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太陽在索倫特海峽的波浪上映出一片片銀色的光澤。在這個時代,污濁空氣不止吞沒瞭那座不列顛過度腫脹的城市,還覆蓋住瞭它曾經充滿原始色彩的原野,隻有在這裡,與眾不同的風景才能讓人舒一口氣。

在這裡特定的一些海岸邊,足夠強勁的海風會將霧霾吹走。不過這些風能夠持續多長時間,就連最優秀的氣象學傢也無法確定。自從致命污染迫使人們放棄瞭巴黎市中心之後,政府官方的天氣預報就再也沒多少人相信瞭。

這六名議會成員看上去就像是一群上班族趁午飯時間出來散步,毫無違和感地融入到瞭卡爾肖特海岸邊的平民、學生和短途旅客之中。盡管這片海灘完全由鵝卵石組成,沒有一粒沙子,但它還是成為瞭很受歡迎的公眾活動場所。人們在這裡享受陽光,看著巨大的貿易車輛穿行於這裡的三座主要港口之間。

這裡還是一個進行交談的好地方,完全不必擔心會受到監聽。風聲、海浪聲和人群的嘈雜聲會使最敏感的拾音器也沒有用武之地。遠處懷特島的度假旅店吸引著眾多遊客。但隻有那些能夠承擔昂貴費用的人能夠享用那裡污染相對比較輕的環境。

議會成員們沒有向那裡投去羨慕或關註的目光。來來往往的大型貨車和小一些的休閑巴士也沒有引起他們的註意。嘰嘰喳喳地追逐浪花的小孩子們,在難得一見的陽光下放松超重身體的夫婦們,還有偶爾一見沉迷在彼此的凝視中完全忘記瞭周圍這個糟糕世界的情侶們——所有這些都不是他們所關心的對象。

現在,他們都快要被沮喪感完全吞噬瞭。所有這一切——太陽、大海、天空——都無法安撫他們不斷遭遇失敗的心境。每一個嘗試阻止殖民船契約號啟航的行動都以慘敗收場。他們雇用黑幫,打算徹底除去湯谷本人,最終卻隻是得知那個黑幫的頭目竟然是湯谷的朋友。結果緋村達不單沒有履行合同,還直接去找瞭湯谷,警告他要小心暗殺。

鄧肯·菲爾德斯沒有和議會成員在一起。先知沒辦法承受開闊空間帶給他的壓力。在寬廣的海洋面前,他將不得不凝望天空。而凝望天空便會迫使他想到未來將會吞噬一切的虛空。那種對虛空的想象會讓噩夢景象更頻繁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更喜歡農場中陰暗封閉的環境,那裡有隨時能夠助他入睡的鎮靜劑。

“我們就快沒有時間瞭。”身材嬌小的由紀子向她的同伴說道。這片鵝卵石海灘讓她想起瞭在北海道東部的傢鄉,那裡的海岸線上同樣也鋪滿瞭礫石。

沒精打采地走在她身邊的男人像受虐狂一樣,赤著雙腳走在石子地面上,一雙鞋被他用左手提著。他偶爾會瑟縮一下,也許是猜到瞭棱角鋒利的石子。他說他喜歡這種疼痛感,這能夠幫助他集中精神。

“我們還能做什麼?”他聳聳肩,肩膀上的贅肉隨之泛起一點漣漪,就像是一顆石子被投入水中。“湯谷的女兒現在受到的保護要比女王更嚴密。那個老傢夥身邊更是圍繞著一支小規模的軍隊。三個向契約號運送物資和人員的發射基地全都被嚴加守衛,我們再也不可能把人派到飛船上去瞭。”

“也許我們可以控制一個導彈基地。”另一名年輕一些的男子在石子路面滑瞭一下,不由得輕聲罵瞭一句。他看向自己的同伴們說:“我知道……我已經派出瞭眼線。成功的話,那艘船就不復存在瞭。”

“這沒有意義。”另一名年紀較長的女子一邊說,一邊舔著一根冰棍,“控制一個基地是一回事,但為武器編制程序和操作武器系統就需要專門人才瞭。我們的人員裡沒有這樣的人才。”遠處一陣高亢的聲音把她嚇瞭一跳,不過隻是一艘貨船的汽笛聲。巨大的船帆正在那艘船的六根桅桿上自動卷起。

“我們必須再想個辦法。”說話的男人今天沒有穿他做工考究的套裝,而是換上瞭適合炎熱環境的絲綢襯衫、輕薄寬松的長褲,再加上一雙沙地涼鞋。看上去,他很像是在他的傢鄉——查戈斯群島(印度洋中的群島)的高檔度假村裡談論股票交易和稅收政策,同時手中還拈著一隻細長的高腳玻璃杯,裡面盛滿瞭冰塊和朗姆酒,還有一頂小紙傘。他一邊在石子地面上邁著精準的腳步,一邊考慮著各種暗殺計劃。

就像其他人一樣,他也找不出一個可行的辦法。雇傭黑幫的手段本來看似很穩妥,卻因為老湯谷仿佛擁有無窮無盡的盟友而功虧一簣瞭。

這時,議會中那名體重超標的成員停下瞭腳步,他的同伴們也紛紛停住。他抬起一隻手,遮住射進眼睛的粼粼水光。盡管身材肥胖,但他頭腦非常靈活,而且在為先知的事業不停地操持著。

“我認為我們選擇的方向錯瞭。”

“你是什麼意思,帕維爾?”米莉森特——也就是兩位女性議員中身材較高的那一位——一邊問,一邊吃光瞭手中的奶油冰棍——這根冰棍飛快地融化著,就像他們的希望一樣。

帕維爾放下為眼睛遮光的手,看瞭看米莉森特和其他人。“你們回想一下,最初我們每個人對於預兆都很懷疑,直到分享瞭先知鄧肯所見到的景象,我們才最終相信。”他停頓瞭一下,“我們不應該從正面攻擊維蘭德·湯谷,而需要從它的內部下手。”這個概念激發瞭大傢的靈感。他們立刻討論起來。不久之後,一個完全不同的策略漸漸成形瞭。

“這不可能。”皮耶爾堅持說道,“那傢公司裡的所有人都在期待著殖民任務的成功,因為那關系到他們的切身利益,那是價值數百億的項目。”他哼瞭一聲。“就算我們能夠滲透進去,也不會有足夠的時間阻止飛船啟航瞭。”

“事情沒那麼簡單,”身體超重的斯拉夫人反駁道,“隻要我們滲透得足夠深,就有機會。”

由紀子苦笑瞭一聲。“你是說,從那傢公司內部進行破壞,阻止契約號離開。這聽起來倒挺像是從內部破壞一個國傢。”

“為什麼不行?”帕維爾直接頂瞭回去,“這樣的事情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

那位穿著考究的紳士有一個男爵的頭銜。但他的興趣隻在拯救人類。他一直在思考,希望在他們迅速減少的選項中找到一個合適的辦法。

“我知道這看起來很不可能,但帕維爾的話也許真的有些道理。”他說道,“如果不能砍掉一條蛇的頭,就隻能攻擊它的身體。任何公司都不會是堅不可摧的。我們要做的就是滲透進維蘭德·湯谷,阻止他實施殖民計劃。我們需要找到合適的辦法,即使可能再有犧牲。”他冷峻地看著同伴們,“即使犧牲的可能是我們。”

作為他們之中最有技術背景也是最年輕的皮耶爾,首先提出瞭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問題。

“我們該怎樣進去?”他問道,“如果進不去,我們就根本不可能造成任何傷害。”

男爵修剪整齊的胡梢微翹起。“皮耶爾,這就要靠你瞭。”

那個祖先來自法國的南美年輕人做瞭個鬼臉說:“你的要求可真過分。”

男爵聳聳肩。“你也知道,我們所有人都已經為此賭上瞭一切,如果失敗瞭,人類又將面臨怎樣的命運?”

“在我看來,相信先知的人竟然這樣少,這實在太讓人驚訝瞭。”主婦一樣的女子小心地將舔幹凈的冰棒放進一隻口袋裡。

帕維爾哼瞭一聲:“讓他們看到事實,他們卻隻以為先知是個瘋子。在我的國傢裡情況還要好一點,畢竟我們有著接受先知的歷史傳統。”

法國人的後裔自顧自地點起瞭頭。“我能做到。這會很難,而且如果失敗瞭,還會留下線索讓敵人能夠追蹤到我們,但應該能做到。我們隻有一次機會。在那以後……”他聳瞭聳肩,以此表達自己復雜的情緒。

“在那以後,如果我們的努力失敗瞭,”由紀子說道,“逃出來的人就要重整隊伍。我們會一直奮鬥下去,直到契約號計劃被取消。”她停頓瞭一下,“至於說犧牲生命,沒關系,我們早就已經將自己的生命交給我們的事業瞭。”

“會成功的,”這名說英語的男爵安穩的話音中充滿瞭自信,“一切有必要的人都要進入公司內部,成功滲透之後,我們就會……采取一切必要的行動。”

“一切必要的行動。”由紀子將男爵的話重復瞭一遍。他們轉頭向各自的交通工具走去。由紀子完全不反對議會做出的決定。議會所采取的行動都基於他們一致同意的決定。作為日本人,由紀子非常喜歡這樣。

更何況,他們已經沒有別的選項瞭。

也沒有時間瞭。

湯谷用一條新毛巾繞住脖子,走進兩部私人電梯中的一部,來到供他使用的三個樓層的第二層。位於第一層的健身房現在沒人瞭,他的劍道教師已經收拾好器具離開瞭。這種高強度的鍛煉總是讓湯谷株式會社的主席感到體力耗盡,卻頭腦清醒。訓練結束之後,他在健身房的浴室洗瞭澡,期待著度過一個輕松的夜晚。片刻間,他想瞭想是否應該叫一名妓女來和他一同過夜,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太累瞭。

你已經不再年輕,沒辦法在修習劍道之後享受女人瞭。他有些懊喪地提醒自己。不過沒關系。早些時候,他已經閱覽過瞭今天最後一批業務報告。現在他可以瀏覽一下新聞,也許還能看一點體育報道,然後就去睡覺瞭。依照美國的巴克明斯特·富勒博士(美國建築大師,發明瞭網格球形穹頂)的理論,他已經訓練自己每晚隻需睡三四個小時就能恢復精力瞭。

他知道,軟件維護就像偶爾的硬件修復一樣重要,甚至有可能更重要。

他坐到瞭面朝一片白墻的軟椅上,這片墻壁也是投影儀的屏幕。自動吧臺為他送來一隻閃閃發光的玻璃杯,杯子裡是加瞭冰和塔佩拉巴(一種熱帶水果)提取物的水。椅墊根據他的體形和體重做出瞭調整。他低聲說出一個指令,墻壁仿佛一下子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圖像和音樂。片刻間,那些圖像就發生瞭迅速的變化,音樂也被新聞播報員的聲音所取代。當新聞播報員說話的時候,圖像伴隨他們的話語而移動,有時懸浮在播報員前方,有時又到瞭他們後面——全由新聞內容來決定。

湯谷看到一場中型海嘯在今天襲擊瞭智利海岸,奔湧的海水仿佛就拍打在他的腳邊。這個影音系統的觸覺功能被關閉瞭,所以他感覺不到波浪。海嘯和引發海嘯的地震似乎沒有造成多少損害。這樣很好——湯谷·維蘭德公司對於智利中部港口瓦爾帕萊索一直都有興趣。

海水的圖像消失瞭。與此同時,兩名新聞播報員變成瞭坐在一張長桌後面的一排六個人。他們穿著一樣的衣服,說話的聲音一樣,甚至微笑的表情也完全一樣。

湯谷微微一皺眉,但並沒有更多反應。

“我們進來瞭嗎?”六個人之中的一個問身邊的人。看起來,他們全都是男性。他們的數字面具非常完美。

“很容易就能知道。”第一個人轉向一個看不見的拾音器,“湯谷英雄,能聽到我說話嗎?”

“我不僅能聽到,”湯谷一擺手,開啟瞭埋在墻中的特殊設備,“我還能清楚地看見你們。”

“我們也能看見你。”第三個人向前俯過身,“我們知道,你可能已經開啟瞭搜索和記錄設備。你會發現這隻是在浪費時間。我們所處的位置就像我們的身份一樣被施加瞭嚴密防護。我們不可能通過一個簡單的雙向通信系統傷害你,所以請註意聽我們說。破解你的傢庭影音系統的私人密碼實在需要費些力氣。如果你立刻中斷通訊,也隻是在浪費時間,我們將不得不重新再做一遍這件事。”

不管怎樣,湯谷還是讓追蹤和記錄設備保持開啟狀態。無論這些人是怎樣宣稱的,他們畢竟還是可能留下一些有用的蛛絲馬跡。就湯谷所知,最近這段時間裡,隻有一群人有足夠的能力和動機滲透進他的公司和個人安保系統。

“你們是巨圖集團的人嗎,還是受他們雇傭?”

他得到瞭六個一模一樣的驚訝表情。他相信這一幕已經足夠回答他的疑問瞭,另一個人確認瞭他的猜測。

“我們和任何公司都沒有關系。我們是先知的追隨者,我們是地球拯救者。”

如果這個人是想用莊重的口吻給湯谷留下深刻印象,那麼他失敗瞭。

“從沒聽說過。”

“這隻是因為我們有意隱瞞自己。”六人之中的另外一個說道,“不管怎樣,總有一天所有人都將知道我們的存在。”

“這個我相信,”湯谷表示同意,“對於反社會恐怖分子的公開審判和隨後的牢獄刑罰都將會在公眾媒體上播出。”

“我們不是反社會的恐怖分子。”這句回答似乎表明湯谷真的戳到他們的痛處瞭。“我們要保護全人類,我們代表先知奮鬥不息,隻為瞭全人類的未來。”

湯谷機械地點點頭,考慮是否應該叫保鏢來做一個見證,但他又決定不要這樣做。保鏢的出現不會讓這次交鋒對他更有利,反而有可能讓這些打擾他晚間休息的人立刻中斷交談。他需要和他們談下去。沉默不會給他帶來任何情報。

“真是高尚的情操,”他波瀾不驚地說道,“自有人類以來,每一個狂熱分子的集團都用這樣的口號召集信徒。”

“我們也不是狂熱分子。”另一個人堅持說道,“我們的信仰是真實的。”

“你們沒有隻用語言來說服教化。”湯谷厲聲駁斥道,“是你們企圖破壞契約號、綁架我的女兒、滲透進飛船的安保部隊,而在滲透不能得逞的時候,你們又圖謀刺殺飛船的安保長官。”他的聲音中出現瞭尖刻的嘲諷意味。“但我相信,你們認為這些都是可以接受的,因為你們不是狂熱分子。”

第一個說話的人說道:“如果貼上一個標簽會讓你的感覺好一些,那麼就隨你。我們的目標隻是希望人類能夠存活下來。”

湯谷眨瞭眨眼。“那麼,你們為什麼又要毀掉我們這個族群獲得救贖的機會呢?”

“不,”六人中的另一個插口道,“我們是為瞭讓人類避開劫難。”

盡管感覺極度荒謬,但湯谷還是禁不住提出瞭問題。

“避開什麼?”

“深-空-有-魔。”他們同聲吟誦道。所有這六個人此時看上去沒有任何差別,這讓他們的吟誦也變得格外令人不安。湯谷不禁皺起瞭眉頭。

“請原諒,這是一個遊戲嗎?”他的語氣顯示出他已經到瞭發怒的邊緣,“一個精致的——也許是想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娛樂節目?”

“這不是遊戲,湯谷英雄。”第四個說話的人用誇張的嚴肅口吻回答道。也許以他的觀點來看,他一點也不誇張。“深-空-有-魔……深層空間有魔鬼。先知用他的預見向我們展示瞭銀河系中充滿瞭許多有敵意的、嗜血的生命形態。如果他們找到瞭來到地球的路徑,他們就會徹底摧毀統治這裡的智慧生命,也就是我們。”

看樣子,這個在報告中提到過的“先知”是“他”。湯谷略微感到一點滿意。畢竟他終於有所收獲瞭,每一條線索都是有價值的。

“我明白瞭。”湯谷回答道,“所以你們並不僅僅是狂熱分子,還是發瞭瘋的狂熱分子。”

“我們不是狂熱分子。”那個說話的人再一次吞下瞭湯谷的誘餌。湯谷毫不遲疑地開始反擊。

“那麼你們是天體物理學傢,還是外層空間生物學傢?不,我認為都不是。你們隻是破壞者、綁架犯、殺人犯,而且你們還在因為共同的偏執妄想而受苦。這種事持續越久,我就越覺得是在浪費時間——但你們的確引起瞭我的興趣。告訴我,你們是怎樣知道那些充滿敵意的外星生命的?畢竟我們的探空飛行器和最優秀的科學傢都沒有找到一點關於這種生物存在的蛛絲馬跡。”

“我們知道,”另一個說話的人充滿信心地宣稱,“因為先知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啊,”湯谷啜飲瞭一口他冰冷的飲料,“先知,根據你們說過的話,我早就應該想到你們會給我一個如此詳盡嚴謹的科學解釋。”

“我們知道你會嘲諷我們,但我們並不害怕。真正掌握事實的人不會被你這種玩世不恭的犬儒主義所困擾。”第一個說話的人在桌子後面挪動瞭一下身體。他的動作沒有出現在他的同伴身上。

看樣子,湯谷心中想道,他們的數字面具並不是真正的完美。這種面具持續時間越久,就越有可能被揭穿。果然進行記錄還是有用的。

坐在第一個說話者身邊的人開口瞭:“先知的預見是非常詳盡的……”

“詳盡到足以嚇到你們,當然。”湯谷打斷瞭他,“毫無疑問,它還足夠詳盡到讓你們願意提供經濟‘支持’。”

“我們對先知的支持微不足道。”說話者反駁道,“我們隻能提供一些最基本的必要條件。如果你另有所指,我隻能告訴你,先知對錢沒有興趣。實際上,他非常痛恨他所見到的那些景象,願意不惜一切代價讓它們消失。”

嗯,湯谷想道,這是一個意料之外的反應。如果這是真的。

“真可惜,我無法看到他所預見的‘景象’。”湯谷隨意地揮揮手,“誰知道呢?也許它們會說服我取消這個任務。這不就是你們所希望的嗎?阻止契約號啟航。讓人類無法在群星之間安居。”

“這正是我們想要的。”兩名說話者同時表示同意。

“我們無法向你展示先知的預見。”另一個人說道。

湯谷尖刻地哼瞭一聲。“對此我一點兒也不驚訝。”

“但我們能夠做到的是,”那名說話者繼續說道,“讓你看到我們充滿創造力的人才所制作的視覺影像。它表現瞭我們對先知預見最好的解讀。”

“那麼,來吧,”湯谷輕快地說道,“讓我感到震撼吧,來說服我。這隻不過是一個投資瞭數百億的項目,我相信你們先知的想象一定能說服我毫不猶豫地放棄它。”

一名說話者點點頭,向旁邊招手。這個動作再一次沒有同時出現在六個人的身上。他們的面具在不斷地解離。隻要能再讓他們說上一段時間,湯谷相信自己就能得到一些真正有價值的情報。

突然間,六個人消失瞭。

取而代之的是噩夢。

影像出現,以適當的速度逐步演進,相當逼真。盡管有些地方還是比較模糊,但也具備瞭足夠多的細節,能夠讓人從心底產生震撼。湯谷感到自己的神經緊張起來,他咬緊瞭牙關。

湯谷當然熟悉各種當代的恐怖元素,也對傳統文化中的種種怪談瞭如指掌。他絕不是一個容易被嚇到的人,但這一連串幽靈般的畫面充滿瞭軟椅和墻壁之間的空間。他們與他以前看到過或在書中讀到過的那種恐怖都不相同。他無法確定那些屠殺中受難的生靈是不是人類。這就是對未來的預見?是等待著全體人類的低語?隨著這些畫面向他一步步逼近,他縮進瞭軟椅中。

很明顯,這些畫面出自數字藝術大師的手筆,它們所表達的強烈情緒更是湯谷從不曾體驗過的。它們被連續展示出來,仿佛形成瞭一種激蕩心靈的旋渦,一種不斷崩裂又被重組的恐怖的狂暴力量。終於,湯谷不由自主地發出哀求的聲音。

“好瞭,夠瞭……夠瞭!”他全身都是汗水。他相信那些闖入影音系統的人一定能看到。

畫面消失瞭,白墻上再一次出現瞭坐成一排的完全一樣的六個人,其中一個微微向前傾過身子。“不必因為自己的反應而感到羞愧。”他說道,“最初我們和你的反應完全一樣。要知道,我們每一個人都曾見證過先知在這些景象中痛苦掙紮的樣子。”說話的人緩慢地搖搖頭,“無論多麼富有技巧的藝術傢,也不可能憑空演繹出這樣的恐怖時刻。”

湯谷迅速喝下杯中剩餘的冷飲,又立刻命令自動吧臺再為他準備一杯。拿到新的杯子以後,他一口氣喝下瞭半杯冰水,然後才做出回答。

“非常震撼,但你們又憑什麼如此確信這些幻想,你們的先知所經歷的這些噩夢,會是……”他朝天空的方向瞥瞭一眼,擺擺手,“會是存在於哪裡的生物呢?真的有危險隱藏在太空裡或者其他的世界中嗎?我不是要貶低這些畫面的威力,但它們難道不會隻是普通的噩夢?隻是被完美闡釋的可怕幻夢?”

六人中的另外一個說道:“先知清醒的時候非常明確地講述過它們的起源和所在位置。”

湯谷皺起眉頭。“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他能夠為自己預見到的景象提供星系坐標吧?”

自從演示那些噩夢畫面以來,這六人第一次露出不確定的神情。他們之中的一個人——一個相當果斷的人做出瞭回答。

“先知並非那樣全知全能。他隻能指著夜空,不斷重復說:‘深層空間有魔鬼’。當他醒來的時候,他甚至不敢在滿月時走出房間,也不敢看天上的星星。”說話人的聲音中流露出思考的意味。“他的預見是值得相信的,我們必須相信!外太空殖民會引來其他種族的註意——那是極其危險的,擁有未知力量的惡魔會因而到達地球。我們認為人類的命運已經岌岌可危,我們絕對沒有誇大其詞。”很明顯,他察覺到自己抬高瞭聲音,便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這是我們無法承受的風險,”他繼續說道,“如果我們願意努力,而人類也有這樣的意願,我們可以修復我們對這顆行星所造成的損害。我們不需要向隱藏在視野之外的怪物暴露自己——現在我們還沒完全做好準備,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契約號不能離開地球。”

另一名說話者接著說道:“我們本來不想這樣。在知道這一切以後,我們之中的一些人或者單獨,或者齊心協力試圖讓其他人明白盲目擴展我們世界的邊界是多麼危險的事情。但沒有人傾聽我們,沒有人真正註意到我們。對世人來說,我們無足輕重。為此,我們不得不集中起力量,在陰影中全力以赴。現在我們已經數次嘗試阻止這個行動,但全都失敗瞭。”

“我們知道直接和你交談是多麼冒險,但我們更明白我們已經沒有時間瞭。終止這個任務的唯一辦法就是讓維蘭德·湯谷的首腦明白我們肩負著怎樣的使命。”

六人中的另一個語氣充滿瞭懇求的意味,說道:“現在你已經看見瞭證據,現在你應該能夠理解瞭。我們將使用我們的頭腦,我們的身軀、財富和我們的靈魂來保護地球和地球上的人類。我們隻求你考慮一下我們向你展示的情景,然後再做出決定。作為一位極為成功而且睿智的企業傢——一個多次證明過自身能力的人——我們相信既然你看到瞭事實,就一定能夠做出正確的反應。”

“你的決定將會決定我們行星的命運。”這是他最後說出的話。

湯谷點點頭,用自動吧臺遞過來的毛巾擦瞭擦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你們給瞭我許多需要思考的東西。”湯谷努力保持著聲音的平穩,“我不知道……”他沉默瞭片刻,將毛巾按在嘴上。當他移開毛巾的時候,說話的語氣中充滿瞭決心。

“無論你們相信什麼,我不可能一個人取消契約號任務。那樣會讓我的能力立刻遭到質疑,但我能夠延後它的啟航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我能夠與特定部門的關鍵人物進行溝通。隻要齊心協力,我相信我們能夠創造出足夠的理論來說服他們,同時徹底結束人類繼續深入太空的欲望。”他咬緊瞭牙關,“是的,我認為這可以做到。不是在一兩天,但在飛船啟航之前——應該可以。”

讓湯谷感到驚訝的是,六個戴面具的說話者完全保持著平靜。而最左邊那個人的反應讓湯谷不由得心生感激。

“我們真是大大松瞭一口氣,”他說道,“我們不想冒犯你,但你當然能理解,我們還會繼續監視契約號項目,確保你言而有信。”

“當然,”湯谷迅速喝下瞭杯中剩餘的冰水。他的手在不斷地顫抖。“如果我處於你們的位置,我也會這樣做。這是唯一理智的選擇。”

“那麼我們就不打擾你瞭。”另一名說話者宣佈道,“請認真思考我們對你說的話,你見到的畫面,還有我們討論的所有這些事。”

湯谷用力點點頭。“如果你們再次聯系我,無論出於何種原因,我向你們承諾,我都會立刻做出回應,毫不猶豫,就從現在開始。也請你們不必猶豫。”

投影墻壁和他軟椅之間的空間恢復成一片空白。片刻的沉寂之後,湯谷剛才觀看的電視節目又恢復瞭,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湯谷的確像最後那名說話者所建議的那樣,坐在椅子裡,思考著他所看到的一切。有一件事他確信無疑根據他所聽到和見到的種種景象,他必須立刻采取一個重大的應對措施。他開始行動,快速而且篤定。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叼在嘴裡的毛巾——不是為瞭塞住驚恐的呼叫,而是隱藏自己努力克制的笑聲。隨後,他檢查瞭記錄儀器,確保他看見和聽到的一切都被精確記錄下來。他關掉瞭軟椅內部的發熱裝置。在剛才的交談中,他實在流瞭太多汗水。

他又記下來,要解雇掉那個負責他電子系統安全的人。

然後他給倫敦去瞭電話,他毫不懷疑那座城市有許多精神病專傢。他需要的是治療精神失常的人才,他需要將一個或更多這種人才納入到維蘭德·湯谷的工資名單裡來。

《異形:契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