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仁堂是典型的大藥店格局,一隅有坐堂大夫。鐵林的胳膊枕在脈枕上,手腕間搭著三根又老又嫩的手指。塗大夫看上去鶴發童顏,兩眼泛光,十分精神:“蔣緯國來北平瞭知道嗎?住在杜聿明傢裡。”

關寶慧湊上去問:“你怎麼知道?”

塗大夫悄聲說:“前天剿總那邊沈夫人痛經請我去瞭,他們準備用十架運輸機把裝甲兵團的人帶走。”

“裝甲兵團十架飛機坐得下嗎?”

“光坐人,裝甲車不上飛機。”

鐵林皺著眉頭,塗大夫慢悠悠地繼續說:“鄭介民也來瞭,鐵長官你跟他熟吧?”

鐵林不吭聲。

塗大夫絲毫沒有覺得尷尬,用更多的細節印證自己所言不虛:“鄭介民給華北剿總師以上軍官一人帶瞭一封信。”

關寶慧驚訝地問:“那得多少封信啊?”

“就一封,委員長寫的,師以上長官大傢輪流看……”

鐵林不耐煩瞭:“塗大夫你能說點兒有用的嗎?”

塗大夫這會兒不搭理鐵林瞭,反向寶慧問:“知道現在什麼東西最好賣嗎?”關寶慧聽到瞭興頭上問:“什麼?”

“平津地圖!”塗大夫示意鐵林換一隻手,鐵林隻能照做,“三塊錢一份,比生鮮肉還緊俏。唐山到北平的路已經修好瞭,天津共產黨打不下來,華北剿總估計至少能守三個月。”

“那過瞭三個月呢?”

“眼麼前兒是打不下來,天津動不瞭,北平就固若金湯,當年八國聯軍從天津往這兒來,僧格林沁把他們堵在八裡橋……”

鐵林把手從脈枕上縮回來,說:“塗大夫,我吃你多少藥,你從我這兒掙多少錢瞭?”

塗大夫也不搭理鐵林,用嘴舔瞭舔毛筆,開始邊寫方子邊說:“換這個方子試試吧。”方子寫好瞭,示意鐵林去抓藥,鐵林不情願地向裡屋藥房去,關寶慧關切地問:“以前的方子還用不用?”

“兩個方子一起用,氣血行運通則通,鐵夫人如花似玉,沒道理單單在您身上不管用。”

塗大夫說到瞭關寶慧的心坎上,關寶慧連連稱是。

“可能還是心理問題,鐵夫人是不是太強勢瞭?”

鐵林隔著老遠聽見對話,非常反感,說:“啥方子也別開,之前的藥也不喝瞭。”

關寶慧一向習慣頂著來,說道:“我強勢嗎?他叫幹啥我就幹啥。”

塗大夫把手縮在袖子裡問:“方子還要不要?”

關寶慧急切地說:“要啊,兩個方子一起喝。”

鐵林受不瞭瞭,逃跑似的離開瞭藥店。

同仁堂店門口有一副煙攤。鐵林從店裡出來,摸著口袋走到煙攤前挑挑揀揀,拿瞭一盒哈德門香煙,然後又在身上摸錢。

關寶慧拎著一堆中藥從店裡出來,走到鐵林身邊。鐵林轉頭問:“有錢嗎?”關寶慧沒聽見一樣,沿街往前走。煙販將哈德門從鐵林手裡拿回去,鐵林悻悻地跟上關寶慧。

倆人並排走,關寶慧說:“我買些點心去看看徐允諾。”

鐵林沒搭茬,自顧自地抱怨:“老這麼吃,會把我吃死的。”

“吃死人我跟塗大夫沒完。”

“那就晚瞭,關寶慧。”

關寶慧沒理會鐵林,接著說:“小朵死瞭,徐允諾肯定不自在。按說我得去看看刀美蘭,但跟她也不太熟,主要是不想見你前妻。大纓子到現在還單著吧,當時她如果不要死要活非往外趕你,你們倆現在還過一塊兒呢,多沒勁啊……”

鐵林忍不住瞭,“關寶慧你關心關心我好嗎?”

關寶慧不明白自己怎麼就不關心他瞭,“啥事兒?”

鐵林有很多愁,理不清頭緒,說道:“昨天趕上一堆事兒,處裡一幫王八蛋……”

“你處裡本來都是一幫王八蛋,又不是昨天才知道的。”

兩人終究是無法交流的,鐵林放棄瞭,“算瞭,我去單位。”

“可別說我不關心啊,領著你開方子抓藥,世上還有誰對你這麼好?”關寶慧是遲鈍的,熱烈的,傳統的,她唯獨不知道鐵林需要的是什麼,可鐵林也真的離不開她。

審訊室內,田丹戴著手銬腳銬,兩個獄警站在她身後,她儼然成瞭監獄裡最危險的人。

金海和徐天坐在椅子裡,華子站在金海身邊,桌上擺著斷成兩截的發卡。田丹耐心地解釋,好像不是坐在審訊室裡,而是面對一群學生:“人都會有討厭的聲音,程度不同取決於每個人能夠接受聲音在空氣中振動一秒內形成波次數的極限,周波數越高越讓人難受,這是人在進化中殘留下來回避險情的條件反射,美國稱這種聲音為“blackboard screech”,少數人聽到這種聲音會有暴力傾向。”

所有人都聽得有點發蒙,金海也是,他扭頭看著華子想要找出一點答案。田丹接著說:“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他受不瞭這種聲音,並在他進監舍時記住瞭開最外一道門的鑰匙。”

身後的獄警忍不住質疑:“我一串兒鑰匙十幾個,用一個你能記住?”

“十九個鑰匙,全部記住也不難。”

金海也有疑惑:“你怎麼知道燈罩兒會逼八青開門?”

田丹沒理會,轉頭問徐天:“你叫什麼名字?”徐天一直目不轉睛看著田丹:“徐天。”

“吃藥瞭嗎?我的阿司匹靈。”

徐天沒想到田丹會這麼問,他蒙著回答:“吃瞭。”

田丹朝他笑瞭笑,將目光轉回金海:“哪個叫燈罩?”

金海移過桌上那半截尖發卡,看著田丹,金海在用沉默宣誓主權。田丹接著說:“監舍裡兩張床,一張被褥鋪板和床下的地面都是舊的,很舊,另一張起碼一年之內沒人用過。兩個人裡有一個在這監獄享受特殊待遇,他如果有危險,獄警一定很緊張。另一個叫燈罩的剛剛入獄。”

金海沒忍住問:“就不能是別的監舍轉過去的?”

“在監牢裡看見女人……剛入獄的和一周以上的就很不一樣。”

眾警也沉默瞭,這種沉默是心服口服。

“燈罩眼裡沒有我,隻有獄警。他很生氣,臉上是新傷,以他的體格不可能被囚犯所傷,另一個叫八青的更不可能傷他,是獄警傷的。他應該進來不超過兩天,是一個不好惹的人,但被你們打得不輕……我告訴他活不過今天,賭他聽不聽得進。”

金海仍舊沉默著,沉默中懷著不安。這是監獄,是證明他權威的所在。亂世中,也就這裡能讓他覺得心安,起碼基本的秩序還在。隻要是人,就不得不屈服於秩序,以前是,以後也一定是。但眼前的田丹把玩著秩序,也在把玩著他,這是侮辱,但又無可奈何,金海分秒難熬。

田丹看出金海的不自然,說道:“金海。”

金海愣瞭一下:“嗯?”

“手銬腳鐐不用戴,不方便,這幾天我不會離開這座監獄,放心。剛才如果我被保密局劫走你就解脫瞭,可惜徐天來瞭……徐天。”

這回換徐天愣瞭一下:“嗯?”

“好點兒瞭嗎?”

徐天看瞭看金海,沒說話。被審問的倒變成瞭審問的。

田丹將目光重新轉向金海,她看起來掌控瞭一切,卻沒有那種志得意滿,反而帶著些憂慮,像是在替金海為難:“你很為難,剿總要保我,保密局要殺我,但別忘瞭還有共產黨。北平城指日可破,你大概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如果我死在這個監獄,或者從你的監獄落到保密局手裡,新世界到來的時候你比現在要為難很多倍。”

金海不敢說更多,他怕暴露更多,“說的都在理兒,我過過腦子。”

田丹轉向徐天說:“徐天,金海是你什麼人?”

徐天呆呆地說:“大哥。”

“我欠你情,如果有需要,來找我還。”

“你能還啥?”

兄弟不能再被搶走瞭,這女人是個雷。金海反應過來,陰著臉說:“送裡面去。”

田丹起身,在獄警的擁簇下叮叮當當地離開。審訊室裡隻剩徐天和金海兩人,兩人各懷心思,相互看著。

金海終於問出來這句話:“你來幹嗎的?”

“一大早找柳爺瞭,她要我來殺田丹,說我要不殺就你殺。”

鐵林剛走進保密局院子,正巧後面有輛吉普車開進來。鐵林故意放慢步速,聽吉普車在後面摁喇叭。鐵林要和全世界作對,那一瞬間是爽快的,似乎也能延長。

喇叭聲不停,現實中的鐵林轉身,看見駕駛座上是四組組長馬天放,他不甘地靠邊讓瞭讓,這口氣忍下來瞭,不忍著又能怎麼樣呢?吉普車要靠邊,又沖鐵林摁喇叭。這幾聲喇叭,比夢的時間長多瞭。夢碎瞭,現實就現實。

鐵林幹脆站住,吉普車故意往前拱,拱得鐵林連連後退,像隻驚恐的小螞蟻。

吉普車停下來,鐵林準備發作,見閻若洲也從車裡下來,忍瞭脾氣好聲好氣地說:“處長……出去瞭?”

閻若洲一行人臉色很不好,紛紛進入樓裡。

馬天放下車朝鐵林喊:“有種別躲。”

鐵林頂著來:“有種撞我。”

“撞死一個少一個,浪費黨國的糧食。”

“馬天放你老跟我過不去有意思嗎?”

“我們拼命你在幹什麼?”

“拼命怎麼沒有拼死你呢!”

“站車前頭別動。”

“誰動誰孫子。”

馬天放進入吉普車打著火,向鐵林拱過來。鐵林站著不動,橫一把,死瞭也值瞭。但吉普車生生將鐵林拱瞭一個跟頭,成瞭笑柄。院子裡的人都在看熱鬧,馬天放下車進樓裡瞭,鐵林從地上起來,跟著進入樓內。

閻若洲在自己的小辦公室接電話:“是!沒弄錯吧?鐵林……明白!”隔著玻璃,閻若洲看見鐵林走進辦公室,站在人群中間大聲喊:“同袍們!大傢作個證,和立場信仰無關,馬天放經常污辱我人格,現在我正式請他決鬥!不應戰的是娘兒們!”

“你還真來勁兒瞭?”

“老子豁出去瞭!”

馬天放擺擺手說:“我心裡不痛快,懶得理你。”

鐵林嘴上先過癮:“娘兒們!”

馬天放解下槍,“啪”的一聲放在辦公桌上,“來!”

鐵林也擼起袖子握起拳頭,“來!”

一屋子人圍上來看熱鬧,閻若洲掛瞭電話,從小辦公室走出來。眾人圍觀著,可鐵林和馬天放隻是轉圈不出手。

鐵林不想認慫,說道:“你來呀!”

馬天放也僵著:“我看你是不想在保密局幹瞭。”

“這和幹不幹沒關系。”

“以後沒有一個組會要你行動。”

“老子是不想當組長,要當早當瞭。”

一個瓷罐“啪”的一聲在地上砸碎,眾人回頭,是盛怒的閻若洲。閻若洲忍下來怒氣,陰著臉說:“鐵林,你過來。”

鐵林不敢相信處長這麼明目張膽地偏心,問道:“就我一個嗎?是他挑起事端的。”

閻若洲厲聲喝道:“你給我過來!”

馬天放和一屋子人都幸災樂禍,鐵林推門進瞭小辦公室,閻若洲連頭都沒抬說:“門關上。”鐵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去關上門。

鐵林胸腔裡生出遇事混不吝的勇氣,說:“處長,有什麼您就說吧,我都想好瞭。”

閻若洲換瞭語氣,帶著無奈說:“二處一共四個行動組,從現在起你是組長瞭。”

鐵林終歸不是個混不吝的人,他有點委屈地說:“處長,我不是這個意思,馬天放常年污辱我的人格。”

閻若洲抬頭看著鐵林問:“願意帶第幾組?”

鐵林發現處長的表情嚴肅,蒙住瞭,問:“啥意思?”

“你是真廢物嗎?話說得很清楚瞭。”

“為啥?”

“不為啥。”

“不可能。”

“道兒夠深的,南京保密局轉過來的電話。”

鐵林轉著眼珠子琢磨瞭一會兒,說:“是嗎?”

“趕緊說,想帶第幾組?”

鐵林不假思索地說:“我帶四組。”

閻若洲擺擺手說:“出去吧。”

鐵林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轉瞭運,喜上眉梢地說:“謝處長栽培!鐵林一定為黨國效犬馬之勞,您受累當面宣佈一下,不然鐵林也不好開展工作。”

閻若洲站起來說:“好。”

虛無的“南京”讓鐵林有瞭底氣,他問道:“那馬天放怎麼辦?”

“副組長。”

鐵林不依不饒地說:“一組五六個人,哪兒用的著副組長。”

閻若洲隻想盡快結束這對話,敷衍道:“他調別的組。”

閻若洲的步步後退,讓鐵林在得寸進尺的路上越走越順,他說道:“這樣也不好,馬天放還是應該在四組,做組員就好瞭。”閻若洲瞪著鐵林,一臉憤怒。

閻若洲從小辦公室出來時,鐵林挺著胸,環顧大辦公室。眾人靜下來看著閻若洲和鐵林,閻若洲陰著臉說:“馬天放。”

“有!”

閻若洲聲音很輕地說:“四組現在由鐵林帶,你還在四組待著。”

馬天放愣瞭,“是……沒明白。”

閻若洲有些疲憊地說:“鐵林任二處行動四組組長,你降為行動組員。”閻若洲說完便進瞭小辦公室。

在一屋人的註視下,鐵林走出辦公室,一直走出眾人的視線。鐵林快步從樓內出來,跑到那輛吉普車邊大喊:“鑰匙給我,給我,老子要用車!”司機指瞭指車,鑰匙在方向盤下面插著。鐵林跳上車,發動。吉普車轟鳴,歪歪斜斜地開出院子。對鐵林而言,開上車很重要,未來的路更重要。但車要往哪裡開,路要往哪裡走呢?鐵林來不及想。

街邊的鹵煮火燒檔熱氣升騰著,金海和徐天站在大鍋邊。金海夾著公文包說著:“多加點百葉大腸,別凈是心肝肺,沒嚼頭。”老板倒苦水說:“金爺,牲口都見不著瞭,上哪兒弄下水去?您湊合,鹵還是原味。”

兩大碗鹵煮盛出鍋,徐天和金海一人一碗端到手裡。金海嘗瞭一口,皺起眉頭。老板看出金海的不悅,隻能賠著笑說:“裡頭吧?外頭冷。”

徐天已經端著碗蹲到石牙子上去瞭。金海也端著碗過去,倆人並排就著胡同的冷風吃。胡同裡人來人往,大多是北平百姓,間雜著一些來歷不明的軍人。

“大哥,要一輩子不出胡同,都不知道外面快變世道瞭。”

“世道變胡同也得變,窩不瞭一輩子。”

“一輩子見不到她們那種人,咱還以為自己多牛呢。”

“你說誰?”

“女人。”

“姓柳的還是田丹?”

“都不善。”

金海悶頭吃瞭兩口,說:“姓柳的原話怎麼說?”

“四十六根金條一根不扣,把田丹做瞭,昨天咱們仨打算抄她的事兒就算沒瞭。”

“她一個倒錢拼縫兒的怎麼跟共產黨過不去?”

“也沒見過倒錢拼縫兒能調國軍部隊的。”

金海停瞭嘴說:“你又找她,沒火上燒油吧?”

徐天抽瞭下鼻子說:“沒,認慫去的,凍得半死。”

“現在好點瞭?”

徐天攤開手心,手裡攥著田丹的白色藥瓶說:“腦袋是不暈瞭,人有點暈。”

“我說啥來著?”

“啥?”

金海低頭接著吃:“算瞭,不說瞭。”

“您說呀。”

“小朵出事頭天晚上,我說這世上好女人你連見都沒見過,為個土妞跟我犯愣……”

徐天將吃空的碗往石階上一頓,金海收瞭聲。片刻,那隻碗裂瞭,裂成幾瓣從石階上摔下去。

“大哥,我胡同裡長的,也就合適土妞,您別再寬我心瞭。”

“犟吧,這坎兒得慢慢過,才幾天工夫啊,過年關就不犟瞭,結賬。”

老板看著空碗,有些歉意,這歉意來自亂世,“算瞭,兩碗鹵煮,請您和天哥應當的。”

金海打開包掏錢說:“別廢話。”

老板瞅見裡面有支手槍,老實在邊上站著。徐天瞅見瞭包裡的剔骨尖刀,扭回頭去。

金海付完錢問徐天:“一會兒你去哪兒?”

“您去哪兒?”

“找姓柳的,讓我們殺人,我得問問金條到底怎麼算。”

“真要殺那女的?”

“看姓柳的怎麼說。”

金海頓瞭頓,接著說:“按說是殺不得,剿總保著她,保密局也盯著,但之前我獄裡就殺過共黨,所以說什麼都得走,走到哪兒都得花錢,錢在人傢手裡攥著……是這理兒嗎?”

“咱和她沒冤沒仇。”

“這世道沒冤沒仇殺人的多瞭,小朵不就是?”

徐天瞪著金海,金海也覺得自己話重瞭,說:“不用你下手。”

徐天硬著頭有點氣,說道:“我的錢可以不要。”

金海夾著包慢慢走開,“回去歇會兒,走瞭。”

徐天愣著,想著金海的話。鹵煮老板拿著金海的錢出來,遞給徐天。徐天沒反應過來:“幹啥?”

“金爺的錢不能要,他幫過我。”

“這一片兒見過抽哈德門抽特兇的人嗎?”

“哈德門可是好煙,抽的人少。”

徐天站起來,老板捏著錢說:“哎,天哥……我這兒還有半包哈德門,要麼您拿走。”徐天站起身子,老板將錢揣到兜裡,從店裡拿瞭半包哈德門煙出來。徐天接過煙,數瞭數裡面還有十來支,問:“你抽這煙?”

老板繼續陪笑著:“我哪兒抽得起,招待地面上大爺的。”

“你沒抽嗎?”

“我就不會。”

徐天又盯著老板看瞭半天,老板不自在地說:“您都把我看毛瞭。”

徐天沒說什麼,揣起煙離開。

珠市口,徐允諾架著老花鏡雙腿盤在椅子上算賬。桌上,一盒點心打開著,關寶慧邊吃邊問:“徐叔您吃啊,專門給您買的。”

徐允諾轉過頭,寬容地看著寶慧:“您吃,要茶嗎?我去沏。”

“不麻煩瞭,一會兒進去看看我爸。”

“還讓您這麼破費。”

“鐵林昨晚特意叮囑的,說小朵沒瞭,得來看看你。”

“天兒交上這麼好倆哥哥,真是福氣。”

“交不交的打著骨頭連著筋,您是我傢包衣,我爸在您後院住,鐵林是我男人,大哥就更別說瞭,哎你說鐵林怎麼一開始能娶大纓子呢?他那麼好面兒的人,帶都帶不出去。”

徐允諾繼續算賬:“大纓子挺好的。”

關寶慧顯然不同意他這麼說:“多缺呀!”

“缺點易相處,心眼多的累。”

關寶慧撇頭看著徐允諾說:“您是說我累唄?”

徐允諾笑瞭:“哪兒有這意思。”

“說正經的啊,嫁雞隨雞,鐵林正好屬雞的,他們哥仨說不定哪天就走瞭,我跟鐵林一走,我爸您可得照顧好。”

“一輩子的事兒,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的,房子沒瞭,有我一片瓦就有他大半扇。”

“這話說的,房子怎麼能沒呢?”

“保不齊的事兒,昨天他們哥仨還叫人逮起來半宿。”

關寶慧驚瞭:“啊?誰逮誰?”

徐允諾看瞭一眼關寶慧,意識到自己說漏瞭嘴:“喲,當我沒說。”

“他們哥仨不就是逮人的嗎,誰敢逮他們?”

鐵林的聲音在外面興沖沖地喊:“寶慧,寶慧!徐叔,我媳婦在不在?”徐允諾趕忙攔著關寶慧:“別生氣啊,我以為鐵林啥事都不瞞您。”

關寶慧站起身出去,不忘包起吃瞭一半的點心。鐵林正要進徐允諾房間,關寶慧挑簾而出。鐵林按耐不住激動:“媳婦,有好事兒。”關寶慧沒好氣地說:“我剛聽一喪事兒。”

“怎麼瞭?”

關寶慧拎著吃瞭一半的點心往裡院去,鐵林往屋裡探瞭探頭,仍是蓋不住的笑:“徐叔,我去後面啊!”

徐允諾有點心虛:“哎。”

寒冬臘月天,關山月一襲薄衣薄褲,搖著扇子在院裡逗鳥。關寶慧走到他身邊:“爸。”

關山月踱著步:“西瓜鎮上瞭嗎?”

“你熱不熱?”

“還好。”

“這都幾月份瞭?”

“你說呢?”

關寶慧司空見慣,知道怎麼和這糊塗爹交流:“八月,大夏天的穿這麼多?”關山月打量自己衣著:“胡扯,多冷呀!這不一月嗎?大冬天的你還嫌我穿得多,我的貂皮大氅呢?”

“誰知道呀。”

關山月仿佛剛剛才覺得冷,扔瞭扇子跑進屋去:“我自己找去!”

鐵林湊過來,拽瞭拽關寶慧:“屋裡說,好事兒。”關寶慧不動:“就這說,丟人別讓爸聽見。”

鐵林蒙瞭:“啥事呀?”

“昨天回來那麼晚,敢情是被人逮瞭?”

鐵林不知道這事兒怎麼讓寶慧知道瞭,兀自嘴硬:“是啊,幸虧我在,要不然大哥和徐天這會兒已經穿上黃皮送廊坊當兵打仗去瞭。”

關寶慧不信:“幸虧你在?”

“黨國內部的水有多深,大哥和徐天還是不摸底。畢竟地方上的,跟我差一截。”

關寶慧打量著鐵林:“說你的好事。”

“北平站二處行動四組組長,幹上瞭。”

關寶慧嘲諷:“太陽從西邊出來瞭?”

“怎麼說話的,其實我當處長也綽綽有餘。”關寶慧不信,鐵林並不覺得失落,他自己也覺得像做夢一樣。

關寶慧信瞭,但並沒有感到開心:“瞧你的小樣兒,當個組長……南邊還去不去?”

“黨國需要我去我就去。”

“黨國要你死在北平呢?”

“不至於。”

“少嘚瑟啊,等你當上處長再隨著黨國。”

“哎,怎麼一點也不喜興呢?挺好的事趕回來跟你說。”

鐵林自討瞭沒趣。

關山月裡三層外三層地裹著,帽子都扣瞭兩頂從屋裡出來:“哎哎誰把我的八哥擱院兒裡瞭,大冬天還擱把扇子,就怕凍不死八哥,是吧慧兒?”關寶慧應著:“我給提屋裡,弄點小菜喝點就暖和瞭。爸您女婿出息瞭,北平城被共軍圍死瞭他才見點小亮兒。”說著,瞪瞭一眼鐵林就和關山月進屋。

街角公用電話亭,馮青波將聽筒舉在耳邊,眼睛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柳如絲傢門前的巷子裡,金海夾著包,正越過一堆碎土亂石。

屋內電話響著,數個電話中柳如絲準確挑出一個,接起來:“喂?”電話裡是馮青波的聲音,不像平常的冷靜從容:“北平站二處連監獄的門都進不去,你怎麼協調的?獄警和行動組的人都打起來瞭。”

柳如絲愣瞭愣,馮青波很少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進不去就進不去,怎麼打起來呢?”

“田丹在監獄院子裡。”

“沒聽說,不是關著嗎?”

“你到底能不能讓我們的人進去見她?”

“我跟你一樣隻調得動保密局,華北剿總夠不上。”

“我們見面說。”

“青波,上面沒任務給你,你積極什麼呀?審不瞭就審不瞭唄,你不會是自己要見田丹吧?”

馮青波瞇著眼睛看頭頂的太陽,感覺事情很棘手:“你來一趟鐘表鋪,或者定個別的地方。”

“我一會兒出門,要著急晚上來暢春園。”

馮青波簡短地沉默瞭一會兒說:“鐵林是京師監獄獄長的把兄弟?”

“是,哥仨兒,一個獄長、一個保密局、一個警察。”

“告訴他們田丹不能動,我讓鐵林進去審。”

“我才不找他們呢,除非他們自己找我。”

“再說一遍,田丹現在不能動,等問出第二撥找沈世昌的人,我親手殺她。”說完,不等柳如絲回答馮青波就掛瞭電話。

萍萍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小姐,金海在門口。”

“誰?”

“京師監獄的獄長,徐天的大哥。”

柳如絲聯想起剛才馮青波對她的態度,認為都是金海造成的,不耐煩地說:“讓他走。”

一樓客廳,金海一直夾著公文包站著,他眼睛瞟見半開的櫃子裡有一隻美式M3沖鋒槍。萍萍從樓梯下來,金海從櫃子收回目光。

“金先生,小姐不方便見您。”

“我反正也沒什麼事兒,要不往外趕我,我就跟這兒多坐會兒。”

萍萍想瞭一下,還是決定客氣些:“您喝茶嗎?”

“勞駕。”

萍萍轉身去倒茶,金海走向沙發,經過櫃子的時候掩上半開的門,然後讓自己陷入沙發。

珠市口,一輛美式吉普車停在徐允諾傢門口。徐允諾圍著車轉,來回的車夫們也都稀罕地看著。祥子湊上前問:“東傢,二爺開回來的?”

徐允諾皺眉看著,還沒說話,又一輛美式吉普開過來,車夫們更加驚訝。

車裡坐著鬱悶的馬天放,下來一個特務跟徐允諾打聽:“哎,鐵林在裡面嗎?”

徐允諾是老北平,最講禮數,臉一沉:“誰起名兒叫哎啊?”

特務忍瞭忍,重新措辭:“大爺,處裡有事兒找鐵組長。”

“鐵組長?”

“鐵林。”

後院屋裡,留聲機放著京戲,關山月聞戲起舞。再看一旁,夫婦二人就著酒菜,大白天的鐵林已經喝美瞭。

“南京保密局親自給處長打的電話,時來運轉瞭寶慧……”

關寶慧一臉不信:“一個破組長用得著南京打電話?”

“運來瞭擋都擋不住啊。”鐵林說著就不自覺地樂出聲。

關寶慧瞧不上鐵林的洋洋得意:“運來得也稍晚瞭點兒。”

徐允諾領著那個特務來到後院:“鐵林,有人找!”

鐵林隔著窗往外看:“誰啊?”

特務試探著叫他:“組長!”

“喲!”鐵林起身出屋。

“組長,到處找您。”

鐵林拿著范兒說:“什麼事?”

“處長讓您晚上去暢春茶倌聽戲。”

鐵林愣瞭好一會兒,問:“有行動指令嗎?”

“沒說,就讓您去暢春茶倌。”

“馬天放呢?”

“外頭車裡。”

“四組晚上都去,園子外頭候著。”

“明白。”

“去吧。”說完,鐵林晃回屋子。

透過窗戶,關寶慧一直在屋內瞧著:“真是組長?”

鐵林故作鎮定地說:“聽說過嗎?這時候北平還讓唱戲,也不知道啥戲碼。”

關寶慧來瞭精神頭兒:“我跟你一起去。”

“不太合適,說是聽戲,肯定有事兒。”

關寶慧掃瞭興:“那這破組長別當瞭,有意思嗎?”

“真不合適。”

“幸虧才當個組長,當瞭處長是不是要把我休瞭?”

鐵林正色道:“那絕對不可能。”

“你又不是沒休過。”

“我說當處長不太可能,你不明白黨國的水有多深……”

寶慧奪過鐵林的酒杯罵道:“深你大爺!”

鐵林吸口氣:“晚上一塊兒去。”

電話響,柳如絲從裡屋出來,下意識地去尋沙發邊那一堆電話,摸瞭半天,發現聲音不是從這堆電話裡來的。柳如絲轉去梳妝臺,接起臺子角落一隻琉璃柄電話:“什麼事兒?”

電話裡響起一個略微蒼老的男人聲音:“田丹不能動,田懷中帶著一封關於和談的信,信要拿到。”

柳如絲掛瞭電話喚來萍萍,萍萍應聲出現在門口。

“那個獄長還在嗎?”

“在。”

柳如絲嘆瞭口氣。

監獄前,徐天舉手拍門,小口打開,露出二勇的臉:“三哥。”

徐天點點頭,首道門禁打開,徐天進來,發現華子和十七都在。

華子滿臉堆著笑說:“三哥,老大呢?”

徐天邊向深處快步走邊說:“沒在?”

“不是跟你一塊兒出去的嗎?”

徐天輕描淡寫地糊弄過去:“他讓我來跟那女共黨聊聊。”

華子有些詫異,稍一遲疑,發現徐天已經站到向裡的鐵門前瞭。再不開門,就是拂瞭徐天的面子,這位小爺是什麼脾氣華子可是領教過,他硬著頭皮打開監門把徐天放進去。

混亂之後的監舍裡有很多獄警,將各種囚犯從監舍拖出來打,或者在監舍裡打,也有不知從什麼地方拖來塞回監舍的。長長的通道,華子和十七在前,徐天跟著,穿過混雜的世界,來到最裡面的鐵門柵。

金海不在,華子獨自面對徐天有點心虛。他小心翼翼地掏鑰匙,卻一片片都對不上鎖。

“您等會兒。”華子返回去,隻剩下十七陪徐天站著。徐天側過身看見旁邊監舍裡的八青。

監舍裡又隻剩八青一人,他顯得更諂媚小心地說:“三哥,有日子沒見……”

徐天冷著臉說:“您別叫我三哥。”

“您說金爺這回會不會生我氣啊?您說呢?我也是沒轍,不是故意的,燈罩兒出去就沒回來,是不是弄死瞭……脖子上紮瞭好幾下那位爺沒事兒吧?您瞧這一地血……”

徐天不知說什麼好,八青應該還不知道小朵的死訊。

“三哥,您替我跟金爺美言幾句,我真不是故意的,小朵還好吧?美蘭也不來看我……”

華子拿著鑰匙回來。

“您和小朵啥時候辦事,讓我這當舅舅的也高興高興,多好的姑娘能跟著您真是她的福氣……”華子打開瞭鐵門,八青還自顧自地說著話,徐天逃似的快步往向裡面的通道走,一直走到最裡面的監舍前,華子提醒他:“三哥,隻能隔著門。”

徐天低聲應瞭,十七和華子一頭一尾分立通道兩頭。徐天緩緩走過去,她看到瞭田丹。

田丹戴著全套手銬腳鐐,坐在床沿上,她看見徐天像見著一個重逢的人,還朝他點點頭:“來瞭,比我想得要快。”

田丹一點也沒有身陷囹圄的樣子,冰冷的監獄竟讓她待出瞭幾分愜意。

徐天看著田丹的樣子,不太相信她竟然知道自己要來。

“你有事問我。”田丹笑得從容溫暖,徐天不由得問:“為什麼?”

田丹故意放輕聲音:“你在審訊室和他們不一樣。你雖然看我,但心裡想著另一個人。”

“我想誰啊?”這是徐天從未見過的女人,她的洞察力讓徐天渾身發燙,焦躁不安。

“金海呢?”田丹貌似不經意地問。

徐天便勁兒吸瞭一下鼻子:“我女人死瞭,想知道誰殺她。”

“你才多大?”

徐天有些蒙。

“多大?”

“屬牛。”

“本命年瞭?”

“正月生,過瞭這月,初一本命年。”

“結婚多久?”

“沒結婚。”

“北方人不是結過婚才叫對象是自己女人嗎?”

“結沒結婚賈小朵都是我女人。”一番問答,就像一個姐姐問一個孩子,田丹是強大的,徐天無力招架。

“你愛她嗎?”

徐天愣瞭:“這跟誰殺她有什麼關系?”

“有關系。”

同樣不安的還有金海,他面前的壓力來自柳如絲。金海雖然每口有都喝得很慢,但杯裡的茶還是幹瞭,金海喝盡最後一點放下杯子,往樓上看瞭一眼。並沒人會主動給他倒茶,剛才萍萍的好意不過是讓金海沒那麼尷尬而已。現在房子裡靜悄悄的,金海坐得很穩當,他在維持著自己的面子。

監獄裡,華子遠遠站在通道盡頭,田丹等著徐天回答。徐天隻是沉默著,很多事他想不明白。

田丹站起身並悄悄觀察他:“你最舍不得什麼?”

徐天沒有提防她的打量,他脫口而出:“賈小朵。”

“還有呢?”

“北平、我爸、大哥、二哥……”

“愛北平嗎?”

“算吧。”

“舍得下它嗎?”

“舍不下。”

“賈小朵呢?”

“小朵就是北平。”

“她喜歡什麼?愛說話還是靦腆?最愛吃什麼,喜歡什麼顏色?平時和你吵不吵架?腦子裡想什麼和你說嗎?她自己有主意還是聽你的?她是不是北平本地人?她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哪兒?除你之外有朋友嗎?你不在的時候她幹什麼?她多大瞭?她長什麼樣子?”

田丹一連串的問題將徐天一點點擊潰,徐天忽然意識到自己對口口聲聲說的那個心愛之人並沒那麼瞭解。徐天心裡充滿懊惱,眼眶潮濕起來,他控制著。

“她愛你嗎?”田丹輕輕地拋出最後一問,像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擊潰徐天的內心。

“怎麼才算愛?”徐天不知道怎麼回答瞭,他徹底不懂瞭。田丹把徐天心裡的東西一點點地往外扣,那是他最珍視的。

田丹直視徐天的眼睛,她冷靜地觀察著,此時她需要一個突破口打破僵局,徐天也許能幫助她。

徐天近乎懇求地說:“殺她的是什麼人?”

“你還沒告訴我她是什麼樣的人?”田丹的語氣柔軟卻不容置疑,她需要掌控節奏。

“就那樣。”

“什麼樣?”

徐天從懷裡取出合影照片,扭頭看華子和十七。華子下意識地捂著鑰匙,他不敢再開田丹的監舍。

田丹踩著銬鐐接近鐵柵,照片裡是徐天和小朵歡欣自由的模樣。田丹將照片拿在手中:“好漂亮。”

那自然是漂亮的,和亂世無關。隔著鐵柵的田丹也近在咫尺,她也很漂亮。徐天看著田丹低聲說:“他們要殺你。”

田丹怔瞭怔,沒想到徐天還在想著她的處境:“說說她。”

徐天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後說:“她聽我的,她沒啥朋友,她喜歡紅色,我們有時候拌兩句嘴,但她沒啥大主意,她從天津來的,我不知道她腦子裡想啥,沒問過。”

田丹註意到徐天的眼睛盡是血絲:“你幾天沒睡瞭?”

“從小朵出事起就沒睡著過。”

“阿司匹靈呢?”

“吃瞭。”

“一天兩次,三天以後不要吃瞭。”

徐天一時間有些恍惚,他退瞭一步,像在躲避什麼。田丹突然把話題扯回來:“出事前小朵和誰有過沖突、吵架?”

“沒有……和大哥拌瞭幾句嘴。”

“金海?後來呢?”

“她走瞭,就沒瞭。”

“金海沒走嗎?”田丹的語速加快瞭,談話的節奏一直由她掌控。

“我是警察,管的這片兒每年冬天都要死個人,穿紅襖的女人,一直沒逮住兇手,小朵出事的時候就穿著紅襖。”徐天盡量平靜地陳述事實,盡管這事實隨時隨地都能讓他崩潰。

“所以你來問我誰是連環兇手?”

“我們管他叫小紅襖。”

“你是想知道誰殺瞭賈小朵?還是想知道誰是小紅襖?”

“誰殺瞭賈小朵。”

田丹突然蹦出一句:“金海……是他要殺我嗎?”徐天愣瞭半天。“金海”“殺人”,這兩個詞匯是徐天躲避的,徐天後退瞭一步,厲聲道:“你少給我來這套。”

柳如絲傢,金海依然坐著,時間不知道過瞭多久。他看著萍萍從二樓下來,仿佛他不存在一樣,徑直向外走走去。金海是個講道理的人,但是講道理需要實力,在過去的幾十年裡,金海認為自己已經具備瞭講道理的實力,但今天,在一個年輕女人傢,他拿不準。他坐得依然筆直,維持著自己的體面。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