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裡,臺上熱鬧,臺下也熱鬧。關寶慧無心聽戲,坐如針氈。顧小寶見關寶慧一直盯著,幹脆向關寶慧打招呼。關寶慧起身向那桌過去,直接坐到顧小寶對面,一張嘴就不善,問:“看我幹什麼?”
顧小寶的笑容很職業,說:“沒看你,好幾天沒見鐵林瞭。”關寶慧皮笑肉不笑地說:“惦記著呢?”
“是人傢惦記我。”
關寶慧收瞭笑,啐道:“不要臉的東西。”
顧小寶也不怒,笑得仍然輕巧:“姐姐,各看各的戲,您過來,招呼不打一聲坐下就不對瞭,還罵人。”
“罵你都是輕的。”關寶慧被她徹底激怒。柳如絲覺得關寶慧礙眼,出聲驅趕道:“哪兒來回哪兒去,別現眼。”
老爺子饒有興趣地看著關寶慧,關寶慧氣不過,大喊:“什麼時候婊子也出門看戲……”
柳如絲一耳光扇過去,關寶慧結結實實地挨瞭一下。
“反瞭!”關寶慧反手一耳光掄回去,身子被邊上的保鏢往後扯,手掌擦著柳如絲的臉扇空。柳如絲始終笑吟吟地,看著兩個保鏢將關寶慧拖走,一路拖出茶館,轉過頭來安撫顧小寶和老爺子說:“不長眼的東西這年頭真不少。”
老爺子倒是體貼,慢吞吞地說:“不要傷人。”柳如絲笑著把手搭在老爺子的肩頭說:“您老放心,就扔外頭,別打擾咱們聽戲。”
後巷裡,鐵林冷得直哆嗦,脖子上血已經凝住瞭,他在抽一個檔案袋裡的文件,被馮青波的話打斷:“先別看,聽我說。”
“您說。”鐵林又哆哆嗦嗦地把文件放回去。
“剿總護著田丹,我們的人進不去,金海是你大哥,你以個人身份跟金海說,去獄裡找田丹。”
鐵林機械地點頭,馮青波繼續說:“告訴她,田懷中關在保密局西山監獄,但不配合。隻要她說出第二撥來北平的人的時間和接頭地點,就送她和田懷中離開北平。”
鐵林直眉瞪眼地問:“田懷中不是被你殺瞭嗎?”
馮青波看著鐵林,感覺在看一個白癡,鐵林緩過瞭神說:“明白,關在西山。”
馮青波盯著鐵林,再度重復道:“田懷中是你殺的。”
鐵林仍然機械點頭。
“你最好足夠聰明,叫你辦的事辦好就是處長,辦不好就是他。”
鐵林瞟瞭一眼暗處躺著的馬天放,趕緊說:“處長不敢想,事兒一定辦,但田丹怎麼能信我?”
“田懷中手上有一封和沈世昌關於和談的信。”
“你怎麼知道,不對……我怎麼知道?”
“田懷中見過沈世昌瞭。”
“明白,在西山監獄見的。”
“你還不算笨。”
“我不笨,就有點慌。”鐵林似乎找到點感覺瞭。
“局勢難測,沈世昌改變主意不想協調和談瞭,他要把信收回來。”
“所以第二撥人來也成不瞭事兒。”
“對,問出第二撥人來北平的時間和地點,同時收回沈世昌給田懷中的信,告訴田丹沒有和談,任務結束瞭。”
“沒別的意思啊,我在前門車站見過田丹是什麼人,她如果死活不信我呢?”
“你是保密局的人,能進監獄審她,意味著剿總和保密局已經有默契,起碼是沈世昌和保密局有默契。華北是投共還是打或者自治瞬息萬變,共產黨比我們還小心。沈世昌不能用瞭,他們隻能另想辦法。第二撥人撞進來信一旦泄露出去反而弄巧成拙,華北剿總和共產黨都不想這樣。”
“這我也跟她說?”
“可以說,但不要多說,隻要她交出信和第二撥人的接頭時間地點,就可以和父親離開北平。”
“田懷中是她爸?”
“檔案裡有田丹的資料,看後燒掉,記住……”
“放心,我記性……”
“我讓你記住她遠遠比你聰明,不要說不該說的,隻說我讓你說的。”
“明白,完事我上哪兒找你?”鐵林猛點頭,他從沒有把一個人的話記得這麼牢。
“我會找你。”
“明白。”
“你的槍呢?”
“沒帶,聽戲來瞭……”
馮青波去巷子邊摸出馬天放的手槍,告訴鐵林說:“他是共產黨殺的。”
鐵林又開始哆嗦瞭,問:“能再多問一句嗎?你和田丹啥關系?”
馮青波不理會,檢查馬天放槍中子彈,鐵林借著昏暗的燈光小心辨別馮青波的臉色,說:“在車站我看見她抱你來著……”
馮青波仍不理會,朝巷壁開瞭兩槍,然後將槍塞到馬天放手裡。鐵林原地站著,看馮青波不緊不慢地走遠。巷子兩頭的特務聞聲而至,高喊著:“鐵林哥,組長……”
特務們先看到地上的馬天放,看到瞭鐵林脖子上的血。鐵林假裝慌亂,破口大罵:“你們他媽去哪兒瞭?三個共黨,那邊,趕緊追!”
特務們撒腿往馮青波離開的反方向而去,鐵林摸著脖頸上流出的血,風吹過沁著冷汗,不由得又打瞭個哆嗦。
待鐵林回到茶館,門前因為剛才的槍聲混亂,多瞭一些軍警,還有軍隊的人和車。馮青波捂著圍巾,隨著從茶館裡湧出的人群走遠。
關寶慧站在吉普車邊,看到走過來的鐵林問:“你死哪兒去瞭?”
鐵林腳底下像是踩瞭棉花,暈暈乎乎地說:“你自己先回去。”
關寶慧沒預料到他是這個反應,鐵林已經顧不上太多,敷衍道:“聽話媳婦……”
關寶慧急瞭,扯著嗓子嚷嚷:“裡面一個娘們扇瞭我一巴掌,你說怎麼辦?”
“誰啊?”鐵林回過神,關寶慧拉扯鐵林,“走,跟我進去。”
鐵林把她的手甩開說:“進啥進,趕緊回去。”關寶慧的憤怒轉為委屈,嚷嚷著:“你老婆被人打瞭!”
鐵林也朝寶慧嚷嚷:“我還差點被共產黨抹脖子呢!”寶慧這才看見鐵林一脖子的血,捂著嘴尖叫瞭一聲。
茶館裡的人往外湧,臺上的戲也停瞭。柳如絲有些掃興,挽著戴先生的胳膊說:“真掃興,戲也聽不明白,戴先生咱們回吧。”
老頭子點頭允著,幾個保鏢護著三人往外走,柳如絲賠笑說:“您要是不盡興,我跟班主說一聲,讓他們把大軸挪您府上唱完。”
顧小寶緊跟著表態,歪著頭一副嬌憨神色,說:“還是回去我給您清唱吧。“老頭子樂呵呵撫著胡子點頭。
茶館前,鐵林又把火壓下來,哄著寶慧:“聽話,趕緊到那邊兒叫個車,一會兒更亂,我完事兒就回來……”
關寶慧故意找茬,說:“這不有車嗎?坐這車來的。”
鐵林氣急瞭,吼道:“這公幹呢,就不該帶你來!”
關寶慧紅著眼,委屈得快要哭瞭。“我想來呀?啥沒聽上挨人一大嘴巴……就是她!你相好邊上那女的。”
柳如絲和顧小寶一左一右挨著老頭出來,在保鏢們的保護下,三人鉆進車裡,鐵林收回目光說:“回頭我找她們。”
“回頭”兩個字把關寶慧惹急眼瞭,格格脾氣又爆發瞭:“你要是想找她們,現在就去給我找補回來。”
鐵林幾乎在哀求,他還在四處看著,怕別人註意到自己,說:“別招事兒行嗎?”
“沒人傢橫是吧。”
“現在沒那閑工夫。”
“有工夫跟我這兒磨嘰,沒工夫去一巴掌扇回來?”
鐵林怒瞭,喝斥道:“你有完沒完!”
關寶慧也抬高瞭聲量:“你倒是去不去!”
鐵林看見已經坐進車裡的柳如絲在向他招手,鐵林轉過頭看著關寶慧,那是自己的女人。關寶慧瞪著鐵林,鐵林橫下心往那輛車過去,柳如絲伸半個頭,笑盈盈等鐵林到車前。
鐵林硬著頭皮問:“你打的我媳婦?”
柳如絲笑著說:“不好意思,替你管教瞭一下。”
鐵林抬頭問:“你誰啊?”
“前天你弄瞭幾個人和金海差點把我搶瞭,我姓柳。”
一句話把心裡的鐵林火全打沒瞭他恭敬地說:“柳爺。”
“一巴掌打不得?”
鐵林想瞭想,自己還是不能丟瞭爺們的面子,說:“要打也是打我,我媳婦沒招您。”
柳如絲笑得譏誚,說:“嗯,這麼硬氣的爺們兒不能打。”
鐵林僵著,柳如絲從身邊拉過顧小寶的手,伸出窗外,說:“跟小寶道個歉,親一下。”
顧小寶也是笑嘻嘻,雖然戲沒看完,可現在的鐵林比戲好看,連戴老爺子也看著鐵林。柳如絲火上澆油,說:“親不親,不親可沒完啊。”
鐵林咬著後槽牙,感覺到關寶慧的目光刺在自己背上,說:“搶你那事兒算過去瞭嗎?”
柳如絲看熱鬧不嫌事大,說:“親一口你就過去瞭,金海過不去。”
不遠處吉普車旁的關寶慧眼睜睜地看著鐵林不但沒找補,還俯身下去親瞭顧小寶。關寶慧氣炸瞭,扭身便走。鐵林走回來,心煩意亂,任由寶慧離開。遠處四個特務一無所獲,向鐵林跑來,鐵林點燃一支煙,又狠狠地用腳踩滅。
深夜,徐允諾抱瞭床被子來到徐天的房間。黑暗裡,徐天衣服沒脫躺在床上,嘴裡還叼瞭支煙。徐允諾試探著問:“在啊?今天冷,給你加床被子。”
徐天不吭聲,也不動。
“什麼時候叼上煙瞭?”
徐天把煙從嘴裡拿下來,掏出癟癟的半盒煙,將那支塞回去。徐允諾有些心疼,說:“早點睡,幾天沒合眼瞭吧?”
“爸,你說大哥急瞭能不能弄死小朵。”
徐允諾嚇瞭一跳,說:“誰挑的事兒?”
徐天心裡自然也拿不準:“我就問問。”徐允諾急瞭,罵道:“放屁!腦子被驢踢瞭?”
徐天從身子底下抽出房契說:“房契您收好,別擱我房裡。”
“事兒平瞭?沒用上?”
徐天起身下床,嘆息一聲,說:“沒平,人傢不稀罕。”
“大晚上又去哪兒?”
“睡不著,一閉眼全是小朵。”
“那也不用見著我就走啊!”
“我找大哥去。”
徐允諾跟在他後面絮絮叨叨地囑咐:“跟你說別瞎琢磨啊,誰給你說閑話,金海怎麼能動小朵呢!”
陶然亭南坡,十七和幾個獄警已經挖瞭個深坑,華子將綁死的罩神扛過來扔到坑裡。金海夾著公文包蹲下去,說:“燈罩兒,別怨我,被你紮的那小兄弟沒瞭。”
罩神站在坑裡苦苦哀求:“金爺,我知錯瞭。”
“晚瞭。”
罩神嚇得聲音都變瞭:“您留我一條命在獄裡,讓幹啥就幹啥……”
金海起身走,罩神大喊:“金爺,您也有料理不瞭的事,以後我的命就是你的……”
金海走入黑暗裡,獄警們開始填土,罩神還在叫喊:“金爺,金爺我知錯瞭……”
華子趕忙告訴身邊的獄警說:“把他嘴封上,這大晚上的別把人喊來。”罩神聲嘶力竭喊金海的名字,獄警們扭身,看到金海又折回來瞭。
金海盯著罩神看瞭一會兒,又吩咐華子把罩神先留著。金海重新走入黑暗。罩神眼淚都快下來瞭。不遠處,金海看到迎面走出來幾個人,白衣在黑暗裡亮晃晃,是小耳朵一夥。金海的手抻進公文包裡,包卻被人從後抄走。
小耳朵的手籠在袖子裡,走到金海跟前說:“跟我學的吧,也埋人。”
“我回傢,別擋道。”
“我兄弟呢?”
“今天事兒也多,忘瞭。”
“我特意跟這兒提醒來瞭,這會兒回去放出來也不晚。”
“放不瞭,你兄弟還有三年沒坐夠。”
小耳朵意識到自己被誆瞭,壓著火問:“那當時你說能放?”
“唬你的。”
小耳朵徹底愣瞭,還從來沒被人這麼耍過。
“放出來得夠年頭,我是獄長。”
“金海,這咱們就結仇瞭。”
“結不少瞭,不多你一個。包給我,別把事兒弄大。”
拿包的漢子看著小耳朵,金海扯過公文包,繞開小耳朵往前走。小耳朵陰森森地說:“我知道你傢在哪兒。”
金海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面,混不在意地說:“那是房,不算傢。”
“當自個兒是光棍呢!”小耳朵一句話擊中瞭金海,轉身瞪著小耳朵說:“啥意思?”
小耳朵發瞭狠說,個子不高聲音不小,叫嚷道:“從今兒起把你妹妹用鏈子拴褲腰帶上,別落單。”
金海也發著狠:“有本事就試試。”金海不想跟他過多糾纏,小耳朵沖著金海的背影咆哮:“肯定要試,梁子結死瞭金爺!”
燕三正在大纓子屋裡,熟門熟路地脫鞋坐到炕上。大纓子半同意半不同意地說:“你膽兒夠大的,我哥說話就回來。”
燕三嘴硬,把另一隻腿也挪到炕上,說:“撞上跟你屋待到天亮。”
“他還能殺瞭你?”
“誰都怕金爺。”
大纓子嗔怪:“就這點出息。”
“你不讓跟金爺說,也不讓跟天哥說。”
“對你不好,我是被休過的女人。”大纓子故意表現出瞭一點哀怨,她想聽聽燕三怎麼接下去。
“當時是你非要跟二哥掰,不算被休。”燕三當然知道大纓子想聽什麼,大纓子仍舊不滿,忿忿不平地說:“還不都一樣,活生生讓關寶慧得瞭便宜。”
自己的好意沒人領,燕三稍顯落寞,問:“後悔嗎?”
“三兒,知道你對我好,也就你時不時過來跟我說說話瞭。不是怕我哥知道,咱們倆說到底不合適。”大纓子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這麼聊天,把燕三聊得有些意外,他決定還是做個善解人意的人:“不合適也沒事兒,我就常過來看看你。”
“我要跟我哥走。”
“說死瞭嗎?小朵一出事天哥弄不好就不走瞭。”
“為啥?”
“不活剝殺小朵的人,這事兒能算?”燕三還沒說完,外頭院子傳來聲音,燕三大驚,說:“金爺回來瞭!”
“你沒插院門?”
“沒有。”燕三還是怕金海,他下炕穿鞋一氣呵成,正在四處找藏身的地兒。
徐天站在院裡喊大哥和纓子,燕三松瞭口氣。大纓子示意燕三別出聲兒,說:“他不進我屋。”
大纓子整理完頭發,披著棉襖出來,看見徐天蹲在那堆灰燼前扒拉,問:“大晚上你怎麼來瞭?”
徐天邊扒拉邊問:“大哥呢?”
“沒回。”
“這燒什麼瞭?”
“我哥燒的,不知道。”
徐天停下來,盯著大纓子問:“小朵出事那晚上,大哥後來出門瞭嗎?”
“後來?”
“我把人扛走之後。”
“那都啥時候瞭還出門,沒有。”
隔壁的聲音很清楚,刀美蘭手上在結一根佈繩,她嘗試著往樹上拋。她聽到徐天問到瞭小朵。
“小朵也沒回來?”
大纓子答道:“她先回的自己傢。”
“你跟小朵最好,她沒回來找你說啥?”
大纓子的聲音變得警覺起來,說:“美蘭一大早過來還問是不是睡我這兒呢!幹什麼呀你?審我呀,我又不是小紅襖。”
“你去敲敲隔壁的門。”
“自己敲去。”
“刀姨不搭理我。”
“別等我哥瞭,我要睡。”
“睡去,又不礙著你。”
“要麼進我哥屋待著?”
“不用。”
大纓子徹底不高興瞭,說:“啥意思呀你?”
“我怎麼瞭?”
“非跟這兒杵著,找事兒呢!”
“沒事兒,就問大哥幾句話。”
大纓子攏瞭攏棉襖,掩飾自己的心虛。“二愣子,我也跟這兒站著。”
金海回來瞭,他先去刀美蘭院門前,在門楣上摸瞭摸,沒有鋸片。他手垂下來,猶豫瞭一下,拍響門環。外頭門環在響,刀美蘭嘆瞭口氣,拿著結好的佈繩進瞭屋。
沒有人來開門,金海幹脆將門環拍得整條胡同都能聽見。金海想昭告世界自己和刀美蘭的關系,既是宣示主權,也希望用這種的行為得到刀美蘭的回應。
聽到動靜,徐天從隔壁院門走出來,說:“大哥。”
“你怎麼在這兒?”金海看著徐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等半天瞭。”
金海看瞭看刀美蘭的院門,下臺階領著徐天走回自傢院子說:“進屋。”
徐天站在門前說:“就幾句話問您,回晚瞭怕我爸等。”
金海看著大纓子,奇怪道:“你跟院兒裡站著幹什麼呢?”
大纓子扭身回屋,金海看向徐天說:“問啥?”
“小朵出事那天晚上,後來您出門瞭嗎?”
“還問啥?一塊兒問瞭。”
“您這手是那天晚上傷的吧?”
“對。”
“小朵沒仇人,小紅襖也沒那麼寸,那天晚上她就跟您拌瞭幾句嘴。”
金海走回院子裡。大纓子趴著窗上支著耳朵,燕三更關心自己的命運,悄聲問:“你說,金爺會不會進來……”
“閉嘴。”大纓子低聲呵斥燕三。
金海覺得徐天很反常,說:“徐天,咱們是兄弟不?”
“您是我大哥。”
“那你這是啥意思?”
“心裡不明白,問問,您一說我就明白瞭。”
“教教你,問也不是這麼問的,得旁敲側擊,誰把人殺瞭能自己認?”
“我沒說您殺人,怎麼可能呢?但總得問問吧,前幾天您也說我腦子漿糊一樣,沒準幫我想想……”
“你他媽被田丹忽悠瞭,才見一回就沖我來,多見幾回我看你要幫她出去當共產黨!”金海急瞭,大半是因為徐天聽瞭田丹的話。
“沒忽悠,我自己有數。”徐天眼睛不敢瞅金海,嘴上倒是一點沒讓。
“你說柳爺要殺她瞭?說瞭嗎?”
“說瞭,正好也要跟您說,咱們不能殺她。”
“為啥?”
“我得讓她幫我找人。”
“找我身上來瞭!那是我監獄,瞞著我見犯人,她什麼來頭你摸底嗎?我都不敢跟她多說話,你太嫩瞭!操心點正事,咱們的錢被黑瞭……”金海的聲音越來越大,徐天打斷他說:“小朵就是我正事,錢沒就沒瞭!”
一墻之隔,刀美蘭站在一張凳子上,看著懸在樹上剛結的佈繩。金海的聲音飄進來,說:“沒錢你行,我不行!拖著倆女的呢!你一句話不走,我得走,沒錢到南邊讓大纓子和刀美蘭要飯啊!”
刀美蘭站在凳子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又聽徐天接著說:“刀姨該我管,您別操心。”
金海徹底怒瞭,毫不留情地數落徐天:“管人傢自己得穩當,你一天天沒頭蒼蠅似的,啥時候把自己命折進去都不知道,管得瞭誰?”
刀美蘭從凳子上下來,到隔墻邊聽旁邊院子的聲音。
“這不是找您來商量嗎?”
“這是商量?直接說我弄死小朵得瞭!我為啥要殺小朵?啊?那田丹你不許見瞭,本來就是顆要炸的雷,還自己貼上去。”
“大哥,小朵的事兒沒人幫我。”
“我和鐵林不是人?”
“您和二哥操心錢的事兒吧。對不住,柳爺也是我招的,但田丹您得讓見,小朵太冤瞭。死人的事都沒管明白,活人我管不瞭。”徐天一股腦地把心裡話都倒出來,也不管金海愛不愛聽。
“徐天,我把話擱這兒,那女共黨你隻要見三回以上,魂兒就不是自己的瞭,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多,不信走著瞧。”
“殺小朵的刀呢?”
金海怔瞭一下,這句話顯然對自己很不利,說:“在我這兒。”
“您帶著幹什麼?”
“你扔在小耳朵門口,我怕你惹事!”
徐天也急瞭,梗著嗓子嚷嚷:“啥叫惹事兒?我是警察!誰殺的小朵沒找著,該惹的不就得惹嗎!”
金海打開包,把刀向徐天扔過去。刀劃條弧線,插到徐天腳前土裡。“拿去,到外面惹,別他媽惹我。”說完,金海摔門進屋。
徐天提著刀從金海傢出來,上刀美蘭傢拍門。刀美蘭看著震動的院門,也沒吭聲,扯下樹上懸著的那根繩,一截截繞好握在手心裡。刀美蘭轉身回到屋裡,任由徐天拍門,過瞭許久,徐天順著胡同走遠。
屋內,燕三瞪著大纓子,不復剛才噤若寒蟬的慫樣,大纓子奇怪地看著他說“幹啥?”
燕三不可思議地說:“天哥和金爺翻瞭。”
“我去大屋,你趕緊走人,這會兒讓我哥看見你肯定死瞭。”
“小朵是金爺殺的?”
大纓子心煩意亂,強硬回復:“有你事兒嗎?”
“有啊,天哥是我哥。”
“金海是我哥。”大纓子試圖讓燕三閉嘴,但燕三現在不想善解人意瞭,反詰道:“你啥意思?”
“你啥意思!”
“這事兒怎麼擰到自己人身上瞭呢,不是小紅襖嗎?”燕三也來瞭脾氣,一副追根問底的樣子。大纓子不知道怎麼解釋,腦子裡亂麻一樣,呵斥燕三趕緊滾。金海殺瞭人,這是他們誰都不願意面對,也無法面對的。
金海傢的院子靜悄悄,大纓子往金海房間走去。金海正倒熱水在洗臉,準備上炕。
大纓子進來,怯怯地喊瞭一聲哥,金海臉色不好,說:“替我把毛巾擰幹,手下不瞭水。”大纓子順從地去替金海擰毛巾,悄悄觀察金海的臉色。
“我沒跟徐天說。”
“說啥呀?”
隔著窗,大纓子看見燕三經過院子出去,輕輕帶上院門。大纓子放下半顆心,搖瞭搖頭。
“把我包打開。”
大纓子遞毛巾給金海,打開公文包,露出裡面的手槍。金海淡淡地跟她說:“槍這兩天你帶著,到哪兒都帶身上,會用吧?”
大纓子遲疑著回答:“會。”
“有人招你就摟火。”
大纓子剛放下的半顆心又提起來瞭,說:“誰會招我呀?”
“我招事兒瞭,你是我妹。”
大纓子的眼淚簌簌地落,說:“哥,你為什麼呀!小朵跟我那麼好……”
看著那把槍,大纓子一瞬間想到瞭很多,她覺得所有事兒都通瞭。這把槍指著徐天,指著刀美蘭,最後也指到瞭燕三的頭上。金海是自己的哥哥,這是無法改變的,但金海殺瞭小朵,也間接殺瞭自己身邊的所有人。金海盯著大纓子怔瞭一會兒,覺得連自己的妹妹也開始變得奇怪瞭。“你們這都是怎麼瞭?”
大纓子忍不住瞭,哀求道:“咱趕緊走吧,北平別待瞭。”在大纓子的腦子裡,離開北平是最後的辦法。
金海身心俱疲,這兩天發生的事兒太多瞭,他沒法一一解釋,疲備地說:“出去,睡覺去。”
大纓子拿定瞭主意,說:“明兒一早就走。”
“說走就走啊?錢還沒倒明白。”
大纓子眼淚掉得稀哩嘩啦。
“哭啥啊?”金海沒轍瞭,他看著大纓子流眼淚,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小朵死瞭。”
金海無語,他現在隻想趕緊睡覺。“早幹什麼去瞭,這才想著哭。”
“我想過去跟美蘭睡。”大纓子想到馬上就要離開瞭,滿是對刀美蘭的不舍和莫名的愧疚。
“槍帶著。”
大纓子手伸把槍拿出來。
“別給我胡說八道聽到沒?別添亂。”
大纓子含淚點頭,抱著鋪蓋卷從自傢院出來,去敲刀美蘭的門。“美蘭,美蘭開門!”
大纓子整理著自己的情緒,抹瞭抹眼睛。刀美蘭開瞭院門,大纓子強裝笑顏,說:“我跟你睡。”
“快進來。”
院門關上,胡同恢復安靜。金海嘆瞭口氣,和衣躺到炕上,卻沒有閉眼睛。
鐵林回到傢,輕輕地拍門,越來越重,又輕回去,聲音也隨著敲門聲忽大忽小:“寶慧,寶慧……開門,我可真走瞭啊,要把我凍死啊?寶慧……你別後悔,這還是不是我傢!寶慧?”
裡面始終不回應,鐵林幹站著,左鄰右舍已經有伸頭出來看的瞭,但鐵林視若無睹。“我他媽在外頭掙錢容易嗎?你光知道好事兒,不好的跟你說也不明白。”說著,鐵林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
寶慧的聲音可算響起來瞭:“盡是不好的瞭,哪有好事兒?”
鐵林憋瞭半天,說:“我差點讓人抹瞭脖子知不知道?我一死這門永遠不用開瞭。”想到死,鐵林很難過,自己的慫,身邊的關寶慧,除瞭這些什麼都沒有瞭。如果剛才死瞭的話,連死都要這麼窩囊嗎?
“我自己還要出門呢,照樣開。”關寶慧不知道鐵林的心理鬥爭,或者從未在意過。
“你要這麼說話是嗎?”鐵林落空瞭,裡面沒聲音,關寶慧也覺得自己話說重瞭,但氣頭頂著,她不想搭理鐵林。
“扇你巴掌那女的咱們不能惹,現在惹不起,等以後咱……”鐵林還是好言相勸。
“就白扇瞭唄!”關寶慧本來都不想說話瞭,鐵林非要提起最不愉快的事兒。
鐵林幾乎是在祈求瞭:“寶慧,我藥還沒吃呢,新抓的方子煎上瞭吧?聞著跟以前的味兒不太一樣。”
“滾!“關寶慧聽起來怒不可遏。
“你說的啊。”鐵林徹底失敗瞭。關寶慧一直站在門後,聽到外頭傳來下鐵樓梯的聲音,關寶慧移步到窗邊撩開簾子。鐵林下瞭鐵樓梯,出瞭拱型院門,關寶慧更加生氣。
珠市口,徐天提著尖刀走進院子,這個時間瞭,傢裡還挺熱鬧。祥子從徐允諾房間出來正撞上徐天,說:“天少爺。”
“這是幹什麼呢?一會兒宵禁瞭。”
祥子笑著說:“宵禁禁大街,胡同裡溜邊兒沒人瞅見就回瞭。”
房間裡,徐允諾架著眼鏡,拿著一支毛筆在紙上記錄,一旁站著車夫掰著手指回想道:“菜市口劉嬸兒說的,她傢小孩老起夜,看見大半夜一人往白紙坊過來。”
徐允諾不抬頭,毛筆不停,說:“穿的啥?”
“大棉襖外頭套一皮圍子。”
“沒瞭?”
“看著像菜市口南頭胡屠夫。”
徐允諾的眼亮瞭一下,他抬頭看著這個車夫,問:“幾點看見的?”
“我再打聽去。”車夫忙不迭地道。
徐允諾的眼睛又暗下來,說:“回吧。”
徐天提著刀進入房間,車夫向徐天點著頭出去,徐允諾扭頭看見徐天,說:“回來瞭。”
“幹什麼呢?”
“他們反正一天到晚外面跑,收車回來打聽點有的沒的,我寫下來回頭一塊兒給你。”
“沒用。”
“說不定就派上用場,你要沒工夫,讓祥子他們再篩一遍。”
“瞎折騰。”
徐允諾不太高興瞭,說:“拿著刀幹什麼?”
“你別管瞭。”徐天被大哥說得很沮喪,徐允諾急瞭,大聲說:“站著!刀哪兒來的?”
“這刀殺小朵的,大哥收在包裡,本來說好我們仨一起走,小朵那天說不走瞭,讓我也別走,大哥當時不太高興……”
“不高興怎麼瞭?我要是金海也不高興。”
稀稀落落的人力車夫從徐天傢散去,鐵林喪著臉低著頭,脖子上包著紗佈過來,祥子正拉起車子,說:“二爺。”
鐵林也不搭理,自顧自進去,徐允諾不敢置信地問徐天:“你真去問金海是不是他殺的小朵?”
“沒這麼問,但出事那天晚上,小朵跟他拌瞭幾句嘴,話都不好聽。”
徐允諾怒瞭,氣得大喊:“你要瘋啊!這大哥怎麼結上的?他們倆要啥有啥,跟你插香拜把子圖啥,你警長怎麼當上的?”
“我知道。”
“知道?插瞭香認大哥,一輩子就是大哥,誰負你大哥不會負你,你負誰也不能負大哥,這理兒不懂啊?咱們現在是有點兒傢底,當年要不是關老爺子給口飯吃都活不過來。出點事兒就跟自己人找補,你怎麼不找補我呢?”
“爸,道理我懂。”徐天不想多說,但也不敢反駁老爹。
“明兒一早賠不是去。”
“不是您想的那麼回事,我心裡有數。”
“你不去我去。”在徐允諾看來這不是威脅,而是應當應分的事情。
“行,我去。”
“小朵是你一人的?天底下就你最憋屈!”
徐天心裡腦裡一團亂,他垮著肩膀,有氣無力地說:“沒事兒吧,沒事我回屋。”
“寫的這些拿上,回屋看看興許有用。”
徐天收起桌上徐允諾寫的那堆紙,另一手不忘提著刀出去。
“一早起瞭就跟大哥賠不是。”徐允諾還跟在徐天後邊囑咐。
“知道瞭。”
徐天抱著東西進臥房,見鐵林已經在睡在自己床上瞭。他晃瞭晃鐵林,鐵林沒動身子:“在你這兒睡一宿。”
“又逛窯子不讓你回?”
鐵林真的疲憊瞭,晚上的恐懼委屈不甘一起占據瞭他的軀體:“哪有那工夫……睡瞭,明兒再說。”
徐天在自己桌子上攤開那一堆紙,沒頭緒地看著,鐵林已經起瞭鼾聲,徐天看見床頭有個檔案袋。
他抽開檔案袋看,是一張民國早期的報紙,頭版上有田丹風姿綽約的相片。報紙標題:國民之花海上名媛,副標題:心理邏輯雙學位,歸來抗日救國一腔血。報紙上,田丹平和溫暖的笑著,徐天出神地看著她。
晚上,徐天湊合和鐵林睡在一張床上,他的腦子裡想的還是田丹的笑,那個笑容讓他安心,也讓他歉疚,但徐天想快點入夢,夢裡有小朵。小朵在胡同裡驚慌行走,看到瞭警署的燈籠。突然一個人從後面將她拉進亂草堆,這個人看不清面目。小朵狠命咬那個人的手,這人吃痛拔出刀,連捅小朵幾下。兇手轉過身子,面目竟然真的是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