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燕三看見金海,覺得來瞭救星,趕忙迎上去說:“金爺來瞭,讓一讓……”車夫們看見金海進來,自動分開讓出瞭一條路,金海臉色陰沉道:“都出去,跟這兒堆著幹什麼,出去!”

車夫們退出警局,金海來到監房前,大纓子忐忑地跟在後面。徐天在裡面低著頭,手握那把殺人的剔骨尖刀,腦子裡還是一片紛亂。

金海盡量緩瞭緩語氣,說:“天兒,門打開。”

燕三急急地回:“鑰匙在裡面。”

“徐天。”金海又緩瞭語氣,但帶著些威嚴。

徐天不搭理。

“抬頭看我。”

徐天慢慢抬起頭,看著金海。

“我是誰?”

“大哥。”

“人死瞭要驗,驗完再想轍拿人,守著沒用,該葬得葬。”

“大哥,昨天晚上我走之後您沒出門吧?”徐天眼睛裡的活力、執著都不見瞭,隻剩下茫然。

“出瞭一趟。”金海說得輕描淡寫,大纓子猛地抬頭看著哥哥,心裡直突突。

“走前你說小朵這種不懂事的女人擱從前就不在瞭。”徐天思路混亂,逮誰咬誰。

金海臉色更陰瞭,過一會兒說:“那是從前。”

“啥意思?”

“沒錯,你問我這話啥意思?”

“你咋說的?”

“我說……隨你吧。”

“大哥,您怎麼記這麼清楚。”

金海急瞭,一拳錘在欄桿上,低喝道:“要瘋是吧?”

大纓子比誰都緊張,下意識地打瞭個寒戰。

“死個女人你腦子就成糨糊瞭!”

徐天也急瞭:“我女人!死我地界兒門口!捅瞭三刀,沖我來的!”

“是你女人嗎?過門瞭沒?親媽在這兒呢!人死不讓挨身子,這算哪出?死你地界上,倒是查呀!沖你來的,把人找出來!關著門當一堆人現眼,是爺們兒嗎你!”說完,金海從自已公文包裡掏出一支手槍,拔開槍栓。

大纓子慌裡慌張拽著金海的衣服攔著喊:“哥!”

燕三也起身上前哀求著:“金爺……”

“起開。”金海照著監門鎖開瞭兩槍,門應聲而開。

刀美蘭當先撲到小朵的屍首上痛哭著說:“小朵啊……徐天你招誰瞭呀!我好好的閨女怎麼沾上你們這幫人……”

大纓子也膽怯地跟進去,扶著刀美蘭,擔憂地看著金海。徐天握著刀往外走,金海轉身跟出去,一堆車夫看著徐天從警署走出來。

祥子迎上前,目光懇切地說:“天少爺,要幹啥您吩咐。”

城外傳來隆隆的炮聲,金海用受傷的手將槍放進公文包。

“二哥呢?”

“公幹,晚點我找他過來。”

“小紅襖跟我叫板,肯定是我認識的人。”

“八成,你得罪的人多。”

“不逮著他,您說我能走嗎?”

“不能。”

“您和二哥去南邊吧。”

“咱們仨同來同去,黑道白道幫你逮人。”

徐天提著剔骨尖刀穿過門口一堆人向外走去。祥子為首的一幫車夫跟著徐天,徐天回身看著緊跟在自己身後的車夫們,忍不住發瞭脾氣:“拉買賣去,跟你們有關系?”說完,徐天提著刀繼續往外走。

金海看著徐天的背影,眉頭緊擰,他回頭召喚燕三說:“陪著他,別再出事,晚點領回我那兒去。”

“哎!”燕三小跑而去。

亂世的北平,百姓們做該做的事情。徐天提著帶血的尖刀行走,燕三在後面不遠處跟著。行人看見徐天手裡的刀無不躲避。路邊一處公用自來水站聚著一些用水的女人。窄街上方狹窄的天空,有兩架飛機掠過。

兩個女人在聊天:“兩架,又往北海扔大米白面。”

“委員長挺心疼傅司令,中南海裡吃得完嗎?”

“吃不完也不給咱們扔兩袋……”

女人們收瞭聲,看著來到近前的徐天。徐天將刀放在一邊,頭湊到水龍頭下面一通淋。

“喲,多涼啊,結一腦袋冰碴……”

一個女人向別人指著水龍頭旁邊的刀,刀半沾在水裡,血從刀面化開來,順著水流蜿蜒。女人們像躲一條紅色的水蛇一樣,跳著腳地拿起自己的東西離開瞭。

燕三來到徐天跟前,徐天索性將尖刀上的血洗凈,剛洗一半,自來水停瞭。

燕三勸著:“天哥,您別憋著,該哭就哭。”

“誰會想殺小朵?”徐天冷靜瞭一些,他努力理清頭緒。

“小紅襖。”

“誰是小紅襖?”

“這事兒頭幾年咱們就查過……”

“這回是沖我來的。”

“沒沖您,小朵碰巧穿紅襖瞭。”

“聽好瞭三兒,沖我來的。”說完,徐天揀起刀,快步往前走。

“天哥,您去哪兒?”

“找小耳朵。”

“找他們幹什麼呀?”燕三忙不迭地跟上,他很怕徐天又招上更復雜的事兒,比如天橋鬥狗場的小耳朵。

“問問我招誰瞭。”

燕三著急忙慌地跟瞭一段,最後扭身往回跑,他在心裡祈禱金海能勸徐天不要去鬥狗場找事。

天橋鬥狗場裡,兩隻牛頭犬在中間圍欄裡瘋狂搏鬥。另有幾隻龍精虎猛的狗在場外瘋狂掙著鐵鏈。場四周都是人,大多數人腰上掛著長短槍,手裡握著錢個個紅著眼。一些白衣的練跤壯漢散落在場子裡,這個場子是他們開的。

一個猛漢坐在門邊,兩架飛機從頭頂向城外飛去。猛漢將目光從飛機上收回來,看向墻邊雜物堆上的徐天。徐天在雜物堆頂上扒著被木條釘死的氣窗往裡看,然後一路跌滾下來,他從雜物堆底部揀起一柄大斧,拖著斧子走到猛漢跟前。徐天將隨身的那支尖刀插在門邊木墩上,說:“叫門。”

猛漢不屑地看著徐天,徐天猛然抬膝頂猛漢的襠部。猛漢佝起瞭身子,徐天沉肘死命砸瞭他後腦勺幾下,猛漢終於撲倒在地。徐天片刻沒停,掄起斧子鈍頭砸向木門,門被砸出一個大洞,徐天插手進去摸木栓。

狗狂吠,人狂賭。

臨近門的幾個猛漢看著木門破洞裡插進來一隻手,沒有目的地亂掏一氣掏不著木栓。手縮回去,斧子又一通砸,木門破洞更大瞭。

手再次伸進來摸,一個猛漢上前,從裡打開木門,將貼在門板上的徐天帶進來。

“我找小耳朵。”

猛漢們瞪著他,徐天扔瞭斧頭,徑自往裡走。門邊的猛漢依舊在門邊,場子裡的猛漢們三三兩兩向徐天圍去。鬥狗場裡的氣氛並沒有因為徐天到來受到絲毫影響,沒人在乎他的存在。

徐天走到場子深處的時候,被猛漢們圍住。雙方經過短暫搏鬥後,徐天被淹沒,接著白衣猛漢們重新散落到四周,剩下兩個猛漢架著癱軟的徐天往裡去。

白紙坊警署前,司法處的車子停著。幾個穿制服的人用擔架將小朵從警署往車內抬,美蘭幾乎哭得要暈倒。大纓子一直滿臉擔憂地扶著美蘭,這時候燕三跑回來,大呼小叫:“金爺,天哥……”

金海將燕三拉到一邊,低喝住他說:“小點聲!別讓徐叔擔心。”

徐允諾從屋裡揚聲問:“天兒怎麼瞭?”

“沒事,徐叔您放心。”金海瞪一眼燕三,把他拉到一邊。

“天哥去天橋找小耳朵瞭,勸不住。”

金海表情更凝重瞭,撂下一堆人,疾步而去。

鬥狗場空瞭。幾個男人在平整沙地,一人一個掃把,胡亂一撥,剛剛場上的生死搏鬥不見瞭,狼藉轉瞬為寂靜。四周都是鐵籠,分別關著幾十條狗,呻吟或粗喘都是悄然的,大多安靜地趴著,怪異而酸楚。

樓上,一個矮小精幹的男人在吃手抓羊肉,他的一隻耳朵因為練摔跤,縮成瞭小小一團,兩個白衣漢子在側。

一隻在撕咬中流血過多而陷入休克的狗被拖出去,地上留下一攤血。幾隻腳踏過去,血被踩到土裡,若隱若現。徐天盯著那土,似乎要把一攤鮮紅從土裡重新摳出來。也就幾個小時,他看起來已經被憤懣雕得形銷骨立,他渾身閃著冷光,紮在地上,就像那把殺瞭小朵的刀。

徐天滿嘴血,看瞭看對面的小耳朵說:“借塊佈使使。”

小耳朵將一塊手巾遞過去。徐天將臉上和嘴邊的血擦凈,又吐瞭幾口血水,血水落在瞭那片埋葬狗血的沙地上。小耳朵將口中的羊肉吞下去,說:“我吃東西呢,吐外頭。”

徐天繼續吐,人和狗一樣,拼瞭命來世上活一遭,沒積什麼德,也沒造什麼孽,突然沒瞭,就留下那麼點血,最後連這麼點血也被人踩沒瞭。徐天心中有些悲涼,悲涼裹在血水中,吐凈瞭才發現,剩下的全是火氣。徐天伸手到小耳朵面前,抓瞭一塊最肥的羊肉塞入嘴裡問:“我招你瞭沒?”

小耳朵被這股火氣頂得有些莫名奇妙,盯著徐天問:“你說呢?”

“啥時候?”

“剛才。”

“我還招誰瞭?”

“多瞭。”

“都誰?”

“跟你說也沒用,多吃點,他們在後面刨坑,一會兒把你埋瞭。”

徐天不管不顧,繼續吃,“小朵死瞭,賈小朵,我女人。”

死都不怕瞭?小耳朵怔瞭怔,問:“跟我啥關系?”

徐天沒停嘴,抬頭看著小耳朵,擺著一副尋釁的架勢說:“你耳朵大,聽的事多,這幾天誰打聽過我?”

“徐天,打聽你的人多瞭,有意思嗎?”

徐天停瞭嘴,說:“跟我說就有意思,不說就沒意思。”

“你有什麼可牛的,警察不牛知道嗎?”

“警察不牛,難道你牛?”

“你那兩個哥哥牛……算瞭,再給金爺和鐵二爺一回面子。”小耳朵將一把爛銀左輪手槍拿出來,“我是做賭的,最近看老毛子玩兒這個挺刺激,你要能玩兒明白,砸我門的事兒就算瞭。”

徐天不看槍,仍盯著小耳朵問:“誰打聽過我?”

小耳朵卸出彈倉裡五粒子彈剩一粒,旋轉彈倉摁回去,興致盎然地對徐天說:“沖自己打兩槍,沒死你就沒事瞭,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徐天塞瞭一口羊肉說:“你當我傻呀?”

“兩槍之後,再打兩槍,還沒死就告訴你誰打聽過……叫什麼來著?”

“賈小朵?”

小耳朵將左輪手槍推向徐天說:“有人打聽過。”

徐天看看槍,又看看小耳朵,伸手將槍拿起來。

小耳朵一臉興奮地說:“趕明兒這賭法也開個盤……”

突然,徐天的槍對準瞭小耳朵,他嘴裡還嚼著羊肉。小耳朵繃著身子,眼看著徐天扣動扳機,彈倉開始旋轉,“卡嗒”一聲,是空倉。

“我說清楚瞭嗎?沖自己!”

兩個白衣漢子準備撲上來,徐天手指用力,彈倉又開始旋轉,倆人僵住。

小耳朵用腦袋頂住槍口說:“老毛子這賭法不行,要碰上都你這樣的……”

徐天順著槍口盯著小耳朵說:“誰打聽過小朵?”

“你大爺!”

徐天果斷扣下扳機,還是空倉。兩個漢子撲上來,徐天被兩人壓在地上。

小耳朵去掰徐天手中的槍,喊:“松手,聽見沒……”

被按在地上的徐天死死抓著槍,說:“誰打聽的……”

彈倉旋轉又開瞭一槍,還是空倉。小耳朵徹底被激怒瞭,用手死死捏住彈倉,使之不再旋轉:“我弄死你我……”

漢子們將徐天的手背過去,終於奪下左輪槍,小耳朵喘著氣站起來,扣瞭一下扳機,“砰”的一聲子彈擊飛半扇桌角,小耳朵頓時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鬥狗場門前,一個白衣漢子在修門,數隻掃把卷起的沙塵覆蓋順著門縫往外鉆。金海夾著公文包趕到,那漢子對金海挺恭敬:“金爺。”

金海看瞭看破門,又看見插在門邊木墩上的尖刀,問:“徐天人呢?白紙坊警署的警察。”

漢子指瞭指大房子後面,金海繞過雜物堆往後面轉去。後院,徐天站在一個土坑裡,身體仍然擰著,像一把刀。小耳朵看著兩個漢子往坑裡填土,金海走過來時,土已經埋到瞭上半身。

小耳朵看瞭眼金海,不太意外,也挺恭敬地說:“金爺來瞭。”

金海看瞭眼四周,說:“先說事兒。”

“也沒招他,上來就把門砸瞭,破我風水。”

“不說這事兒,說他找你的事兒。”

“什麼事兒啊?”

徐天在坑裡梗著脖子嚷嚷:“誰打聽過我女人!”

金海不看徐天:“誰打聽過?”

土還在落著,小耳朵看著金海問:“接著埋嗎?”

“埋你的。”

“燈罩兒打聽過,就昨天。”

一眼看快到瞭脖頸瞭,徐天還在喊:“怎麼打聽的?”

小耳朵有點不耐煩瞭,說:“問你傢住哪兒,女人叫什麼,住哪兒。”

金海不疾不徐地問:“還有誰打聽瞭?”

“前幾天柳爺問過,問得比燈罩兒還仔細。”

“哪位柳爺?”

小耳朵指著徐天說:“通天那位,他知道。”

金海看著徐天。

土蕩在臉上,徐天吐瞭幾口吐沫說:“早不說,拉我上去,這就找他去。”

“想什麼呢?說歸說,埋歸埋,說是給金爺面子,埋是你自己作的。”小耳朵有點急瞭。

金海說:“給面子就拉他上來。”

小耳朵雙手攏在袖子裡,語氣換瞭:“金爺,這就沒理瞭。”

“你來,來。”金海說著溜墻根往回走,小耳朵跟上去,金海在房墻中段停住,另一頭能看到那個在修木門的漢子。

小耳朵到金海面前站住,說:“要說啥呀?”

“你說我沒理?”

“可不,說兩句就沒事兒瞭,您面子也忒大……”

金海表情、語氣都平和地說:“大嘴巴抽你,就有理瞭。”

小耳朵看著金海,語氣也平和地說:“叫你聲爺還真當自個兒是爺瞭。”

話沒完,金海的耳光已經扇到瞭小耳朵臉上,小耳朵雙眼立時兇起來。

“你能把我怎麼的?殺瞭?埋瞭?動手?都不成吧。你兄弟在我牢裡,讓他死就死,比死還難受更容易。”

“一巴掌是吧?受瞭,換我兄弟,明兒就出來。”

“那一巴掌輕瞭。”

“加徐天毀的一扇門。”

“加上還得兩巴掌。”

“為啥?”

“你兄弟是兄弟,我兄弟土埋半截不是兄弟?”

小耳朵還在猶豫著,金海“啪啪”又是兩巴掌,悄聲說道:“明晚後半夜陶然亭西頭揀人。”

小耳朵怒火一沖一沖的,人僵著。金海仍然平和地說:“小耳朵你得謝我兄弟徐天,沒他就沒這三巴掌,這三巴掌是替你牢裡兄弟捱的。”

小耳朵裝作平和地說:“謝瞭。”

“叫人別埋瞭。”

小耳朵貼著墻根走回去。金海站回身走向那個修木門的白衣漢子,他一直走到門邊的木墩,將那柄尖刀拔出來放入公文包。小耳朵和那兩個埋土的漢子已經走回來瞭。金海邁步往後院去,兩廂都不吱聲。

後院,土已經快埋到徐天脖子瞭,兩把鐵鍬扔在一邊。金海夾著公文包,居高臨下地看著徐天:“上得來嗎?”

“費勁。”

“自己刨的坑自己往上掙。”

徐天便自己掙,土逐漸松動,金海看著他費勁也不搭手,說:“燈罩兒昨天晚上找過你,打聽你和小朵沒毛病。小朵沒的時候,他被你關著。”

徐天從土裡掙出瞭兩隻手,去夠坑邊的鐵鍬,金海將鐵鍬踢過去,問:“小耳朵說那姓柳的,跟你換錢姓柳的是一個人嗎?”

徐天喘著氣說:“是。”

“從土裡出來準備找他是嗎?”

“是。”

金海急瞭:“哥幾個把身傢性命托你手上,你怎麼辦事兒的?”

徐天夠著瞭鐵鍬,開始自己挖自己,說:“錢出不瞭岔子。”

徐天的保證,在金海看來形同空氣:“你說出不瞭就出不瞭?才一會兒沒看見人差點被埋瞭。”

人活著,很多時候會把錢看成命,但小朵的命不是錢。徐天仰頭,不知道大哥為什麼這個時候瞭還在想著錢,他看著憤怒的金海,大聲說:“小朵叫人捅死瞭,大哥!”

金海蹲下,恨鐵不成鋼地說:“死都死瞭,也不是過門兒的媳婦。”

“你咋老這麼說話呢!你不把女人當事兒我當事兒!”徐天說不明白瞭,急得血沖腦門。

“除非以後不找女人瞭,那怎麼瘋都行!還得找女人,要是瞪著眼看上一個就要死要活,遲早毀女的手裡。小朵是小紅襖殺的,明擺著的事兒!”

徐天瞪著血紅的眼睛,喊道:“小紅襖是誰啊?”

金海指著徐天的頭說:“大老爺們兒動動腦子,該碼的碼,不該碼的掂掂份量!就你這樣兒小紅襖站你面前你也看不明白。”

徐天盯著金海問:“小朵呢?”

金海頓瞭頓說:“我叫司法處驗屍科拉走瞭。”

徐天在土裡怔愣著。

“那位柳爺既然問到你和小朵,咱就會會。但錢在人傢手裡,萬一瞧出不對,咱倆加一塊兒遇上能通天的也不頂事,得等鐵林一塊兒合計……再說瞭,通天的主兒弄你女人幹啥?”

“不弄他問啥?”

“那麼多錢連面都沒見就轉他手裡瞭,擱我也得問問你是傻還是愣!”

“二哥呢?”

“讓燕三等著去瞭,我回班上,你換身兒衣服暖暖身子,鐵林公幹一完燕三就把他往傢領,咱們仨傢裡碰。”

說完,金海轉身就走,徐天朝金海的背影喊:“他有啥公幹?”

“抓共黨。”

前門火車站,鐵林套瞭件車夫的坎肩縮在風裡,他挨著一架人力車,人力車座背後印著福記147的標記。他四處瞧,同行們各種打扮混插在車站廣場各色人等之中,他也不是沒出過任務,說不清楚怎麼就慢慢到瞭現在這種爺爺不親奶奶不愛的境地。一個客人提著行李過來坐入車廂,也縮著頭。鐵林看他半晌:“下去。”

客人沒理會,仍坐得踏實說:“南池子。”

鐵林壓著嗓門罵:“南什麼南,我不是拉車的。”

客人稀裡糊塗被趕下來,鐵林看著客人離開,又縮瞭一會兒,終於決定要問個清楚,他扔下人力車起身往不遠處一輛吉普車過去。吉普車內,馬天放和兩個特務看鐵林縮著脖子過來,鐵林拉開車門便往裡擠:“挪挪,凍成棍瞭,就逮兩個共黨犯得上這麼多……”

一車三個人奇怪地看著鐵林,鐵林努力裝作看不懂那種眼神,梗著脖子假裝有底氣地說:“怎麼瞭?大傢都為黨國效力,憑什麼你們在車裡我在風裡。”

馬天放陰著臉說:“下去。”

這是剛才鐵林對客人的原話,但鐵林難以忍受在自己人面前也是個“客人”,壯著膽子說:“馬天放你個唐山人,說話客氣點,我到二處的時候你還沒進北平呢!”

馬天放一口唐山腔像是在戲耍鐵林,說:“鐵林,你就是個窩囊廢知道不?”

“為啥呀?”

一天瞭,馬天放終於找到瞭樂子,說:“你陽痿這個事大傢都知道。”

鐵林運瞭半天氣,難為情地說:“一定要這麼刻薄嗎?”

“共黨說話就到,擅離職守我就槍斃你。”

“你到外面凍一個小時你看看你能不能陽痿。”

馬天放盯著鐵林看,僵瞭一會兒,鐵林拉開車門下去,嘴裡罵罵咧咧地回到人力車邊。他縮起身子目光歹毒地盯著吉普車,這種怨恨不完全是對吉普車裡的馬天放,更是對看不上自己的關寶慧,對自己褲襠裡那個不爭氣的東西,對這個拋棄自己他卻拼命想要擁有的世界。

他怨毒地盯著世界,他的心在寒風中燃燒。天終歸是冷啊,那顆滾燙的心不一會兒就滅瞭,先前的怨毒就這麼變成瞭悲涼。恨天恨地,終歸是恨自己,如果他不那麼慫,一切都不一樣瞭吧。

火車廂裡,一壺剛開的熱水,在搖晃中註入一隻精致的紅色膠皮暖水袋。田丹放下水壺,朝列車員有禮貌地道謝。田丹小心翼翼地擠出暖水袋內的空氣,擰緊袋蓋,沿著狹窄的車廂過道往回走。一副紅佈並指棉手套掛在田丹胸前,一晃一晃的。

田丹回到一處包廂,推開廂門進去。田懷中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下車,回頭問道:“幹什麼去瞭?”

面對父親的提問,田丹低著頭有些害羞地說:“暖水袋。”

兩人都是一口南方軟語,田懷中看著暖水袋,明白女兒的心思。

“車要到瞭。”

“給青波的,他肯定早早在等瞭。”

窗外的麥田慢瞭下來,車就要進站瞭。華北平原上的田地都差不多,但這是北平的,是未知又親切的未來。田丹將身子探出去,天地之間,車頭冒出的純白色蒸汽正引領著她深入進這個她從未來過的城市。革命的陣地在這裡,新世界的起點在這裡,自己的愛人也在這裡。鐵軌終究是筆直的,列車終究是要前進的,白霧終究是要消散的。沒有忐忑,隻有堅定,前進,前進,再前進,既能為事業奮鬥,又能與愛人團聚,田丹很甜蜜。

田懷中收拾好瞭行李,說:“沒想到馮青波在北平做地下工作,你們多久沒見瞭?”

“四年。”

“怎麼總是忘不掉他?”

“他比我聰明。”

“比你聰明的人少。”

“那就是他比我本事大。”

“一共就在幹訓班認識三個月,四年不見瞭,你知道他會變成啥樣子?”田懷中看田丹的模樣,忍不住潑潑冷水。

“是快四個月。”田丹糾正父親的說法,“那年從上海走的時候,他說革命成功以後結婚。”

“這次如果能見到傅司令,解決華北僵局,離革命成功真的不遠瞭。”

“爸,新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新世界擁抱我們的時候,會感覺有些不適應,但一定溫暖可靠,像一列充滿活力的火車,我們必須奔跑才能跟上它的節奏。”

田丹隨著父親的話想得長遠。列車鳴笛,慢慢進站,田丹將暖水袋捂在懷裡,前額貼著車窗玻璃說:“到瞭。”

馮青波在月臺上翹首,列車冒著騰騰蒸氣駛入站臺。馮青波看見車廂裡的田丹,跟著列車小跑,隔著車窗,田丹的心幸福得柔軟。

車停穩,田丹消失在車窗裡。月臺上人很多,馮青波四顧瞭一圈,擠到車門前。先是田懷中,然後田丹從車內下來。愛人相見,馮青波隻是深深看瞭她一眼,但田丹明白那一眼裡的愛意。馮青波迎到田懷中面前接過行李,有禮貌地朝田懷中問好。馮青波展示出的禮貌不做作,仿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修養,這種修養的根基在於他的克制、內斂。

田懷中看著面前的馮青波,和那些簡單直接的毛頭小子不同,這個年輕人的沉著穩重讓他心安,女兒交給他似乎可行,但他流露出的城府又令他隱隱擔憂。田懷中淡淡地回:“辛苦瞭,北平這麼冷。”

馮青波回避著田懷中探究打量的眼神,說:“外面車已經叫好瞭……丹丹。”

田丹笑盈盈地走近馮青波,看著是要來一個擁抱。馮青波看瞭一眼站在一側的田懷中,有些不好意思。轉頭,田丹已經投入馮青波懷中。田懷中假裝沒看到這一切,自顧自地整理著自己的圍巾,馮青波索性將自己扔進這溫軟的觸覺,短短幾秒,他體會到這短暫的溫存是自己懷念的,也是自己恐懼的。馮青波想起很多往事,恐懼自己會有剎那的猶豫,他深呼瞭一口氣,告訴自己,自己永遠都是一把刀子。

田丹在馮青波懷裡閉瞭會兒眼,好像將四年的思念都回顧瞭一下,問:“我們住的地方看得到紫禁城嗎?”

“看不到。”

田丹睜開眼睛,她的眼裡有瞭另外的內容,越過馮青波的肩膀,來來往往的人中有兩個人進瞭田丹的視線。這兩人看起來沒什麼異常,但田丹知道是為他們而來的特務。

“看得到鼓樓嗎?”

“看不到。”

田丹離開馮青波站直,眼睛裡依舊是馮青波熟悉的暖意,田丹將暖水袋從懷裡遞到馮青波手上:“剛換的水,兩隻手捂到大衣裡。”

馮青波拿著暖水袋,看著田丹說:“我還要提行李。”

“一隻手提,一隻手捂。”

田懷中轉身道:“走瞭。”

馮青波聽話地用一隻手將暖水袋捂到懷裡,另一隻手提起行李。田丹一邊看著不遠處的兩個特務,一邊看著馮青波,緊張和得意在交替:“暖和嗎?”

“看到你就暖和瞭。”

這句話讓田丹心安,她將自己的手插入胸前兩隻並指紅手套內挽起馮青波。田丹看到瞭第三個便衣特務,他們都與常人無異,但馮青波恍然不覺。

一個提著公文包的人來到鐵林的人力車邊,這人正是田丹在馮青波懷中看到的三名特務中的一個。

“出來瞭,三個。”

鐵林怔瞭一下,看著他說:“不是說倆嗎?”

特務瞪瞭鐵林瞭一眼,鐵林趕快收回眼神。特務接著說:“一個接的,兩個來的,組長吩咐最好不要弄死。”

田丹、田懷中和馮青波夾在人流裡經過候車室,人流緩慢而擁擠,馮青波一邊提著行李,一邊替田懷中阻擋著擁擠的人群說:“車在下面。”

田懷中仍舊淡淡地問:“到住的地方有多遠?”

“兩刻鐘差不多。”

“車站有廁所嗎?”

“站裡面倒是有。”

“那算瞭。”

田丹站定瞭跟父親說:“爸你去吧,我們到外面等。”

“噢好好,年紀大就這樣。”田懷中朝候車室深處去。

馮青波牽著田丹終於擠出人流停下來,田丹四顧站前廣場,目光一一定位,其中劃過鐵林。

“你叫的車呢?”

“那邊。”馮青波手指的方向,正是鐵林的人力車。

吉普車內,特務看到田丹和馮青波停在臺階上,說:“組長,少瞭一個。”

馬天放也看著:“等一等。”

站前,田丹站在臺階上,看著北平的人說:“北平到瞭……青波,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

“你說過。”

“為什麼?”

馮青波笑著說:“因為你傻。”

田丹的笑終於有瞭別的含義:“那你現在怎麼變成這樣瞭?”

“什麼樣?”

“比我還要傻。”

馮青波稍微怔瞭怔。田丹看著他的眼睛裡浮上陌生:“從站臺到這裡起碼有十個特務,四個保密局特務,六個軍人,很好認。”

馮青波有些緊張地說:“北平特務本來就多,何況非常時期。”

“那個拎公文包的人之前在站裡,現在在你指的那輛車旁邊。”

馮青波沒有看田丹,目光停在鐵林那邊,問:“哪裡?”

“公文包是新的,這種時候北平還有誰會花心思買一隻新公文包?裡面是槍。那輛黃包車停在原地起碼有兩個小時以上沒動過,車把手都被土蓋住瞭,車轍也沒有,這麼冷的天,車夫應該走起來找客人。”

“一幫笨蛋,那輛吉普車裡的人也應該是特務,三個。青波,我不在的時候你怎麼瞭?”

“你不在的時候……天天想你。”

“你帶爸爸走,這裡我處理。”

馮青波在猶豫。

“北平你熟,沈伯伯已經安排好爸爸和傅司令見面,爸爸的話傅司令聽得進去。”

馮青波看著田丹離去,說:“好。”

另一邊,鐵林蹲在風裡。他看著站前臺階上的田丹再次抱瞭抱馮青波,然後分開。馮青波往站內返回去,田丹下臺階往廣場而來。馬天放三人從吉普車內下來。鐵林看著田丹一點點走近,明明寒風飛拂,田丹卻神安氣靜,她走到車前,將手從手套內抽出來,並帶出小手槍,抬手一槍斃瞭車邊拎公文包的人,然後向馬天放三人射擊。

一時間彈雨橫飛,站前人群混亂,紅線連結的兩隻並指手套隨著田丹的身體在寒風裡晃蕩。

鐵林愣瞭片刻,才貓腰藏到人力車另一側。馬天放三人被擊斃二人,站前廣場其他的幾個特務去掉偽裝朝人力車包圍而來。田丹憑人力車為障,封住特務往站內去的方向。

馬天放狂喊:“鐵林,你個窩囊廢!”

鐵林咬牙拔出自已的槍。為躲避新加入槍戰的特務,人力車被田丹抬起轉瞭個方向。一時間,鐵林與田丹正好處在瞭人力車同一側。鐵林槍舉瞭一半,田丹的槍口已經對著鐵林扣下瞭扳機。鐵林閉上眼,田丹槍裡沒子彈瞭,鐵林還閉著眼,田丹奪過他手中的槍。

鐵林無法逃離,隻好緊挨著田丹朝同事們大喊:“我在這兒呢!不是要活的嗎!”

人群混亂,軍警往站外槍響的方向跑。馮青波在站裡尋找田懷中。

田懷中自已從後趕上馮青波:“我在這裡,青波……”馮青波回身拉著田懷中往僻靜處去。

田丹槍中的子彈再次射盡。蹲著的鐵林抬眼看著田丹說:“投降吧,我也沒子彈瞭。”田丹撈過死人的公文包,果然從裡面掏出一隻手槍。鐵林一咬牙,貓腰滾開人力車,往高臺階上跑。田丹急瞭,直起身子追向鐵林,子彈落在鐵林周身,他連滾帶爬地跑得更快瞭。田丹憑借自然物阻擋往站內撤,馬天放帶領剩餘的特務跟著田丹。

田懷中從廁所隔間出來,正遇上馮青波,急切地問:“外面怎麼打起來瞭,丹丹呢?”

馮青波從懷裡抽出一柄匕首,暖水袋掉到瞭地上。他低頭看瞭一眼,收回目光說:“田先生,革命如果成功我就娶丹丹為妻。”

田懷中似乎明白瞭一切,問:“你的革命,還是丹丹的革命?”

“信仰不同路不同,但最後還是會大一統的。”

“大一統也是中國共產黨和全國勞苦大眾的大一統。”

馮青波左手執刀,刺入田懷中的胸腹,說:“你們不該來,傅司令不能見到你。”

“你一直是保密局的人?”

馮青波又刺瞭田懷中一下,說:“1945年我以為可以恢復身份瞭,可上面叫我繼續做中共。”

“丹丹那麼喜歡你……”田懷中的身體漸漸滑倒,眼神卻依舊犀利。

馮青波拔出匕首,田懷中徹底倒下,馮青波像是說給自己聽:“我也愛她,懂不懂?”

馮青波沒有看田懷中,是害怕,還是愧疚?說不清,似乎倒下的不是田懷中,而是田丹,會有這麼一天嗎?馮青波把這種想法生生壓瞭下來,沒瞭愛,也就沒瞭顧慮,自己仍舊是把刀子。每次馮青波把自己當成一把刀子的時候,內心就有種篤定。這種篤定是田丹從未有過的,這也是馮青波最初吸引田丹的地方。隻是,田丹不知道這份篤定的真相和代價。

穿著車夫坎肩的鐵林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到洗手間的,風從外面刮來,裹挾著恐懼不停地在鐵林周身打轉,鐵林被嚇得聲音都轉瞭調:“別動!”

馮青波帶著一種安然,說:“幾處的?”

“國民政府國防部二廳保密局北平站行動處四組,鐵林……”

“過來。”

鐵林猶豫著湊近。

外面的特務隻剩馬天放一人瞭,軍警車循著槍聲呼嘯而來。馬天放高喊:“保密局二處行動,包圍女共黨!”田丹槍中已無子彈。馬天放往站內跑去。軍警們心有餘悸地看著站前七八個特務的屍體,廣場下又開來幾輛軍警車。先到的軍警接近田丹,提著手銬,田丹站著不動。一個軍警接近田丹,張臂去抱。田丹往後讓瞭一步,軍警再次撲上去,被田丹幹凈利落地反關節旋倒。軍警團團圍著田丹,雙方僵著。田丹裹緊圍巾,將兩隻手伸入並指手套,她靠近那個被自己旋倒的軍警並抽出他身上的手銬,在眾人的目光中給自己戴上。手銬冰涼,可她一點都不意外,她已經計算到瞭,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與自己同來的父親。

角落裡,馮青波看著驚魂未定的鐵林問:“抓捕是你負責?”

鐵林接近馮青波說:“組長負責。”

馮青波將匕首遞過去:“你沒見過我。”

恐懼源自未知,未知的人,未知的後果,當這一切一齊向鐵林砸過來時,他接不住,恐懼轉為瞭一股怒氣:“你是誰啊?”

“聰明一點兒以後你就是組長瞭。”

鐵林接過匕首,還沒捋清楚當組長和匕首的關系。

“外面那個女的要留著。”說完,馮青波揀起地上的紅色暖水袋,轉到僻靜之處。鐵林握著匕首蹲在田懷中身邊。

田懷中奄奄一息地說:“沒用的,還有人會來……”

鐵林看著田懷中,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問:“誰啊?啥時候來?”

馬天放提槍過來,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他走到近前,探田懷中的鼻息,人已經咽氣瞭。他沖著鐵林說:“我是不是說過不要弄死?”

鐵林迅速轉換瞭心態,牛氣哄哄地慢慢直起身子,手裡握著滴著血的匕首說:“沒跟我說。”

“還要單獨跟你說嗎?”

“一共十個人,單獨說也不費事。”

“你給我站這兒別動。”

鐵林看看田懷中,又看看自己沾血的手。血液的味道讓他振奮,他不再恐懼,甚至有點躍躍欲試瞭。這是另一種未來,狠一點,再狠一點,未來都是爭出來的。

馬天放從廁所跑到廣場,親眼看著田丹被軍警弄上瞭車。兩輛警車開走,馬天放在車後面追著喊:“哎哎!保密局要抓的人,誰讓你們帶走的……”警車絕塵而去,隻留給馬天放一鼻子灰。

囚車內,田丹挨著窗。太陽照耀著灰色的北平,高大的城樓在陽光裡靜默著。光線一棱棱在田丹臉上劃過,她的目光被高聳的前門箭樓牽動,一群鴿子繞著箭樓翔舞。田丹像一個來旅遊的外地女孩兒,像一粒對什麼都好奇的浮塵。她甚至有心情從大衣兜裡掏出兩個在車上沒吃完的橘子,慢吞吞地剝開皮,小口吃著。田丹看著移動的北平,紅色的並指手套被冰冷的手銬箍著,她在迅速讓自己愛上這座城市。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