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49年1月13日,農歷臘月十五。

清晨,徐天驚醒瞭。

清晨,大纓子也驚醒瞭,她也夢見瞭金海是兇手。

同樣的夢,同樣的陽光照進來,徐天和大纓子最恐懼的事情是一樣的。大纓子從床上坐起來,屋裡靜悄悄的,大纓子腦門上一頭汗,往旁邊一看,刀美蘭不在屋裡。

墻角點著一堆火,徐天和鐵林蹲在一起。鐵林在看徐允諾寫的那堆紙,徐天在燒田丹的資料。徐天最後燒得隻剩下手裡捏著的那張報紙,田丹在報紙上朝他微笑。

“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寫的什麼呀?”鐵林看得費勁,徐天盯著報紙上的田丹出神地說:“我爸讓人打聽的。”

“都你們傢車夫打聽的吧?”

“幫我看看,保密局比警察強。”

“我當組長瞭。”鐵林忍不住跟徐天顯擺,結果徐天完全沒聽進去。“為啥要燒啊?”

鐵林有點尷尬,奪過報紙,扔進火堆,說:“機密,這女共黨不是一般人。”

“我昨天去獄裡見她瞭。”徐天終於抬頭看鐵林,鐵林嚇瞭一跳,說:“你見她瞭!”

“她那麼神,讓她幫我斷斷誰殺的小朵。”

“女共黨能幫你這忙?”

“她說能。”

“現成的不來問我,找共黨問?”

“我上哪兒找你去,人影兒都不見。”徐天正一肚子埋怨,鐵林有點不自然地說:“這幾天是忙,我當組長瞭。”

“噢。”徐天沒有預料的反應,這讓鐵林有些失望。鐵林輕咳一聲,試圖挽回點面子,指著手頭一堆紙裡其中幾行,裝模作樣地指點說:“這,這個菜市口的屠夫不太對,傢裡有媳婦嗎?大半夜的外頭晃。”

徐天拿過鐵林手裡那張紙看,同時,徐允諾端著盆從自己屋出來。鐵林起身和徐允諾打招呼,徐允諾和氣地說:“起瞭?給你們弄點吃的。”

鐵林笑得靦腆說:“別弄瞭,我這就得去找大哥。”

徐允諾看著徐天說:“你呢?”

徐天疊起徐允諾寫的那堆紙。“我去賠不是。”

北平愈加蕭瑟,牌樓上是新刷的標語:負責任,守紀律。牌樓下有破舊的紙人紙馬紙象,美國總統候選人杜威的畫像在紙上搖晃。已經破舊的大幅標語上面寫著“杜威好運”,隨風在街面周旋飄舞。

一隊軍車在街面上行駛,與軍車並行著的是一輛人力車,車上坐著鐵林和徐天哥倆。軍車聲音大,所以鐵林說話的聲音也大:“那兒娘們還真有來頭!”

徐天沒聽清,扯嗓子喊:“啊?”

“1942年在上海斷瞭好幾個大案,汪精衛和日本人懸賞五萬大洋要她的人頭。”

“你拿她的資料幹啥。”

“保密局進不瞭大哥的監獄,咱們自己兄弟能進。秘密行動,我現在負責這事兒,那娘兒們來找剿總高層和談的。”

“和談不挺好,不打仗瞭。”

“咱是穿官衣的,黨國半壁江山已經沒瞭,再和談就快全沒瞭。”

“前兩天你還說愛誰誰呢!”徐天把“愛誰誰”三個字咬得很重。

“差事得幹,到時候也愛誰誰。”

“我把大哥惹急瞭。”

“為啥?”

“為小朵。”

“沒事兒,一會兒幫你墊幾句,自己人。”

“你脖子怎麼瞭?脖子。”徐天指著鐵林的脖子問,鐵林不吭聲瞭,徐天手伸過去,說:“怎麼瞭?”

“別動,沒大沒小,我是你二哥。”鐵林的話是硬的,但也是毫無底氣的。

平淵胡同,金海拿著牙刷牙缸搭著毛巾出來。刀美蘭站在院裡,手裡握著金海的槍。金海一愣,問:“纓子呢?”

刀美蘭面無表情地說:“還睡著。”

“槍拿回去給纓子。”一直到金海刷完牙,漱完口,刀美蘭都瞪著金海,金海有點發毛,但還是耐心地說:“美蘭,槍還大纓子,涼不涼啊大早上捏著塊兒鐵,一會兒粘手上瞭。”

刀美蘭松瞭松手掌,還是握著。金海偏頭看看她,覺得連刀美蘭也開始奇怪瞭。“不會要打死我吧?想跟我說啥?”

“昨天徐天和你說話我都聽見瞭。”提起來徐天,金海還是一股子火,沒意識到刀美蘭的心思。“他那不叫說話,叫翻臉。”

刀美蘭毫不掩飾地問:“小朵死和你有關系嗎?”

金海有點蒙,也有點怒,不高興地說:“你們當我腦子進水瞭?我為啥要弄死小朵?啥動機?”

“我不知道。”

“咱倆這層關系,加上徐天,小朵自傢人一樣。”

“我跟你沒關系。”刀美蘭看起來不像是賭氣,金海冷靜瞭一下,耐著性子跟她解釋:“沒來得及說,我是想帶你和小朵一起走的,徐天他爸守著車行和關老爺子不能動,要能走一塊……”

“小朵一不走,你就帶不成我瞭。”

“當時是這麼想,挺搓火,但扭頭就弄死她,我得多操蛋呀?”

刀美蘭沒瞭主意,她逼著金海說句實話,金海看著六神無主的刀美蘭,好言好語地勸她:“我跟你從來都大實話。”

“殺小朵的人能找著嗎?”

“八成沒戲。”

“我閨女白死瞭?”刀美蘭眼淚簌簌地落,金海手足無措,但也不能不說實話:“差不多,死也就死瞭。”

美蘭眼淚掉得越來越快,金海不知道該不該給她擦眼淚,說:“實話不好聽。”

“就這麼算瞭?”

“這年頭活著不容易,我要是死瞭,也不想你們為我沒完沒瞭,趕緊把自個兒活明白是正經。”

“你真對我好是吧?”

“憑良心,去問問八青,在獄裡我怎麼待他的。”

“怎麼待也是坐牢。”

“又不是我讓他坐的牢?要放人除非不幹獄長瞭,槍給我!”金海的耐心基本上用盡瞭,他去奪槍,美蘭激烈地躲避著。

“當心走火!打死我你高興瞭,打死自個兒怎麼辦!”

“金海,我要讓人弄死,你也算瞭?”

“聽好瞭,誰離瞭誰照樣活,我跟你們不一樣。”

刀美蘭怔著,院門推開,大纓子披著棉襖進來。她身後,鐵林和徐天也到門口看見瞭剛才這一幕,倆人有點尷尬。金海收回目光,又要去奪刀美蘭的槍,刀美蘭往後躲瞭一步,金海急瞭,說:“到底想怎麼著?男的像女的,女的要死要活,想打死自己還打死我趕緊的,不慣你們一個個這臭毛病。”

金海去水缸裡打開薄冰掏水,一隻手將毛巾浸進去,準備洗臉。刀美蘭反而沒轍瞭,一副無助的樣子。大纓子跑上前去搶過手槍,說:“我說怎麼不見瞭,睡一晚上硌得我作噩夢,醒來找半天……走走咱們回那邊。”大纓子拖著美蘭往外走,眼睛瞟著鐵林。鐵林朝大纓子笑著,大纓子瞪著鐵林說:“你來幹啥?”

鐵林腆著臉說:“跟大哥有點事兒。”

大纓子沒理會鐵林,拉著刀美蘭先從院裡出來,說:“美蘭姐,再這樣我也不理你瞭,我哥招誰瞭?他比誰都疼小朵,就那張嘴裡從來沒好話。”

徐天從院裡跟出來,跟刀美蘭打招呼。刀美蘭抹瞭把眼淚,問徐天:“吃瞭嗎?”

“沒,起瞭就過來瞭。”

“姨給你做。”

刀美蘭扭身回自傢,徐天管大纓子要槍,大纓子想起來昨天徐天跟金海嚷嚷,自然跟他沒有好氣,說:“給得著你嗎?”

“還給大哥。”

“哥把槍給我瞭。”

“為啥?”

大纓子瞪著徐天說:“誰招我,我跟誰摟火。”

“我招你瞭嗎,瞪我幹啥?”

“昨兒你跟我哥來什麼勁?”

徐天盯著大纓子看瞭一會兒,大纓子還帶著氣說:“瞪,誰都不是好人是吧?”

院子裡,金海用一隻手湊活把毛巾捏幹擦瞭把臉,他走到哪鐵林跟到哪,嘴裡還在絮叨著:“最多就審兩回,弄得好今兒一回能聊明白。她資料我都看瞭,審訊策略也有,上峰知道監獄歸剿總管。您有難處,從底下走咱們兄弟,有裡又有面誰也不得罪。”

“你怎麼也湊這熱鬧?”

“審共黨本來是我的事,怎麼湊熱鬧呢。”

“保密局讓剿總下個命令多省事兒,不用你來跟我說。”

“咱們不是自己人嗎?平時我也老去你那兒。”

“平時是平時,田丹算瞭。”金海還沒忘瞭昨天徐天是為什麼跟自己掰扯的,他生氣徐天懷疑自己,更生氣徐天聽田丹的話懷疑自己。

“大哥,我這是公事。”想起馮青波交代的事兒,鐵林急得團團轉,又不敢表現的太過,生怕金海懷疑,金海睨他一眼,說:“平時連行動都不帶你,臨走倒有公事瞭。”

“我現在是北平站二處行動組長。”鐵林盡量用不那麼炫耀的語氣說出來,金海打量他一下,說:“是嗎?”

金海的語氣聽上去也沒把自己當回事,鐵林忍瞭一下說:“實話跟您說,田丹我捕的,田懷中我處決的,上頭叫我以私人身份入獄審田丹,實際也是給您留面子,咱哪知道剿總那頭心裡怎麼想?萬一……”

“你上頭不還是保密局北平站嗎?”

鐵林頂瞭一句:“我上頭是黨國。”

“我正不痛快著呢,好好說話。”金海皺瞭眉,擱平日裡,鐵林一定能看出來金海不高興瞭,但今天鐵林不想再慫瞭。“沒說錯呀?”

“瞧你那德行,黨國有嘴啊,讓你來找我?”

“保密局差遣的我。”

金海看著鐵林身後,徐天關瞭院門站在門口,別扭得手腳都不知道放哪兒,鐵林見金海沒說話,兀自接著說:“特派員,跟我單線聯系。”

“有找兇手的,現在你又要審田丹,還準備走嗎?”

“去哪兒?”

“出北平,去南邊兒。”

“走啊,都說好瞭。”

“都組長瞭。”

“又不是處長。”

“沒讓你進去弄死田丹吧?說實話。”

“沒有,就審。”鐵林感覺事情有譜,咧瞭咧嘴。

“自己去跟華子說,我當不知道。”

“行嘞。”

“替我擰一把毛巾。”

鐵林趕緊上前幫金海,問:“手怎麼傷的?”

“殺瞭個人。”金海冷冷的,鐵林看看金海又看看院門口站著不敢進來的徐天,說:“今兒你說話咋這麼沖呢!”

“有人跟我找不痛快。”

“天兒啊?路上就說瞭,專門給您賠不是來的。”

“沒你事兒瞭,去吧。”

“那我走瞭。”鐵林站在徐天和金海中間如坐針氈。聽金海這麼說,如蒙大赦,剛要走,又被叫住。“等會兒,不跟纓子說兩句啊?離瞭也不是外人,好不容易來趟傢,她可從來沒說你不好。”

“她在隔壁啊?我過去待會兒。”鐵林兩三步已經躥到瞭院門口,他隨手拍瞭拍徐天。金海擦完臉,徐天磨磨蹭蹭地走進來,站在水缸旁邊,像個孩子似的說:“大哥,昨兒是我不對……”

金海倒掉臉盆裡的水進屋瞭,徐天就那麼杵著。

隔壁灶臺上,水開瞭,刀美蘭在霧氣裡抻面,一邊抻一邊掉眼淚。

“姐,你幹什麼呀?”大纓子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纓子,他撒謊。”

“誰啊,誰撒謊?”

“金海,小朵出事那天他明明大晚上出門瞭。”

大纓子停瞭手裡的活,突然緊張起來,問:“你怎麼知道?”

“那晚把小朵轟走,我前半宿一直醒著,聽見他出門,後半夜回來還在院子裡跟你說話。”

大纓子替自己哥哥辯解說:“說話歸說話,胡同裡有人出來進去你怎麼聽得出是我哥。”

“別人聽不出他還聽不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跟我的事!”

“你跟我哥有什麼事啊?”大纓子徹底糊塗瞭,刀美蘭抹瞭把眼淚,將抻出的面全部下到鍋裡,到灶頭下面添火。

大纓子蹲在添火的刀美蘭旁邊,瞅著她臉說話:“哎,什麼意思啊?我哥又沒說沒出門,有人問他瞭嗎?還不許有點別的事……”

“你跟徐天說那天晚上他就在傢。”

大纓子反應過來瞭,猛地站起來,說:“合著你偷聽啊!”

“我也不想聽,這都什麼事兒啊?按說我閨女沒瞭,兄弟三個該心往一處想,聽聽金海說的那是什麼話,我還跟徐天沒好氣,結果就他一個人上心……傢裡沒蒜瞭。”

“蒜?”

刀美蘭起身,鐵林進來正迎著刀美蘭出去,說:“去哪兒,纓子在屋裡?”

刀美蘭繞過鐵林,鐵林沒話找話:“別哭瞭,身子骨要緊……”

話沒說完,刀美蘭已經出去瞭。鐵林往屋裡去,灶頭冒著熱氣,大纓子掀開鍋蓋攪瞭攪面,又蓋上。隔著熱氣,鐵林笑嘻嘻地看著大纓子。大纓子沒好氣地說:“別看我,回傢看狐貍精去。”

“大哥叫我來跟你待會兒。”

“他的話你那麼愛聽!”

“從前跟你一塊兒過日子別扭的就是這個,老拿大哥壓我,天天我在外面跟大哥一塊兒不夠,晚上回傢好像還跟大哥一塊兒過。”

“我沒拿他壓你。”大纓子語氣軟下來瞭。鐵林也挺委屈,說:“壓沒壓你知道,反正我受不瞭。”

“我哥那天晚上是找你去瞭嗎?”

“哪天?”

“小朵出事那天。”

“啥意思?”

“徐天覺得是我哥殺瞭小朵。”大纓子憤懣地道。

“胡扯!他腦子進水瞭。”

“但我哥又不讓說他晚上出過門。”

鐵林遲疑瞭一下,問:“沒錯,找我去瞭。”

大纓子的心放下瞭一半,說:“真的?”

鐵林篤定地說:“真的。”

“那他手怎麼傷瞭?”

“辦事傷的,我這脖子怎麼傷的?都用跟你們說呀?”

兩個人的談話就此終結,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灶臺邊,鐵林掀開鍋蓋看,沒話找話說:“能吃瞭。”

“沒蒜,美蘭出去借瞭。”

鐵林拿碗自己盛面,說:“我不吃蒜。”

“以前老吃。”

“寶慧不讓,嫌嘴臭,戒瞭。”

“為她倒是什麼都能戒。”

“你就別過不去瞭,離瞭快三年瞭,咱不都好好的。”

鐵林盛瞭面,正找著醬料。大纓子盯著鐵林問:“她好還是我好?”

鐵林無從說起。“有醬油嗎?”

“她到底哪兒好?”大纓子不依不饒,鐵林“哎呀”瞭一聲,說:“其實也那麼回事兒,就過日子。”

“你沒事也來看看我,我都過去瞭,是你過不去。”

“行。”鐵林敷衍著,回避著大纓子的眼神。

“這有芝麻醬。”

“哪兒呢?”

大纓子打開一個瓶子說:“你先嘗口咸不咸。”鐵林伸嘴過去舔纓子用筷頭挑出的醬料,剛舔瞭一下,頭歪瞭。大纓子跟著鐵林側頭看,關寶慧站在灶屋門口,雙眼噴火,像要吃人。

金海穿上棉襖,從窗戶看,徐天還杵在院裡。金海夾著公文包出來,繞過徐天往外走。

“大哥,昨天話說過瞭,我沒別的意思。”

金海停瞭,反問徐天:“沒別的意思嗎?”

“您別往心裡去。”

“沒往心裡去,你也別往心裡去。”

“我得見田丹。”

金海剛滅的火又頂上來,說:“她是神仙啊?北平的人現在比啥時候都雜,北邊下來的……”

“跟咱們比,她差不多算神仙,昨天晚上我看她材料瞭。”

金海怔著,徐天補充著說:“二哥的材料。”

“大哥的話你得聽進去,那女的眼睛勾人魂,見多瞭不好。”

“您想多瞭,勾不著我,我心裡就小朵。”

“你想多瞭,我說勾人魂沒說要勾你,勾你人傢犯不上。”

“二哥能見我怎麼不能見。”

金海無語瞭一瞬,不知道要怎麼跟他說他才能說明白。“你托的換錢的人炸瞭,柳爺要把咱們的錢吞瞭,別再拿女人的事兒來煩我。”

隔壁傳來女人的嘶喊聲,聽起來好像是大纓子隱約在喊:“哥,哥!救命!”

金海撇下徐天,快步走到刀美蘭院子裡。關寶慧狀若母虎,大纓子喊得兇但挨打,因為鐵林看樣子是護著大纓子,實際拉偏架。

大纓子吼著:“我和他怎麼瞭……啥事兒也沒有!回來吃碗面也不行,哎喲,跟你拼瞭……”

關寶慧越過鐵林一記是一記地擊打。

“鐵林別護著,關寶慧你等著……”

金海從後過來揪住關寶慧的後脖領一把拉開,說:“打誰呢,跑這兒來?”

關寶慧踉踉蹌蹌地說:“大哥你不知道,昨天聽戲他就跟顧小寶……”

鐵林急瞭:“還說!一天到晚就剩這事兒瞭!”

關寶慧不依不饒地說:“他一天到晚就這事兒,到哪兒都不走空,偷人又偷回前妻身上……”

大纓子抄瞭根柴火沖過來,被關寶慧抬腳踹瞭個屁股墩,金海掄圓給瞭關寶慧一嘴巴。這記嘴巴打得重,所有人一時都消停瞭。金海打完也不看關寶慧,對著鐵林說:“鐵林,大纓子是你結發,換媳婦沒事兒,但得管住。”

鐵林不吭聲,關寶慧頭發散亂地瞪著鐵林,金海沉瞭沉說:“領回去,別現眼瞭。”

鐵林沖著關寶慧喊:“走,你他媽走不走?”

關寶慧出院,鐵林跟出去。有瞭金海,大纓子長瞭膽子,緊追著後面喊:“有種別走,別跑啊!”

金海一把抓住大纓子的胳膊,斥道:“閉嘴,回去!”

迎面碰見,關寶慧和鐵林兩口子,鐵青著臉,一前一後向外走。

院門大開,刀美蘭回來,院裡亂七八糟空無一人。進灶間,灶頭放著半碗面。刀美蘭抬頭看見徐天,說:“再給你做。”

“這不有嗎?”

“不吃這個,做新的。”

“我添火。”

刀美蘭看徐天蹲到灶下去,火在灶裡燃起來,映亮瞭徐天的臉。刀美蘭語氣低落地說:“刀姨脾氣不好,這幾天說得不中聽你從耳朵裡掏出來,當沒聽過。”

“您罵死我才好。”

“不罵你瞭,”刀美蘭擦瞭擦眼圈,“面得重新抻,等得住嗎?”

“我想多待會兒,怕您趕我。”

刀美蘭看見徐天,難免想起小朵,心裡針紮似的,說:“那天晚上不往外趕小朵就好瞭……”

關寶慧疾步行走,鐵林跟在後面。過馬路,鐵林被卡車擋住,等車過去已經看不見關寶慧瞭。鐵林有點慌神,四處找,轉頭看見關寶慧就在路邊的攤擋裡,坐著喝豆汁吃花卷。鐵林舒口氣,走進攤檔,在關寶慧對面坐下。關寶慧也不看鐵林,鐵林沖夥計喊:“再來碗豆汁。”

“得嘞。”

“你說你找我幹什麼?不讓進傢門的是你,到處找也是你……昨晚上我跟徐天睡的,一大早來找大哥說公事,真是公事兒,我得進大哥獄裡審一個女共黨。”

“我看見你跟大纓子在一起。”

“她非拉我說事兒。”

“都離瞭,還有什麼事兒?”

“徐天覺得是大哥殺瞭小朵。”

關寶慧怔瞭怔,然後冷笑。

“你瞧,說真話又不信。纓子說小朵出事那天晚上大哥後來出門瞭,瞞著不讓說,問是不是找我,我能怎麼說?就是找我瞭唄!大哥怎麼能殺小朵,腦子都怎麼想的……”

“說不定能。”關寶慧非要頂著鐵林說。

“別扯瞭。”

“鐵林,你不覺得金海看不起我嗎?”

“沒有啊,你不上門跟大纓子打架,十天半月也見不上一回。”

“以後要和大哥和大纓子一起去南邊,日子怎麼過?”

“去南邊也不在一個屋簷下。”鐵林忍慣瞭,善於找理由,能寬慰自己,卻無法寬慰關寶慧。

“我嫁瞭個窩囊廢。”關寶慧第無數次失望瞭,鐵林看著她泛紅的眼圈,不知道怎麼說。“別這樣行不行?”

“聽好瞭,金海看不起的是你。”關寶慧的眼神哀怨又嫌棄,鐵林張嘴要說什麼,咽瞭回去。

關寶慧不在乎鐵林是怎麼想的,她徹底受刺激瞭:“昨天挨一嘴巴你沒看見,今天這一嘴巴當你面扇的,你覺得是扇我臉上瞭嗎?我是你媳婦,扇的是你。小朵死瞭,徐天覺得是金海殺的,不吭聲吧?金海要當你面打死我,你也不吭聲。”

“這都哪兒跟哪兒呀!”

“你說你啥時候像過爺們兒?”說完,關寶慧站起來走瞭,鐵林腮幫子咬得鐵硬,一口氣喝下瞭一大碗豆汁。

刀美蘭傢,徐天和美蘭在吃面。兩人對面還擺瞭隻空碗一雙筷子,空碗後面一張空凳子。

刀美蘭抬頭問:“還要蒜嗎?”

徐天點著頭,看著那雙空碗筷,刀美蘭又剝瞭兩頭蒜。徐天望著空碗,想象小朵坐在這兒吃面的樣子,他感覺鼻子又有點酸瞭,趕緊掩飾道:“刀姨,小朵如果沒走,以後有天會不會煩我,又不好意思說。”

“她怎麼會煩你?”

徐天很落寞地說:“我吃蒜她就煩,又不好說我。”

“你們處瞭多久?”

“兩年多點。”

“怎麼起的頭?”

“有回在宣武門城樓子上……也沒啥頭,就好上瞭。”

“她沒我都行,沒你不行。”

“我肯定把殺她的人找著,往後就這事兒。”

“能多往後……金海說得也對,誰離瞭誰都照樣活。”

“刀姨,您不用拿話激我,就算小朵不是我女人,我還是警察,人死在我地界兒裡。”

“這世道誰還管這事,都想著走。”

“我不走,我也不管世道變成啥樣。”

徐天的話讓刀美蘭有點意外,她知道徐天不是為瞭安慰她才這麼說。她稍稍感到安慰,停下來問他:“金海算好人嗎?”

“大哥是好人。”徐天說得篤定。

“多好?”

“他能為我死,我也行。”

“那你怎麼會覺得小朵沒瞭跟他沾邊兒?”

“我想岔瞭,跟田丹話沒說透。”徐天有些歉疚,他後悔這麼沖動瞭。

“田丹,金海關著的?”

“她能斷出是誰殺的小朵。”

“都不認識,怎麼可能?”

“前幾年,上海一個夜總會包廂死瞭三個人。事兒過去半個月,她去現場坐瞭半宿,酒保舞女挨個兒聊一道,第二天殺人的就找著瞭。”

“碰巧瞭吧?”

“別的案子斷得更邪乎。”

“但她是共產黨。”

“共產黨我沒覺得有啥不好。”

徐天把吃幹凈的碗放下。

“還要嗎?”

徐天的目光集中在炕上,炕頭有放著賈小朵的紅襖。他將目光收回來,桌上有一個紅發卡。徐天走過去握在手裡:“小朵的?”

刀美蘭不敢看,她怕自己又控制不住眼淚:“是。”

徐天猶豫瞭一會兒,問:“給我行嗎?”

“拿著吧。”

“刀姨,往後我想小朵,就過來吃您做的面,行嗎?”

“小朵啥時候入土?”

“過瞭頭七咱們從司法處把她接出來。”

“刀姨指望你瞭。”

“您啥也別琢磨,琢磨也沒用,在傢聽聽匣子,別傷身體。”

“匣子沒電瞭。”

“下回來給您帶電池。”

“行。”

徐天走到門口,又轉回來。他想瞭想,將手中的紅發卡放回到桌上那副空碗筷旁邊,他不敢看刀美蘭的臉,逃也似的離開。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