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徐天退後兩步,遠離田丹,將照片收起來。他感覺自己所有想隱藏的事情都被這個女人輕而易舉地掀開瞭,他感覺快要窒息瞭。

“照片什麼時候拍的?”田丹看出瞭他的情緒波動,不慌不忙地又拋出瞭一個問題。徐天轉身要走。

“你都不知道拍照片的時候她在想什麼。”田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像是在可惜小朵的意外,又像是一句喟嘆,這足以讓徐天停住腳步。

“什麼意思?”

“照片什麼時候拍的?”

“跟她說要離開北平那天。”

“去哪裡?”

“南邊。”

“就你們兩人?”

“和大哥二哥。”

“為什麼?”

“不為什麼,不想在北平待瞭。”

“剛剛還說不舍得北平……照片裡她是在笑,但她勾著你的手,隻勾住一根手指頭。”

徐天拿出照片看。

“她有心事,可不敢告訴你。她又聽話又倔強,本來喜歡自己做主,又願意被你做主,又甜蜜又不甘……她沒有父親嗎?”

徐天驚訝地看著田丹,田丹的目光徘徊在照片和徐天之間,更多的是停留在徐天的臉上,“我猜對瞭,她隻有媽媽,你要帶她去南方,她怎麼告訴她媽媽?”

徐天怔著,他從沒這麼想過,沒這麼看過小朵。

“她和你大哥吵架應該也是這個原因,一氣之下出走應該是要找你……最後她在哪裡?”徐天被她一句句話剜得心如刀絞,他疼得想蹲下。他的手死死抓住欄桿,克制身體的顫抖,他早就淚如雨下:“我的警署後面……”

“哎呀,你哭瞭啊?”這回輪到田丹無措瞭,她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男人,“怎麼死的?”

“三刀。”徐天咬著牙,迸出兩個字。

田丹沉默瞭一瞬,有些抱歉地說:“我還從來沒看過男人哭……”

徐天抹瞭把臉說:“殺她的是什麼人?”

“從現場能找到一些兇手的線索,再去看看現場,回來告訴我。”

“好。”徐天轉身就走,或者說落荒而逃。

田丹突然叫住徐天,問:“你管哪個警署?”

“白紙坊。”

“我知道白紙坊,離這裡近。京師監獄東邊是陶然亭,北邊是裡仁街,再往北就是白紙坊,白紙坊往北一點有一個教子胡同,穿過胡同是菜市口……”

“你來過北平。”田丹對北平的熟悉讓徐天有些意外。

“沒有。”

徐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轉身又要走。

“徐天。”

徐天又站住,田丹頓瞭好幾秒才又開口:“再來的時候給我帶個發卡,什麼樣的都可以。”

監舍內,八青豎著耳朵瞪著眼,聽隔壁鑰匙開鐵門的聲音,雙眼通紅的徐天和華子走出來,十七在後面鎖門。八青拍著柵欄狂喊:“三哥,三哥別走,我怕金爺回來跟我算賬。小朵早晚要嫁你,咱們是親戚,你跟金爺有面兒,一定幫我攔著點……”

徐天被田丹一番話弄得失魂落魄,說話也不再遮掩瞭:“小朵沒瞭。”

八青沒明白徐天的意思,徐天沒理會他,拖著雙腿往外走。八青急得把柵欄拍得叮咣作響,華子隻能停下來跟八青解釋:“叫人捅瞭三刀。”

八青看瞭看沉默的十七,十七的眼神確認瞭華子的說法,八青徹底崩潰,又接著喊:“我操,徐天!誰啊?天哥……”

徐天出來,監獄門在他身後關上。一門之隔便是市井,他瞇著眼睛站瞭片刻,感覺自己的靈魂一點點回到身體。有人力車迎上來招呼道:“天少爺,去哪兒?”徐天跨進車。車夫關切地說:“您保重,大夥兒打聽著呢!”

“打聽啥?”

“東傢吩咐打聽誰害瞭咱們小朵。”

“回警署。”

車夫二話不說跑起來,徐天看著來往人群,似乎回到瞭人間。

柳如絲傢客廳,金海終於看見柳如絲沿著二樓樓梯下來。金海欠身子站起來,像個造訪久候的客人。柳如絲穿著正裝,也不寒暄,說:“一會兒我要出門。”

“也說不瞭幾句。”

“其實我在上面想,跟你說什麼好。”

“您先說,您是大忙人。”

“你不忙?監獄裡犯人都跑出來瞭,保密局二處和你的人搶女共黨,還有工夫跑我這兒來坐這麼久。”

“您真不是一般人,這就都知道瞭。”

“得知道,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主兒,掙點水錢還得防著被人搶。”

“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誤會瞭,我們哥仨真沒那膽兒。”

“現在是沒瞭,當時未必。”

“我們錯瞭,您大人大量。”柳如絲句句帶著氣,金海隻能句句往後退,還得維持著自個兒的體面。柳如絲走到沙發邊,可還沒坐下的意思,說:“一句錯瞭就結瞭?”

金海畢恭畢敬地站著,也沒敢坐下,說:“聽您劃個道兒。”

“你兄弟徐天來過,道兒劃給他瞭。”

“我該怎麼稱呼您?”

“背地裡怎麼稱呼的?”

“柳爺。”

“我也能應著。”

“柳爺,您坐會兒,咱們別站著聊。”柳如絲想瞭想,依言坐下。金海也坐下,忖瞭忖說:“是這麼著,田丹不是不能弄。之前我獄裡也殺過共黨,上頭命令獄內秘密處決,都有手令。我幹的是看人的活兒,要處決也是上頭派人來執行……”

柳如絲皺著好看的眉頭打斷他,說:“您年紀大瞭吧,這麼絮叨。”

“關起來的人都是照過相簽過字有數兒的,獄裡暴亂死個人我還擔責任,真的。”

“共軍天天打炮,德勝門外監獄都沒人管瞭。”

“我這兒是京師模范監獄。”

柳如絲勾起嘴角笑瞭,說:“跑這兒來打官腔,我可就真沒工夫瞭。”

“您是通天的人物,要我從底下辦事,辦個手令不容易嗎?”

“哪部分的手令?”

“剿總的就行。”

“這麼著,人別殺瞭,回去吧,萍萍送客人。”

萍萍不知從哪兒跑出來,扶著柳如絲起身。柳如絲臉上竟也找不出什麼不悅,說:“走吧,真不用殺,改主意瞭。”

金海坐著不動,說:“您千萬別生氣,我是來讓您消氣兒的。”

“金海,我托你們兄弟辦個事兒,你們卻跑過來卸挑子,有手令還用你?辦就完瞭嘛,我這氣在你們身上消得著嗎?”

“說的也是。”

“徐天是個愣主兒,做大哥也這麼不懂事理。”還說著話,柳如絲就往樓上走,金海跟著起身說:“柳爺,人我回去就殺,您說的對,凡事得有理兒。”

柳如絲停在樓梯中段,居高臨下的看著金海說:“我剛說瞭,改主意瞭。”

“您改主意,我心裡沒底。”

“為啥?”

“四十六根金條在您手上。”

“我又不會吞瞭。”

“說實話,怕您吞瞭。”

柳如絲輕輕笑瞭,眼波流轉,顯出幾分嫵媚。金海謹慎地開口道:“奔半輩子就這麼些錢,鐵林帶著媳婦,我帶著老妹兒,到南邊人生地不熟,指著這些錢過日子。我也不知道您和田丹什麼過節,不打聽。就一條您聽聽過不過分,人殺瞭,四十六根金條還給我。”

“不往南邊換瞭?”

金海試探著問:“不過分吧?”

“不過分。”

金海踏實瞭,他臉上也顯出笑意,說:“得,回去就辦這事兒,方便的話您現在讓我把金條帶走。”

柳如絲也笑瞭,帶著點嘲諷的意思說:“玩兒呢?想換出去就換出去,要拿走就拿走,北平被圍得鐵桶一樣,幾天才能走一架飛機知道嗎?”

金海仰頭看著柳如絲,笑又收回去瞭,說:“不知道。”

“好容易飛一架,還得是共產黨願意,裡面有他們讓走的人,要不然上天也給打下來,飛機掉地上,捎帶的金子就沒瞭,你們找誰去?找我,扣一成兩成,到南方大數還在。”

“要不說您是通天的主兒。”

“你們的四十六根已經去南邊瞭,要拿去南邊拿。”

“周濟一下,您手裡肯定數兒多。”

“先辦事,再來拿金條。”

“謝瞭,那我去辦事。”

“金條拿走,你弄得出去嗎?”

“另外找路子,再托人。”

“那我得對你負責,辦完事,找到路子托對人再來拿,先放我這存著。”

金海的話說的軟,但內裡憋著一股子火:“柳爺,您這是欺負人呢。”

“要麼也先別殺田丹,等找著路子金條拿走瞭再殺,這不講理嗎?”

金海的手緊緊攥著公文包,柳如絲好聲好氣地說:“世道亂,怕您瞎找人被騙,下半輩子指這些錢過日子,小心點好。”這一句聽則忠告,實則威脅的話,金海不是聽不懂。他看上去面無表情,一直目送柳如絲沿樓梯消失在二層。萍萍在一邊站著看金海,送客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金海陰著臉夾著包離開小樓。

白紙坊警署門前,圍著一群軍人和其傢屬,照相館的周老板夾在中間被推來搡去,愁眉苦臉。燕三極力平復人群,喊著:“不要拉,不要打人!”可軍人和傢屬不依不饒的。

人力車拖著徐天過來,燕三看到瞭主心骨,而周老板看到瞭救星。燕三湊到徐天身前,擺弄著混亂中被扯壞的衣領說:“周老板昨天照的像,膠片洗出來啥也沒有。”

周老板滿腹委屈地說:“活兒太多,藥水跟不上……”徐天被掏空瞭心,精氣神不在瞭,什麼事也懶得管,敷衍著說:“再照就是瞭。”

傢屬也圍上來瞭,看著徐天像找到瞭新的發泄口。“怎麼再照?明天我弟弟就進軍營打仗,弄不好一輩子見不到面。”

徐天耷拉著臉,掙紮著起身下車說:“打不起來。”

傢屬被徐天的態度激怒,手指頭快要戳到徐天臉上。“你說瞭算?”徐天轉身躲開激動的傢屬說:“三兒,到寶元館維持一下,讓周老板別再收人錢瞭,趕趕活兒明兒一早補給人傢。”

這句話成瞭周老板的救命稻草,連聲答應著。軍人傢屬還在吵鬧,燕三護著周老板離開說:“都走瞭,趕緊,越吵吵越沒工夫……”

徐天繞過警署,來到小朵被害的地方。這裡很安靜,風聲漸起,亂草四伏。他蹲下去,看著被血浸成暗紅的地面,撫瞭撫,索性在亂草裡躺下,躺在小朵原來躺的地方。有幾根草在他眼睛上方搖動,徐天睜大著眼。目光越過被寒風搖擺的冬草,更上方是北平陰沉的天空,遠處傳來陣陣炮聲。

京師模范監獄門口,獄警從裡拉開小門,見金海站在外面,寒風凜冽,半晌他也不邁步進來。看出金海情緒不高,獄警小聲提醒說:“老大?”

金海沉著臉,邁進門,首道門禁開啟,華子迎著金海說:“老大,裡頭都歸置好瞭,您要不要看看?”

金海徑直向裡走,問:“燈罩兒呢?”

“吊著,等您吩咐。”

“看看八青。”金海將公文包交給邊上的十七,讓他拿辦公室去。

華子打開鐵門,兩人向深處走,華子猶猶豫豫地試探道:“三哥剛走。”

“嗯?”

“三哥剛才跟那個女共黨聊瞭會兒。”

金海站住身子,臉色很難看,盯著華子。華子意識到犯瞭錯,大氣也不敢喘,說:“我以為您知道。”

“你說我才知道。”

“三哥自傢人……”

金海收回目光,繼續向前走,到八青監舍前對華子說:“打開,沒你事兒瞭。”

華子打開門,在通道裡遠遠地站著。金海坐到床沿上,看著對面床沿上的八青。八青先開口,快要哭瞭似的說:“燈罩兒逼我的。”

“知道,別往心裡去。”

“小朵死瞭?”

“誰跟你說的?”

“徐天。”

“這幾天正想轍怎麼跟你說呢,看著像是小紅襖幹的。”

八青徹底哭出瞭聲,說:“這下我妹沒活頭兒瞭。”

金海沉瞭一下,緩緩道:“八青,在我這兒幾年沒虧待你吧?”

八青抹瞭一把眼淚,趕忙接道:“沒有,每回美蘭來我都說。”

“過一陣兒讓你出去。”

八青愣著,金海知道他狗肚子盛不住二兩香油,又囑咐他一句:“這事兒你先存心裡別瞎說。”

八青趕緊保證,欣喜掩蓋瞭剛才的悲痛,說:“放心金爺,咬碎牙也不說。”

“我要走瞭。”金海的語氣平靜,“北平守不住,共產黨進城,監獄就歸他們管瞭,走前我把你放出去。之前不是故意不放,你妹妹不懂當差的規矩。”

“我懂規矩。”

“托你個事兒,我這輩子從來不把女人當回事兒,說實在的你妹妹刀美蘭也不把我當回事兒,都擰上瞭。關瞭你四年,她就以為我是拿你訛她呢!”

“金爺,說句心裡話,這四年在這兒比在外頭過得還滋潤。”

“我給你帶個話,讓她來看你,你問問她……”

“問啥?”

“小朵沒瞭,她總不能一個人過,問她願不願意一塊兒去南邊。”

總歸是舅舅,一聽小朵的名字,八青又要流眼淚:“小朵沒招推惹誰,就白死瞭?”

“白不白的,都已經死瞭,記得問完你妹妹跟我說她啥意思。”八青一邊哭一邊點頭,金海起身從監舍出來,華子過來鎖門,問:“去看看燈罩兒?”

金海轉向裡面的通道,華子打開門。金海讓華子留在原地,他一個人往裡走,來到田丹的監舍前,他看見田丹端坐在鋪上。金海試圖談條件,畢竟這裡還是他的地盤:“就算有剿總保,你的命也是我說瞭算,牢裡一不小心死個人有很多轍,今天你攪的這場事兒,就可以跟外頭說死瞭倆仨。”

田丹不理會金海的威脅,坐在鋪上絲毫沒動,看向金海說:“是誰要你殺我?”

“誰告訴我要殺你?”

“徐天。”

金海試圖掌握主動說:“田小姐,我和徐天是兄弟,打不散的兄弟。他跟你說的話,扭頭你就賣給我,你還真不地道。”

“我怕你上瞭別人的當。”

“我上不瞭當,放心,沒到殺你的時候,到時候就算上當我也不琢磨。”

“徐天來問我誰殺瞭賈小朵。”

“你能知道?”

“多來幾次就可以。”

金海不信,說:“蒙誰呢?你心裡根本裝不進這些事。”

“如果我出去就更可以。”

金海言語中警告的意味很明顯:“離我兄弟遠點兒,別拿賈小朵忽悠他替你辦外頭的事兒,共產黨在我獄裡關過,明白咋回事。徐天就是個小警察,讓他一根筋過平頭日子。”

田丹無所謂地笑瞭笑,轉過頭去不再理會金海。

白紙坊警署後的空地上,徐天仰視著天空,視線中伸進來一張臉,是燕三,他俯視著躺在亂草裡的徐天說:“天哥,您別躺這兒,多瘮人。”

徐天又把眼閉上,說:“叫周老板來照相。”

燕三糊裡糊塗地問是要給誰拍照,徐天不想解釋,說:“傢夥什帶齊,我在這兒等。”

“他那兒一堆人呢,剛您都看見瞭……”

“不來把他店拆瞭。”

“可天快黑瞭。”

徐天睜開眼,發瞭脾氣,吼道:“那麼多廢話!”燕三趕忙離開徐天視線。

監獄刑訊室裡,罩神被滑輪倒吊著。幾個獄警將他的腦袋浸到下面一大桶水裡,如此反復。金海問身後的獄警:“小北有沒有事兒?”

“送濟慈醫院瞭,沒處輸血。”

“後頭陶然亭南坡刨個坑,刨好瞭叫我。”

罩神在換氣的間隙勉強用最後的力氣求饒,金海不理會,直接離開。獄警們又將罩神浸入水裡,再出來的時候,罩神的祈求變成咒罵。

前門大街,周老板帶著燕三和夥計,勿勿出門的三人扛著一應照相設備,在街區狂奔。

夜寒,暢春茶館這條街上人流依舊湧動。門口豎著戲碼牌,隱約能聽見裡面的京劇鑼鼓點聲。馬天放和四個組員縮在角落裡,看各路貴人到達戲院。暢春茶館裡,臺上鑼鼓密集,臺下人來人往,一派繁榮。

白紙坊警署,徐天拉開抽屜,裡面用紙托著八個煙頭和幾根火柴棍。徐天看著,合上抽屜。

警署後的空地,亂草上支著照相照明設備。大冬天,周老板頂著一頭汗躬著身子各處拍。燕三站在一邊,周老板顯得緊張,摔倒在草裡。徐天過來,看著周老板。

周老板臉色慘白地問:“還要拍哪裡?”

徐天看著慘白的空地問:“該拍的都拍瞭?”

周老板有點害怕,說:“拍啥呀……我是拍人的,這裡什麼也沒有。”

徐天呢喃,像是說給自己聽:“小朵躺在那兒。”

周老板緊張兮兮,語無倫次地說:“三兒剛跟我說瞭……昨兒還說給您拍全傢福。”

“明天我去拿照片。”

“明兒可拿不瞭,多少活攢著三兒都看見瞭,再說藥水也沒瞭。”

“趕緊走。”徐天不耐煩瞭,周老板像是得瞭聖旨,趕緊和夥計收拾器材落荒而逃。徐天蹲到血跡跟前,半晌,從兜裡摸出那半包煙,問:“有火嗎?”

燕三苦著臉搖頭,徐天嘆瞭口氣說:“你走吧。”

燕三還想勸徐天,徐天知道他要說什麼:“讓我保重,人死瞭活不回來,日子還得過,別太傷心,身體要緊,兇手早晚能找著……是吧?”

“是。”

“走吧。”徐天像是脫力般虛弱,燕三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徐天將沒點著的煙叼到嘴上,怔愣愣地蹲著。

暢春茶館後巷,馬天放踱到後巷角落一堆雜物旁邊,攏著大衣點煙。巷裡風大,馬天放始終點不著。一個人走過來,是馮青波。他看見瞭馬天放,壓低自己的帽沿捂上圍巾,隻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馬天放發火瞭,啐瞭一口說:“看啥看,狗揍的東西。”

馮青波皺著眉頭,進入巷側一扇小門。過瞭一會,馬天放從巷子踱回來,門前依然很熱鬧。

特務迎上前問:“組長,我們這是什麼行動?”

“我不是組長,問組長去。”

柳如絲和顧小寶從同一輛車上下來,同時下來個氣派的老頭,司機保鏢為其開門。馬天放氣憤又憋悶地說:“都是狗揍的。”

茶館內,馮青波在角落一張桌坐著。他看著柳如絲顧小寶一左一右陪著氣派老頭,萬眾矚目地去正桌。右邊的顧小寶千姿百媚,左邊的柳如絲彎腰不知跟老頭說什麼,老頭一手撫柳腰,一手撫胡子呵呵樂。

不久,柳如絲離開桌子往外走,經過馮青波身邊時柳如絲沒停步,待柳如絲走開,馮青波才站起跟上去。柳如絲站在茶館的角落,這有一道簾子,足夠擋住二人。柳如絲看馮青波過來,說:“你也定瞭張桌子。”

馮青波警覺地透過簾子縫隙往外看:“總不能跟你坐一起。”

看著馮青波習慣性地戒備著,柳如絲有點心疼,也有點埋怨:“別一天到晚繃著,松快點,世道變啥樣人都是要享福的。”她多想這個男人能多點煙火氣,能不那麼冰冷,她希望能給他些溫暖,而不是靠他四年前和田丹的那點回憶。

“和你一起來的是誰?”

“戴老爺子都不知道?”

“那個女的。”

“八大胡同一個班主,戴老爺子最近迷上瞭。”

馮青波皺瞭皺眉頭,問:“你什麼時候和妓女在一起瞭?”

“喲,這麼說不對,新生活提倡三十多年瞭,人傢是清吟小班班主,琴棋書畫樣樣拿得起,路子沒準比我還寬……”柳如絲故意跟他反著來,馮青波正色道:“告訴京師監獄獄長,不要動田丹,我讓他保密局的兄弟鐵林進去審。”

柳如絲醋意又上來瞭,說:“行,依你。”

馮青波冷冷地說:“你過去吧,我約瞭鐵林。”

“有封信,讓田丹交出來。”柳如絲突然變瞭語氣,好像是真正的上下級。

馮青波不明白是什麼信,柳如絲耐著性子給他解釋:“田懷中和沈世昌是故交,他來北平找沈世昌牽線策反華北剿總,事先總要通信的吧?”

“你消息怎麼總是這麼靈通。”

“所以我才是給你下任務的。”柳如絲不甘示弱。

“從十二月初到現在,我接瞭三組來和談的,每次情報都很準確。”

“情況準不準是我的事,殺人是你的事。”

“我的上峰是誰?”

“我呀。”

“如果沒有這封信,是不是田丹已經死在獄裡瞭?”

柳如絲又聽到田丹的名字,她心裡有點煩躁,可越是煩躁,她就越是笑。“怎麼會呢?你舍不得她,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肯定都依你。”

馮青波看著柳如絲,柳如絲轉瞭態度,她又成瞭那個發號施令的人,說:“松快點啊,來瞭就聽戲,咱們對黨國再上心也沒有委員長上心。”說完,柳如絲拍瞭拍馮青波的肩,像是個真正的上級一樣。她掀開簾子,假裝瀟灑地離開,內心悲涼。

茶館門前,鐵林開吉普車過來,特意停到馬天放跟前。鐵林攙下媳婦關寶慧,看瞭眼周遭,在寶慧面前故意起瞭范兒,說:“兄弟們都來瞭?”

馬天放沒好氣地回答:“你自己看。”

鐵林將鑰匙扔向馬天放:“要是冷,可以到車裡躲躲。”馬天放下意識接過鑰匙,隨後覺得自己太沒面子,他陰著臉看著二人走進去,恨不得把鐵林吃瞭。

關寶慧穿著光鮮的衣服,往常這茶館是她常來的地方,她很享受這裡的一切。茶倌認識鐵林,招呼道:“二哥,嫂子。”

鐵林看著茶館裡的一切,喟嘆一聲,這才是自己應該過的日子,二人隨著茶倌穿越茶桌蛇行。

關寶慧感受著茶館裡的暖意融融,說:“為啥不帶爸來呀?”

“不方便。”

“有啥不方便的,一張桌寬敞能坐四個人呢,還有別人呀?”

“一會兒肯定有公事,你消停著點……”

鐵林看見瞭顧小寶,目光把脖子都牽歪瞭,關寶慧順著鐵林的目光也看見瞭顧小寶。顧小寶向鐵林打招呼,鐵林尷尬回應,關寶慧當沒看見。茶倌將二人領到剛才馮青波坐的位置。

“是這兒嗎?”

茶倌附和著說:“沒錯二哥。”

鐵林不滿地說:“這麼偏,中間的沒瞭?”

茶倌賠著笑解釋:“二哥這兒好,看得清還不擠,中間上個茅房也方便。”

“滾!”罵完,鐵林的目光又跑偏瞭。柳如絲從他們身邊經過,一直往顧小寶那邊去,關寶慧還是不吱聲。臺上正戲開演,看客喝彩。茶倌給鐵林二人上茶和小點心。

“好久沒聽戲瞭,咱今兒舒舒服服的。”鐵林興致不錯,但寶慧瞟著顧小寶那邊。

柳如絲目光往這邊看,顧小寶不知在說什麼,然後兩個女人捂嘴樂。鐵林叫來茶倌裝相,吆喝道:“哎,過來,這水都不熱乎瞭。”

茶倌湊過來在他耳邊說:“二哥,那邊有位爺找您。”

“讓他過來。”

“就讓我來叫您。”

關寶慧看著鐵林,鐵林醒過神,摸瞭摸關寶慧的手,安撫道:“媳婦,別委屈哈,缺啥要。”

鐵林趕緊隨著茶倌到瞭茶館一角,鐵林看見馮青波,得意忘形地伸手打招呼,馮青波扭身便走,鐵林跟上去。

馮青波越走越快,鐵林一路跟著馮青波,穿過茶館後灶,馮青波推門而出。鐵林一路上琢磨怎麼跟馮青波表達謝意。他從後灶小門出來,後巷清冷,空無一人。鐵林四處找,在巷邊暗處看見馮青波。

鐵林恭謹地笑著,盡量讓自己的姿態看上去不那麼卑微,說:“馮先生。”

馮青波在暗處沒動,鐵林向馮青波走去,說:“我琢磨著南京也不能把我這種小嘍囉想起來,謝您抬舉,有事兒盡管吩咐,鐵林赴湯蹈火但凡……”

馮青波突然扭住鐵林摁到地上,一支尖刀抵住瞭鐵林脖頸,問:“讓你帶人來瞭嗎?”

鐵林慌瞭,硬著身體不敢動,說:“也沒說不讓帶,我媳婦……”

馬天放不知何時來到近前,“嘿”瞭一聲,馮青波回身,馬天放看清地上被摁的是鐵林,伸手到腰間去掏槍。馮青波放開鐵林,欺近馬天放幹脆利索地繳瞭槍,將槍拆卸成一堆零件扔到墻邊雜物堆裡。

馬天放既驚又怒,馮青波低聲斥道:“滾。”說完,馮青波沖鐵林走去,鐵林已經起瞭身,怔著。

先前攢下來的怒火蓋過瞭一切,馬天放大喊:“什麼東西,站住!”馮青波返身,用匕首一通紮,馬天放就此咽氣。馮青波將馬天放拖到墻邊那堆雜物裡,刀又回到鐵林脖子上。馮青波手上使勁,鐵林脖子冒出瞭血,他不帶感情地說:“兩句話,一句答不對,就死在這裡。”

鐵林早就魂飛魄散,癱在地上。

“你最在乎誰?”馮青波聲音低沉,鐵林聽上去像是在催命,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自己。”

“換你的命選誰?”

“誰都行。”

馮青波松瞭刀子起身吩咐鐵林把馬天放的屍體蓋上,鐵林捂著脖子到角落裡,用雜物蓋住馬天放屍體。他還戰戰兢兢的,腿上的力氣還沒有回來,他腦子飛快轉動,不知道是不是就此逃過一劫。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