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傢俱樂部明顯是為中等收入階層的人準備的。它狹窄的臨街門面上隻有一個分辨率不高的三維廣告箱,裡面擠滿瞭姿態各異的豐滿人體,其中有一些能夠很輕易看出來是數字合成的。
旁邊的一塊簡單的招牌上寫明這是一傢“全自然”俱樂部,意思是這裡的演員沒有經過整容——或者至少俱樂部這樣宣稱。考慮到現在的外科手術技術,想要分辨是否整容通常已經不太可能瞭。
一道狹窄的樓梯向下通往低於街面的地方。樓梯的盡頭,一道門裡有規律地閃耀著深紅色的光芒,就像是一顆被碾碎的紅寶石。看門的是一個人,而不是廉價的機器。這個人的厭倦和無聊完全能夠匹配上他的體形。洛佩和蘿絲塔爾幾乎立刻就走瞭進去。
走進俱樂部,他們發現自己完全浸沒在紫色的燈光和不知名音樂的強勁節奏裡。這裡的墻壁全都覆蓋著淺紫色的豪華軟墊。洛佩希望這些軟墊隻是一種裝飾,而不是因為這裡的酒客喜歡朝墻上摔東西。
這裡的防護並不僅限於墻壁。桌面上都鋪著薰衣草色的軟墊,粗大的桌腿也都被纏裹著紫黑相間的厚實織物。從頭頂上和腳下照射過來的燈光映出各種螺旋紋和抽象圖案,同時映襯著墻壁上許多用發光塗料制作的照片。這些照片白天被日光照射之後,到瞭晚上就會自己發光,直到接近清晨的時候。洛佩掃瞭一眼這裡的人群。他相信等到早晨的時候,還留在這個俱樂部的人應該都已經爛醉如泥瞭。
洛佩註意到這裡有安保攝像機。天花板上的排氣孔可以被用於釋放催眠氣體。兩個吧臺後面有三名酒保——其中一個是機器人,兩個是人。這裡有幾條可能的逃脫路線,還有一些能夠被當作武器的椅子和酒瓶。
這個地方算是比較擁擠。不過酒客主要是男性,成雙成對的人不是很多,他和蘿絲塔爾沒有吸引多少目光。他相信這主要是因為男人們的眼睛都緊盯著那三個分別在三座小舞臺上表演的人。
沐浴在強烈而且急速閃爍的燈光中,那三個極速旋轉的身體時隱時現。兩名女性舞者和一名男性舞者偶爾會以靈巧變幻的身姿交換舞臺。這些舞者和他們的舞蹈都無法和修道院花園中那些高級場所的表演相比,不過也要遠遠好過這裡的破陋暗巷中那些廉價病態的地下舞蹈。
蘿絲塔爾有些無聊,洛佩也在更有趣的地方見過比這個更多樣化的表演。不過他們的註意力幾乎同時鎖定在左邊遠處的舞臺上那個身體正呈波浪形上下舞動的舞者。就在他們註目觀看的時候,一個禿頭、厚嘴唇、面部坑坑窪窪、目光格外犀利的人來到他們面前。
盡管比洛佩矮,這名保鏢肩膀的寬度卻幾乎能和他的身高相比。他抬起一隻手,輕輕放在軍士的左肩頭。幾根粗大的手指簇擁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捆被做壞的大香腸。
“前面沒有桌子瞭,朋友。”他用足以蓋住音樂的吼聲說道,“你和這位女士隻能在後面找張桌子瞭。”
洛佩沒有理睬他肩頭上那幾根手指所暗示的意思。“我需要和你們的一個舞娘談談。”他朝舞臺上的女人點點頭。保鏢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
“所有人都想和我們的舞娘談談。”保鏢的註意力轉到蘿絲塔爾身上,眼神中閃過一點興趣,“你們兩個看上她瞭?”
洛佩搖搖頭,露出微笑(他希望自己露出的是能夠使人安心的笑容),同時把手緩緩伸進外衣裡面的口袋,掏出錢包,用拇指在這隻牢固的塑料錢包中翻找瞭一下,找出自己的身份證明。一看到這個,保鏢的臉色一下子變瞭。他將手指從軍士的肩頭挪開,瞪大瞭一雙明亮的小眼睛。
“契約號安保部隊?”他抬起頭看著軍士,又看看蘿絲塔爾,“是真的?”蘿絲塔爾確認地點點頭,“你們去哪裡都可以,先生,女士。如果我能幫忙……”
“非常感謝,”洛佩將錢包收回到衣袋裡,“我們隻是想和那位女士談談。”
保鏢回過頭瞥瞭一眼,又將註意力集中到這兩位非同尋常的來訪者身上。“奧蘿拉?她再過十分鐘就要下場休息瞭。你希望我先通知她嗎?”
“不需要。十分鐘?”保鏢又點點頭。能夠和兩位非同尋常的人物對話,他顯然非常興奮。任何被選中登上殖民船的人都會立刻受到萬眾矚目,人們都會欽佩他們有勇氣永遠割舍下故鄉的一切,冒著種種危險前往一個遙遠未知的世界。洛佩註意到瞭這名矮壯保鏢的熱情,便又說道,“不要向同事和其他人提起我們,好嗎?我們希望能度過一段安靜的時間……你知道的,我們就要離開瞭。”
保鏢熱切地點點頭,要引領他們去前排的桌子。洛佩感謝瞭他,但禮貌地拒絕瞭。如果他們的獵物再過幾分鐘就會下場,那麼隻要安靜地等著就好瞭。
他們在場子邊緣找到一張桌子,買瞭兩杯高價飲品,然後向保鏢詢問瞭該怎樣去後臺,保鏢同樣熱情地為他們指瞭路。充滿欲望的電子音樂一開始停歇,三名舞者便逐一離開瞭舞臺。
隨舞者離去的方向,洛佩和蘿絲塔爾朝大廳外的後臺走去。很快他們就在一個私人小更衣室中找到瞭那名個子很高,但已經不再有紅頭發的安保部隊應征者。沒有敲門,他們就走瞭進去。高個女子立刻在座椅中轉過身,覆蓋她頭頂前側的文身在近距離觀察下變得更明顯。這時,她什麼都沒有穿,但全身最惹眼的地方還是頭頂的反光。
“該死的,怎麼回事?”察覺到兩名不速之客,高個女子立刻抬高聲音喊道:“海克爾!快來!海克爾,該死的!”
蘿絲塔爾平靜地說:“如果你指的是這個俱樂部的保鏢,他現在可能正忙著和他最親密的幾個朋友分享我們的秘密呢。”
高個女子的表情從憤怒變成瞭猶疑。
“竟然……你們到底是誰?”她瞪著洛佩,眼睛一下子睜大瞭,“你……我認識你。你是那個該死的……”
洛佩露出一個冰冷的微笑。“放假瞭,哈絲爾頓小姐。”
哈絲爾頓又瞠目結舌地看瞭他一會兒,然後起身就向房間後面沖過去。那裡有一間浴室,但沒有出口。這裡的位置比街道還要低,也沒有窗戶。不過,如果她將自己鎖在浴室裡並開始尖叫,情況也會變得很尷尬。但蘿絲塔爾早有預料,她追上去,敏捷地伸腿一掃。高個女子重重地跌倒在地,隻能對這兩個人怒目而視。
“你們兩個該死的,讓我摔斷瞭腿!”
蘿絲塔爾俯視著她,咬住瞭自己的嘴唇。“不,我沒有,如果我想弄斷你的腿,我會對膝蓋後面下手,而不是腳踝。而且如果我用的力量真的夠大,把你的腿打斷瞭,你一定會尖叫起來,而不是喊什麼‘你們兩個該死的,讓我摔斷瞭腿。’”她向高個女子伸出手。在洛佩的幫助下,他們將這名女子拽起來。被這兩個人夾住,哈絲爾頓發現自己的活動空間明顯變小瞭。
她的目光在這兩個人之間來回閃動。
“你們想要我做什麼?”
“嗯,我們來到這裡不是通知你被雇用瞭。”洛佩向蘿絲塔爾點點頭,“實際上,她得到瞭你申請的那個位置。如果說為什麼,我隻能說,我想知道一些事,不過不是很多。也許你隻需要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逃走。”洛佩裝出一副驚訝的表情,“哦,還有你的同夥——或者是同伴,或者該死的隨便是什麼——為什麼想要在維蘭德大廈的大廳裡轟爆我的腦子。”
哈絲爾頓再一次看著這兩個人,情緒稍稍低沉瞭一些。“我能穿上衣服嗎?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談一談。”
“你不害怕因為曠工被解雇?”蘿絲塔爾問道。
高個女子嘲弄地哼瞭一聲。“丟掉這種工作?是的,這還真是個悲劇呢,不是嗎?”她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我在什麼地方都能得到這種工作。而且這也不是我的專業——不過你們應該已經知道瞭,對不對。聽著,你們知道在這個時代教師能得到多少薪水嗎?我做這種事隻是為瞭能再掙些錢。”
洛佩帶著鼓勵的語氣說道:“也許我們能夠讓你掙到更多錢。”他向周圍掃視瞭一眼,又一本正經地說:“要比你從這種地方掙到的更多。”
哈絲爾頓的態度明顯好瞭一些:“你不會叫警察或者保安來?”
“為什麼?”軍士露出和善的微笑,“因為你在一場工作面試中逃掉瞭?”
“那合謀殺人呢?”
洛佩聳聳肩。“有許多人都想要殺我,他們都失敗瞭。你們也失敗瞭。所以我的心情其實沒那麼糟。”
哈絲爾頓的表情說明她不確定是否應該相信洛佩。“好吧,我會把你們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們。作為回報,我們就此別過,各走各路。”
需要知道?不是“想要知道”。哈絲爾頓的用詞讓洛佩感到有些疑惑,不過他不覺得需要她為此做出解釋。至少現在不必。這個女人已經準備開口瞭,這一點就足以讓洛佩感到滿意。不出意外,高個女子似乎已經徹底放棄反抗瞭。
洛佩相信這間更衣室沒有其他出路,於是他和蘿絲塔爾向後退去,同時緊盯著哈絲爾頓。看來,這名女子的個人詞典中沒有“端莊”這個詞。她用一種化學藥劑擦去身上的發光彩繪,穿上相當樸素的衣服,深吸一口氣,向他們身後的屋門走去。
“我們離開這裡,”她說道,“我知道這裡的街角有一個地方,在那裡我們能安靜地談一談。炸魚加炸薯條,二十四小時加七天。”
“真的魚?”洛佩饒有興致地問,“真的炸薯條?”
哈絲爾頓做瞭個鬼臉:“如果我用教師的工資能夠負擔這種奢侈享受,我就不會在這個黑窟窿裡工作瞭。”
蘿絲塔爾的臉上流露出同情的樣子。但她的話語則是另一種樣子:“如果你想逃走,我可不會打斷你的另一條腿。”
哈絲爾頓沒有回應,隻是領著他們從一道後門走瞭出去。他們發現這是一條偏僻的巷子,狹窄又局促,黑黢黢的就像是一個發炎疼痛的喉嚨,充滿瞭消毒劑和變異老鼠尿的氣味。各種足以讓哈絲爾頓的學生傢長在厭惡中爭相逃走的丟棄物散落在他們腳下坑窪不平的黑色地面上。昏暗的燈光和一些凌亂的發光塗漆讓洛佩和蘿絲塔爾勉強能夠看到他們不願意看見的一些東西。
洛佩告訴自己,這又是一個讓他徹底丟下這個世界的原因。人類讓這個世界太像一個馬桶瞭。
光亮和聲音出現在前方,他們已經逐漸靠近街道瞭。前方是一道帶有古老的鑄鐵欄桿的澆築混凝土樓梯,向上通往街面。哈絲爾頓咒罵一聲,忽然停下腳步,靠在一面墻上,抬起右腿,開始用力擺弄腳上的黑色人造革靴子。
“需要幫助嗎?”有些不耐煩的蘿絲塔爾向這個正在吃力鼓搗鞋子的女人問道。
“不,我沒事,謝謝。”哈絲爾頓給瞭兩名安保隊員一個微笑。洛佩不由得想到,在這道陰暗骯臟的水泥裂縫裡,能夠看到天使一樣的笑容還真是有些奇怪。這名跳脫衣舞的教師看看他,又看瞭看蘿絲塔爾。
“我隻是在竭盡全力,”她開瞭口,“先知知道我已經盡全力瞭。就這樣結束也不是一件壞事。”她的眼皮抖動瞭一下。“我無法阻止契約號啟航,其他人會做到的。這對我已經不重要瞭,對你們也不重要。如果契約號離開地球,你們隻會死在太空裡。這是無法避免的。先知知道,先知一直在說,卻沒有足夠的人願意聽。他們會的,他們會的。深-空-有-魔。”她的手離開抬起的靴子,向靴跟滑過去。
洛佩睜大瞭眼睛,抓住還不明所以的蘿絲塔爾,將她朝樓梯上面扔過去,同時高聲喊道:“小心!”
一秒鐘之後,中學教師葛琳妮斯·哈絲爾頓的臉上閃耀著天使的光彩,扭動瞭右腳的鞋跟。那隻靴子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和閃光,仿佛一個兇暴的神怪從油燈中被釋放出來。一團橙色的火球向上升起,燒焦瞭巷子兩側的墻壁。
就在蘿絲塔爾身後,洛佩感到頭頸後面的高熱,透過緊閉的雙眼看到明亮的光芒。這片光非常強烈,持續瞭不算太短的一段時間。這條巷子裡沒有什麼可以燃燒的東西,隻有一些隨意拋棄的骯臟塑料和固體物品,還有三個人。
兩個人顫抖著站起身,看著第三個人的殘跡。哈絲爾頓的大部分身體都消失瞭,隻剩下一副骷髏跪在地上,繼續燃燒著,在黑色的窄巷中顯得格外刺眼。一分鐘之後,這具骷髏開始坍塌。
洛佩看看蘿絲塔爾問道:“你還好嗎?”
“還好。”列兵看看自己,點瞭一下頭,“感謝你救瞭我的命。”
“沒什麼。時間已經很緊瞭,我可不想重新把面試的過程再檢查一遍。”他轉過身,朝樓梯頂部望去。街上有幾個行人聽到瞭爆炸聲,或者看見瞭火光,正聚集過來朝巷子裡觀望。沒有人問洛佩和蘿絲塔爾有沒有事。
契約號的兩名安保隊員回到街上,很快就消失在夜晚的人群裡。
“她說的那個‘先知’又是什麼?”蘿絲塔爾問道。
“還不知道。”洛佩努力思考著,“這讓我開始懷疑,阻止契約號任務的人和公司合並沒有關系。他們是外人,隻不過利用瞭公司內部的人。”
他向周圍掃視瞭一眼。這裡的普通人正努力在這片越來越破爛的娛樂街區中找樂子,拼命想在幾乎已經無法呼吸的空氣裡活下來。
“有什麼想法嗎?”蘿絲塔爾問。
“你已經把關鍵詞畫出來瞭。”洛佩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們需要先找到一位‘先知’。”
蘿絲塔爾有些不確定地看著自己的長官:“但應該是一個預言什麼的先知呢?”
“末日和毀滅。契約號的失敗。”洛佩對她說,“我們的死亡。”他朝他們經過的巷子裡指瞭指,“她說,我們全都會死在太空裡,還說那個‘先知’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但如果契約號任務被阻止瞭,我們就不會死在太空裡,這也不是無法避免的瞭,這不就和預言矛盾瞭嗎?”
蘿絲塔爾和洛佩一樣感到困惑。“那個該死的‘深-空-有-魔’又是什麼?”
“我不知道。”洛佩承認,“如果那是中國話,那麼公司也許就能確認他們的懷疑瞭。不過,以前還從沒有人和我提到過任何關於‘先知’的事情。”看到蘿絲塔爾還是不明白,洛佩便向她解釋說,“公司一直認為這一切都是巨圖搞的鬼。”
蘿絲塔爾瞇起眼睛。“巨圖集團?”看到洛佩點頭,她又若有所思地轉過身。“我對於公司商戰有一點經驗。公司雇員會為瞭雇主而戰鬥,如果情勢的確有可能會不惜犧牲生命——以此掙得大筆酬金。”她懷疑地搖搖頭。“但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公司雇員會為瞭公司而自殺。”
“我也是,”洛佩說道,“這不合情理。”
他們加快瞭腳步。路上的行人紛紛為他們讓開道路。這些人興奮又警覺,他們打算在這裡快活地過一個晚上,無論會遇到些什麼。
找到葛琳妮斯·哈絲爾頓之後,兩名安保隊員卻覺得完全沒能拉近和真相的距離。他們隻是變得更加困惑,而且洛佩還因為剛才的爆炸而感到一陣頭痛。飛船很快就要離開瞭,他沒有時間對付這種毫無道理的事情。
“公司的專業人員不會殺死自己,這是法則。”蘿絲塔爾一邊走一邊說,“狂熱分子為瞭某種事業會這樣。”
“所以,我們至少可以將兩個詞放到一起,”洛佩附和道,“‘狂熱分子’和‘先知’。”
“這又怎能和巨圖公司牽扯上關系?”蘿絲塔爾想知道,“根據我對他們的瞭解——當然,我對他們的瞭解並不多——他們是標準的生意人,不是狂熱分子。”
洛佩點頭表示同意。“狂熱分子做不瞭生意。精英巨圖集團的三人組也許都冷酷無情,但他們的動機和狂熱分子完全不同。我從沒聽說過什麼先知和巨圖有關系。我開始覺得維蘭德·湯谷是找錯瞭人和地方。”
“那麼,”蘿絲塔爾對他說,“現在我們要找誰,找些什麼?”
“我不知道。”洛佩轉過一個街角。他們快要離繁華的皮卡迪利大街已經不遠瞭。洛佩突然感覺自己被淹沒在建築物的燈光和年輕人的笑聲中瞭。
“但我認識可能知道這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