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監獄首道門禁打開,金海夾著包進來,等著華子打開側面的門禁。華子打開側門,扭頭看見鐵林從大門進來。

“老大,二哥來瞭。”

金海像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地向裡進去,華子猶豫是跟上老大還是去迎鐵林。鐵林穿過院子,急匆匆地進到首道門禁,問華子:“大哥在不在?”

“剛來。”

“跟他說好瞭,我審田丹。”

華子愣瞭片刻:“老大剛進去,沒吩咐呀?”

“剛在傢說好瞭。”

“要不您打個電話上去?”

鐵林二話不說去拿墻上的電話。

辦公室裡,金海在換制服,電話響著,他也不接。

鐵林問華子:“人來瞭嗎?”

“來瞭呀,前後腳。”

鐵林掛上電話,繼續僵著。華子說:“要不您在這等會兒,我上去看看。”鐵林跟華子起瞭范:“我在這兒等?”

華子有些為難:“二哥,別人都好說,田丹真不敢帶給您,昨天帶三哥見瞭一回,老大看我眼神兒都嚇人。”

墻上電話響,華子去接起來,是金海從辦公室打來的。

“是我,要見啥人給他帶,別填單子,跟我沒關系,問啥你們也別聽。”

華子問:“要出事咋辦?”

“出事你掉腦袋。”

華子不情願地給鐵林開瞭門,鐵林直接奔審訊室去。

寶元館暗房內,繩子上晾著剛剛洗出來的相片。周老板仰頭一張張地看,這是徐天讓他在警署後面拍的照片,有幾張拍到瞭徐天的臉,或者徐天的半個身子。

外面傳來徐天的聲音,夥計說老板在暗房裡。

周老板慌亂地收拾東西,從暗房出來。徐天看上去疲憊無力問:“照片洗瞭嗎?”

周老板賠笑著說:“還沒。”

“昨兒怎麼跟你說的。”

“活兒實在太多,有的拍壞瞭,給您壞的一會兒又急……”

“晚上來拿。”

“哎,小朵的衣服您要不要帶走?”

徐天的心疼瞭一下:“回頭一塊兒。”

徐天離開後,周老板返身回暗房,再次仔細看掛著的那些照片。他將其中兩張取下來,抄過邊上的剪子剪碎瞭。臺子下面有個廢紙簍,裡面已有不少碎照片。

審訊室內,鐵林獨坐,嘴裡念念有詞。監獄通道裡,十幾個獄警如臨大敵。田丹戴著銬鐐從監舍走出來,從容不迫,夾著田丹向外走的獄警更像是護衛。

獄警們將田丹帶進審訊室,她坐在鐵林對面的鐵椅子上。田丹安靜地看著鐵林,鐵林趾高氣揚地說:“田丹……是吧?二十五歲,浙江紹興人,留學回國,當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入黨介紹人田懷中,也是你父親,來北平和華北剿總秘密和談。”

田丹沒吭聲。

鐵林以為田丹的沉默來自於害怕,他擺出一副盡在掌握的樣子繼續說:“你的情況我們都知道,我叫鐵林,在車站見過瞭,保密局北平站二處行動組長。我不是來為難你的,問幾個問題,要配合就放你出去。”

“就你一個人嗎?”

鐵林遲疑瞭一下答道:“就我。”

“你不像能擔重任的角色。”田丹淡淡地說道。鐵林頓時沒瞭面子。

審訊室外的過道上站滿瞭獄警。金海走過來,推開審訊室隔壁的門。這間屋子擺滿瞭刑具。金海在椅子上坐下,摁下桌上的一個開關,桌上一隻揚聲器裡傳出隔壁審訊室的聲音。

揚聲器裡傳來鐵林的聲音:“不要心存幻想,這監獄也是黨國的,華北剿總保密局都是一傢,我能來審你,自然和剿總通過氣。”

田丹的聲音似乎沒一點波瀾:“是嗎?”

“起碼和沈世昌通過氣。”

審訊室內,田丹平靜地看著鐵林,鐵林繼續得意地說:“田懷中關在保密局西山監獄,他見過沈世昌瞭,隻要你說出第二撥來北平和談的人的到達時間和接頭地點,就好好地送你和田懷中離開北平。”

“你怎麼知道還有第二撥人?”田丹突然反問,好在鐵林早有準備。“我還知道你們帶著一封沈世昌的信。”

田丹笑瞭:“我都不知道。”

“局勢難測,沈世昌改變主意不想幫你們協調和談瞭,他要把那封信收回來。”鐵林心裡漏瞭半拍,他趕緊掩飾過去。

田丹抬頭看屋角上方,有一個收聲器。鐵林有些忐忑,但繼續往下說:“所以第二撥人來也成不瞭事兒,沈世昌這條路你們走不通瞭。沒有和談,任務結束瞭,這樣對誰都好。”

田丹笑著,抬起被銬鐐限制的兩隻手理瞭一下頭發。

“說吧,第二撥人什麼時候來。”

田丹面不改色,依舊很平靜:“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鐵林有些緊張,他想起來馮青波跟他說田丹比他聰明,他便快速地拒絕瞭。

“我總要清楚局面,才能告訴你們想知道的,是不是?”

鐵林又有點猶豫。

田丹看出瞭鐵林的猶豫,拋出第一個問題:“我父親關在西山監獄?”

“是。”

“西山監獄是保密局的,這裡是剿總的。你能來審我,並且一個人,說明你負責這件事。”

“是。”鐵林咬咬牙承認瞭。

“有第二撥人是我父親告訴你們的,什麼時候告訴的?”

鐵林沉默著,這個問題他不知道怎麼回答。

“還是我父親告訴沈先生的?既然他都說瞭有第二撥人,為什麼不幹脆告訴你們時間地點?如果沈先生不想協調和談,也見過我父親,我父親自然會把信給他,這樣不傷大局,對誰都好,是不是?”田丹一系列的問題讓鐵林無法回答,這超過瞭馮青波告訴他的信息范圍,鐵林隻好勉強道:“是啊。”

“我父親和你們都有默契瞭,你又何必來找我?”

鐵林的臉色難看起來,田丹接著說:“沈先生能和保密局達成默契去西山見我父親,來剿總自己的監獄見我不是更方便?我十歲的時候就認識他,他完全不用讓外人尤其是保密局的人來傳這麼私密的話。”

“你可以這麼想,但沈世昌不方便出面……”

“你來見我多此一舉,就算是這個監獄的獄長問剛才那番話,也比你來要好。”

鐵林急瞭:“跟你客氣你還來勁,上瞭刑再說就不值當瞭!”

在隔壁,金海皺著眉頭聽田丹問:“你是保密局的人,這個監獄的獄長和你什麼關系?”

“別扯這些沒用的,趕緊說!”

過瞭好一陣子,久得金海以為揚聲器發生瞭故障,田丹突然向鐵林輕輕說瞭句:“謝謝。”

鐵林愣住瞭:“謝?”

“你讓我清楚瞭幾件事:一、我父親不在你們手裡。二、你們很怕我接觸剿總,說明剿總確有和談意向。三、你們接觸不到沈世昌先生。”

金海關瞭揚聲器,意識到鐵林已經處於下風,他從刑訊監聽室出來示意華子把人帶回監房。

審訊室鑰匙轉動,鐵林還在努力挽回局面:“別以為你自己很聰明,我接觸不到沈世昌怎麼知道有信!”

田丹皺瞭皺眉頭,她飛速分析鐵林言語裡的破綻:“保密局應該派個更聰明的人來,但隻有你才能進這個監獄,恭喜你得到重用。華北剿總上層的心思是不太明朗,所以我們要來談。和談會進行,誰也擋不住。”

獄警們進來,鐵林並不理會,還在掙紮:“你人在獄裡怎麼談?”

“也許沈先生來,或者我出去。”田丹好像在說自己傢一樣,

“你出去?”

華子上前:“二哥,老大說把人帶走。”

田丹沉吟著:“噢,二哥。”

鐵林站起來,他徹底被激怒瞭:“都抓到你瞭,還想出去!”田丹站起來,用帶銬的手撥開額前頭發,獄警的簇擁下離開,隻留下鐵林一個人在審訊室裡猶如困獸般轉圈。

田丹再度進入監舍,華子上鎖。田丹看著華子,突然說話:“金海是大哥,鐵林是老二,徐天是老三,對嗎?”

華子不敢跟她搭話,田丹用嘴角吹開散落在眼前的發梢,她的眼裡盈瞭一些淚水。

菜市口街邊,地攤上賣一些鞋墊、頭繩、手帕、頭油之類的東西,徐天蹲在攤前來回翻。可能是許久沒人光顧,擺攤的大娘顯得格外熱情:“小夥子瞅半天,買啥呀?”

“發卡。”

“給媳婦的?”

“不是。”

“頭發多長啊?”

“不太長。”徐天用手比量著,大娘蹲下來跟他一塊翻撿,“捎兩雙鞋墊兒吧,一個發卡出手不闊氣。”

徐天不耐煩地說:“那麼多廢話。”

沒想到大娘脾氣更大:“你倒是買呀,跟這兒廢話半天。”

徐天沒說話,他拿不準該買什麼樣的。大娘的聲音逐漸冷淡下來:“人傢喜歡啥色兒?”

“紅色吧。”

大娘將一個紅發卡扔到徐天面前,徐天臊眉耷眼地扔下錢走瞭。

燕三迎上來,特興奮:“天哥,找著瞭,就一人在鋪子裡喝呢!”

徐天展開徐允諾寫的那堆紙,指著其中一行說:“菜市口南頭,胡屠夫,沒找錯吧?”

“這片兒幹這個的就一戶姓胡,教子胡同拐到底。”

徐天折起紙,示意燕三領路。燕三帶著徐天紮入旁邊一條胡同,穿越迷宮一樣亂七亂糟的雜院。一路有倚墻的婦女,有吸完大煙歪在角落裡的軍人,有正狂打小孩的男人。

徐天路過,隨手拉起小孩的手,牽著走瞭一段兒。男人憤怒地追上來,被徐天一拳擊暈。徐天放瞭小孩,隨燕三繼續向前,小孩從暈倒的男人懷裡掏出一個錢包溜走瞭。

徐天到瞭一處胡同裡的小鋪,門半掩,燕三指瞭指裡面。徐天問:“有後門嗎?”燕三點頭。徐天努瞭努嘴:“去後面。”

燕三繞到後門,徐天推門進去,這是一處自住的半扇小院。院裡到處是獸骨獸皮,自制的兩排木架上掛著幾排鐵鉤,鐵鉤上有殘肉暗血。院角屠具架子上擺瞭大小不一許多屠刀,僅有的西房裡有鼾聲。徐天尋聲過去,輕輕推開門。一個肥碩油膩的男人半躺著睡,邊上倒著酒瓶酒杯。

徐天退回院子,到院角屠具架查看。刀架上空瞭許多位置,有刀掉在架子下面,有的撂在院子的屠案上。徐天將院子裡的刀一一歸攏,放回架子。架子上仍然空出兩個位置。徐天從腰間抽出殺小朵的那柄剔骨尖刀,放到其中一個空位上,這柄刀與架上其他的刀在一起,大小適中渾然一套。

徐天血沖腦門,聽見背後有聲音,徐天咬著腮幫子慢慢轉回頭。

酒醒的胡屠夫從屋內抄瞭一柄刀,低吼一聲向徐天撲來。徐天忙亂中抄起一根棍子,將屠夫手裡的刀打飛,人卻被屠夫撲住。

二人扭打在一起。

燕三踹開後院門闖入,倆人合力將力壯如牛的胡屠夫摁倒。徐天揀起胡屠夫從屋內抄出來的那柄刀,放入刀架最後一個空位,嚴絲合縫。那頭胡屠夫又掀翻瞭燕三,徐天折身回去,用全力將胡屠夫擊暈。

金海辦公室裡,面對面坐著兄弟二人。汩汩熱水沏到杯子裡,沖開茶葉,金海將杯子推過去,鐵林卻沒什麼心思喝。金海品瞭一口,穩穩當當地說:“問什麼瞭?”

鐵林一臉懊喪地說:“和談的事兒。”

“什麼事兒?”

“大哥,不能說。你是剿總的人,我是保密局,兩頭不太對付。”鐵林一臉為難,金海忍不住冷笑一聲,“不對付不還得我幫你提田丹?”

“上峰說得沒錯,那娘們兒比鬼還精。”

“上峰能讓我見見嗎?”

鐵林抬頭看著金海,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國防部保密局特派員。”金海補充著,他等待著鐵林的回答。

“怎麼見啊?”鐵林有點含糊。

“就說我有事兒求他。你上這兒來提人,他明白是賣兄弟情份,咱們兄弟的事兒我也問問他能不能幫忙。”

“咱們啥事兒?”

“你八根金條不要瞭?”

“要啊。”

“當瞭組長,錢的事兒不放心上瞭?”

“哪兒跟哪兒啊,組長還不是聽人使喚。”

“我在隔壁聽瞭半程,話不是這麼問的。”

“你聽瞭?”鐵林一愣,畢竟剛才的對話自己很沒面子。

“得聽著點兒。”

“不那麼問,該怎麼問?”

“有一句說對瞭,把人弄隔壁上刑什麼都招瞭。”

“上峰沒說要上刑。”

“上峰隻要結果,要是一次兩次都像今天這樣,以後都沒人再找你。”

“那我還就松快瞭,沒人使喚正好去南邊享福。”

“真話?”金海瞇起眼睛看著坐在對面的鐵林,鐵林忙不迭地說:“大哥,你以為我想攬這事兒?”

“今天問成這樣,回頭還得來問吧?”

“得吧,我得想想怎麼給特派員回復。”

“不用想,跟特派員說不幫咱們的忙,田丹見不著瞭。”

“見不著瞭?”

“直說,不幫我的忙,我讓他見不瞭人。”

“這樣不好吧?”

“還有啥比半輩子傢底兒沒瞭更不好的?”

“我怕說瞭人傢急,那孫子手黑得很。”

“你跟他說金海也黑,急瞭弄死田丹,獄裡我說瞭算。也不是沒人想辦我,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多一個特派員惦記多不瞭幾斤幾兩。”

鐵林被逼得沒瞭辦法,說:“大哥,錢要沒瞭想法兒再掙,辦法多得很。”

金海笑瞭,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上說:“鐵林啊,以前黨國待你薄瞭,能出頭你還真不把錢當回事兒。”

“人隻要出頭,錢還是個事兒嗎?”

“也對,你為出頭,天兒為女人,我為錢。”

“話不能這麼說,咱們三兄弟誰的事都是自己的事。”

“跟特派員把話帶到,帶不到你就別來提人瞭。”

“大哥,為錢沒錯,但有點不給面兒瞭,您兄弟正經是保密局的。”鐵林有點急瞭。金海不吃那套:“要不說你是個廢物呢!”

“您別老跟別人一樣說我廢物,您說說怎麼才算不是廢物。”鐵林最討厭別人說他是廢物,但是又攔不住。自己底氣薄,就不能怪人看不起。

“今天問出啥來瞭?反倒被田丹問清楚瞭。回去跟你的特派員怎麼說?說瞭還有第二次嗎?還想出頭?”

鐵林怔瞭半晌,他的如意算盤剛開始打就結束瞭,不甘又無奈。一陣寂靜,兩人誰都不說話,空氣裡有一些微妙,微妙過後,又歸於平靜。最終,鐵林服軟瞭,愁眉苦臉地說:“您給指條道兒。”

“眼下隻有你能進獄裡審田丹,上峰進得來還有你事兒嗎?”

“是啊。”

“想出頭就別說實話,還得給他們使點絆兒,順著上峰指的路幹好瞭是催班,幹不好是替死鬼。”

鐵林恍然大悟,拍著腦門說:“是啊。”

“先自個兒琢磨好瞭怎麼跟上峰說,再說我想見他。”

“明白。”

“咱們雖然是兄弟,但你也是保密局的人,沒完沒瞭讓你進來審田丹,我也擔著剿總的雷,是這理兒吧?”

“是這理兒。”

“茶喝兩口,別糟踐瞭。”

鐵林打開杯蓋看,又開始得意忘形,擺著架子說:“花茶,我辦公室有龍井。”

“嫌花茶不好唄?”金海抬眼覷他,鐵林趕緊說道:“回頭再來給您帶點。”鐵林是開心的,他找到瞭上升的途徑。

周老板抱著照片袋來白紙坊警署找徐天,正撞見徐天和燕三將捆著的胡屠夫拖進來,徑直拖到後面的監房裡。

周老板跟過去說:“天哥,照片……”

徐天現在就想弄死胡屠夫,他陰著臉喝斥:“一邊兒去!”

周老板無奈地站到一邊,看燕三用繩子將胡屠夫固定在監房裡。徐天一手警棍一手刀,拖張椅子坐到胡屠夫對面。胡屠夫呼哧帶喘地瞪眼睛,一口西北話:“我犯什麼事兒瞭?”

“你說呢?”

“我跟傢喝酒睡覺礙著你們什麼瞭?”

“睡覺怎麼拿刀砍我?”

“我當傢裡進賊瞭。”

“這是你的刀嗎?自己的刀認不認識?”

胡屠夫不吭聲,徐天將刀塞入胡屠夫手中問:“順手嗎?”胡屠夫轉瞭轉手腕說:“順手。”

徐天兩眼充血,他站起來在房裡轉圈平復情緒,然後坐到胡屠夫對面,從兜裡掏出那半盒哈德門:“抽嗎?”

胡屠夫看瞭看半盒哈德門,不知道他啥意思,神情提防地說:“幹嘛呀?進我傢打人綁人,沒王法瞭!”

“你還要王法?”

“哪朝哪代都要王法,警察瞭不起?闖人傢裡隨便捆人,土匪啊?”

“你殺人瞭。”

“殺瞭怎麼樣?在這兒打死我?就算真殺人也得送司法處,你說我殺就殺?我殺誰瞭?”胡屠夫還梗著脖子嚷嚷,徐天握棍子的手暴出青筋。

“行,這年頭沒地兒說理,隨便抓個人安個罪名你們就把事兒辦瞭。”

徐天想瞭想,決定不能沖動,還是得跟他講道理:“大前天晚上,十號陰歷十二,你出門瞭嗎?”

“想不起來。”

“那我就開揍瞭。”

“放開我,揍揍看。”

徐天一棒子掄過去,打在屠夫握著尖刀的手腕上。尖刀飛出去,掉到監房門口的周老板腳下,嚇得周老板差點跳起來。胡屠夫瘋瞭似的喊:“日你八輩祖宗!”徐天上前又是一通亂棍,周老板膽怯地縮起身子,不敢直視。

一頓打完瞭,徐天喘著粗氣接著問:“十號晚上出門瞭嗎?”

胡屠夫老實多瞭,眨著小眼睛委屈地說:“出瞭。”

“這刀是你的?”

“我的。”

“晚上出門是不是帶著。”

“帶著。”

“帶著幹啥?”

“防身,這把最順手。”

“防身的刀怎麼在我這兒。”

“喝點酒,丟瞭。”

“十號晚上死瞭個姑娘,這刀捅死的。”

“跟我有啥關系?”

“說不清就跟你有關系。”

“十號?”胡屠夫掰著手指頭想瞭想:“刀就是十號丟的,晚上快二更我娘要回胡同口自己屋睡,從傢到胡同口一共五六分鐘,路上都有人。”

“什麼人?”

“街坊都看見瞭,劉嬸兒,到胡同口看見金爺,他看沒看見我不知道,這一趟都背著老娘呢!從傢背到胡同口我娘屋裡,一宿到天亮再沒出過門。”

徐天怔著,金海——這是他最不敢想的一個名字。眼看徐天愣住瞭,周老板趁機湊上去說:“天哥,照片放這兒,我先走瞭。”徐天聽不見周老板的聲音,他神情恍惚地問:“你說在胡同口看見誰?”

“金爺。”

“哪位金爺?”

“南城還有哪位?獄頭金海。”

周老板悄無聲息地離開,燕三在監房門口看著僵著背的徐天。停瞭一會兒,胡屠夫也看出自己暫時脫離瞭危險,悄聲問:“煙還讓抽嗎?”

徐天臉色嚇人,將煙盒從地上揀起,抽出一支遞過去,問燕三:“火呢?”

燕三掏出火柴,遞過去。徐天偏頭看瞭看燕三,燕三趕忙解釋道:“那天您問有沒有火,就買瞭一盒帶身上。”

胡屠夫點著瞭煙,大口吸著,徐天透過煙霧盯著胡屠夫。

“我殺豬殺羊不殺人,大冷天的要不是老娘我都不出屋。”

“把牙咬死說,十號晚上胡同口看見金爺瞭?”徐天紅著眼睛,像匹餓狼。

“就是金海,去問問他我是不是背著老娘。”

徐天沒話瞭,小紅襖是自己心頭的一個陰影,這個陰影太深瞭,太暗瞭。徐天總盼著抓到小紅襖的那一天,他一遍遍地查案,一點點地排查組成這個陰影的那些黑點,卻從沒想過有個黑點,竟然叫做金海。

鐵林走進辦公室,周邊人跟他打招呼,但多多少少都躲著他。鐵林到自己位置上,從茶葉罐裡弄瞭點龍井茶葉放到杯子裡,然後端起杯子問:“有熱水嗎?”

坐在對桌的女文員小林還是不愛搭理他,敷衍地說:“沒有。”

鐵林走到工作區一角,這兒有一隻曖水壺。他提起來晃瞭晃,好像是空的。他身後一個組員過來,提起鐵林剛晃過的暖水壺,給自己杯子加入熱水。組員們狐疑地看鐵林端著空杯子進入瞭處長辦公室。

小辦公室裡,閻若洲正在打電話。鐵林端著杯子不請自入,讓閻若洲很意外。閻若洲拿著話筒一邊說一邊看著鐵林:“嗯,是,一定盡力……放心!大廈將傾,爾等必挽狂瀾於即倒……”

鐵林晃瞭晃閻若洲屋裡的暖水瓶,打開,給自己的茶杯加滿水,也不出去,竟在沙發上坐下,吮瞭一口熱茶。

閻若洲放下電話問:“你有事,還是有病?”

“有事。”

“進來也不敲門。”

“您打電話,不好打擾。”

“進來要敲門知道嗎?”

鐵林站起來去門邊敲瞭兩下,然後又坐回沙發上。

“鐵林,別以為讓你當個組長就不一樣瞭,隨時把你弄回去。”

“處長,您還是把我弄回去吧。”

閻若洲看著鐵林不做聲。

“自從那天前門火車站行動回來我就越來越不踏實。田懷中不是我殺的,變成是我殺的,您讓我去午門見人,回來我當組長瞭。馬天放死在暢春茶館後面,也沒人問我什麼情況。上午我去京師模范監獄審田丹,您知道嗎?”

閻若洲還是不說話。

鐵林接著說:“我是保密局北平站的人,您是上司,按說行動都得您吩咐,回來向您匯報。從前赴湯蹈火回來挨您罵心裡都是踏實的,這幾天七上八下不知道給誰幹活。”

“都為國黨效力,幹就是瞭。”

“處長,在您麾下效力在所不辭,別我辛辛苦苦幹活功勞是人傢的。”

閻若洲厲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幾天使喚我那位什麼來頭?”

閻若洲也說不清楚,含糊其辭道:“聽他的就是瞭。”

“也就是說,不聽您的瞭。”

“他和你聯絡,需要人手我配合。”

鐵林端著茶杯站起來說:“明白瞭。”

“田丹審得怎麼樣?”

鐵林低頭又看瞭看茶,半晌抬起頭問:“要跟您說嗎?”

閻若洲臉色一沉,察覺上瞭他的套,喝道:“出去!”

鐵林從小辦公室出來,站在閻若洲經常訓話的那個位置環視整個大辦公處,嘴裡慢慢舒一口長氣,氣舒到一半被人喊斷。

小林在墻邊公用電話處大喊:“鐵林,電話!”

鐵林端著茶杯過去,將聽筒放到耳邊說:“喂……喂?寶慧,別鬧瞭啊,在傢洗好瞭等著,我這就回,現在我渾身是勁兒,覺得以前都白活瞭……”電話那頭傳來,馮青波的聲音:“到宣武門,現在。”說完,電話那頭掛瞭。

鐵林怔瞭好一會兒,才扣上聽筒。茶葉杯中散開,搖曳生姿,鐵林喝瞭一口,沒滋沒味,胸腔裡剛充盈起的自信又被紮漏瞭,一瞬間被打回原點。

徐天打開照片袋,看周老板拍的那些照片。都是些亂草,各種角度,有兩張拍到瞭徐天的半張臉,他完全沒有頭緒。徐天隻是一張張在翻相片,心根本不在相片上。燕三提著兩瓶酒進來說:“天哥,酒買來瞭。”

“去菜市口找劉嬸兒,應該也住教子胡同附近,問十號晚上胡屠夫是不是背著老娘,再到胡同口看看他老娘在不在。”

“哎。”

“完事兒到傢找我。”

“您回傢啊?”

“我得問問我爸。”

燕三試探著問:“天哥,他看見金爺就看見,也不一定就是……”

徐天臉色煞白,眼圈暴紅,低聲道:“就是什麼?”

“您臉陰得要殺人。”

“看出來瞭?”

“嚇人。”

“從小朵沒瞭那天我就想殺人,才看出來?”

“現在和前幾天不一樣。”

徐天拎起一瓶酒說:“這瓶送進去給他。”

“給他?憑什麼給他酒喝。”

“打他一頓,給頓酒。”說著,徐天將照片和尖刀放進抽屜。

“上好的老白幹,我都不舍得……”

徐天沒理會燕三,提著一瓶酒離開警署。“金”、“海”隻有兩個字,但這個兩個字的背後是這麼多年的兄弟情,是這麼多年的生活,是自己這麼多年的命。金海,賈小朵,小紅襖,三個名字在徐天腦子裡來回變換。徐天離開警署,沖到冷風裡,想要趕走這一切。冷風中,不隻有徐天,還有迷霧。徐天奔跑著,想要逃離這迷霧。北平很大,迷霧也很大,終是徒勞,疼痛在他刻意的逃離中愈發清晰。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