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司法處屍檢科,賈小朵的屍體被白單覆蓋著,小紅襖就扔在一角,旁邊的徐天灰頭土臉。刀美蘭已經哭得癱軟,但她說的每一個字落在地上,都能砸出一個坑:“要遭報應的,老天爺看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誰幹的遲早要知道。我們傢什麼都沒幹,就八青傷瞭個仇人,現在一個關在牢裡一個躺在這裡,剩我一個人豁得出去……”

“刀姨,誰幹的你心裡有數嗎?”

“我就知道小朵要是不跟你好,昨天晚上就不會出去。”刀美蘭字字紮心,徐天感覺那把刀仿佛紮在自己身上。

“用不著您豁出去,有我呢,逮著害小朵的人,我給您養老。”

“給我養老?昨天晚上小朵還說不管我瞭,要跟你去南方呢。”

“她跟我說不走。”這句話,徐天像是對刀美蘭說的,也像是對自己說的。

大纓子和徐允諾坐在屍檢科走廊的長凳上,大纓子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徐叔。”

徐允諾心事重重又裝得雲淡風輕地答應:“嗯。”

“昨天晚上賽子龍的長板坡不如以前好,聽說他又抽大煙又逛窯子,身子骨糠瞭,從前鑼鼓點趕他,現在他趕鑼鼓點趕都趕不上,八成樂班跟他也不太對付……”大纓子細細碎碎地說著不相幹的閑話,引得徐允諾嘆瞭一口氣:“大纓子,你是真的有點缺心眼兒。”

大纓子心裡一大堆話不知道怎麼說,“我要是缺心眼兒就好瞭。”

“這時候還有心思說京戲?”

“我心慌,說點別的走走神。”

“你心慌啥?小紅襖一年殺一個,現在又不會來找你。”

大纓子的話是憋不住的,“我怕小朵不是小紅襖殺的。”

徐允諾扭頭看著大纓子,他在等待著某種有憑據的猜測,但很難來自於面前傻乎乎的大纓子。大纓子接著說:“要不是小紅襖殺的,小紅襖今年就還得殺一個。我倒是有件紅襖,說什麼也不穿出門瞭……在傢也不能穿,燒瞭最保險。”

大纓子終究還是大纓子,徐允諾嘆瞭口氣,說:“大纓子,小朵差點就成我徐傢兒媳婦瞭,不要跟我說這種話。”

突然,走廊上熱鬧起來。一堆人推著一具白佈蓋著的擔架車過來,蓋著的是田懷中,鐵林跟在擔架後面,徐允諾站起來,和鐵林四目相對。

“徐叔,你怎麼在這兒?”

“天兒在裡面……小朵死瞭。”

鐵林沒聽懂,站在原地眨瞭眨眼,擔架車被推進屍檢科,一個司法處人員遞過一份單子,這份單子把鐵林拉回到現實中。司法處的人在裡面喊:“是親屬嗎,遺物清點好去辦公室簽,出去……”

鐵林匆匆簽瞭字,往裡進去,刀美蘭捂著小朵的紅襖和一堆衣物從裡面出來。鐵林看著小紅襖,說不出別的話,隻叫瞭聲:“刀嬸兒。”刀美蘭也不搭理,擦著鐵林的肩膀離開。

幾個司法處的人將新推進來的擔架車歸位,徐天還站在小朵旁邊。鐵林看看徐天,上前去掀開白佈單,底下是小朵安靜而蒼白的臉,鐵林連呼吸都忘瞭,突然暴怒道:“誰幹的?找抽筋扒皮呢!大哥知道瞭?”

“剛走。”徐天經歷瞭方才的茫然,被刀美蘭一番話說得隻剩下自責。

“誰幹的?”

“二哥,教教我,我腦瓜子一鍋亂粥,誰是小紅襖?”鐵林好像是徐天的救星,他哀哀地看著鐵林。鐵林有些不忍心地別過頭去,說:“小紅襖……難怪剛才看刀嬸捂著紅襖出去。”

“幫我想想。”

鐵林不太擅長面對這種事情,下意識地想走,“我要趕回處裡,完事就上傢幫你分析,放心,我幹這個的。”

徐天一把抓住鐵林的胳膊說:“就在這兒分析。”

鐵林被徐天的話攔住瞭,說:“這怎麼說……”

徐天往田懷中那邊看瞭看,鐵林隻能站定,說:“分分類,之前小紅襖弄死幾個?都啥人,有沒有沾親帶故連著的?”

“前四個最遠一個死在南池子,三個都死在前門外,珠市口、天橋、裡仁街……這回到我地盤兒瞭,小朵就躺在警署後面。”

“沖你來的?”

“沖我的。”

“為啥?”

“五年沒逮著他,小紅襖覺得我是傻子。”說這話的時候,徐天的世界在一點點坍塌。五年的時間成瞭一片海,溺亡是緩慢的,直到現在徐天才發現,他早就失去瞭自救的機會。

鐵林攔著說:“別多想,不急在這一會兒……”

外頭在喊:“鐵林,二爺!”

鐵林再次轉身欲走:“我得趕回去交差,完事就奔傢裡,別急哈,咱誰都不怵。”

徐天這回沒攔著鐵林,他在原地又站瞭一會兒,考慮著鐵林說的話。不知多久,他轉身出去,見走廊長凳上隻有徐允諾一個人,說徐天坐到父親身邊說:“爸,我的刀呢?”

徐允諾擔憂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啥刀?”

“殺小朵那把,剔骨頭的。”

“先回傢吧。”

“我沒下班呢。”

徐允諾心疼地看著他說:“換身衣服也沒人說你,外頭都亂成啥樣瞭……”

徐天發覺瞭父親的擔憂,安撫父親:“我沒事,您別擔心。”

“這事我也管不瞭,但凡要人手就說一聲。”

“別給祥子他們派活兒,我自己就成。”

“我就你一個兒子,別不把自個兒的命當命,心裡有點數。”

“有數……晚點兒大哥二哥去傢裡。”

“你呢?”

“我再坐會兒,瞎逛逛,然後回警署。”

終於不用找刀瞭,兒子正逐漸恢復正常,但這時候的正常反而更加令人擔憂,徐允諾試探著說:“那我陪你坐會兒。”

徐天眼神有些失焦,又重復瞭一遍:“爸,我那把刀看見瞭嗎?”聽完後,徐允諾的眼神更加憂愁瞭。恨意如同塵沙,不經意間已經在徐天心中騰起瞭風暴,這泛起的塵沙什麼時候才能落回地面呢?

京師模范監獄門前,大鐵門嵌著的小門打開,金海緊緊夾著公文包穿過小門。院子裡,兩輛軍警的車圍著一輛保密局的吉普車。保密局四組組長馬天放堵著一隊軍警,用唐山話在吼:“保密局北平站的犯人,關你們剿總什麼事,把人給我帶出來,要關也是關到西山去!”

軍警們紛紛上車,並不搭理馬天放。馬天放氣急敗壞地喊:“裝耳朵聾啊!這個共黨來幹啥的知道嗎?”最後一個軍警上車,依舊沒人搭理咆哮的馬天放,兩輛吉普車啟動開出大鐵門。金海在滾滾塵土裡走進來。馬天放吐著嘴裡的沙子,衣領都歪斜瞭,滿腔憤懣地說:“你就是金海吧?”

“你誰啊?”

“保密局北平站行動處四組馬天放。”

“難怪眼熟,我兄弟也行動處的。”金海並不想惹事,語氣平和,結果馬天放根本不吃這套,“別跟我套近乎,剛送進去一個女犯,帶出來給我。”

“剛才是剿總的軍警?”金海被馬天放的語氣惹得不太痛快。

“人是我的,他們抓的,送錯地方瞭。”

金海繞過馬天放往裡走著說:“我進去看看。”

馬天放沖著金海的背影喊:“金海你別給我打官腔,這個女犯是共產黨。”

金海忍著罵他的沖動,停下腳步回頭跟他說:“知道,讓你們處長給我打個電話,送進去再往外帶總要有手續。”

“這裡有電話嗎?”

金海示意裡面開門,監獄的首道門禁內四個黑服獄警等著。金海和馬天放進來,金海指著墻上一個公用電話說:“電話在這兒,我先進去。”

馬天放去拿起話機,撥號。

監管處是一不大的房間,裡面掛著一塊佈簾子。田丹和獄警十七在佈簾子隔就的狹小空間裡。獄警十七手裡端著一架帶閃光設備的照相機,對著田丹。

閃光,又一個閃光。十七示意田丹側身,繼續拍,田丹顯得很配合。佈簾子外面有刺耳的刮劃聲音,但這並不影響十七的專註。取景器內的田丹沒有任何慌亂,好像是在照相館拍照一樣。十七呆呆地看著,不是貪婪,也不是渴望,那種專註是沒有任何情緒的。

十七放下照相機,拉開佈簾。佈簾外面有四個獄警,其中一個獄警小北用一隻鑰匙在鐵桌子上刮劃,發出刺耳的聲音。獄警華子將目光從鑰匙上收回來,對田丹說:“過來,東西都放這兒。”

田丹走到華子跟前,往一隻筐裡卸紅色的圍巾,從脖子上卸紅色的並指手套,然後卸手表。

華子不耐煩地說:“兜裡的也拿出來。”

刮劃鑰匙的獄警小北一直色迷迷地看著田丹,鑰匙刮劃鐵桌的聲音很尖銳刺耳。田丹兜裡都是一些女人用的東西,有兩個藥瓶,還有幾塊巧克力。十七將田丹的私人物品一一放入筐中。

鑰匙還在鐵桌上劃,華子怒瞭,對著小北吼道:“你能不能消停,直起雞皮疙瘩!”小北反而變本加厲地劃,“什麼毛病。”華子劈手奪過小北手裡的鑰匙。田丹看瞭看華子,又註視那串鑰匙。沒瞭鑰匙的小北看著田丹說:“轉過去。”田丹轉過身子,小北站起來,準備“上下其手”。田丹從他的手裡掙脫出來,回身皺著眉頭看著他,小北不懷好意地笑著說:“脫衣服,搜身。”

田丹怒斥道:“下流。”這反而更引起小北的興趣,他把手伸向田丹,瞬間被擰住,接著被田丹一使勁旋翻在地,大劉壞笑著嘲笑小北。小北從地上起來,惱羞成怒撲向田丹,這次被她摔得更狠。

三個獄警加入,先前的羞辱調戲變成瞭四個大男人的竭力擊打和一個女人的拼命反抗。獄警十七護著相機,站在角落不動聲色地盯著田丹。田丹漲紅著臉,左支右絀,整個過程一聲不吭,直到被四人逼到墻角,她頭發凌亂,目光渙散……四個獄警突然住瞭手,金海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鐵柵欄外。

狼藉的屋子裡,墻上的電話在響。華子喘息著接起電話,片刻後,華子捂住聽筒看著金海。金海拉開鐵柵門進來,去接起電話:“我金海。”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穩定又疲憊:“華北剿總沈世昌,田丹入獄瞭嗎?”

金海看瞭一眼田丹說:“您等會兒。”

金海指著地上,示意入獄登記冊。十七蹲下去從一地亂物裡翻出登記冊。

金海看著登記冊上的名字,又看看田丹:“入獄瞭。”

“單獨關押,保證安全,沒有剿總允許不能轉監,不允許任何部門接觸提審,尤其是保密局、黨通局、青教團。”

“明白。”

金海慢慢掛瞭電話,對獄警們說:“收拾一下,關特號。”

小北惦記著被色心耽誤的行動,說:“還沒搜身呢。”

金海厲聲喝斥:“想怎麼搜?送進去。”

田丹喘息著整理自己的頭發,將一個發卡重新別進鬢邊。

通過那個電話,金海知道這個女犯並不簡單。他帶著江湖上的恭敬口吻說:“我叫金海,這兒的獄頭。”

另一邊,馬天放一手握著聽筒,一手拍鐵柵欄門喊:“金海,金海!過來聽電話!”

剛和一女人打成瞭平手,現在馬天放又在叫囂,四個獄警內心憋悶,金海則顯得平靜,他從裡面出來。

“我們處長。”

金海接過聽筒:“我金海,唔,嗯,嗯。”金海掛瞭電話,猶豫瞭一下。

馬天放看著金海說:“人帶出來吧。”

金海如一尊石佛般面無表情地說:“帶不瞭。”

馬天放氣急敗壞地大喊大叫:“處長說的你都聽見瞭!”

“我這監獄歸北平警備區管,警備區聽華北剿總的。別難為我,人都送進來瞭,進門前就拉你們自己的地兒去多好。”

馬天放壓著火,較著勁兒說:“剿總是吧?”

“上頭捋踏實瞭人愛帶哪兒帶哪兒,也別跟我橫,都是當差的,趕緊跟處長說去。”金海不再看馬天放,獄警替馬天放敞開瞭向外的門,金海突然站定瞭回頭說:“還有啊,在我這一畝三分地別金海金海的,腦袋不大口氣大,弄不好挨打。”

馬天放不忿地盯著金海的背影,四個獄警虎視眈眈地盯著馬天放。

保密局北平站內,幾輛車開回來。燕三縮在墻根寒風裡,看著鐵林和同伴下來,他小跑過去叫著:“二哥,二哥……”

看著燕三的急切,鐵林大概知道是為瞭什麼事兒,他皺瞭下眉回道:“三兒。”

“小朵出事瞭,金爺叫您回天哥傢。”

鐵林松瞭下來,準備離開,說:“知道,剛看見人瞭。”

“您趕緊的,天哥那脾氣弄不好要跟人玩兒命……”

馬天放開著吉普車,沒好氣地朝鐵林喊:“鐵林!”

“哎哎!三兒你趕緊看著徐天去,我交完差就回。”

馬天放看鐵林還沒動彈,語氣更加不善:“鐵林!”

“喊啥呀,張那麼大嘴,不怕往裡灌風啊!”鐵林也就占占嘴上便宜,話還沒說完,燕三就看著鐵林跑開瞭。燕三站在原地嘆瞭口氣,能幫徐天的人都不在瞭,風更大瞭。

監獄首道門禁處,田丹被四個獄警夾行。田丹看著華子從腰間取下一串鑰匙,摘出其中一個打開通向監舍的門。門打開,田丹被裹在四個獄警中間往裡進去,兩側監舍中傳來怪叫。行到盡頭,華子停下來掏鑰匙打開通向更深處的鐵柵門。田丹看瞭一會兒鑰匙,被身側粗重的呼吸引轉目光。她身側便是罩神和八青的監舍,兩人已經換成瞭同樣制式的囚服。田丹目光掃過罩神和八青,再往監舍內的兩張床掃瞭一圈,目光重新落到罩神的臉上。

罩神怒目圓睜地吼道:“看啥?”

田丹諱莫如深地笑瞭笑說:“想走要盡快,不然活不過明天。”

罩神瞪瞭一會兒田丹,手伸出柵就抓。田丹早有預料,輕輕後讓。罩神的手抓空,惱怒地說:“臭娘兒們,先弄死你!”

華子回身隔著鐵柵一棒擊到罩神頭上,罩神趁勢抓住華子的衣襟,瘋狂地往裡拉,幾個獄警幫忙才將罩神擊打回監舍。混亂中田丹將發卡取下,一撅兩片,小鐵片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森森的光,田丹趁人不備將其中一片扔入監舍。華子喘著粗氣,打開通向更內的鐵柵門。田丹邁進去,裡面是一條安靜深黑的通道。

監室裡,罩神躺在地上喘息著,他的目光落在半片發卡上,尖尖的金屬現出鋒利的一角。

北平還是老樣子,不會因為任何人的際遇改變。一身土的徐天在街上行走,小朵已經死瞭,但徐天總覺得她在什麼地方等待著自己。兇手是小紅襖,他就在這座城市裡,還有可能就在自己身邊,在這街道上,這行人中。徐天閉上眼,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爬滿全身,再睜開眼,他看著這個世界,發現大多數人奔行在自己的命運裡無暇旁顧。一睜一閉,無力感讓徐天不安。

徐天來到寶元照相館門前,周老板在換櫥窗裡的相片,原來那些淑女紳士的照片都被他拿下來,換上軍人照。這些軍人都不是單獨的,大多是軍人與傢人的合影,或軍人與軍人的合影。

周老板換著相片,從玻璃裡看到瞭後面立著的徐天,他回身,臉上掛著他標志性的客氣的笑容,說:“喲,您是怎麼瞭?這一頭一臉的,剛從土裡跟屎殼郎打完架呀?”

徐天面無表情地說:“您這存著我一身兒體面衣服。”

周老板忙碌而熱情,招呼著徐天進去:“在呢!還有小朵的,正好照片也能取瞭。”

店內有個夥計在忙,沒什麼客人。周老板從格架上找照片,絮絮叨叨地說著:“今天得空,明兒過來一個連,都是新征的兵,傢裡人送過來滿地兒找照相館合影。原本我還合計著不太平把館子關瞭回昌平,這生意反倒火瞭。共產黨圍著也不打,裡面也不尋思出去,光照相瞭,給。”周老板遞過兩張相片,“手藝還成吧?”

徐天拿過來看著,照片裡是自己和笑意盈盈的賈小朵,他努力不讓自己陷入到情緒裡:“我衣服呢?”周老板指著換衣間,沒有察覺徐天的不對勁,“在裡邊兒掛著呢!這兩張不算結婚照啊,小朵說沒準要跟你去南邊……”

周老板話還沒說完,徐天就闖入換衣間。南方,小朵,這些都是昨天瞭,昨天和今天,對於周老板,對於照相館可能沒有什麼區別,對於全世界人都沒什麼區別,但自己不同。今天,乃至未來的所有日子裡,南方和小朵這些字眼,都會把徐天的心割出一道道口子。

“你們都是能耐人,說走就能走,哪兒都能過上舒服日子。可話說回來,北平有啥不好的……”

徐天定瞭定神,撥拉著衣服架子,找到照片中自己穿的那身西式衣服。西式衣服邊上掛著一套中式女裝,也是大紅色的。周老板一直在外面絮叨著:“要啥有啥想幹啥也沒人攔著,國共好幾百萬裡外裡對著,咱不照樣滋潤?你們要不走啊,再正經八百拍個結婚照全傢福,不收錢……”徐天怔怔地看著手中自己和小朵的照片。他的眼眶越來越紅,然後使勁兒吸瞭吸鼻子。

前門大街,燕三在匆匆行走。他看到瞭徐天一襲西式衣服憤怒地走在路上,趕緊跟上徐天,小聲喚著:“天哥,天哥……”

徐天站住,茫然四顧。燕三跑過來說:“您去哪兒?”徐天還紅著眼回:“見個人。”

“二哥讓我把您領傢去,一會兒金爺也過去……”

“我晚點兒……別跟著我。”

燕三也不敢跟著,徐天沒入人海。徐天是憤怒的,強硬的,他在人群中橫沖直撞;他也是脆弱的,柔軟的,他塌成一片,徘徊在這善惡混沌的世界中。

保密局北平站辦公處內,閻若洲在發脾氣,一堆人噤若寒蟬。閻若洲唾沫橫飛地罵著:“像你們這樣黨國能不垮?廢物!四組!行動指令看沒看?活的帶回來很費勁兒嗎?去瞭多少人?”

馬天放唯唯諾諾地回應:“十個。”

“十個!”閻若洲學馬天放說唐山話,“帶出去十個就回來倆,要活的給我捅死瞭,剩一個女的還送給剿總,剿總是你們傢親戚?共黨進城來策反的,送到剿總的監獄裡不是正好嗎?大馬!”

馬天放立正,恨不得敬個禮,“有!”

“你是通共還是被華北剿總買通瞭?我現在就可以槍斃你信不信!”

馬天放汗都下來瞭,一旁的鐵林吃吃地樂,他就想看馬天放笑話。

閻若洲定瞭定,問道:“田懷中誰殺的?”

都沒人說話,鐵林也不樂瞭,他沒有出頭的本事,也缺乏扛事的勇氣。閻若洲把所有人的臉掃瞭一遍,再問:“那個老共黨,誰捅死的?”

馬天放看著鐵林,所有人都看向鐵林。閻若洲盯著鐵林說:“鐵林。”

鐵林突然被點名,從座位上起來立正,把手裡的瓜子倒進褲兜,“有。”

“你把人捅死的?”

鐵林下意識推脫:“不是我。”

馬天放緊跟著逼問:“難道是我?還是共黨自己捅死自己的?”

鐵林憋瞭一句:“不信算瞭。”

馬天放不依不饒:“我看到的時候,你剛剛捅完,你個廢物敢捅人不敢認是吧?”

“廢物”倆字把鐵林逼到瞭墻角,他惱羞成怒地反問回去:“不認你能把我怎樣?”

馬天放轉向閻若洲:“處長,我懷疑鐵林通共,抓捕一開始他就在女共黨身邊擋子彈,還把自己的槍給女共黨瞭,我們這邊誰也沖不進站裡,女共黨單單讓他進去……”

“女共黨單單讓我進去殺男共黨是嗎?”鐵林不知道怎麼解釋瞭。

馬天放轉向鐵林說:“現在承認瞭,田懷中就是你捅死的。”

鐵林徹底急瞭:“馬天放!當個破組長真以為我怕你?自己無能拿我說事兒,殺共黨怎麼瞭?我殺瞭反而有麻煩瞭是吧?都像你們這一屋子廢物有一個算一個,黨國能不垮嗎?”

所有人都閉著嘴,鐵林終於意識到瞭不對勁兒,他扭頭看向閻若洲。閻若洲臉色很難看,鐵林試圖挽回:“處長,沒說您……”

閻若洲小辦公室裡的電話座機在響,他僵瞭一會兒,回身去接電話。一屋子人站著不敢動,隻有馬天放意猶未盡地說:“我還沒說京師監獄獄頭是你大哥的事呢,就他攔著不讓帶人,你完瞭廢物。”

“馬天放,你有種從現在起躲著別上街,要不出門怎麼死都不知道。”

“老子是嚇唬大的?”

“沒嚇唬你。”

閻若洲從小辦公室出來,鐵林和馬天放收瞭聲。閻若洲的語氣和緩許多:“鐵林啊。”鐵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混不吝地看著閻若洲。

“明天早上六點,到午門外站著。”

“午門?就我一人?什麼行動啊?”

“沒行動,就站著別動。”閻若洲說完進入小辦公室,摔上門。一屋人壞笑著散去,馬天放一臉幸災樂禍地譏諷:“多穿點,早上冷。”隻剩下鐵林自己臉色青紅不一。

金海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響,金海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接起來:“我金海。”電話是燕三打來的:“金爺,天哥不回傢,他換瞭身兒衣服說去見個人,不知道見誰,也不讓我跟著。”

“他不讓你跟著,腿長你身上。”

“光我跟著不頂事兒啊,他倆眼珠子都是紅的,您知道他去哪兒嗎?”

“叫鐵林到天橋南口等我,快點兒啊!”金海想瞭想,將公文包鎖入櫃子。幾個獄警在收拾弄亂的屋子,金海從鐵柵外匆匆經過時拋下一句話:“剛進來那個女共黨別近她身,也別想著占便宜。”

東交民巷有一處別致的小洋樓,院門關著。周邊安安靜靜,仿佛是與亂世無關的另一個世界。徐天穿著一襲不太合身的西式衣裳站在門口。他抬起手扣瞭扣門環,半晌沒有回應,這才看見門邊有個電鈕,他伸手按下去,聽見裡面隱隱有電鈴的聲音,可還是沒有人回應。徐天伸手推門,門應聲而開。

徐天邁步走進去。冬天的北平,這個安靜的院子竟然還有綠葉,徐天抬頭看見門廊下走出一個下人打扮的年輕姑娘,看樣子不超過二十歲。

徐天試探著問:“我找柳爺。”

姑娘倒是落落大方,隻是有些嚴肅,問道:“您貴姓?”

“徐天。”

姑娘消失在門廊裡,徐天站在院子中。西式衣服單薄,他凍得不輕。姑娘再次出現,說:“徐先生請進來。”

徐天隨姑娘進去,才發現這是個二層的空間,一層會客用餐。姑娘將徐天往二樓引,徐天的衣褲換瞭,可鞋子還都是泥,姑娘看著徐天將樓梯地毯一步踩出一個腳印。

轉過二樓公共空間,姑娘推開一扇大門,然後自己留在門口。大門裡的地毯毛更長,而且是白的。姑娘一直盯著徐天的腳,徐天不管不顧地徑直邁進去,姑娘從外面拉上大門。

徐天看見一個剛洗完澡的漂亮女人,穿著絲綢睡衣正擦著頭發。大房子裡面還有一個套間,能看到一張大床。女人拉上裡間的門,瞟瞭徐天一眼,說:“你這身兒不太合適呀,怎麼臟成這樣?”

“剛從土裡出來。”

房子是安靜的,女人也安靜瞭。因為安靜,嫌棄被成倍的放大,“地毯都讓你弄壞瞭。”

徐天挪挪腳,地毯更臟瞭。

“要是不嫌麻煩這兒能沖澡,水特別舒服,暖和暖和。”

“不用。”

“別客氣,你是大客戶。”

“我洗澡講究,得搓泥還得修腳,你這兒不上檔次。”

“喲,那我往後得改進。”

“柳爺呢?”

沙發後面響起電話鈴聲,女人示意稍等,過去撩開一塊單子。徐天看見單子下面亂七八糟大約有三四個電話,女人在分辨是哪個電話響。徐天目光落在其中一個電話上,女人抬頭看徐天,尋著徐天的目光找到那部正在響的電話。

女人向徐天笑著,拿起聽筒:“喂?接過來,我是柳如絲……”女人等待的當口,又抬頭向徐天笑,似乎是因為讓他等待而抱歉,“人到廈門瞭?軍需處你找得著嗎?別下船,站船頭甲板等,給自己弄杯茶……我管你喝什麼茶呢,一會兒有人給你送過來,十八條小黃魚扣下兩條,到你手十六條……那兩條到哪兒去瞭?辦事的沒跟你說嗎?小黃魚自己從天津遊到廈門,十八條還不止死兩條呢,是不是?別打電話瞭啊,完事兒瞭。”說完,柳如絲掛瞭電話。

徐天有些蒙:“你是柳爺?”

“有人這麼叫。”又一部電話響,柳如絲不好意思地接起來:“喂……”

天橋南口,金海站在風裡,看著鐵林坐在人力車裡,燕三跟著車跑過來。車還沒停穩,鐵林忙不迭地連聲問:“徐天找誰去瞭?”

“柳爺,我剛從小耳朵那兒問瞭地址。”

鐵林有點跟不上思路:“哪個柳爺?”

“給咱們換錢的,前幾天跟小耳朵打聽賈小朵瞭。”

“啊,柳爺打聽小朵幹啥?”

金海面色沉重,他感覺事情在慢慢失去控制,“你趕緊招呼人過去備著,萬一岔劈瞭,雞飛蛋打人和錢都出事。”

“招呼什麼人呀?”

“你那兒搞行動的。”

“也不是一句話我能招呼啊,得正經有行動。”

“別廢話,這比你那破行動要緊多瞭,你和寶慧擱進去多少錢?”

“我也不太清楚……”

“我三十二條,你八條,徐天六條。”

這個數字是鐵林僅有的傢當,想到失去這些金條的後果,鐵林熄火瞭,說:“我試試。”

“前邊兒就有電話,就說遇著共黨瞭,趕緊叫人。”

鐵林應瞭一聲撒腿就往電話那邊跑,他知道,鮮血和任務都是暫時的,雞零狗碎的日子才是最真切的。而這些金條,就是把日子過下去的根基。

柳如絲屋裡,徐天按著心裡的火聽完瞭柳如絲的一通電話。柳如絲放下電話說:“喝什麼?有茶有咖啡。”

徐天不吱聲。

“茶吧,瞧你這模樣火挺大,茶去火……”柳如絲開始張羅茶具,“萍萍上來說有個叫徐天的找我,我還想半天,托過來往外換錢的太多,還好你這算大數……”

徐天打斷她的話說:“多穿點衣服,這樣不體面。”

柳如絲沒想到徐天說這個,反問道:“自己傢還要穿啥呀?”

“包上就行。”

柳如絲臉色沉瞭沉說:“還從來沒人這麼對我說過話。”

徐天也頂著火說:“敬你是人物,我說話摟著呢。”柳如絲懶得跟他糾纏,攏瞭攏睡衣,問“你是來幹什麼的?”

“本來有事問,現在沒啥問的瞭,走瞭。”說著,徐天就往外走。柳如絲沒動,但聲音高瞭兩個調門:“站著,當我這兒是啥呢?來惡心兩句就想走?”

徐天定瞭定身子,折回來,盯著柳如絲說:“前幾天你打聽我和賈小朵瞭?”

“賈小朵是誰?”

“我女人。”

“不能打聽嗎?”

“你一搗騰錢的,問東問西的幹啥?”

柳如絲徹底不高興瞭:“站著別動。”柳如絲起身,經過徐天,拉開門叫剛才那個年輕姑娘。

萍萍站在走廊盡頭窗戶邊,遠遠應聲,但沒動。從窗子看下去,金海、鐵林、燕三和五個便衣特務,正往小院門口走。萍萍拿著話筒低低吩咐:“八個人,快一點。”

柳如絲的聲音在走廊另一端響起:“萍萍!”萍萍放下電話,離開窗戶,繞走廊往大房間過去。喊完萍萍,柳如絲轉向徐天:“你是幹什麼的?”

“警察。”

萍萍推門進來,柳如絲朝徐天抬瞭抬下巴,問萍萍:“他什麼情況,咱們打聽的。”

萍萍沒看徐天,一段話卻把他扒瞭個幹凈:“徐天,二十四歲,住珠市口,北平本地人。父親徐允諾,開車行的,傢裡養著個老貝勒。沒過門的女人叫賈小朵,住平淵胡同,媽是寡婦。結義大哥金海,京師模范監獄獄長,二哥鐵林保密局北平站的,三個人湊瞭四十六根金條,說好到浙江舟山取。”

柳如絲語調柔軟,語氣輕蔑地說:“就這些?”

“賈小朵昨天死瞭,天橋小耳朵半小時前剛打電話過來。”

柳如絲愣瞭愣,轉向徐天:“你女人死瞭,跑這兒來惡心我?”

徐天已經知道小朵這事跟柳如絲沒關系瞭,他語氣生硬地道瞭個歉。柳如絲還是氣不過地說:“總共四十六條小黃魚,到南邊別人扣一成,你扣兩成。”

“兩成是多少?”

“九根。”

“行。”徐天根本不在意自己損失瞭多少金條,他隻想趕緊找到小紅襖,他不想多說話,說完徑直出房間下樓。

輕蔑和懲罰並未喚起徐天的恐懼,看徐天就這麼走瞭,反倒把柳如絲自己氣得不輕。

“來找死的吧?”

“姐,已經告訴31軍瞭。”

柳如絲皺起好看的眉頭說:“憑你也惡心我,就這麼隻小螞蟻……”

“來瞭好幾個在下面。”

“啥?”柳如絲驚訝的永遠不是小螞蟻的數量,而是螞蟻什麼時候有瞭面對大象的勇氣?所謂亂世,可能就是個重新洗牌的過程。一種隱隱的不安在柳如絲心中攪動著,門窗開著,一股子陰寒從窗外吹過來,窗外的世界像個黑洞,柳如絲感到一陣陣發冷。她定瞭定神,黑洞消失瞭,窗外的世界又恢復瞭熟悉的模樣。就算是亂世,大象還是大象,螞蟻再多也是螞蟻,在她成長成為大象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怕螞蟻瞭。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