桌上這份極為逼真的維蘭德假文件說道。

“我當然也知道綁架的事。”山口組的頭目陷入瞭沉思,“就是說,原屬於維蘭德公司的某些人或者某個組織想要阻止契約號行動。這看起來很糟糕。”

“的確如此,”湯谷表示贊同,“無論破壞分子是誰,他們已經不再隻滿足於破壞和綁架,現在更是要使用暗殺的手段瞭。”他用一根手指敲打著面前的文件,“我絲毫不懷疑他們正焦急地等待著我的死訊,然後他們就會發出警告——除非殖民任務被取消,否則就會有更多人喪命。他們已經不顧一切瞭,這實在很令人困擾。”

緋村端起第三杯昂貴的清酒,看著湯谷。“誰不顧一切瞭?維蘭德公司的前雇員?”

湯谷靠在華美厚實的坐墊裡。“我不知道。企圖阻止這個任務的一個人被確定為湯谷的雇員,其他人則都是長時間在維蘭德工作的人。顯然敵人在努力挑起我們雙方對彼此的懷疑。但隨著一件件事情的發生,我越來越傾向於認為真正的動機來自別的地方,應該不在眼下的維蘭德·湯谷公司內部。”

他用更犀利的目光看著面前的老人。“你擁有我和政府也無法企及的資源。也許你能夠進行一下調查,現在你應該已經能想到要找些什麼瞭。”看到緋村面露猶豫,湯谷又說道,“當然,根據你所提供的信息,你將得到合適的酬謝。”

“當然,”緋村放下酒杯,“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個收獲頗豐的夜晚,這酒也非常好。”他給自己倒上瞭第四杯。他還沒有顯露出任何喝醉的跡象。他當然不會。就算是到瞭這把年紀,緋村達也老爺爺也能夠將年齡隻有他一半的暴徒和打手喝到桌子下面去。

“和殺人比起來,我總是更喜歡談生意,”他繼續說道,“你想要知道些什麼,老朋友?”

《異形:契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