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洋樓門前,五個特務和燕三在寒風裡瑟縮著挨在門口,等鐵林下令。鐵林和金海推開院門,探頭往裡看。鐵林帶著羨慕說:“這地兒真不錯。”金海縮回身子,在這種地方惹事,他心裡也非常沒譜,他問道:“你招的人都來瞭?”

“差不多夠瞭,誰敢跟保密局過不去。”

“我進去,過會兒沒出來,你再進。”

鐵林轉過身,被傳染瞭金海的不安,問:“過多長時間?”

院門開瞭,徐天垂頭喪氣地出來。燕三趕忙跑過去,金海將徐天拉到一邊:“你跟人傢說啥瞭?”

“沒說啥,小朵不是她弄的。”

“為啥?”

“姓柳的是女的。”

鐵林下巴都快驚掉瞭:“女的!”

徐天安慰著明顯不安的金海:“錢出不瞭岔子,到南邊本來扣一成,現在扣九根,我六根補上不要瞭。”

“你補?”

“我托的人我補。”

“裡面幾個人?”

“就倆女的。”

鐵林聽見徐天吃瞭癟,開始來勁兒瞭:“倆女的?大哥踹進去,有多少算多少都抄瞭,人扔你牢裡,我跟處裡報的就是抓共黨,裡面見著金條瞭嗎徐天?”

金海看著鐵林,心裡迅速盤算著。

小洋樓裡面,柳如絲和萍萍站在窗邊往下看。那幾個人光說話卻不動,柳如絲有些莫名地說:“他們啥意思?”萍萍指著金海說:“那個是京師監獄的獄長金海,徐天大哥。”

“想打劫吧?”

“姐,槍在樓下,要不要拿上來?”

“不是告訴31軍瞭嗎?”

“我怕他們沒這麼快。”

窗前的電話響起來,柳如絲拿起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人接到瞭,出瞭些問題。”

相比樓下的危險,柳如絲明顯更擔心這電話對面的人,她瞬間臉就變瞭顏色:“什麼問題?”

電話另一邊:“見面說。”

柳如絲臉上浮現出非常少見的關心,說道:“你沒事吧……”

男人那頭掛瞭電話,柳如絲緩緩放下話筒,有些怔愣。看到柳如絲的緊張,萍萍大概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她努力想要柳如絲心安一些,試探著問:“槍要不要拿上來?”

柳如絲的心思完全沒有放在這幾個人身上,隨口說:“你到底下拿著就行瞭。”

院外的鐵林不住瞧著院內,眼睛恨不得鉆進小樓,對於他來說,這裡是未來富貴的保證。

“大哥行嗎?人都來瞭,劫瞭拉倒,兄弟們人手一條小黃魚,啥事兒沒有。”

徐天攔著,不太同意鐵林的打算,說:“二哥,我是來問事的。”

“弄到牢裡接著問,金條先抄進來再說,招咱算她們倒黴。”鐵林一直在旁邊摩拳擦掌,他不想讓自己帶來的人把自己看扁。

金海想也想不明白,他一咬牙說:“抄也行,肯定已經說岔瞭。現在都已經扣兩成瞭,到南邊弄不好啥也拿不著瞭。”

有瞭金海的贊同,鐵林立即招手,五個特務拔出槍,從巷子兩端往門口包抄。

正在這會兒,巷子兩頭傳來汽車的聲音,兩端同時開進來兩輛軍用卡車,把本來就不寬敞的胡同擠得滿滿當當。金海看著卡車連問鐵林是怎麼回事,鐵林也摸不著頭腦。

“廢話,這主兒通天。”金海明白過來轉向徐天,“你在裡面跟人說啥瞭?”

“沒說啥啊。”徐天本來就挺茫然,這下更糊塗瞭。

金海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厲聲讓大傢趕緊散開,可巷子窄,卡車一直將特務們往巷子中間趕。車上陸續跳下荷槍實彈的軍人,車頂架起兩挺機槍對準三兄弟和五個特務。三兄弟在巷子中間沒有動,一名軍官從卡車駕駛室下來,五個特務跑瞭倆,燕三也趁亂跑瞭。軍官走到小院門口,將徐天往巷道上搡。徐天格擋,軍官回手就是一槍,子彈擦著徐天耳朵擊在巷壁上。剩下三個特務和鐵林條件反射欲反擊,車頂的兩架機槍同時往下掃瞭一梭子,一時間巷子裡土石紛飛。

金海大喊,示意他是自己兄弟,也跟來人說:“都別動,別動瞭!自己人!”

軍官端著槍,命令他們蹲下,喝道:“誰跟你們自己人!”

三兄弟臊眉耷眼地蹲下,鐵林還想起范兒,被金海用眼神制止。

槍聲很快就消失瞭,柳如絲在窗前看著樓下,嫌棄地說:“一幫粗人,萍萍!”萍萍提著一支美式M3沖鋒槍,正在樓下門廳裡戒備,她聽見柳如絲喊自己,端著槍一臉戒備地沖進屋答應著:“哎!”

“咱一會兒出門。”柳如絲又氣又好笑,“槍收起來,用不上。”

“噢……”萍萍不好意思地笑瞭,她終究是個小姑娘。

巷子裡,三兄弟和三個特務正被分別押上兩輛軍用卡車。萍萍把槍放回櫃子,又上樓回到房間。柳如絲邊換衣服邊說:“回頭叫人把巷子地面修修,打得亂七八糟。”萍萍看看窗外,青色的磚墻被打出瞭磚茬,像是被翻出來的傷口。

兩輛軍用卡車已經退出去開走瞭,柳如絲催促正往外看的萍萍說:“收拾東西呀,這就出門。”

萍萍收回目光,想到剛才那個電話,說:“要不要給馮先生帶點心。”

柳如絲的語氣突然軟瞭下來,說:“帶吧。”

平淵胡同,大纓子在屋裡守著一盆粥、兩雙碗筷和幾個火燒。屋子裡安靜得嚇人,大纓子心魂不定地擰開話匣子,裡頭依舊在放著京韻大鼓:“……三國紛紛亂兵交,四處裡狼煙滾滾動槍刀。周公瑾定下一條火攻計,諸葛亮他祭東風把曹操的戰船燒……各路的兵將全派到,那關公在帳下皺眉梢,問軍師這樣的軍務不派某,明明白白地把我關某瞧薄瞭……”從窗戶看出去,刀美蘭披著棉襖立在院子。女兒沒瞭,傷心到極點後就成瞭一種木然,那種木然是膠狀的,凝成一團不可名狀的氣息。都說人死瞭,靈魂是會在晚上回傢看看的,刀美蘭在等待著,等著女兒的靈魂。

卡車還在行進,軍用卡車車廂裡擠滿瞭荷槍實彈的軍人,三兄弟蹲在軍人中間。車搖晃地開著,也沒人搭理他們。

篷佈飄拂,從縫隙看出去是紅紅的宮城和低沉陰厚的天際。兩輛軍車穿過午門開入宮內,天將盡黑,隻在宮墻遠端還有一線暗紅。宮內廣場充斥著軍人、軍隊、軍車、軍械,兩輛卡車停穩,軍人陸續跳下來放開車後板。三兄弟遲疑著下來,頓如三隻小蟻淹於鐵流亂馬之中。

刀美蘭傢中,京韻大鼓還響著:“……溫酒也曾把華雄斬,有那三戰呂佈在虎牢。斬顏良誅文醜我的刀法玄幻妙,保著二皇嫂到灞橋。過五關連把六將斬,拖刀計把蔡陽的首級削,大江大浪某曾過瞭多少,哼……難道說這小小的溝渠我會保不牢……”一隻手關瞭案子上的舊匣子,大纓子停瞭吃火燒的嘴,發現刀美蘭不知何時進來瞭。大纓子抬起頭,小聲地問:“粥涼瞭,熱熱?”

刀美蘭雙眼無神,怕是已經流幹瞭眼淚:“我是不是該死?”大纓子不知道該怎麼接,說:“還是熱熱吧?”刀美蘭自顧自地坐下,接著說:“讓她和徐天走就好瞭,起碼人活著。大冷天兒的,棉袍也沒穿我就叫她走。”

大纓子聽得心驚,放下火燒說:“昨兒我在隔壁聽著小朵跟我哥說,是要和徐天留在北平不走,說完就回這兒瞭,怎麼又跟你說要走呢?”

刀美蘭眼淚又落下來,“小朵和徐天不走,金爺怎麼說?”大纓子想轉開話題:“大傢這麼熟瞭,還管我哥叫金爺。”

“他怎麼說?”

“肯定不高興。”

“說啥。”

“就那些片兒湯話。”大纓子越聽越不對勁兒。

“你猜誰殺的小朵?”

“小紅襖啊。”大纓子不知道是不是該這麼說。

“我,我殺的。”

大纓子差點把剛吃的火燒咳出來:“美蘭姐你要願意,我今兒睡這兒,這屋一直是你們娘兒倆,我陪你緩一陣……”

刀美蘭淚眼看著大纓子,大纓子擦擦嘴說:“不睡也沒事兒,心裡過不去瞭啥時候都來敲我門,反正挨著隔壁。你別這麼看我,慎人。”

刀美蘭沒接大纓子的話茬兒,說:“小紅襖是誰?”

大纓子沒法回答:“他們哥仨這會兒肯定合計著呢,動咱們的人,在北平四九城跟犯天條差不多。”

刀美蘭呢喃:“是嗎?”

大纓子看好像糊弄過去瞭,又咬瞭口火燒說:“他們哥仨兒黑道、白道、官道齊瞭。”

皇宮內廣場,哥仨圍成一個圈蹲著,縮著脖子。邊上一圈有五個持槍士兵看守,四周篝火、風燈、車燈……

金海有點冷,掀起圍巾捂嘴躲著風說:“世道變瞭,老話強龍不壓地頭蛇,現今北平地面兒上擱哪兒都盤著龍。”

徐天一肚子火氣不覺得冷:“對不住大哥二哥,小朵是我的事,連累你們瞭。”

鐵林抱著膀子直發抖:“都已經連累瞭,就別說這話瞭!”

徐天身子晃瞭晃差點栽倒,鐵林趕緊扶住他,金海瞟瞭一眼說:“肯定一天沒吃。”

徐天強撐著起身說:“吃瞭,小耳朵那兒吃瞭點手抓羊肉……”

鐵林試探著問:“哎,能坐地上嗎?”

金海看著周圍,五個士兵也不搭理他們,他直起身子說:“就能坐一會兒,宮裡都是漢白大玉石,比冰塊兒還涼。”

徐天不管不顧坐到瞭地上:“大哥你去哪兒?”

金海往前走:“要點吃的,犯人還給食兒呢!順便問問啥情況。”

五個士兵擋著金海,金海指著不遠處烤火的軍官說:“這好幾裡地都是你們的人,我也跑不瞭,跟你們當官的說幾句話。”軍官正好回身看,招瞭招手,士兵放金海過去。

夜晚,徐允諾在傢裡守著三雙碗筷,遲遲等不來人。

桌上擺瞭一些酒菜,徐允諾用一個小噴壺在給盆景噴霧水,舊匣子裡也是京韻大鼓:“……孔明說,啊!二將軍別看你能征慣戰刀馬好,據我瞧你不能夠前去擋曹。關公聞聽火往上冒……”

燕三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跟徐允諾把事兒一說,徐允諾身子彈起來說:“誰抓走的?”燕三低著頭,明顯不想把話說全瞭,“當兵的。”徐允諾更驚訝瞭:“共產黨進城瞭?”

“國軍,兩卡車正規軍。”

徐允諾不明白地問:“獄長也……保密局不是他們自己人嗎?”

“金爺和天哥得罪高人瞭,二哥還帶瞭五個幫手,跑瞭兩個,剩下的也被抓瞭。”

“趕緊找人撈啊!”

燕三幹著急沒辦法:“找誰?向來出事先找天哥,完瞭找金爺,頂不濟再找二哥,這回全兜瞭。”

“犯的什麼事兒?”

“就天哥往人院裡去瞭一趟,金爺和二哥連人門兒都沒摸呢。”

徐允諾六神無主,這完全超過瞭他的能力范圍。

皇宮內,金海抱著幾個饅頭過來,鐵林上前就拿:“給吃的?那還有緩兒,說什麼瞭?”

金海將饅頭遞給徐天說:“不搭理我”。

徐天接過饅頭啃瞭幾口,舒出一口氣說:“一會兒我去跟他們說,有事一人扛,不連累大哥和二哥。”

鐵林邊狼吞虎咽邊說:“這些都是當兵的,話遞不進去。”

徐天低著頭,歉意說出口顯得矯情,隻能旁敲側擊地說:“你們正經給黨國當差,說得清,我就是一小警察。”

鐵林的嘴裡塞滿瞭饅頭,含糊不清地說:“警察不是給黨國當差的?”

徐天心事重重地說:“沒覺得,我給白紙坊一片兒當差。”

金海掰著饅頭往嘴裡放,說:“不掰扯這個,咱自個兒先把事兒往最壞想,然後再想想怎麼脫身出去。”

鐵林把最後一口饅頭咽下,說:“我是無所謂,大不瞭保密局不幹瞭,反正也幹不下去瞭。”

金海看著鐵林,鐵林索性倒出所有苦水:“實話,誆出來五個兄弟抓瞭三個,跑回去那兩個再一報告……白天跟四組在前門火車站捕仨共黨,女共黨差點弄死我,老共黨莫名其妙被男共黨殺瞭,刀子塞我手裡跑瞭。回站裡我以為能落點好,結果什麼好都落不著,差點被處長當場槍斃,誰知道他們裡邊繞啥妖蛾子。背字兒都讓我給趕上瞭,受夠瞭!如果今晚能回傢,從明天起保密局這局那局統統不幹瞭,正好!”

憤懣帶來的強勢一掃平日裡的窩囊,徐天、金海看著鐵林即覺得新鮮也覺得可樂。鐵林越說越起勁:“徐天咱們是兄弟,這不算連累。小朵是死得冤,但死都死瞭也別太往心裡去。這年頭自己活著都不易,你瞧瞧這滿坑滿谷的兵,都是奔死去的,也都是要去殺人的。”

聲音越說越高,幾個士兵瞪著鐵林,鐵林也不怵,抬著腦袋看回去,說:“別瞧我,琢磨吧兄弟,有種把我們哥仨兒做瞭!”

西直門有一間很小的鐘表店,很整潔,大大小小的鐘表,有序地碼在層層疊疊的架子上,合奏的“滴答”聲頗有音律。櫃臺後面有一個修理操作臺,放著各種工具和鐘表零件,那隻紅色膠皮暖水袋靜靜地躺在臺上。馮青波摘瞭眼鏡,卸瞭袖套,從操作臺站起來,他拿起膠皮暖水袋,一盞盞關燈,掏鑰匙向外走去。

店門口,柳如絲提著個點心匣子進來,她徑直往那個操作臺走去,熟門熟路,重新開燈。馮青波貼著門往外望瞭望,萍萍在外面街角站著。馮青波關瞭門,柳如絲已經在操作臺上打開瞭點心匣子。

馮青波問:“怎麼來的?”

柳如絲一邊開匣子一邊說:“人力車。”

馮青波看著她,像是責怪她的冒失,柳如絲笑得溫軟,將一塊精致的女式手表放到操作臺上說:“沒人看見,就算有人看見我也是來修表的。”

馮青波將手表放入抽屜,說:“沒人這麼晚修表。”

“最多說我是你相好,共產黨也喜歡女人。”柳如絲笑著看馮青波,生出幾分嫵媚。

馮青波將暖水袋放在操作臺上,坐下來,抓起一塊點心吃。柳如絲也坐下來吃。

“就知道你沒吃晚飯。”

馮青波嘴裡嚼著東西,對上柳如絲的媚眼。柳如絲拿過那隻膠皮暖水袋,柔聲問他:“出什麼問題瞭?”

“田丹下車給瞭我一隻暖水袋。”

“然後呢?”

“她怕我冷,在車上專門灌瞭熱水給我暖手。”

柳如絲把暖水袋重重擲在桌上,冷聲冷氣道:“現在冰涼瞭。”

馮青波也不吃瞭,嘆息一聲道:“她是聰明人,分開四年通瞭八封信,因為愛我才沒有察覺我是保密局在共產黨的臥底。”

“你不會也愛她吧?”

馮青波沒說話,這是他無法面對的問題。他明白自己身在烈火之中,愛會害瞭自己,但不愛卻是在騙自己。柳如絲的心揪瞭一下,放柔瞭聲音勸他說:“北平保不住,趕緊瞭瞭手頭事,我跟上峰說我們一起去南邊。”

“然後呢?”

“恢復身份,總不能一輩子做共黨臥底。”

“也做不成瞭,田丹被剿總帶進瞭京師監獄,不用多久就會知道我的身份。隻要她願意,沒有什麼可以瞞住她。”

柳如絲知道田丹在馮青波心裡的地位,可她不願意聽他親口說出來,一股酸楚湧在喉嚨裡,“你沒殺她?”

“當時來不及瞭。”

柳如絲發瞭狠,半是為公半是為私,“我找人殺。”

“京師監獄歸剿總管,田懷中和她找沈世昌和談,沈世昌肯定會保。”

“說不定也保不住。”

“像我這樣的人在北平還有多少?”

“不知道,我隻負責給你傳話。”

“我討厭現在的局勢,更討厭沈世昌這種跟共產黨和談的人,如果沒有沈世昌,我不用做現在的事。”

柳如絲想說話又忍下來,她往嘴裡送瞭塊點心。馮青波接著說:“其實沈世昌才應該殺。”

柳如絲眼中的光芒暗淡下來,低聲說:“如果你不想幹瞭,以後我們找個地方安生,我賺瞭很多錢。”

“找個什麼地方?我是黨國的人。”

“黨國靠不住。”

柳如絲的苦口婆心,馮青波不是不知道,可他現在心裡都是在監獄裡的田丹,顧不上體恤另一個女人的心意,他說道:“我一直搞不懂你到底是什麼人,局勢這麼亂還能南北倒金條,而且對共產黨來北平和談的行蹤這麼清楚。”

“你隻要明白,這世上到最後還有個人把你當回事兒就行瞭。”

馮青波低著頭,看點心盒子裡還有一半點心沒動問道:“你還吃嗎?不吃我帶回去明天早上吃。”

柳如絲站起來冷冷地說:“今天有三個換金條的差點把我那兒搶瞭。”

馮青波抬頭看著柳如絲,柳如絲迎著那目光,希望從中尋找到某種關愛或擔心。馮青波隻是看著,眼睛裡的情緒沒有溫度。那點期望在柳如絲心中滅瞭,她轉過頭調整語氣道:“已經讓31軍的人轟走瞭,三個人裡的大哥正好是第一監獄的,他們有四十六根金條在我手裡。即然你不舍得殺田丹,讓金海殺應該問題不大。”

“金海?”

“萍萍查的,京師監獄獄長,另外兩個一個叫鐵林,保密局北平站的,還有一個是警察。”

馮青波愣瞭半天,蓋起點心盒子說:“殺田懷中的時候,有一個北平站二處的看見我瞭,叫鐵林。”

“這麼巧?”

“我讓二處安排明天見他。”

柳如絲往外走,停瞭一會兒她忍不住轉身問:“這麼多年你都是一個人,不悶嗎?”

“沒多少年。”

“別想田丹瞭。”

“沒想,你先走吧,我過一會兒走。”

柳如絲覺得沒趣,快步走出瞭鐘表鋪,萍萍在街邊冷得直跺腳。

柳如絲看萍萍凍成這樣子,問道:“車呢?”萍萍的後槽牙都在打著顫說:“您吩咐找馮先生不帶車。”

柳如絲嘆口氣,說:“叫人力車。”

萍萍說:“往外走走興許有。”

柳如絲急瞭:“那前頭走呀!”

萍萍打著顫往前去,柳如絲回頭看鐘表鋪裡還亮著燈。一個屋裡,一個屋外,兩種心事。整條街好像都被凍住瞭,今晚沒有聽見炮聲,夜晚顯得好靜,這種靜讓柳如絲的心更涼瞭。

萍萍終於攔到瞭輛人力車,柳如絲裹著大衣從街角轉出來,轉頭看瞭眼街角的一架公用電話機。

萍萍喊:“姐,這兒!”

人力車夫看著兩個女人說:“宵禁瞭,二位往哪兒呀?”

“宵禁也禁不著我們。”

車夫一臉不信。柳如絲坐入車內,萍萍正要上車,被柳如絲用話攔下:“趕緊跟31軍說一聲,那兒有電話。”

萍萍扁瞭扁嘴,有些委屈:“回去打吧姐,冷。”

“回去我怕已經把他們槍斃瞭。”

“誰?”

“下午打算劫咱們那三兄弟,放他們走。”

萍萍沒辦法,小跑著向街角那架公用電話過去。車夫驚愕地看看萍萍又看看柳如絲。柳如絲沒好氣瞪他一眼:“看啥,棉簾子放下來。”

皇宮內廣場,金海看著一言不發的徐天說:“徐天,天兒!”

徐天從混亂的思緒裡掙紮出來,答應一句:“大哥。”

“別想小朵的事兒瞭。”

徐天不吭聲,金海仍然擔憂地問:“那位姓柳的多大?”

“不大。”

“咱們真該早點走,弄不好今晚糊裡糊塗折這兒瞭……”金海話說一半,看見當官的向看守他們的幾個持槍士兵招手。士兵們離開三兄弟,走向篝火取暖去瞭。徐天過意不去地說:“大哥二哥,明天我找姓柳的去認慫,不就錢嗎?我那六根扣瞭要不夠,珠市口兩進院子換錢再往裡補,怎麼著也夠瞭。”

鐵林已經凍得顫若篩糠,嘴上還在硬撐說:“怎麼能讓你補呢!”

金海一直在觀察,官兵往來沒人再搭理他們。

徐天仍舊自說自話:“不補二嫂也不答應,換錢的線是我托的,禍也我招的,該我補。但南邊我不去瞭,不逮著殺小朵的人,我這輩子跟這兒死磕。”

鐵林幾乎放棄瞭,唉聲嘆氣地說:“能過今晚再說吧。”

金海站起來,拍拍徐天和鐵林說:“起來,走兩步。”

鐵林終於來瞭精神,四處打量瞭一下說:“沒人看瞭?”

金海一咬牙,下定決心說:“興許,咱們仨分三頭走能走出去,我走午門,你走南池子,徐天走天安門。”

鐵林下意識地說:“還是我走午門吧。”

“為啥?”

“我也不知道為啥。”

金海和鐵林往外走瞭幾步,扭頭看徐天還蹲著,金海低聲喊:“走啊徐天。”

徐天看著金海說:“你們先走。”

鐵林假意活動著腿腳,觀察四周報告說:“看著沒事兒。”

徐天看兩個結義哥哥一左一右穿過重重軍人軍車走開,自己嘟囔著:“我不怕事。”

起初金海和鐵林還不時回頭,然後就不見瞭,徐天一人盤坐在亂世宮城的兵荒馬亂之中。

遠處隱隱有炮聲,但平淵胡同是安靜的,似乎有道無形的屏障,外界的一切都無法打破這裡的安靜。大纓子從刀美蘭傢出來,回頭說:“美蘭姐我走瞭,門栓上吧。”

刀美蘭的院門“嗒”的一聲從裡栓上。大纓子小跑幾步進入自己傢院門。金海從暗處走出來,手裡拎著東西來到刀美蘭院子前。他熟門熟路地從門楣上摸出一根斷鋸片,塞進刀美蘭的院門縫。

刀美蘭停在院子裡,看鋸片從外伸進來在挑門栓,她嘆瞭口氣,走回屋子。金海挑開門栓進入院子,回身將門關上栓好。

屋裡,刀美蘭坐在床邊,看金海挑簾進來。金海將手裡拎的東西放到炕桌上,看著屋裡已經熄滅的炭火,嘆瞭口氣:“吃吧,繞遠去瞭趟稻香村,特意敲開門買的。”

“你們仨合計瞭嗎?”

金海一愣說:“啥?”

刀美蘭抬頭,紅腫的眼圈有些嚇人:“誰殺的小朵?”

“合計瞭,明兒起就逮。”

“你走吧。”

“陪陪你。”

“放心,本來活著沒盼頭,現在反倒有瞭,我得看見誰替小朵找出小紅襖來。”

金海猶豫瞭一下,說道:“我還是坐會兒,過那邊也睡不著。”

刀美蘭看瞭看金海,註意到他的手,問:“手怎麼瞭?”

“剛才傷的。”

“今兒早上就見你裹著。”

“早上?”

“院裡還燒東西。”

金海嘆口氣說:“這一天日子真長。”

鐵林傢是一棟位於前門的公寓樓。由拱門進入,樓房環抱一個內院,內院有破敗的假山和公用水池,每層門戶一律朝向院子,二層一圈鑄鐵扶欄。鐵林穿過拱門,上鐵樓梯,他到二層一間門前掏瞭半天鑰匙無果,後伸手拍門,越拍越理直氣壯。

門打開,裡面燈光粉粉的。鐵林一邊脫外衣一邊往進走。屋裡的擺設偏女性,凌亂地放著關寶慧的各種照片,幾乎看不出男主人的痕跡。外屋有不少紙包中藥,煤爐子上小火燉著藥。

裡屋地上扔著鐵林的衣褲,床上的被子在一拱一拱地動。關寶慧腦袋在被子外面,似喘似怒地說:“你行不行你個窩囊廢,就沖這能耐……你這能耐……保密局再幹一輩子也是小嘍囉……”

被子“呼”地掀開,鐵林滿頭大汗地鉆出來說:“能不能別這麼多廢話,老子擔驚受怕一天瞭!”

關寶慧扯過被子蓋上自己,嫌棄地說:“要抽煙上外頭去。”

“就這麼定瞭。”鐵林像是對關寶慧說的,也像是對自己說的。

“你能定啥?”

“不當差瞭,八根金條夠咱們到南方過日子瞭。”

“不是到南邊還當差嗎?”

鐵林鼓瞭鼓氣,大聲說:“不想幹瞭!”

“要連個保密局的差事都沒有,你就是個屁知道嗎?”

鐵林看著寶慧,剛鼓起來的氣就這麼被戳漏瞭,關寶慧哼瞭一聲:“連徐天都不如。”

“我怎麼就不如他瞭?”

“他好歹還是個警察,你算什麼?”

鐵林發瞭狠,好面子的心態占瞭上風,咬牙切齒地說:“今天我殺瞭個共黨!”

“啊?”關寶慧嚇瞭一跳。田懷中的死狀還在腦海裡盤旋,但鐵林已經不再害怕,自己把自己當成瞭兇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兩刀,手刃。”

關寶慧看他這樣子,知道八成是編的,她沒瞭興致,轉瞭個身說:“就你?你猜我信嗎?上峰獎賞瞭嗎?”

“明天一早讓我去午門。”

“幹啥?”

“我剛從那兒回來……行動。”

“又行動?你怎麼跟我就沒行動呢!”

百感交集的鐵林又掀開被窩鉆進去拱,關寶慧腦袋在被子外頭仰著說:“這回,你最好給我有點行動……”

沒一會兒,鐵林掀開被子,重新鉆出來。關寶慧徹底氣餒瞭,鐵林悶瞭一會兒說:“賈小朵死瞭。”

關寶慧這回徹底驚瞭:“啥?”

“叫人捅死的。”

關寶慧緩瞭半晌,心中大震,偏偏嘴上不饒人:“不是你捅的吧,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鐵林心裡更加氣悶,抓過床頭的煙起身往外屋去。他從屋裡出來,叼上煙,劃瞭半天火也沒劃著。夜風反著吹,“砰”的一聲將門反鎖上,鐵林將一盒煙狠狠地揉爛。

夜晚,冬蟈蟈罐握在徐允諾手裡,間或鳴叫。徐允諾裹瞭裹薄被歪在炕裡睡著,突然聽見碗筷的響動,他睜開眼睛。茶爐冒著熱氣,徐天坐在桌前吃早已擺好的那些東西。徐允諾問:“燕三呢?”

“走瞭。”

徐允諾起身要給徐天熱菜,徐天攔著老父親說:“吃差不多瞭。”

“不喝酒?”

“喝瞭腦子糊塗……我得清楚。”

“燕三說你們哥仨被當兵的帶走瞭,沒事兒瞭?”

“有,天一亮我去給人賠不是。”

“人傢能消火嗎?”

“爸,咱傢這院兒要抵出去,您別怪我。”徐天看著已顯老態的父親還得為自己操心,有些心酸。

“為啥?”

“我不能對不起大哥二哥。”

“那是,一日兄弟一生兄弟,隻要你人沒事咋都行。”

“上午在司法處的話我聽進去瞭,您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得好好的。”

“小朵……”

“別說小朵,你們誰都別說,人都死瞭。”徐天說著從椅子上起來,“我回自己屋,爸您躺下睡吧。”

“唉。”徐允諾不放心地看著他,眼神隨著徐天走到門口,果然徐天又站住瞭,問道:“咱傢房契在哪兒?”

“你房裡。”

徐天應瞭一聲走出去,徐允諾坐起來發怔,他不知道徐天要房契做什麼。

徐天穿過院子,去對面自己的廂房。他躺在床上,從懷裡掏出自己和小朵的合影照片,合影立在枕頭邊,然後拉開被子合衣躺下。

黑暗裡,他睜著眼睛,沒有流淚。這一天太長瞭,他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緒,也不肯放任自己沉湎在過去的回憶裡。他告訴自己,事情已經發生,隻有找到小紅襖,這事兒才能翻篇。他知道,或許找到兇手也於事無補,但他需要給小朵一個交代。

同樣的黑暗裡,八青雙眼圓睜,他盯著罩神手裡尖尖的半片發卡,聽見罩神聲音嘶啞地說:“別的號子七八個,你怎麼一個人?”

見八青不說話,罩神一手摁住八青的臉,一手用發卡抵住八青的眼睛,說:“問你呢。”

八青驚恐地說:“我在天橋傷瞭個人……”

罩神把發卡往前送:“故意傷的吧,在這兒住小號養得細皮嫩肉的。”

八青緊閉著眼,顫抖著說:“獄頭金海喜歡我妹妹,好吃好喝把我在這兒關著……”

“你妹怎麼不把你弄出去?”

“我出去,美蘭就不搭理金海瞭……”

罩神松瞭手,八青捂著脖子咳。

“明兒放飯的時候,就這麼咳,咳到他們把這門開開為止。”

“大哥,出不去的,外頭還有好幾道門呢。”

罩神向外看著走廊說:“誰跟你說我要出去?咳開這門兒我弄死他們幾個,咳不開就弄死你。”

平淵胡同,金海輕輕拉開院門,從刀美蘭傢出來。刀美蘭扶著門說:“以後不要來瞭。”

“為啥?”

刀美蘭迎上他的目光,生硬地說:“別扭。”

“要不這麼著。”金海和緩地說,“找一天合適我送八青出來。”

刀美蘭伸手將門楣上的鋸片收瞭,心灰意冷地說:“我恨自己不爭氣,提著心忍著氣,日子還是越過越薄……八青隨他去瞭,你看著辦吧。”

“一定要這麼說話嗎?”

“就剩我一人瞭,為啥還摟著?”刀美蘭合上院門,裡面嗒一聲落瞭門栓。刀美蘭這一肚子火說不清楚向誰發的,似乎是金海,似乎是自己,似乎是這亂世。所有的憤怒都出自無奈,可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無奈。

1949年1月12日,農歷臘月十四。

早晨清冷的午門,零落著幾名軍人,那頭掉隊的小駱駝孤獨地穿過午門門洞。鐵林裹著大衣站在寒風裡,他不時向後張望,關寶慧則縮在後面的一輛人力車裡。鐵林四顧廣場,不遠有一處早點攤子冒著熱氣。鐵林向人力車過去,關寶慧看著鐵林坐入車鬥問:“完事兒瞭?”

鐵林轉頭問關寶慧:“我公幹,你跟著幹啥?”

關寶慧不認為鐵林有什麼好公幹的,說:“沒跟著你呀,我車裡坐著。”

鐵林看著車外的午門說:“弄點熱乎吃的去。”

“出門中藥喝瞭?”

鐵林順口就答:“喝瞭。”

關寶慧看著鐵林問:“喝沒喝?”

鐵林梗著脖子回答:“沒有。”

關寶慧語氣放緩,說:“那就對瞭,一會兒完事去同仁堂讓塗大夫再看看。”

“傢裡那麼多藥還看啥?”

“方子不對,擱別人身上管用,擱我身上不管用。”

“合著之前的藥都白喝,這會兒才想起來重看。”

“徐天說的。”

“他說的你都當聖旨。”

“說的在理兒。”

被嗆瞭一跟頭的鐵林跨下人力車,關寶慧跟著喊:“去哪兒?”

“我這公幹呢!”鐵林心煩意亂地下車,他厭煩自己陽痿,更厭煩關寶慧老是不死心地帶他看病。

“公啥幹,一大早人都沒幾個,你別蒙我。”

“我吃早點去!”

關寶慧仍然在後邊喊:“看大夫得空腹。”

“一會兒指不定出什麼事呢,我不想當餓死鬼。”鐵林轉身看著關寶慧,雖說是老夫老妻瞭,但被這麼認真地盯著,關寶慧還是有點虛,“大早上的真不吉利……”

鐵林離開人力車,往午門城墻下那處早點攤子過去。鐵林隨便找瞭張桌子坐下招呼著:“豆汁,仨火燒。”攤販應著,鐵林一抬頭,看到對面喝豆汁的人竟然是馮青波。

馮青波低著頭問:“那邊車裡的女人是誰?”鐵林也低下頭答:“我媳婦兒。”

馮青波接著喝豆汁不理鐵林瞭。鐵林的早點端上來,他往人力車那邊看瞭看,有些忐忑地說:“就你啊?”

“是。”

“合著一大早你約我。”

馮青波仍舊低著頭說:“是。”

鐵林感覺被戲耍瞭,說道:“你到底什麼人?別裝大尾巴狼。”

“國防部二廳保密局馮青波。”

到底還是保密局的,鐵林心裡有底瞭。

“神神叨叨的,自己人有話怎麼不上處裡說。”

“北平現在魚龍混雜,分不清誰是黨國的人誰是共黨的人,剿總、保密局、青教團都一樣,所以小心一點兒好。”

“找我幹啥?”

“昨天在前門車站時田懷中沒死透,我看見你蹲下去聽他說什麼瞭。”

鐵林想不到,自己今後的命運都要跟這個死人糾纏在一起,他皺著眉頭回憶,看見關寶慧下車往這邊過來。

馮青波冷冷地說:“記性這麼不好嗎?”

鐵林嘴上不吃虧:“昨天事兒多。”

“難怪一直當小嘍囉。”

鐵林火頂上來,瞪著馮青波沒好氣地說:“說還有一撥要來,殺他沒用。”

馮青波怔瞭怔。看到馮青波的反應,鐵林覺得滿足,說:“找我還有沒有別的事,沒事別耽誤我喝豆汁。”

“還有人要來?”

“對。”

馮青波顯然並不信任鐵林:“聽清楚瞭?”

鐵林有點不耐煩地說:“有本事以後把人殺透瞭,別把刀塞我這種小嘍囉手裡。”

關寶慧來到桌前,說:“還真吃上瞭,不是讓你空腹嗎!”馮青波放下碗,站起離開。這時關寶慧看看鐵林,又看看離開的馮青波,問:“誰啊?”鐵林狠狠咬瞭一大口火燒,報復性地喝豆汁,看著關寶慧。

關寶慧坐下,向攤販招呼:“給我也來一碗。”

鐵林有點惱火馮青波的態度,說:“一會兒問問塗大夫,有沒有方子壯陽又壯膽兒。”

“你膽兒還不夠大嗎?昨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剛殺完人。”

鐵林瞧著馮青波的背影問:“跟你說是我殺的瞭嗎?”

“合著不是啊?不是最好,光壯陽就行瞭。”

鐵林低頭快速吃飯,剛才這個馮青波讓他感覺非常憋屈,打擾瞭他吃早飯的心情。人都得吃飯,但人不同,飯就不同,有些吃得踏實,有些吃得心虛。鐵林吃瞭三十多年的飯,踏實又慫,踏實是什麼?踏實是一種失去後才能想到的東西,慫是一種失去瞭就想不到的東西。鐵林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能有一頓飯吃得彪悍,吃得痛快,該多好啊。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