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夜,東京城。
一位身材瘦弱的書生正坐在窗前苦讀,房間中桌椅簡陋,桌上一支紅燭,照亮瞭他蒼白憔悴的臉。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他在背讀一本《中庸》,雖然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眼眶下卻滿佈黯淡的青痕。
一滴燭淚,似乎也為他的執著感動,緩緩滴在瞭燭臺上,宛如鮮血凝固。而就在這滴燭淚滑下的同時,他突然捂住瞭胸口,呼吸越來越急促。
“救、救我啊……”他哐當一聲摔倒在地,朝大門的方向絕望地伸出瞭手。
門縫中露出一隻黑亮而有神的眼,那是一個小廝打扮的孩童,面對書生的呼救,他卻置若罔聞,緊緊地關上瞭大門,並在門外落瞭一把鎖。
不知從哪裡刮來一陣風,吹開瞭虛掩的木窗,吹熄瞭桌上的紅燭。年輕的男人掙紮著想要爬起來,卻沒有半分力氣。
而在他的身後,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敞開的窗口探進來,伸出長長的觸手,悄無聲息地纏住瞭他的腳。
“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叫聲從樓上傳來,但卻根本無人聽到。
夜已深,東京城卻燈火連天,喧囂熱鬧,哪有人留意到這點動靜?人們都在瓦肆中嬉戲玩樂,看花樓的姑娘們當街賣酒,看西域的藝人們高妙的表演,看這無邊夜色在太平盛世中,展現出最妖嬈的姿態。
◆一◆
汴河東流無限春,隋傢宮闕已成塵。行人莫上長堤望,風起楊花愁煞人。
被唐朝詩人李益多次吟詠過的汴河中,此時碧水潺潺,船隻往來如梭,一艘六槳客船順水漂來,船上的十幾名客人,皆是進京趕考的學子。
“現在國傢不問門第,廣納賢才,我等同僚正是趕上瞭好的時候啊。”
其中一位方臉闊額的書生正在發表演說,引得其他人高聲附和,情緒激動,個個覺得高中的會是自己,似乎隻要到瞭東京城,一進貢院,那一步登天的青雲仕途,就會擺在眼前瞭。
為首的書生姓孫名喚道然,得到大傢的響應極為開心,可是眼光一瞥,卻見一個長相文靜、呆頭呆腦的年輕人正趴在窗口,居然對他的慷慨陳詞無動於衷。
“同窗的王子進,你對我的話沒有什麼想法嗎?”
聽到他的質問,那叫作王子進的書生這才回過頭,卻哭喪著臉,極為失望的樣子,“當然有,道然兄啊,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啊,非常正確。”
道然聽他如此回答,滿意地點瞭點頭。
哪想王子進又繼續說:“你講的道理我是懂的,唯一不懂的是,這湖邊綠柳如煙,景色優美,又臨近東京,怎麼就沒有一位佳人呢?”
他的話一出口,立刻引來一船的人哄堂大笑,連搖船的艄公都忍不住連連搖頭,覺得他毫無志氣。
王子進卻不以為然,打開折扇,踱著步子走到船頭,朗聲說:“你們懂什麼?古來功名皆糞土,從來真心人難求。”
話音未落,又引來書生們的大笑,大傢都拊掌為他的花癡贊嘆。
眾人正笑鬧著,站在船頭搖頭晃腦的王子進卻突然像著瞭魔,面現驚艷之色,死死盯住瞭岸邊的柳堤,竟亦步亦趨地扶著欄桿,徑向船尾走去。
同行的年輕人都不知他為何變成這副如癡如狂的模樣,隻覺奇怪,一起望向堤岸。
但見岸邊柳色凝翠,花團錦簇,一個身穿白衣的人如蓮花初綻,正站在碼頭上。依稀可見這人黑發如雲,膚白勝雪,執一紙扇掩面,雖看不清眉目,卻也知是一位佳人。
“喂,你快回來!前面沒有路瞭!”眾人見王子進一會兒工夫已走到船尾,不禁連連驚呼。
可王子進隻覺得自己已經走進瞭一幅絕美的畫中,裡面有人面桃花,有月宮嫦娥,是一番誘人的景象,哪還聽得到他們的叫嚷?
隨著撲通一聲悶響,他已經一腳踩空,掉進瞭汴河中。他水性頗好,慌忙中喝瞭兩口水,便連忙找自己的折扇。隻想著自己好歹是個文人,待會兒見瞭美人,怎麼能沒有折扇呢?萬萬不能丟瞭風度。
“王子進,快遊啊,遊到那佳人身邊去!”
“還愣著幹嗎?何不博美人一笑?”船上的同鄉見他深諳水性,都放下心,一起跟著起哄。
王子進在水中受到鼓舞,竟絲毫不覺得是諷刺,抓起漂浮在河心的折扇,奮力向岸邊遊去。
他遊瞭幾下覺得長袍浸瞭水,太礙手礙腳,就脫瞭;紗帽也甚是擋眼,摘瞭,哪裡還顧得上斯文禮節?他一心隻有那碼頭上臨風而立的佳人瞭。
他越遊越近,越近越是欣喜,因為這位姝麗不是一般的貌美。隻見她柳眉如黛,青絲如雲,而且一雙桃花鳳眼眸光似水,仿佛還在對他笑。
王子進見到這含蓄的笑意,更加精神飽滿,幾下就遊完瞭剩下的路程。
那人站在碼頭上,見他靠近,居然蹲下身,伸出一隻玉手,要拉他上岸。
王子進望著眼前那隻修長白皙的手,不由有些羞赧。書上都說瞭,男女授受不親,他怎麼也是讀過聖賢書的,怎能如此唐突瞭美人啊?
可他正在猶豫,那隻手又在他面前招瞭招,但見十指如蔥,指尖泛著淡粉,誘人至極,令他頓時就看直瞭眼。
什麼君子風度,什麼倫理道德,都不如眼前的景致誘人。他一閉眼就抓住瞭那隻手,可是觸手卻沒有想象中的柔嫩滑膩,反而如鐵一般冰冷堅硬。他還沒有搞清是怎麼回事,一股巨力就輕輕巧巧地將他拽出水面,拖上瞭碼頭。
他狼狽地爬起來,隻覺這美人的手也太硬瞭點,似乎是自小做農活長大的,而且那力氣連自己都比不過,簡直能拉起一頭牛。
隻見那白衣人已經放下折扇,露出瞭一張姣好面容,雖然鼻梁挺秀,雙眉如劍,略帶英氣,卻掩不住那雙丹鳳眼中流轉的媚人風骨。
“多謝佳人救命之恩,小生乃江淮人士,姓王名子進,這廂有禮瞭。”他急忙整理瞭一下衣服,拎著被水浸得松垮的折扇,向眼前的美人行禮。
隻見佳人一雙晶亮的眸子註視著自己,眼神如泣如訴,好像在哪裡見過。
正愣神間,就聽佳人開口瞭,不是想象中的溫言軟語,卻是一道清亮的男聲:“小生姓胡,在此有禮瞭,請問王兄有何貴幹?”
王子進立刻瞠目結舌,雙腿發軟,本就站在碼頭上,竟不著力,又撲通一聲跌到水裡。
這次是真的沉瞭,不僅是身體,連心也沉到瞭冰涼的湖水中,隔著蕩漾的碧波,怎麼見這胡生的笑容中竟夾著一絲狡黠呢?
湖水很涼,令他眼前一黑就暈瞭過去,恍惚間他覺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似乎同樣是在冰涼的水裡,也有一雙晶亮的眼,這樣註視過自己。
◆二◆
王子進再次醒來,卻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的船艙中,周圍一幹學子正在把酒言歡,行詩對句。
此時天已晚,燭光搖曳,他看瞭看身上幹爽的衣服,又看瞭看一幹與平時並無二致的同窗,不由暗自松瞭口氣。
原來下午的醜事不過是南柯一夢,那夢中的美人真是美到極致,可惜美夢怎麼到瞭後來就變成瞭噩夢?如果自己能控制夢境,將那少年換成佳人,他情願一輩子在夢中長眠不醒。
他嘴邊含笑,正在傻乎乎地回味,卻被眼尖的道然看到,連連高呼:“大傢快看啊,我們的唐突公子醒來瞭!趕快把胡公子叫進來,讓他們來一個執手相認。”
聽瞭這話,王子進心中立刻一片冰涼,隻想一覺睡過去不再醒來,可是已經來不及瞭,他所熟悉的哄堂大笑又瞬間將他包圍。
道然的話音剛落,就見一隻折扇撩起瞭船艙的竹簾,走進來一位俊美少年,正是今日下午的那位翩翩公子。
他依舊白衣勝雪,劍眉入鬢,見到王子進,唇邊含笑,朝他作瞭個揖,“小生胡緋綃,字炎天,見過王兄瞭。”
他嘴上雖然恭謹有禮,紅唇邊卻總含著一絲抹不去的笑意。
王子進見瞭心中不快,這分明是在笑他的愚蠢,不由不耐煩道:“長得如此雌雄莫辨,還偏偏取瞭個雌雄莫辨的名字。我叫王子進,字莫離!行瞭吧,沒事跟著我們幹嗎?”
“我說子進,這就是你的不對,這位胡兄今日是在碼頭上等咱們這條船,也是要去赴考的,誰會知道你比船跑得還快呢。”
道然跑來打哈哈,卻又引來一陣哄笑。
整個晚上,一幹學子都圍著胡緋綃轉,因為不管他的名字多麼拗口,不管他長得有多麼像女人,在他們知道他是山陽書院的學子以後,就對他產生瞭莫大的興趣。
盡出鴻儒的山陽書院啊,什麼樣的人才能進去受教呢?完全不是他們可以比擬的。
而胡緋綃竟然還會相面,酒過三巡,便在燭光下對道然說:“你啊,這次必進三甲,一定要清廉為官,要不然恐老來無福啊。”
王子進躲在一邊賭氣,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由急得心癢難耐,隻想知道自己能否覓得一位如花美眷,共度今生。
胡緋綃一口氣又幫三個人看瞭相,他再也忍不住瞭,手腳並用,從臥榻爬瞭過去,雙手抱拳道:“懇請胡兄幫小生一看!”
臉上盡是虔誠,為瞭美人,這點委屈算什麼呢。
胡緋綃望著王子進那佈滿遐想的臉,眼中竟有許多的不舍,“王兄啊,你……”
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
“你快說啊,大丈夫不要婆婆媽媽的啊!”王子進急得抓耳撓腮,連連催促。
“那恕小生直言,王兄必不得善終,怕是命不過而立。因王兄前世孽債太重,必將世世暴死,而且八字兇險,所到之處必定有鬼怪相隨。”他話一說完,周圍的人不禁都倒吸瞭一口涼氣。
連燭光似乎也跟著詭異起來,忽明忽暗中,王子進的臉色變得鐵青。
怪不得父親為自己取字叫莫離,是怕我遭逢危險嗎?可惜孩兒不孝,終要離你而去瞭。
“王兄,王兄!”呼喚的聲音像自遠方傳來,周圍一片寂靜,看到大傢關切的眼光,王子進不禁心中一酸。
“王兄莫怪,相面隻是信口胡說之事,王兄莫要當真。”胡緋綃大概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連忙安慰他。
卻見王子進轉過頭去,面對著他一張俊臉,幽幽地問:“胡兄,請如實告知,我命中可有桃花?”
此言一出,又換得一片哄堂大笑,大傢連連拊掌感慨,不愧為花癡王子進,在這種時候還在想著美人。
“有,當然有!王兄有生之年,必能覓得一位如花美眷……”此時連一直高貴驕傲的胡緋綃都被他逗得捧腹大笑,連連搖頭。
狹窄的船艙被笑聲充溢,隻有王子進獨自悲傷並幸福著,倚在窗邊,望著窗外的江楓漁火。
算起來離而立之年隻剩不到七年,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和佳人做一對神仙眷侶呢?
◆三◆
客船在汴河上行瞭數日,終於在一日午後抵達瞭東京城。
此時正是大批學子入京趕考的時節,繁華的碼頭上到處可見佈衣書生的身影,形形色色的商人圍著這些年輕人轉個不停,更有花樓的美貌姑娘來招攬生意。對於大多趕考的學子來說,這一個多月中,他們丟失的不僅是功名,還有飽滿的錢袋。
王子進跟在諸人身後,跌跌撞撞地走出碼頭,但見東京城中房屋鱗次櫛比,道路兩旁盡是商鋪客舍,路上隨處可見金發碧眼的胡商。
“東京果然是繁華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道然忍不住感慨,其他人也個個眼睛不知往哪裡放。
隻有胡緋綃依舊長身玉立,漫不經心地扇著折扇,倒像是見慣瞭繁華,不以為然的樣子。
他們邊說邊看,不覺竟走瞭半晌,眼見日頭西斜,還是道然想起來投宿的問題,否則恐怕到瞭天黑要流落街頭。
說到投宿,大傢都開始急起來,每天不知有多少趕考的學子到東京,他們這一逛就是大半天,現在有沒有客棧可住都不知道瞭。
一行人又不知走瞭幾個裡坊,沿途的店越來越大,景致也是越來越繁華。
“看,前面有一個大客棧啊!”其中一個書生叫道。
大傢一齊向前望去,隻見路盡頭果然有傢很大的客棧,門楣上掛著個巨大的金字招牌,上書“鴻福客棧”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漆金大門兩邊掛著一人多高的紅燈籠。
“這麼豪華的客棧,怕是我等負擔不起吧?”王子進一見那客棧的排場,不由心虛。
“管他呢,先進去看看再說。”一行人皆年少氣盛,兼人多膽壯,一起哄就同時走瞭進去。
進瞭廳堂,眾人眼前皆是一亮,隻見廳堂裝修奢華,雕梁畫棟,連一人合抱之粗的巨柱上都畫滿瞭描金的花紋。
眼見他們光臨,立刻有一位看起來年過五旬的胖掌櫃笑嘻嘻地迎瞭上來,“各位客官可是要投宿嗎?”
道然聽瞭忙擺手道:“我們隻是進京趕考的學子,負擔不起貴店,還是罷瞭。”
掌櫃的一聽,竟有幾分驚喜,就連皺紋中都夾著笑意,“這太好瞭!客官有所不知,趕考的學子在我這裡都可免費投宿。若是中瞭功名,得到聖上垂青,均可全免;若是不中,再收費用不遲。隻望各位中有貴人之相的若是高中,能照顧一下小店的生意就行。”
經他這樣一說,立刻有人動瞭心,投考的學子都是為瞭功名而來,而且個個都覺得自己將會高中。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到櫃臺前填瞭單子,還有人本沒有幾分勝算,但見他人入住,不肯輸人一口氣,也跟著填上瞭姓名。
王子進剛要跑去湊數,就被身後的胡緋綃一把拉住,“王兄,還是算瞭吧,我們改投別傢去吧。”接著又朝看熱鬧的道然喊:“道然,莫要為瞭一時之利耽誤瞭一生啊。”
一共十幾人進去,此時走出客棧的竟隻有三人。眼見天色漸晚,王子進憤怨地問胡緋綃:“胡兄,敢問為何不讓在下投宿?這麼晚瞭,我們要去哪裡找比這傢更好的客棧?”
胡緋綃不由啞然失笑,“王兄啊,你要是真的能考取功名,那文曲星自會幫你擋災接福,依你現在的八字,怕是與功名無緣啊,真的硬考,搞不好還要折陽壽……”他說到一半,鳳眼微轉,“況且這傢客棧邪門得很。”
“邪門,哪裡邪門啊?我怎麼看不出來?”王子進仔細地端詳身後的客棧,隻見紅燈高照,賓客盈門,不見異狀。
“你沒有聽到裡面有好多人哭的聲音嗎?”站在一邊的道然忍不住開口瞭。
“然也,然也,裡面怨氣太重啊。”胡緋綃連連點頭附和。
“什麼哭聲啊,我沒有聽到啊?”王子進趕緊提瞭袍角跟上兩人,隻覺頭皮發麻,再也不敢看身後的客棧一眼。
“所以說你八字不好,沒有趨吉避兇的意識。”
在他嚇得雙腿發軟時,胡緋綃還不忘提醒他多舛的命運,三人漸行漸遠,轉眼便消失在東京城輝煌的燈火中。
◆四◆
行至亥時,胡緋綃一路挑挑揀揀,不是嫌這傢破就是嫌那傢臟,道然忍受不瞭,獨自找瞭間簡陋的民舍歇下,隻有王子進仍硬著頭皮與他同行。
“王兄,你看這傢客棧怎麼樣啊?看起來很舒適華麗啊。”這位公子哥兒般的傢夥又走瞭兩條街,終於停在瞭一傢跟鴻福客棧差不多大小的客棧前。
“我看還是算瞭吧,胡兄,我們畢竟隻是一介書生,不該如此奢靡吧。”王子進隻看瞭一眼那客棧的裝潢就連連搖頭,想到自己的荷包,連說話都沒瞭底氣。
“既是投宿,怎可沒有瞭香軟床榻和錦緞的被褥呢?”胡緋綃卻一搖扇子就走進大門。
王子進拗不過他,隻好也跟瞭進去。
所幸胡緋綃也足夠大方,二話不說就掏瞭銀子包瞭個兩張床的上房,把王子進也算瞭進去。
而這傢客棧的裝飾果然沒令人失望,走進客房,隻見寬闊的雕花木床上鋪著錦緞被褥,香軟誘人。
胡緋綃見瞭,歡呼一聲就窩進被子,瞇著細長鳳眼,甚是享受。
王子進見他這天真模樣隻能連連搖頭微笑。
是夜子時,王子進獨自在桌前挑燈夜戰,正寫得酣暢淋漓,卻聽房門外傳來陣陣輕響。
他尚自疑惑,卻見一直窩在床裡沒有動過的胡緋綃突然歡呼一聲,跳起來就沖向房門,再回來時,手中已經抱著一隻荷葉燒雞和兩壇黃酒。
“王兄,人生得意須盡歡,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他把酒壇和燒雞往桌上一放,也不顧他的感受,就大快朵頤起來。
王子進見今日是學不成瞭,再瞥一眼旁邊吃得正歡的胡緋綃,當下雙手呈瞭自己的文章給他,“胡兄乃山陽書院的才子,可否助小生一改文章?”
胡緋綃也不客氣,一把抓過他遞過來的文章,潔白的紙上頓時出現瞭幾個油乎乎的手印,“嗯嗯嗯,還好啦,就是辭藻過於華麗,易流於不實。”
說完還不忘再啃幾口雞吃。
“那、那個,胡兄……”
“怎麼,我的評價不夠中肯嗎?”
“不敢,胡兄所言極是,是胡兄將我的文章拿倒瞭……”
“反正都是可以看的嘛,王兄不必過於拘泥小節。”胡緋綃放下宣紙,眼中含笑地遞過來一隻雞腿。
這是不拘小節的事情嗎?王子進隻覺得哪裡不對勁,可是美食當前,他也管不瞭這麼多,伸手就接過雞腿和他一起吃起來。
兩人把酒言歡,一直喝到半夜,胡緋綃甚愛吃雞,中途又叫瞭兩隻燒雞,一壇黃酒。待到窗外更夫已報亥時,他才晃晃悠悠地走向臥榻,一頭栽倒便睡死瞭。
王子進見他這模樣不禁連連搖頭,隻覺他一個大男人,竟如此不勝酒力,行為舉止與孩童無異。
他為胡緋綃蓋上錦被,便去洗漱,也要休息瞭。
然而等他洗漱完畢,脫下外袍回來,卻見胡緋綃的床上錦被塌陷,竟然不像有個大男人睡在裡面的樣子。
他不由心生疑惑,一掀錦被,裡面竟隻有一堆衣物,正是胡緋綃剛剛所穿那套,人卻不翼而飛。
王子進見狀不由詫異,這人怎麼如此怪異,出門竟脫得這樣幹凈,難道是光著身子出去的?
他正在納悶,卻見那團衣服居然動瞭一下,像是有東西藏在裡面,將他嚇瞭一跳。他連忙跑到桌前,拿瞭燭臺回來。在燭光的輝映下,隻見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蜷在被中,足有三尺來長,看起來竟似一隻大狗。
“啊!”王子進被嚇得失聲尖叫,手一抖,燭淚竟滴在那毛茸茸的動物身上,他連忙大喊:“店傢,店傢!這是怎麼回事啊?養的寵物怎麼跑到客人的床上?”
可是他再一回頭,卻見一美貌少年正赤裸著上身坐在床上,眼帶桃花,長發及腰,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是胡緋綃是誰?
王子進見瞭,不禁心神一蕩,但一想他是個男人,連忙斂瞭心神,高叫道:“胡兄,趕快下來,那張床不幹凈,剛有大狗睡過。”說罷便去拉他胳膊,這一拉不要緊,觸手甚是滑膩,卻拉瞭一手尚未幹透的燭淚。
這一驚非同小可,再傻的人也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隻覺兩腿虛軟,一下就坐在瞭地上,指著面前的人顫聲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小生此世從未作孽,為什麼要找上我啊?”
胡緋綃唇邊含笑,不慌不忙地套上白袍蔽體,緩緩地走到他面前。
王子進見他靠近慌忙又向後爬瞭兩步,心中暗想逃生之途。
“看來你是將我全都忘記瞭,你一向貪吃,不會連孟婆湯都比別人多喝瞭許多吧?”胡緋綃在燭光下幽幽地說,語氣竟有幾分哀怨。
“你是說你不會害我?”王子進見他眉宇之間盡是哀愁之色,似乎無意害人,一顆心慢慢落回肚中。
“說來話長,我本是千年前得你救助的一隻小狐,可是你連著七世都是暴死,若這次再不能得善終,怕是再也不能投胎轉世瞭。”
“啊?那我要怎麼辦啊?”王子進想起他為自己相面時說的話,更加惶恐不安。
“過去你曾負我一路,現在我將佑護你一生,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胡緋綃說著彎腰就朝他行瞭個大禮。
“胡兄,不必如此多禮啊,真是擔當不起。來來來,趕快起來吧。”王子進哪有膽子受他的禮,連忙將他扶住。
“子進,以後你就叫我緋綃吧,我不喜歡前面那個姓氏,你我日後可以兄弟相稱。”
“好好好,隻是這名字偏向女子,可否考慮一下……”可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見緋綃一雙妙目滿含殺氣,正在斜睨著他,另一半話就此咽進瞭肚裡。
他怎麼能夠知道,千年以前,曾有一隻小狐在竹簍裡呆呆地望著滿地的鮮血,血水混著雨,蜿蜒成一道道小河,在山路上蜿蜒縱橫,宛如撒下瞭一地的紅綃。
那是一生也難忘的景致,一世也抹不去的心痛。
◆五◆
轉眼離科考之日已所剩無幾,王子進足不出戶,整日閉門苦讀。起初他還非常畏懼緋綃,嚇得夜不能寐,可是相處幾日,兩人竟然相安無事。而且緋綃的稟性真如一隻狐貍,每日隻是吃睡,尤其是喜歡吃雞,一日能吃下幾隻。
“緋綃,你就不能陪我用功一下嗎?你天天逍遙快活,我在這邊苦讀,真的是很痛苦的啊。”這天晌午,王子進見他又躺在床上午睡,不由怨聲連連。
“都和你說瞭多少遍瞭,你莫要貪圖功名,那皆是紅塵糞土,你命裡也沒有如此福緣。”緋綃聽瞭很不以為然,用被子蓋住瞭頭。
兩人正說著,突然樓下響起瞭刺耳的喧嘩,甚至還夾雜著小孩尖叫的哭聲。
“好像有熱鬧看瞭,我們快點去看看。”緋綃聽瞭一躍而起,拉起王子進就往外沖去。
“你沒有聽說過割席斷交的典故嗎?君子應能不為外物所誘……”王子進哪裡掙得過他的力氣,一路徒勞地嚷嚷,“你也不急這一時三刻,要等我整整衣冠啊……”
兩人跑到樓下,隻見正有一隊官府的人馬,抬著一具屍首走在長街上,圍觀的百姓將道路擠得水泄不通,仵作們不得不放下抬著屍體的門板,忙著驅散人群。
“哎呀呀,怎麼又死瞭一個啊?又是鴻福客棧嗎?”
“好像聽說是考生,累死的……”
“為瞭那點銀兩,這值得嗎?”
幾個站在前面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著,似乎看到瞭什麼,這話傳到王子進的耳中,令他頓時心中一緊。
鴻福客棧?豈不是前幾日差點就要去投宿的那傢?
他急忙推開人群,擠到瞭最前面,隻見門板上草席滑落,露出瞭一張死人面孔。那人雙目圓睜,一副受到極度驚嚇的表情,雖然臉已扭曲變形,他還是一眼就認出是同來趕考的一個名喚寶財的江陰人。
“寶財、寶財。”王子進慌忙叫嚷,撲到屍體面前,不可置信地望著寶財青白色的臉。怎麼前兩日還活生生的寶財,一起談笑風生的寶財,再見面時,竟會變成一具屍體瞭呢?
這個世界變化竟是如此之快,快到讓人無法相信,寶財是不是也不能相信呢?所以死也未能瞑目。
王子進一時心酸,跪坐在寶財身邊,不知該怎麼辦。沒過一會兒,仵作們就抬著門板繼續上路瞭,有人見他渾身脫力,好心地將他扶到路邊坐下。
等他回過神來時,那官府的隊伍早已不見影蹤,看熱鬧的人群盡數散去,街道上又恢復瞭繁忙熱鬧的景象。
王子進茫然地望著面前來往的行人,那在秋陽下招展的酒幌,商鋪林立的長街,竟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一片蒼茫。
這繁華熱鬧、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東京城也褪去顏色,與荒蕪曠野並無二致。
“寶財真的是勞累過度死的嗎?怎麼像是被嚇死的?”王子進回來後便無精打采地歪坐在客棧的椅子上,他已經無心看書,隻要一翻開書頁,白紙黑字就會變成寶財驚恐的臉。
“那是元神被吸走瞭的緣故,那傢客棧估計有什麼妖怪在修行。”緋綃依舊在吃雞,一邊吃一邊不以為然地說。
“妖怪?妖怪怎麼跑到鬧市裡來修行?”王子進前幾日還不相信妖怪的存在,現在已經篤信不疑瞭。
“因為活人多啊,可供吸食的元神也很多。而且,客棧那種地方地大人多,那充足的人的生氣,足以掩飾住妖氣。”
“緋綃,你的本事是不是很大啊?我們一起去把那妖精殺瞭吧。”王子進一聽更加坐不住,他的朋友們大多住在鴻福客棧裡,怎能任憑他們陷於險境呢?
“還是過兩日吧,現在去不是時候。”緋綃將雞骨丟在地上,慵懶地拉過被子蓋好,顯然是不願幫忙瞭。
“人命關天,再耽誤下去就不知又要死多少人瞭啊!”王子進不由氣急。
“現在科考尚未結束,裡面人氣鼎盛,妖氣已經被完全地掩飾住瞭,不知哪個才是真身。等過得兩日,人散得差不多瞭,再去不遲。”緋綃說著,人已經完全窩到被子裡。
王子進隻覺心下難過,匆忙跑出瞭客棧。
為什麼?他不是也認識寶財嗎?一起趕瞭那麼久的路,怎麼死亡在他那裡就如此微不足道呢?
是因為緋綃不是人,還是自己太過於多情?正如前人所說,多情總被無情擾?
此時已然夕陽西下,他失魂落魄地在街上閑晃,不知走瞭多久。待到天色蒙蒙黑時,恍惚間一抬頭,卻見兩個一人多高的燈籠熠熠生輝,照亮瞭寂寂夜色,正輝映在街道盡頭。
一張金色匾額掛在紅燈之間,上書“鴻福客棧”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他見到這建築不由暗自心驚,不知自己為何竟恍恍惚惚地走到瞭這裡。昔日看來還美輪美奐的紅漆門柱,此時竟像是鮮血塗就,在朦朧的夜晚看來,格外恐怖可怕。
但見客棧門前依舊是人來人往,賓客盈門,一幅熱鬧景象,哪裡像是妖怪的巢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子進見狀把心一橫,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一撩袍角便走瞭進去。
◆六◆
大廳依舊寬敞明亮,手臂粗細的白燭,將廳堂照得如同白晝。他剛剛走進大堂,便見那胖掌櫃又滿臉堆笑地迎瞭過來,臉上皺紋縱橫,仿佛重陽節綻開的菊花。
“這位客官,請問是吃飯還是住店?”
“小生想要住店,請問店傢還有空房沒有?”王子進裝作初來乍到的樣子,拱手相問。
“當然有,我們這店房間多得很啊!而且每日都有客人走,所以客官無須擔心。”胖掌櫃熱情地說,可這話在王子進聽來卻極其刺耳。
每日都有客人走?是跟寶財那般走的嗎?今早寶財的一張臉又浮現在面前,他連忙低下頭,才屏住瞭眼中的淚水,繼續跟胖掌櫃交涉。
“敢問住店之前可否讓小生參觀一下客房呢?”
“這是應該的,我這就安排小廝帶客官去參觀。”他回頭叫瞭一個十餘歲的小廝,並吩咐道,“趕快帶這位客官去看一下房間,莫要怠慢瞭。”
那孩童身形瘦削,像是很久都沒有吃飽飯的樣子,隻有一張臉圓圓的甚是討喜。聽瞭掌櫃的吩咐,他忙不迭地跑去拿瞭一大串鑰匙,把腰低得像一株風中的弱柳,“客官這邊走,請隨我來。”
王子進跟在他身後,從廳堂後走向瞭二樓的客房,上瞭樓梯,又轉瞭幾個彎,展現在他面前的已是與樓下完全不同的景致。
隻見一條長長的走廊陰暗幽深,因為兩側全是客房,白天黑夜都要點著蠟燭,而且不知為什麼,客房中都安靜至極,不聞人聲。
二人沉默地走著,腳步落在木地板上,發出咯吱輕響,像是鬼魂的呻吟般在空寂的走廊中回響。
王子進不由好奇地問:“這些客房可曾住人啊?為何一點聲息也沒有呢?”
那小廝壓低瞭聲音回答:“這位公子有所不知,這些房中住的大都是趕考的學子,不喜人打擾,無論白天黑夜都在埋頭苦讀,我們還是不要大聲說話,待到那邊空房再說。”
他無奈地搖瞭搖頭,隻好收瞭聲,跟在小廝的身後繼續走。哪知剛拐瞭個彎,卻見身邊的一間房的雕花窗上投映著一個人影,竟然非常熟悉。
王子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一閃身躲到瞭一個陰暗的角落,那小廝竟渾然不覺,繼續向前走去。
“王兄、王兄,快開門啊,我是子進啊!”王子進見那小廝走遠,急促地拍門,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剛剛那個人影正是同鄉的一位王姓學子。
他稍一使力,門竟發出吱呀的一聲輕響,緩緩地打開,完全不似新的客棧,倒像是破敗草堂。
門裡那位王姓書生正坐在八仙桌前秉燭苦讀,對王子進的闖入充耳不聞。
“王兄快隨我走,此地兇險,非久留之地啊。”王子進見那書生沒有反應,急忙去拉他的胳膊,一拉之下,那王生整個人竟綿軟無力地癱倒在地上。
“王兄,王兄,你這是怎麼瞭啊?”王子進見他的臉上竟泛著鐵青的顏色,眼睛半睜半合,表情木然,簡直與死人無異。
他心中暗懼,顫抖著去摸王生那已塌陷的雙頰,著手之處竟是一片冰涼。那不帶生氣的冰冷讓他憑空打瞭個冷戰,心中一陣害怕,急忙連滾帶爬地跑出瞭房間。
昏暗的走廊裡依舊空無一人,隻有墻上的燭火忽明忽暗,像是一隻隻在黑暗中閃爍的眼。
王子進嚇得頭昏腦漲,早忘瞭來時的路在哪裡,像隻沒頭蒼蠅般四處亂撞,一邊逃命還一邊高叫:“來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可是哪有人回應他的呼救?漫長曲折的回廊中,隻有孤獨的回音空寂飄蕩。
不知跑瞭多久,拐瞭多少個彎,他突然在一個房間前停住瞭。那是一間空房,房門微敞,仿佛剛有人離開的樣子,東西還沒有打掃幹凈。
王子進跑得累瞭,渾身虛軟地走入房中,坐在椅子上歇息。八仙桌上放著一壺冷茶,一個燭臺,還有一面銅鏡。
鏡光如水,映出瞭他的影子。
不,應該說那不是他的影子,自己的臉沒有這般寬,眉毛也沒有這般黑,那張模糊的臉,竟像極瞭今早死去的寶財。
王子進見狀急忙拿起鏡子喊道:“寶財,寶財,你怎麼瞭啊?”
可是鏡中人卻表情木然,哪裡會響應他的呼喚。他環顧瞭一下房間,突然像是明白瞭什麼,那堆在角落中的行李,隱約有些眼熟,似乎這正是寶財住過的房間。
“寶財,你是有話來和我說嗎?”他欣喜地對著鏡子說,隻見銅鏡中的寶財眼睛一斜,竟是望向桌子,王子進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落在瞭那盞蠟燭早已熄滅的燭臺上。
燭臺?蠟燭?剛剛在王生的房間裡也有蠟燭,但是所剩無幾。
白天還在點著蠟燭,一直在燃著的蠟燭,每個人都有的蠟燭,又是什麼?一個可怕的答案在他的腦海中呼之欲出。
然而就在這時,他手上一震,耳邊傳來當的一聲輕響,竟不知從哪裡飛出一把折扇,準確地擊到瞭鏡面上,他一個拿捏不穩,銅鏡摔落在地。
周圍的景物像是瞬間明朗瞭起來,鏡子裡也沒有瞭寶財的面孔。
“客官你怎麼跑到瞭這裡?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門外響起瞭一個稚嫩的聲音,他回頭一看,隻見方才為他帶路的小廝正提著盞燈籠,站在門邊等他。
“我迷路瞭,也找不到你,剛好這房間沒人,就坐在這裡歇歇……”王子進有氣無力地回答,擦瞭擦額上的汗珠。
“客官要住店嗎?現在天色已晚瞭。”
“不不不,勞煩你引路,我要出去。”他連忙擺手,隻覺渾身虛軟,雙腿無力,冷汗早已浸濕瞭內袍。
那圓臉的男孩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何會惶恐若此,一路將他送到大門口。
此時夜色方始,華燈初上,在萬千燈火中,隻見一人白衣勝雪,長身玉立,正站在清朗的夜風中等他。
那人丹鳳眼中閃爍著戲謔的光,唇邊含笑,正是緋綃。
“緋綃啊,我差一點就有去無回,你怎麼這等時分才來啊?”王子進如見救星,急忙朝他奔去。
“來瞭就好,不在早晚。”
“咦?你的折扇呢,莫不是忘瞭帶吧?”
緋綃笑道:“剛剛扔進去救你瞭啊,要不是那把扇子,你就真是有去無回瞭。”
“在下真是佩服啊,你是怎麼扔的,竟如此精準?”王子進一邊說一邊回頭目測客棧到大門的距離,面現敬佩之色,似乎絲毫都沒發現怪異。
緋綃被他篤信的表情逗得笑聲連連,不知他是否裝瘋賣傻。
兩人邊走邊說,漸行漸遠,而身後的鴻福客棧中燈火輝煌,燭光沖天,宛如在蒼茫黑夜中點燃瞭一把妖火,引誘著無數飛蛾,奮不顧身地撲火而來。
◆七◆
“那個鴻福客棧真是很邪門,不過你的扇子要是晚到一刻,我可能就會跟寶財問出原委瞭。”王子進回到住處,驚魂稍定,回想起方才在鴻福客棧的經歷,不無遺憾地說。
而緋綃又吃起瞭他摯愛的雞,一邊啃雞翅一邊搖頭,“你以為真的能得到答案嗎?人已經死瞭,那頂多是他臨死前留下的一縷怨氣,大概死的時候那鏡子就在他身邊。”
“啊,此話當真?”王子進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那為什麼我會看到寶財呢?而且他在鏡子裡還會動!”
“因為你當時所處境地已離鬼門關不遠,所以生死的界限變得模糊,隻一步間,就可跨越生死,你若真的能聽到他說的話,問出原委,怕是你也沒命回來。”
“莫要嚇我啊,君子無妄言,是真的假的啊?”王子進突然覺得背後冷風不斷,寶財和王生那青白而恐懼的臉,又開始在他面前浮現。
“咚咚咚。”然而就在這時,一陣急促敲門的聲音打破瞭寂靜,又將王子進嚇瞭一跳。他剛要出口指責,卻見床上的緋綃歡呼著跳起來,“我追加的雞送到瞭!”
這一晚王子進輾轉無眠,白日的經歷讓他無法安心入夢,好不容易在天色泛白的時候會瞭一會兒周公,就在黎明時分被緋綃殘忍地搖醒。
“子進,今日有好多事要做,快快起來瞭。”緋綃坐在他床邊,晶亮狡黠的黑眸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反正與功名無緣瞭,睡到日上三竿也無妨啊……”王子進轉過身,倒頭就要再睡回去。
“先去鴻福客棧投宿,到時再睡不遲!”
一聽到“鴻福客棧”幾個字,王子進馬上一翻身就坐瞭起來,“你說什麼?鴻福客棧?!你要去那裡投宿?”
“不是我啊,是你!”緋綃指著他的鼻子,笑瞇瞇地說,“我的妖氣太重,定會被人發現。”
“妖氣,哪裡來的妖氣,從何得知啊?”王子進伸著鼻子在他身上聞瞭聞,卻什麼也沒有聞到。
“唉……”緋綃無奈地搖瞭搖頭,“所以說你沒有趨吉避兇的直覺,你看道然,早早地就和咱們告別瞭,定是有瞭不妙的預感。”
王子進不好意思地撓瞭撓頭,但他隻覺得緋綃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青草香氣,好聞得很,如果那是妖氣的話倒也美妙。
“今日你要睡在鴻福客棧,還要幫我準備一些東西。”緋綃嘴邊帶出一絲微笑,“那個妖孽,我已經知道是什麼瞭,也想好瞭應付的法子,成敗在此一舉……”
“先不說你是如何知道那個妖怪是什麼變的,可是又讓我睡在鴻福客棧,又讓我去準備東西,分身乏術,怎麼可能同時做這兩件事啊?”王子進聽瞭不禁怨聲連連。
“能,放心,你一定可以的……”緋綃說著,眼裡又閃出狡猾的笑意。
當日王子進真去投宿瞭,客棧與平日並無分別,白日裡他謹記著緋綃的吩咐,沒有到處亂闖。
他枯坐在佈置簡單的房間中,望著雕花的床沿,松軟的被褥,隻覺昨日發生的一切,恍若隔世。
太陽漸漸西沉,王子進的心也跟著漸漸縮緊,該來的就要來瞭。
◆八◆
暮色四合,霞光瀲灩,隨著天色慢慢變暗,客棧的房間中回蕩起絲絲細微的哭聲。
今天不知為什麼,他的感覺格外敏銳,隻覺那聲音由細變強,後來竟還夾雜著幽怨的嘆息聲。
待到夜色深沉,竟能聽到許多人在啜泣,還能聽到人求救的聲音。
宛如流水,纏綿不絕。
王子進慌忙站起來,滿屋子找聲音的出處,但是房間裡除瞭傢具,哪裡還有第二個人?
但是那紛亂的哭聲,竟如潮水般沖擊著他的耳膜,他的心也因恐懼而狂跳著。
“你們都住嘴,不要哭瞭,都趕快把嘴閉上!”他近乎瘋狂地捂著耳朵大聲喊著,可是哭聲卻如浪濤般要將他淹沒。
“客官、客官,掌燈時分到瞭。”黑暗裡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卻是昨天那個帶路的小廝,隻見他正提著一個大紅燈籠,乖巧地站在房門外。
就在這小廝的聲音響起的同時,哭聲也在剎那間平息,王子進心有餘悸地朝他招瞭招手,“你進來吧……”
那小童得到允許後,提著燈籠走到八仙桌前,從懷裡掏出一支紅燭,一隻黃紙做的紙捻,又拿出火折,開始幫王子進掌燈。
這架勢讓王子進心中燃起一絲希望,也許點瞭燈,周圍亮起來,就不會有那麼可怕的聲音瞭吧?
王子進盯著那蠟燭發呆,昨日鏡子中寶財的眼光是望向蠟燭,王生的房裡也有未燃盡的蠟燭。
紅燭似血,隱隱透著殺氣,讓他看瞭心中害怕,但是那恐怖的聲音,他卻不想再聽到瞭。
到底是點還是不點?
他正躊躇間,隻聽嗒的一聲,那小廝已經打著瞭火折,用那如豆火光點著瞭黃紙捻。
那紙捻剛一點著,王子進便覺得一陣香氣撲鼻,似蘭非蘭,似麝非麝,倒像是廟裡香火的味道,同時腦中一陣眩暈。
他心中暗叫不好,忙去阻止那小廝道:“莫要,莫要掌燈……”但為時已晚,那小廝已將紙捻靠近燭頭,攔也攔不住瞭。
但見那燭頭的火光燃瞭起來,搖晃幾下,委頓熄滅。那小廝咦瞭一聲,又點瞭一次,王子進也不怕瞭,湊過頭看著熱鬧。
又試瞭幾次,還是點不著,直到燒盡瞭那三寸來長的黃紙,蠟燭上仍沒有半點火苗。那小廝突然間很是不快,圓圓的臉龐上浮現出兇狠的神色,咬牙切齒道:“你等著,我馬上去再拿一根回來。”
說罷,他便提著燈籠匆匆離去,連個招呼都不跟王子進打,似乎憤怒異常。
隻留下王子進一人坐在黑暗中,撓著腦袋嘟囔:“不就是蠟燭受潮瞭嘛,至於如此生氣嗎?”
而就在這時,鴻福客棧的大門緊閉,隻有兩個巨大的紅燈,兀自招搖在夜風中。每個客房都點著蠟燭,將佈滿亭臺假山的院子,照得宛如白晝。
走廊裡空無一人,搖曳的燭光,將木質的地板晃出慘白的顏色。隻見每個門縫裡都飄出一縷細黑的燭煙,縹縹緲緲,如百川歸海一般,直往一個房間去瞭。
“嗡嗡嗡……”一隻蚊蟲在靜謐的回廊裡抖著翅膀,尾隨著燭煙,一直跟到那個房間,從門縫裡爬瞭進去。
房中的榻上端坐著一個人,正在閉著眼睛吞雲吐霧,將煙氣吸入口鼻,又吐出來,臉上皺紋如溝壑縱橫,正是鴻福客棧的胖掌櫃。
那掌櫃的臉上盡是一副享受的樣子,突然間像是感覺到瞭什麼,雙眼猛然一睜,接著是嘶啦一陣衣物撕裂的聲音,他的背後居然長出一雙又粗又長的觸角,一下就將那隻窺視的蚊蟲釘死在門上。
“什麼人來瞭?”隨即他跳起來,厲聲高喝。
“呵呵呵,你這個老東西的感覺還怪敏銳的嘛!”門外傳來一個男人清朗動聽的聲音,隨即一個美貌少年搖著折扇推門而入,但見他白衣如雪,一張俊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正是緋綃。
掌櫃的臉上竟突地長出一雙黑黝黝的復眼,一下占瞭大半邊臉,頗為認真地盯著他看瞭一會兒,“原來是同道中人啊,有何貴幹?”
“哎呀呀,我說你啊,修行瞭這麼久,怎麼還是一副醜陋的樣子啊?真是難看死瞭。”緋綃急忙拿扇子擋住臉,似是不願看他這難看的模樣。
“我道行尚淺,必須要變回原形才能使用靈力,人身的話就有些力不從心。”
掌櫃說著背上又長瞭幾條腿,身上還長出瞭厚厚的一層黑毛,一時之間佈帛撕裂聲不絕於耳,轉眼就是一隻龐大的蜘蛛立在地上,足足占瞭整個房間,頭上兩條半人長的觸須在不停地晃動。
“那你還穿著許多勞什子衣服幹什麼啊?豈不是多此一舉?這聲音委實讓人難過。”緋綃雙手捂著耳朵抱怨。
“廢話少說,直說你來幹什麼吧?”那蜘蛛問道。
“我是來勸你棄暗投明的啊,你在這裡吃瞭許多人的生氣修煉,終會遭天譴的,趕快到山裡去吧。”緋綃搖著折扇仰望著它笑道,似乎並不害怕這龐然大物。
“山裡哪裡來的這許多生氣啊,那天地靈氣實在是太難收集,而且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幹嗎來壞我的好事?”那蜘蛛妖怪說著,竟從腹部吐出瞭許多乳白色黏稠的絲來。
◆九◆
王子進一人坐在黑暗中,隻覺心中忐忑不安。那小廝去瞭很久也不見回來,而夜色似乎越來越凝重,直要將他湮沒瞭。
哪知他正獨自惶恐,卻聽窗外傳來一絲響動,他忙回頭看去,隻見月亮照在雕花的窗沿上,投射出一個人影。
那人影被慘白的月光無限放大,模糊不清,但看起來似乎是一個書生的側影,王子進隻覺得呼吸似乎都要停滯,也不知這是人是鬼。
他想到昨日的經歷,腦中靈光一閃,難道這又是寶財?他是來找自己說那未說完的話的?
“寶財?可是你回來助我?”想到這裡他高聲叫道。
可是那個人影聽到他的呼喚,竟如鬼魅般,在窗口一閃就不見瞭。
難道不是寶財?他嚇得咽瞭口口水,壯著膽子走瞭過去,顫抖著伸出手推開窗子。
隻見窗外月朗風清,樹影婆娑,外面是鴻福客棧後面的一片樹林,在月色中鋪展出一幅靜謐的景象,哪有半點人跡?
或許隻是自己眼花,王子進見狀松瞭口氣,就要拉上窗戶,哪想卻覺觸手滑膩,濕濕涼涼,似乎有水一樣的東西沾在窗沿上。
他好奇地看去,明朗的月光下,隻見半個手掌上都沾瞭一片紫黑色的液體,在夜色中看不分明,隱約像是鮮血。
他連忙顫抖著把手湊到鼻翼下聞瞭一下,一股煤油的刺鼻氣味立刻囂張跋扈地沖入他的腦腔,那味道霸道刺鼻,嗆得王子進打瞭兩個噴嚏。
這一下大出他所料,心中不禁暗自咒罵,這客棧也未免太過奢侈,煤油也不入庫好好保管,怎生到處亂灑?
可是方才那人影又是誰的?如果是幻覺,自己這滿手的煤油又當如何解釋?還有那燃瞭又滅,永遠點不著的蠟燭又是怎麼回事?
王子進一時迷惑,隻覺得自己似乎掉入瞭層層的蛛網,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
正在此時,隻聽身後的房門咯吱一聲被推開瞭,一人提著紅色燈籠站在門外,恭敬地朝他鞠瞭一躬,“客官,久等瞭吧?我這就把燈幫您點上。”
正是方才怒氣沖沖地離去的小廝。
王子進此時見瞭他如見救星,連忙招手叫他進來,“你怎麼去瞭那麼久不回來?可嚇煞我!”
小男孩連忙走進房中,將手中燈籠放下,又從懷裡掏出瞭與方才一樣的物事,開始點燈。在那黃紙捻的飄忽火光的照映下,兩人皆是面孔青白,面色凝重。
但見那蠟燭點完又熄,再點再熄,反復幾次,終於一根黃紙捻又燃完瞭。
他惶恐地抬起頭,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王子進道:“客官,你是何方神聖?”眼神如見鬼魅,面孔竟嚇得失去血色。
“你這蠟燭如此不好用,與我有何幹系,你這話應該問那火燭鋪的老板才是。”王子進說著拿瞭那根蠟燭掂在手中看瞭又看,與尋常蠟燭並無二致。
那小廝繃著臉低著頭,似乎在沉思什麼,過瞭一會兒,他抬頭對王子進道:“客官請隨我來,黑暗之中,恐有魔物,我們一同去取蠟燭。”
王子進聽瞭不由大喜,“如此甚好啊,一個人坐在這全黑的房裡,委實嚇人,同去,同去!”
他急忙跟著那小廝一起走出房門,長長的回廊空曠而悠遠,不知通向哪裡,那小廝手中的燈籠散發著黯淡的光芒,如螢火蟲般在黑夜中飄搖不定。
而在客棧最寬敞奢麗的房間中,緋綃和大蜘蛛鬥得甚歡,那蜘蛛不斷地吐絲,天花板上都沾滿瞭黏液,絲絲縷縷,無所不在,但是就是沒有一絲沾到緋綃身上。
緋綃一邊輾轉騰挪地躲避,一邊叫聲不斷:“哎呀,老東西你好惡心啊,口水搞得到處都是。”
“你躲吧,我倒要看你能躲到何時,待這房裡全是蛛絲,哪怕不沾到你身上,你也是在我做的籠中,到時自會吃瞭你,正好可增加我的道行。”
緋綃聽瞭這話似是想到什麼,停瞭下來,“哎喲,你倒是提醒瞭我,是不容你再多活,你已經殺瞭這許多人,也該到償命的時候瞭。”
他揚眉一笑,手一揮,折扇便飛瞭出去,如一柄旋轉的刀一樣,在空中劃出死亡的弧線,一下就將那蜘蛛的頭削掉瞭一半,那蜘蛛慘叫一聲,就翻倒在地。
“想與我鬥,你還早著呢!”緋綃一副得意的模樣,隻是這勝利來得太過容易,有些讓人失望。
他笑聲未落,那蜘蛛龐大的屍體竟呼的一聲在眼前消失不見。房間瞬間變得寬敞幹凈,不見分毫黏液,就像剛剛的所有事都不曾發生一樣。
這一下變故真是始料未及,隻見空中緩緩飄落一張紙做的小人,頭已經被割瞭大半。
“糟糕,受騙瞭,竟是傀儡幻術。”緋綃不由暗叫不妙,忙沖出房間。
子進,子進危險啊!
可是蒼茫的空氣中感受不到一點妖氣,倒是勃勃的生氣,佈滿瞭整間客棧,哪裡找得到那個妖怪的真身?
◆十◆
“請問我們這是要去哪裡?”王子進跟著那小廝,在客棧的回廊中左拐右拐,早就不知方向。
那小童恭謹地回答:“客人,我們這就去庫房,蠟燭都在裡面,拿瞭就回去。”
說完又帶著王子進拐瞭幾個彎,推開一扇門,冷冷的夜風迎面就撲瞭過來。
眼前正是他方才在房間中所見的那片樹林,樹影幢幢,枝葉繁茂,甚是陰森,仿佛一團烏雲迎面壓來,與方才所見的靜謐景象大相徑庭。
“客官,我們走吧!”那小廝說著舉起燈籠一照,王子進隻見二人面前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彎彎曲曲,直通向那樹林。
“你們的庫房怎生在這樣的地方?我們能不能不去啊?”王子進心中害怕,開始打起退堂鼓。
那小廝卻不答,一個人提瞭燈籠走在前面,王子進見身後也是漆黑一片,自己又不知道如何回去,再看看前面,那燈籠飄飄忽忽的光也即將遠去,隻好硬著頭皮跟上去,“喂!等等我啊!”
兩人走瞭約一盞茶工夫,那小廝指著林中一個黑影道:“那就是庫房瞭!”
王子進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暗叫不妙,那是一幢低矮的茅屋,在夜色中看來破敗不堪,似乎隨時都會倒塌,煞是陰森可怖。
那小廝卻匆匆走過去,在那紅色燈籠的照耀下,兩扇木門呈現在眼前。
門上油漆剝落得厲害,還結滿瞭蛛網,破敗不堪,委實不像是庫房的樣子。
“這就是你們的庫房?這實在和貴店的風格不符,而且看起來不大,怎麼能裝得瞭東西?”王子進見狀奇道。
“客官莫怪,我們那邊有大的庫房,可是裡面的蠟燭都點不著,這才到這間看看是否有蠟燭。”
小廝說完伸手推門,灰塵不斷地散落,王子進連忙用袖口掩鼻,這庫房倒像是很久都沒有人用過的樣子。
“喂喂喂,我能不能不進去啊?在門外等你吧。”說話間,那小廝已然一躬身走瞭進去,隻留下王子進一人站在黑暗的林中。
等瞭許久,還不見那小廝出來,但見外面樹影婆娑,陰風颯颯,王子進不禁打瞭個寒戰,耳邊隻聽林中傳來沙沙的聲音,似乎有什麼人在踏草而行。
王子進不由好奇心大起,也忘瞭害怕,順著聲音就走瞭過去。隻見不遠處一個書生的背影在夜色中緩慢移動,那人著瞭青衫,身形瘦削,似是無比熟悉,但是又說不出像誰。
他正在長草中發愣,那書生也聽到聲音,緩緩地回過頭來。
銀色的光輝下,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張更為熟悉的臉,那樣清秀的五官,潔白的面龐,有些凌亂的頭發和閃亮的眼睛,分明是他自己。
那人眼裡也充滿詫異,兩人一前一後對視,衣裾都隨著夜風輕輕擺動,竟似水中倒影,鏡裡虛形,恍如夢境。
王子進隻覺見瞭世上最恐怖之事,那是誰?是自己還是什麼?難道自己已然死瞭,是靈魂出竅?
在清冷的夜風中,他似乎隱隱地想起瞭什麼,但是恐懼又令他無法思考。
最終本能戰勝瞭理智,他一回過神來轉身就跑,哇哇哇地叫嚷著鉆進瞭那個破敗的茅屋。
茅屋不知廢棄瞭多久,他一頭撞進去,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東西發黴的味道,塵土從屋頂簌簌而落。
“喂,小兄弟,你在哪裡啊?”那庫房的地上不知放瞭什麼,甚是礙手礙腳,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隻想快點找到那小廝,兩人一起回去。
身後那書生並沒有追來,他漸漸放心,隻見黑暗的屋子兩側立著置物的木架,地上壇罐散亂,真的是一個倉庫,但那小廝卻不見蹤影。
王子進急忙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打算拿一根蠟燭就打道回府。
他就近找到一個壇子,裡面插瞭好多棒子一樣的東西,估計不是蠟燭就是畫卷,隻覺觸手冰涼堅硬,好像是一支實心的木棍。
“這是什麼物事,做什麼用的?”他舉著那物事,正自研究,突然看到對面的墻上多瞭一個瘦小的人影,儼然就是剛剛的小廝。
“你可回來瞭!”他忙回過頭去,隻覺一顆心總算是落進肚子。
他剛張嘴要講自己的奇遇,便聽那小廝陰森森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客官手中所拿,即是人骨。”
“什麼?”王子進聽瞭慌忙扔掉手中的東西,環視一下四周,顫聲道,“這、這是什麼地方?怎麼會有這種人骨啊?”
“你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沒有魂魄?那引魂燈怎麼也點不著?”那小廝說著慢慢走近,面色淒厲,與方才低眉順眼的模樣大相徑庭。
“我隻是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啊,什麼引魂燈,我不知道啊……”王子進腿一軟,跌倒在地,月光之下,隻見身邊壇子裡果然裝滿瞭人骨,還有幾個骷髏頭散在地上,透著死亡的慘白。
“不管你是什麼,先吃瞭你再說!”那小廝消瘦的身體說話間就開始膨脹,還不停地長出黑色長毛,更從背後伸出幾隻彎曲的腳。
轉瞬間,就變成瞭一隻碩大無比的蜘蛛,兩隻復眼有臉盆大小,身量高於兩人,皮膚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綠光。
王子進哪裡見過如此異事,頓時嚇得七魂沒瞭六魄。
那蜘蛛瞬間便爬到王子進面前,伸出堅強有力的螯足,抓起他就往嘴裡塞去。
王子進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那蜘蛛擒住,那蜘蛛的前腳如鐵鉗一般,牢牢地鉗住瞭他,他根本就掙紮不脫,眼見一隻燈籠般的大嘴慢慢湊近,嘴旁還長瞭許多觸須,口涎直流。
“緋綃!緋綃!快來救我啊!”王子進眼見命在旦夕,拼命哀號。
那蜘蛛見他嚇得魂飛魄散,不由甚是得意,一口咬下去,卻聽得耳邊一陣紙片撕裂的聲音,不似咬瞭一個活人,倒像咬在瞭窗戶紙上。
再一看,自己爪中空空如也,哪裡還有王子進的影子?隻餘一個破碎的紙裁小人慢慢地自半空中飄落在地上。
“傀儡幻術!”那蜘蛛不由一驚,連忙環顧瞭一下四周,到底是誰在黑暗中設計這一切?可是陰森的庫房中,哪裡有半個人影?
◆十一◆
“哈哈哈,沒錯,就是傀儡幻術,你能用我就不能用嗎?”庫房中回蕩起開朗的笑聲,一個人影飄飄蕩蕩地從屋頂落下,姿態輕盈瀟灑,宛如輕雲,“現在你知道他為什麼沒有魂魄瞭吧?”
那人著瞭白裳,在黑暗中看起來很刺目,面如冠玉,眼帶桃花,似在看一場好玩的鬧劇,不是緋綃是誰?
“你是哪裡來的妖孽,找我的麻煩?”那蜘蛛怒道,將口中的半截紙人吐瞭出來。
“看咱倆的樣子,是誰比較像妖孽啊?”緋綃拿著折扇指瞭指蜘蛛醜陋的肚子和長足,掩嘴偷笑。
“廢話少說!”那蜘蛛說著就撲過去。
緋綃閃身躲開一擊,再一回身,手裡已經多瞭一把長刀,刃上是朱紅的血色。
“這次是真身,果然比剛剛強瞭不少啊。”緋綃揚眉一笑,就與大蜘蛛鬥瞭起來,那蜘蛛邊用觸手不停地攻擊,肚子裡還不斷吐絲。
“哎喲,我且忘瞭,不能讓你在這裡做網。”緋綃歪著頭像是想起瞭什麼,雙足一蹬,如輕靈的乳燕般躥出茅屋。
“看你還能跑到哪裡?”那蜘蛛要追,無奈茅屋的門太小,根本擠不出它龐大的身軀。
“呵呵,叫你平時不要吃那麼多的生氣,現下長得這樣大,多不方便。”緋綃站在門外,故意朝那氣急敗壞的蜘蛛招手。
“你也忒小瞧我瞭。”那蜘蛛怒道,幾條長腿如巨鐮般揮舞出鋒利的寒光,那茅屋便如紙做的一般,輕易便被它拆瞭。
“你還有點本事。”緋綃見狀長刀一指,劍眉如鋒,喝道,“放馬過來吧!”
話一出口,隻覺一陣腥風撲面,帶動著發絲飛揚,那蜘蛛已然爬瞭過來,正張牙舞爪地要做生死之搏。
兩人轉眼便在那茂密的林中展開搏鬥,蜘蛛妖的身軀龐大異常,緋綃也不敢和它正面交鋒,但那蜘蛛卻遠不如緋綃靈活,招招落空。
兩人一攻一守,一退一進,竟是打瞭個平手。
“你既然與我決鬥,幹嗎不使出真本事?”
“我的真本事怎會使在你身上,莫污瞭我的刀。”緋綃笑著在林中躥來躥去,那樹林茂密蔥鬱,倒是給他做瞭很好的掩護。
“你我本是同道,幹嗎要如此生死相殘?”那蜘蛛知道繼續鬥下去必是兩敗俱傷,想打緩和的餘地。
“莫要將我與你相提並論。”緋綃卻不吃這一套,“修行是修行,吃人是吃人,怎麼能夠拿吃人當修行?”
那蜘蛛聽瞭似有感觸,連觸須都不如方才劍拔弩張,“你莫不是不知道?這世界本就弱肉強食。看那高居廟堂的官宦,有哪一個不是背後血流成河,白骨如山?”說著嘆道,“不過殺人的方法,各有不同。”
緋綃卻不以為然,“你本可去山上修行,卻偏偏跑到鬧市當中,那活生生的血肉分明誘惑瞭你,莫要為自己狡辯。”
那蜘蛛聽瞭,似是被說中心事,一時氣急,迅速地爬瞭過去,攻勢更加凌厲。
緋綃已然一扭身,如燕子般輕靈地躲瞭過去。
又在林中鬥瞭一會兒,雖然勝負未分,但此時樹林中已滿是蛛絲,地上的黏液沾得人的腳行走不便,緋綃的動作已漸為緩慢。
那蜘蛛見狀很是高興,趁勢追擊,伸長觸手就向緋綃的背心抓去,哪知緋綃頭也不回,白影一閃,回手就是一刀,一隻觸角已應聲落地。
觸角被砍,大蜘蛛立刻疼得在地上翻滾哀號起來。
緋綃把玩著長刀,笑嘻嘻地走到它面前,仰望著它龐大的身軀,“還有七隻腳,你想怎樣被砍下來呢?”
“起……”倒在地上的龐大蜘蛛突然大叫一聲。
“起什麼?”緋綃聽瞭不由一愣,不明白它話裡的含義。
哪想一個黑影突然斜斜地沖向面前,他連忙舉刀去擋,卻還是晚瞭一步,長刀發出當的一聲輕響,脫手而出。
跟著脖頸間一陣吃痛,卻是那隻被砍斷的蜘蛛腳居然自己跳瞭起來,如鋼鐵做的箍圈,勒著他的脖子,牢牢地將他釘在一棵粗壯的樹上,他掙紮瞭兩下,卻分毫未動。
那蜘蛛一見得逞,翻身從地上爬起來,蛛絲從腹部奔湧而出,轉眼就將緋綃在樹上纏成個粽子,他連動下脖頸都很難。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就是這世上的真理。”蜘蛛僥幸得勝,眼底興奮地閃著妖異的光,“那些弱小的人與物,本就沒有生存的權利,還不如成瞭我的骨血,變成強者的一部分來得幸福。”
緋綃隻覺身上蛛絲越來越多,越來越緊,勒得他肋骨生疼。
“現在說大話也沒有用瞭,你已被綁成這樣,看你如何翻盤?”那蜘蛛見已經將緋綃牢牢纏住,勝券在握,不由得意。
“可是我明明砍斷瞭你一隻腳,你怎麼還這麼精神?”緋綃有氣無力地問,蛛絲勒得他肋骨生痛,俊美的容顏也浮上瞭失血的蒼白,宛如美玉蒙塵。
“要想殺瞭我,除非挖出我的心臟,否則即便砍掉頭都能死而復生。”蜘蛛尖聲獰笑,甚為得意的模樣。
“蜘蛛還有心臟?我怎麼從未聽過?”
“就在這裡啊,有厚厚的胸甲保護,誰能穿透它呢?”它伸出螯足,指瞭指覆蓋著黑毛的胸口,朝緋綃大喊,“死狐貍,給我去死吧!”
說罷它揚起鐮刀般鋒利的巨足,便向緋綃的脖頸砍去,可是在劍氣刀鋒中,這個被蛛絲團團纏住的少年,臉上卻浮現出詭異的笑容。那笑容讓它有不祥的預感,還沒等它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隻見他唇齒輕啟,念出瞭一串呢喃般的咒語。
剎那間有紅光從它身後暴起,它意識到不妙,砍向緋綃脖頸的螯足急忙回護自己的後心。但是那光如同利箭般變成瞭千萬束,直向它的後背插來,落雨般密集,哪裡擋得住。
“啊啊啊——”面對紅色刀雨,它發出絕望的哀號,但終究還是晚瞭,不過瞬息間它的胸口便被釘滿瞭尖利的紅刃,密密麻麻,幾乎將它龐大的身軀肢解。
“這年頭像你這麼老實的妖怪不多瞭呢,雖然也讓我費瞭些力氣……”被蛛絲緊縛的緋綃輕笑著呼嘯一聲,無數紅刃匯聚成一把尖利的血色長刀,結結實實地釘在瞭蜘蛛的心臟上,正是他方才被打落的那柄。
蜘蛛被他氣得翻瞭翻巨大的眼珠,隨即林中突然火光沖天,居然有人放瞭把火。火舌舔舐著林木中的蛛絲,堅韌的銀絲眨眼間便化為飛灰。
“你、你這渾蛋……”蜘蛛有氣無力地望著他,臉上卻浮現出殘忍的笑,“可是我死瞭,你也甭想獨活,這蛛絲沒人能解得開,你要在這火海中為我陪葬!”
可是被蛛絲團團裹住的緋綃卻調皮地朝他眨瞭眨眼,身體呼地一下消失不見,隨即從絲繭中躥出一隻毛發雪白的狐貍。
“說你傻還真傻,何必要解開,變小點不就出來瞭?”狐貍輕盈地落在它的面前,搖頭擺尾。
“你、你……”那蜘蛛本已隻有出氣沒有進氣,此時幾乎被它氣死。
“老蜘蛛,你怎麼活瞭這麼久還不明白?強即是弱,弱即是強,縱是再弱小的東西也不是生下來就該被殺死的,而再強大的東西也終有毀滅的一天。”說完,它得意地搖瞭搖尾巴,“還有,下輩子投胎再做妖怪,記得要像我一樣伶俐可愛,太難看會影響運氣的。”
接著它的身體化作一道白影,幾個起落便消失在熊熊烈火中。
那蜘蛛聽瞭,心下淒然,眼中的光輝也慢慢地退去。想自己一味追求力量,跑到東京城築巢,以吸食人命為生,可是到頭來又如何呢?
轉眼間一切都化為飛灰,倒不如當初在林中做一隻飲甘露、曬月光的小小蜘蛛來得快樂。
多少人類都看破紅塵,消極避世,倒是自己,墜入瞭虛榮繁華之中,無法自拔。
然而它明白這個道理時已經太晚,眼中光輝慢慢地退去,生命無多。
燃燒的烈火如蛟龍般轉瞬即逝,無情地吞噬瞭它龐大的屍身,連著它無盡的力量,追求欲望的野心,都在光與熱中化為飛灰,就像它們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樣。
林中草木被燒得噼啪作響,烈火卷著濃煙,像是兇猛的怪獸般在肆虐摧殘著一切。在滾滾黑煙中,林子外正站著一位青衣書生,他臉色焦黑衣衫破落,一看就是逃跑不及被煙熏的。
這書生不急著逃命,卻焦急地望向金紅色的火海,隻見片刻之後,一個白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火光中躥出,卻是一隻毛發雪白的狐貍。
“緋綃,嚇死我瞭,還以為你不會出來瞭!”王子進一見到這狐貍的身影,立刻欣喜若狂地跑過去,將它抱在懷中。
而白狐也十分愜意地瞇起瞭眼睛,似乎對他溫暖的懷抱十分滿意。
“我在放火前還見到瞭你做的傀儡,真的跟我一模一樣。”王子進大呼小叫地嚷嚷。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狐貍伸出粉嫩的小舌,舔瞭舔他的面頰,似在催促他。
王子進不由一愣,方想到自己身處險境,急忙抱住懷中狐貍,轉身便發足狂奔,將那修羅火場遠遠地甩在瞭身後。
一炷香工夫後,兩人已跑到瞭鴻福客棧的大門外,遙見客棧中火光沖天,街坊鄰居發現走水,正在奔走撲救。
原本金碧輝煌、豪氣四溢的客棧失瞭法術的庇護,竟在眨眼間便衰敗下來,門柱上紅漆剝落,鮮紅的大燈籠也露出竹篾骨架,殘破的紅絹在夜風中飛舞,宛如無主孤魂。
“裡面住宿的客人不會有事吧?”眼見客房中仍燈火通明,王子進不由擔憂地問。
“不要緊,沒有人吸食他們的元神瞭,自會慢慢地復原,過幾日便會無恙。”緋綃從他懷中探出頭,篤定地回答。
“如此大的客棧,竟轉眼間破落成這樣。”王子進見火光中飄飛的黑絮,不由心生感慨,縱是擁有無比偉力,萬千財富又怎樣?最終不過一切成空,又有什麼是屬於自己的?
“所以說富貴如浮雲,最是虛幻。”
“緋綃,我想明白瞭,人生苦短,隻有經歷的一切才真正屬於自己,你我明日便去那煙花柳巷看絕代佳人去吧!”“呃?”緋綃萬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