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關寶慧拉著臉,身後跟著拎著大箱小箱的車夫張子,一言不發地就往徐傢裡院走。徐允諾在院子見著關寶慧這樣子,關切又心疼地問:“又怎麼瞭,寶慧……”

關寶慧心裡頭委屈得很,什麼也不說,直接進瞭裡院。張子告訴徐允諾:“大小姐街上看見把我叫傢去,細軟和衣服都拉過來瞭。”徐允諾一見這架勢,似乎不像以往小打小鬧,這是要把傢都搬回來,連呼“大事不好”,趕忙往裡院去。

後院,關寶慧指揮著張子把行李都放東房去,徐允諾過來好言相勸:“寶慧怎麼瞭,搬來搬去這不折騰鐵林嗎?”

“不折騰他瞭,跟他在一起挨大嘴巴。”

徐允諾愣瞭,他難以想象鐵林抽寶慧,不可置信地說:“抽你大嘴巴,鐵林啊?”

“金海。”

“啊,他打你幹啥?”徐允諾愣住瞭。

“把東房收拾出來,這回真住這兒瞭。”寶慧心裡的委屈直往上湧,反應到臉上又成瞭怒,徐允諾看這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開解的,頓瞭頓說:“行。”

徐天提著酒回來時,正看見徐允諾在收拾抹佈。徐天喊瞭一聲:“爸。”

“回來瞭……”徐允諾目光停在徐天的酒瓶上問:“又出啥事瞭?”

“沒有,買瓶酒。”

“你不是不想喝,要腦袋清楚嗎?”

“現在想糊塗。”

徐允諾嘆瞭口氣,提著一堆東西準備去後院。徐天問:“您這是幹嘛呢?”

“關寶慧搬回來住瞭,我替她收拾一下東屋。”

徐天搖搖頭,上前接過那堆東西,將酒瓶遞給父親說:“弄倆菜,一會兒我過來。”

“跟大哥賠不是瞭嗎?”

“賠瞭。”

“怎麼說的?”

“一會兒跟您學。”

關寶慧看著清冷的東屋,一地箱子繞著她。徐天提著水桶進來往地上一放說:“別指使我爸。”

關寶慧的委屈更甚,帶著哭腔說:“替我打桶水總行吧?”

說完,關寶慧不再理會徐天,卷起袖子,開始自己幹活。徐天看瞭一會兒提著桶出去,不一會兒,徐天打瞭半桶水回來,看見寶慧在跟一個櫃子較勁,眼裡撲簌簌地流淚。

“要幫忙嗎?”徐天極少見寶慧這樣,寶慧擠開徐天,蹲在地上搓抹佈,搓著搓著哭得更厲害瞭。

“別逞能,瞎折騰還得搬回去,又離不瞭男人。”徐天想安慰她,又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心裡頭都亂哄哄的,說出來的話也是亂七八糟的。關寶慧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幹脆哭開瞭。

“也別收拾瞭,都是面子事兒,一會兒二哥找來反正得回。”

關寶慧大喊:“你跟金海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看不起女人!”

提到金海這個名字,徐天顫瞭一下,分不出是傷心還是憤怒,最後都化成瞭一種冰冷:“我和他不一樣。”

“金海扇瞭我一巴掌,看見瞭嗎?”

徐天不做聲。

“鐵林就跟你現在這德性一樣,一句話也沒有!你爸的命是我爸揀的,你和我近,還是你和金海近。”

徐天心軟瞭,他習慣瞭盛氣凌人的關寶慧,忘瞭小時候的關寶慧最受不得欺負,好聲說:“你別跟這屋待著瞭。”

“我待哪?這也不是我傢對嗎!”

“這屋冷,關老爺子大北房燒著炕暖和。”

關寶慧終於聽見瞭一句軟話,她漸漸安靜下來,一雙紅眼直勾勾地看著徐天:“徐天,我這世上沒人靠,爸是瘋的,大哥看不起我,鐵林窩囊,也就你瞭。”

徐天看著關寶慧,有點不自在,掏心掏肺地說:“您指不上我,二嫂。”

關寶慧仍然盯著徐天,但一雙勾眼漸漸轉騰起怨怒:“知道嗎,你看著挺愣,其實也是個窩囊廢。”

“您看誰都是窩囊廢。”

“明明賈小朵是大哥殺的,愣不敢說,不是窩囊廢是什麼?”

徐天腦子裡像被雷劈過,急忙問:“你怎麼知道大哥殺小朵的?”

“跟我有啥關系,你們兄弟倆什麼都能讓,自己女人要麼死要麼挨抽,吭都不敢吭……”

“說什麼呢!”

“小朵出事那天晚上大哥後來出門瞭,瞞著不讓說,還讓鐵林也瞞著。你們是什麼兄弟!”關寶慧索性扯開嗓子嚷嚷。

這兩天一直在躲避的東西,又被關寶慧拎出來放到眼前,徐天咬著牙擠出句話:“去北房待著,那兒暖和。”

前院裡,車翻仰著,徐允諾轉著輪子,看車幅偏動。一旁的祥子蔫蔫的,帶著愧疚:“東傢,您別上手。”徐允諾像是準備大顯身手,興奮地說:“大軸松瞭,你們都伺候不瞭。”冬蟈蟈還在徐允諾懷裡鳴叫,祥子笑瞭笑說:“這麼些養冬蟈蟈的,屬您懷裡這隻叫的歡實。”

“聽個響兒,當個伴兒。今兒天好,該給他挪窩換罐兒瞭。”

祥子彎腰上手道:“東傢,您伺候蟈蟈,我來弄車。”徐允諾招呼祥子去屋裡拿扳子。祥子應聲往屋內走,徐允諾瞥見徐天從前院經過,不聲不響地走進房間。徐允諾趕忙攔著祥子說:“你跟這兒吧,我去拿。”

徐允諾房間裡的炕桌上擺瞭兩樣小菜。徐天給自己斟瞭杯酒,一口喝盡。徐允諾進來找扳子,見徐天伸手擺弄窗臺上那架盆景,立馬急瞭:“別動。”

徐天收回手,接著給自己斟滿杯。徐允諾拿著扳子,坐到徐天對面說:“按你的酒量這麼喝,一會兒就大瞭。”

徐天低著頭說:“爸,咱們傢認老理是吧,知恩圖報,有大有小。”

“這是天理兒,哪朝哪代都得長幼有序,乘涼得知道樹蔭在頂上。”

徐天仍然低著頭,酒到胃裡,攪得心裡翻騰:“咱們認理,別人壞理兒呢?”

“那是別人。”

徐天絕望地望著徐允諾說:“自己人,比如我大哥弄死賈小朵。”

徐允諾心裡一驚,沉瞭沉說:“沒這事兒。”

“要有呢?”

徐允諾放下扳子,語重心長地道:“肯定沒有,做大的有大的樣兒,做小的有小的樣兒,小的沒道理猜大的,除非大的自己說瞭。”

徐天沒說話,又喝瞭滿杯,問:“大的要不說,我也不能猜嗎?”

徐允諾看著徐天痛苦,隻當是他鉆瞭牛角尖,勸解著:“金海有大哥樣兒,他沒說就是沒有,瞎猜就是你沒樣兒。”

“但我是警察,警察得有警察的樣兒,就算殺的不是小朵,我也得管吧?”

徐天說得有理,徐允諾也不言語瞭。沉默的當口,煩躁的徐天下意識地又去動那架盆景。

“天兒,這盆景要掉根枝兒……我可有十來年沒打你瞭。”

徐天收回手,徐允諾接著問:“金海為啥殺小朵?”

“爸……我也想知道。”

院子裡傳來燕三喊徐天的聲音,燕三挑簾進來,還在狂喘氣。“找著劉嬸兒瞭,大前天晚上胡屠夫是背著老娘,直接進教子胡同口他娘傢就沒出來,劉嬸兒跟她老娘就住一院兒。”

徐天克制著怒氣,但拿著酒杯的手輕輕顫抖著,暴露出瞭他的情緒。他克制著問:“還有呢?”

燕三看瞭看徐允諾,橫瞭橫心又補瞭一句:“劉嬸兒也看見金爺瞭……一手血。”

徐天提起酒瓶,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說:“爸,我回警署辦事,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徐允諾攔也攔不住,拎著扳子,跟著走瞭幾步,愣在房門口。

兩人走出院門。徐天下定決心,吩咐燕三去平淵胡同,把金海叫到警署。燕三遲疑著問:“讓金爺去咱們警署?”

“你耳背?”

燕三顯然是害怕瞭,急忙勸說:“天哥要不您再過過腦子,跟金爺翻瞭不好。”

徐天又上來瞭混不吝的勁兒:“我翻又不是你翻。”

“您翻我也得翻。”

“你怕啥?”

徐天的反問讓燕三不知如何作答。他有著自己的小秘密,大纓子是自己未公開的戀人,此刻卻不能說出來,隻能繞著勸:“我怕金爺他要不肯來警署呢?”

徐天不耐煩瞭:“你是警察嗎?”

“是。”

“把人提到警署。”

燕三愣著,徐天接著說:“路上買兩節匣子電池給刀姨。”

燕三悻悻道:“噢。”真的要和金海撕破臉瞭,燕三還能有臉見大纓子嗎,燕三心裡有苦說不出,慢吞吞地朝平淵胡同走去。

徐允諾想不出什麼辦法,拎著扳子匆匆到瞭後院,迎面遇上從大北房出來的關山月。關山月滿臉驚慌地說:“允諾,允諾!打起來瞭……”

在關老爺子的世界裡,北洋、清末交替出現,隔三岔五就在打仗。徐允諾沒空理關山月,往東房進去。

東房裡,關寶慧依然坐在一個箱子上,看到握著扳子的徐允諾來到房門口。

“寶慧,東西先放這兒,去找鐵林。”

關寶慧眼圈依舊紅腫,冷冷地說:“我不找他。”

徐允諾頓瞭頓說:“找到叫他趕緊去徐天警署,要出事瞭。”

關寶慧仍然事不關己地說:“出就出吧。”徐允諾不知道怎麼跟寶慧解釋,徹底急瞭,大喊道:“叫你去你就去!”

關寶慧看著從不沖她大聲說話的徐允諾,怔住瞭。父親瘋瞭之後,徐允諾幾乎代替瞭父親撫養自己長大,送自己出嫁,可今天這是怎麼瞭?

“叫你去聽見沒有!”不知何時關山月與徐允諾並排站在門口。關山月渾身繃著,那架勢像要大難臨頭。

關寶慧眼淚一下子又流下來瞭,起身奪門而出,徐允諾沖著關山月一臉愁容地說:“關老爺,出事瞭。”

關山月也學徐允諾嘆口氣說:“總算打起來瞭!北邊從德勝門進,天津廊坊下來的大師兄們領著個個兒刀槍不入,校場胡同棋盤營,東郊民巷西什庫,烏泱泱神拳等死吧您哪!還有紅燈照!一水兒十來歲小姑娘,專破洋人邪門歪道……”

徐允諾看他說話越來越不著調,沒空哄他,轉頭往前院去,關山月起瞭架勢:“呔!站住!哪裡走!”

徐允諾頭也不回地說:“警署。”

“不許去,陪我上街!”

“這麼亂您就別動瞭。”

“允諾!”

徐允諾定瞭腳步,回瞭聲:“在。”

“哪兒也不許去!不然就陪我上街跟他們幹!”

徐允諾轉身看著關山月,心中生出一陣悲涼。關老爺子也許是幸福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但關山月的世界就算再混亂,也有他徐允諾的一個位置。金海和徐天就這麼掰瞭?徐允諾不敢想。院子裡的夜很涼,天涼,地也涼,從上到下都沒有溫度。徐允諾攙著關山月回房,小輩們的事兒他摻和不進去瞭,涼透瞭的夜晚,隻有他們倆人能互相取暖。

北平街頭,徐天一邊走一邊喝酒,街盡頭能看到綿延的城墻城樓。宣武門樓上有寫字的攤位,賣風箏也賣年畫。攤販脖領上栓瞭條線,線遙遙向上,系著灰色天空上一隻飄搖的紙風箏。馮青波站在攤販跟前,仰頭看半空那隻孤獨的風箏。

攤販見來瞭客趕忙招呼:“飛得高,買隻回去哄小孩兒。”馮青波仰著頭呢喃著:“沒孩子。”

“沒孩子帶副對聯兒。”

馮青波怔著,攤販帶著笑模樣接著說:“年得過。”

馮青波蹲下去選瞭幅吉祥的對聯問:“你寫的?”

攤販看著很年輕,笑著摸摸頭說:“我可沒這手字兒,躉的。”

馮青波見鐵林在樓垛邊看著他,卷起對聯,掏出幾個零錢付瞭,走過去。鐵林迎上前說:“馮先生。”

“會放風箏嗎?”

“放過,不在行。”

馮青波看著天說:“如果天氣好,風也合適,那隻風箏沒線牽著會怎麼樣?”

鐵林沒懂,猜著說:“越飛越高?”

“被共軍的高射炮打下來。”

鐵林附和著:“聽說東單機場幾天也飛不瞭一架飛機。”

“東北下來的共黨比預想快,南苑機場失守,北平差不多是孤城瞭。”

“馮先生,您是說黨國要完瞭嗎?”

馮青波轉向鐵林問:“你為什麼加入黨國效力?”

鐵林一時沒說話。

“說實話,不用客氣。”

鐵林咬出四個字:“出人頭地。”

馮青波盯著鐵林看瞭一會兒說:“也算是信仰。”

“這年頭再說三民主義什麼的您也不信。”

華子穿著便裝,在城樓另一側,透過樓垛子,能看到鐵林和馮青波。馮青波目光從華子那個方向收回來說:“見到田丹瞭?”

“見瞭,該問的……”

馮青波打斷道:“她怎麼樣?我是說,看上去怎麼樣?”

“精神看上去比您還好些,明明手銬腳鐐戴著,跟坐在自傢床頭一樣。”

馮青波微微笑瞭笑:“她怎麼說?”

“按您吩咐的都跟她說瞭,是有第二撥人要來找沈世昌。”

“時間地點?”

“哪這麼容易就交待,她材料您都知道,不是一般人。”

馮青波沒說話。

“她問我沈世昌為什麼改變主意不願協調和談,我說局面就這樣,要能公開談,共產黨就不用秘密來,秘密談不就是華北剿總麻桿打狼兩頭怕嗎?改變主意正常得很,說不定明天共產黨還改變主意不派人談瞭呢,打的面兒比談的面兒大,故宮裡天天征新兵,城外頭共軍一百多萬瞭吧?”

馮青波的臉越聽越陰沉,半晌說瞭一句:“她聽進去瞭嗎?”

“我按您的吩咐往開說瞭說,本來就在理兒上。”

馮青波有些急,埋怨道:“我讓你記住她比你聰明,不要說不該說的,隻說我讓你說的。”

鐵林鼓瞭鼓氣,半是解釋,半是威脅地對馮青波說:“您讓我審,獄裡也隻有我能去,就得依著我的路子,什麼都聽您的,您也審不著田丹吧。”

馮青波陰沉地盯著鐵林。鐵林控制著,讓自己鎮定,順便給馮青波找瞭個臺階下:“頭回先把理兒告訴她,下回我有辦法讓她說。”

“什麼辦法?”

鐵林盯著馮青波問:“馮先生,今天處長說以後我聽您調遣瞭,我想問問,替您效力有什麼好處?”

馮青波頓瞭一下,說:“你不怕死嗎?”

鐵林下意識地捂瞭捂脖子,鼓起勇氣回答:“怕,但更怕出不瞭頭。”

“我怕你沒有做好出人頭地的準備。”

“做好瞭,用起來您就知道。能給田丹上刑嗎?”

馮青波愣住瞭。

“細皮嫩肉的娘們兒,明天我過去打一頓燙幾個疤什麼都招瞭。”

馮青波低著頭,憋出瞭兩個字:“可以。”說這兩個字的時候,馮青波的心也被燙上瞭疤痕,他能清晰感知到心在流血,一滴一滴的。馮青波隻期待著這僅剩的一點溫存能盡快流盡,流盡瞭,自己就成為一把真正的刀子瞭。

“您就擎好吧!”鐵林開心瞭,但馮青波卻愈發煩躁。

“還有件事兒,我大哥要見您,金海。”

“為什麼?”

“咱進的是他的獄,他頂著剿總的雷,您不見他,我不方便見田丹。”

“這是你的問題,要出人頭地自己解決。”

“也行,那我往後怎麼找您?”

“明天上午見田丹,下午三點西直門小街南口東來順。”

“行,您等我好信兒。”

鐵林離開後,馮青波松開瞭握著春聯的手,那副春聯隨風揚起來,飄飄搖搖地落向城下。他竟然以為自己能像平常人一樣,擁有塵世裡的一點溫暖,那終究是奢望。一把刀子,就該是涼的,不配溫暖。

城樓下,華子躲在角落裡,眼見著馮青波從另一處臺階下來走遠,華子快步跟上去。街道上,馮青波行走,恢復成亂世中一個普通的讀書人。華子在街的另一側走,眼睛半抬不抬,卻始終沒有離開馮青波的身體。不一會兒,馮青波拐入胡同,華子緊跟在後。

馮青波站在胡同正中,華子怔住。馮青波盯著華子說:“找我?”華子沉默著,不知要不要自報傢門。馮青波問:“你是什麼人?”

華子定瞭定神,反問:“你什麼人?”

馮青波不摸華子底細,有些猶豫:“馮青波。”

馮青波的猶豫,給華子一次喘息的機會,華子壯著膽子問:“住哪兒?”馮青波的忍耐明顯到瞭極點:“最後問一次,你是什麼人。”

“我就問你住哪兒。”

華子的緊張讓馮青波釋然瞭,他輕描淡寫地說:“別再跟著我。”

說完,馮青波繼續往前走,華子繼續跟。馮青波返身一掌切過去,被華子閃過。胡同裡有收破爛的,還有幾個居民曬太陽。兩人在胡同裡動起手來,一時間塵土飛揚,收破爛的和幾個街坊愣愣地看。隻一回合華子便被摁住,刀藏在馮青波棉衣袖子裡,刀鋒抵著華子的眼睛:“誰叫你來的?”

華子盯著刀尖,聲音都變瞭調門兒:“我們老大要見你。”

“誰?”

“金海。”

幾個街坊見兩人僵住瞭,都湊過來勸:“別打架,別在這兒打……”

見周圍的人聚過來,馮青波收回刀,整理好長衫。華子從地上起來,猶豫著向胡同外走,馮青波隻是死死盯著,沒有跟上去。華子沿街邊走,不時回頭看。沒有馮青波的蹤影,華子松下勁,揉著傷處,拐入一條胡同。胡同裡,一個女人在門口擇菜,見到華子一身狼狽,責備道:“喂,跟人打架瞭?”

華子壓著火,頭也不回地說:“沒有,屋裡說。”

華子從身邊經過,但女人卻看著華子身後。華子回頭,看見馮青波就在後面跟著。

馮青波面無表情地問:“你傢住這裡?”

“你還想幹嘛呀?”

馮青波對女人說:“他在哪裡當差?”

女人一頭霧水地回答:“我男人?京師監獄。”

馮青波沒再說什麼,走向胡同另一頭,隻剩下華子驚魂未定。

金海夾著公文包回到平淵胡同,有兩個孩子跑過來跟金海打招呼,金海扶著小孩兒的頭繞過他們。燕三早就等在金海院門口,金海瞥瞭他一眼說:“什麼事?進來。”

燕三看見金海還是有點膽顫,眼也不抬地說:“不進瞭……天哥叫您去趟警署。”

“沒工夫。”金海一聽,又是徐天,他自顧自進去,將燕三撂在門口。

灶房,刀美蘭正在炒菜,大纓子在門口喊:“我哥回來瞭。”

“炒完就走。”

大纓子說:“你也跟這兒吃唄……”

金海來到灶間門口問:“做什麼呢?”

大纓子接話:“美蘭割瞭二兩五花肉,非要拿過來。”

金海沒想到刀美蘭在,頗為意外:“你跟這兒吃嗎?”

刀美蘭將菜盛出鍋,遞給大纓子說:“拿屋去,我走瞭。”

大纓子用眼神詢問金海,金海示意大纓子拿過去。

大纓子端著兩盤菜,一步三回頭地經過院子去廂房。

沒旁人瞭,刀美蘭直奔主題說:“讓徐天能見著那個叫田丹的。”

“為這個割二兩五花肉,這麼多年你都沒在這院吃過一頓飯。”

“等找著殺小朵的人,陪你吃。”說完,刀美蘭整著衣襟,繞過金海往外走。刀美蘭拉開院門時,剛好碰到燕三。燕三迎上前說:“刀嬸兒,天哥給您的電池。”刀美蘭接瞭電池,道瞭句謝。燕三看刀美蘭回院瞭,從門口蹭進來,看著廂房門口的大纓子,滿臉堆笑地說:“纓子。”

大纓子看看屋裡又看看燕三,有些緊張:“你幹啥?”

“我找金爺。”燕三鼓起勇氣,金海聽見瞭,也不搭理。燕三繼續鼓足勇氣,高聲地說:“金爺,天哥叫你去趟警署。”

金海意識到不太對瞭:“有事讓他過來。”

燕三為難,但還堅持著說:“您不過去,我走不瞭。”

“為啥?”

燕三豁出去瞭,不管不顧地說:“我是警察。”

金海似乎不相信這話是燕三說出來的:“來傳我的?”

燕三咬著牙:“是!”

大纓子急眼瞭,指著燕三說:“三兒你長出息瞭!”

燕三滿是委屈,可也不得不說:“就這點出息,我也不想跟這兒派上用場。”

“出去。”說完,金海陰著臉進瞭廂房。

“那我就外頭待著。”在大纓子的註視下,燕三低頭出瞭院子,縮脖子站在門簷下,也不敢離開。

屋裡頭金海和大纓子在吃晚飯,大纓子專挑肉吃,金海將剩餘的肉夾給她,問道:“槍呢?”

大纓子將肉放回金海的盤子裡說:“屋裡。”

金海扒著飯說:“吃完我去徐天警署。”

大纓子撥弄著手中的飯,卻遲遲沒有吃,擔憂地說:“小朵出事那天你出過門,我跟鐵林說瞭。”

金海沉吟瞭一下,又說:“我出去你把門栓好。”

燕三身後的院門被猛地拉開,金海走出來,也沒看燕三,沿胡同往外走。燕三回頭看門裡的大纓子,一臉的委屈。

大纓子一肚子氣,語氣裡威脅的意思不言而喻:“三兒,你本事大。”

“我也不想這樣。”

“以後別來找我。”

“我會勸天哥和金爺的。”

“勸不動呢?”

燕三沒說話,這是他也無能為力的事情。大纓子“砰”的一聲關瞭院門,上瞭栓,燕三扁瞭扁嘴,追金海而去。

鐵林回到傢,發現門半掩,推門進去,傢裡亂七八糟,但關寶慧在。鐵林趟過一地東西,過去摟住關寶慧就往床上摁。關寶慧一通掙紮,將鐵林推開,鐵林這才看見關寶慧在流眼淚:“怎麼瞭?”

關寶慧抹著淚說:“把我東西拿回來。”

鐵林環顧左右說:“又搬回去瞭?”

“你順道去趟徐天警署。”

鐵林沒明白:“幹嘛?”

“去就知道瞭,去呀!不想看見你!”

警署裡隻有徐天一人在喝酒,就著一盤花生米,眼看一瓶酒剩一小半瞭。後面監房胡屠夫也在喝,他拍著監門說:“哎,花生米給我來點!”

徐天扭過頭,露出一雙血紅的眼。徐天越喝越清醒,他抓過一把花生米放在鐵柵門邊,拎著酒瓶盤腿坐在花生米前。胡屠夫手從鐵柵欄裡伸出來抓花生米,邊吃邊問:“喝完讓我回吧?”

“還有事兒。”

“酒還有嗎?”

“一會兒金爺來,看清楚別認岔。”

胡屠夫花生米停在嘴邊,問:“怎麼叫岔,怎麼叫不岔?”

徐天沒說話,走回辦公桌前,將一瓶酒喝到見底。他拉抽屜扒開那堆周老板拍的照片和紙包著的煙頭,將剔骨尖刀拿出來扔到桌案上。順著刀尖的方向,鐵林和金海一前一後走進來。金海徑直走到辦公桌前,先看瞭眼酒瓶,然後抬頭看著雙眼通紅的徐天。

徐天抬著頭打招呼:“大哥,二哥。”

鐵林趕忙問:“怎麼瞭?”

“對不住大哥,得問您幾句話。”徐天直勾勾地看著金海。

“話長嗎?長就坐下來說。”

“您見過他嗎?”順著徐天的目光,金海看到監房裡扒著鐵柵欄的胡屠夫。

金海搖搖頭說:“不認識。”

徐天向胡屠夫喊:“你見過我大哥嗎?”

胡屠夫驚訝地說:“這是您大哥呀?”

“我們仨是兄弟,這是我二哥,保密局的。”

胡屠夫問:“咋回事?”

徐天紅著眼問:“你見過嗎?”

胡屠夫猶豫著,看看金海又看看徐天,一時竟口吃起來:“見過還是沒見過呀?”

徐天發瞭狠:“照實說。”

胡屠夫目光躲避金海說:“沒見過。”

徐天扭頭看著金海,眼瞅著兄弟二人即將反目,鐵林趕緊攔著說:“徐天你幹嘛呀,這人是誰!”

燕三進來,一邊站著。徐天不理鐵林,沖著金海嚷嚷:“這月十號,小朵出事那天晚上,我從平淵胡同把罩神扛走。大哥您後來又出門瞭,出門就出門,為啥瞞著大纓子不讓說。”

鐵林聽瞭不太自在,他看這倆人的架勢不像是誤會。金海沉著臉說:“也沒人問我,大纓子不想說是她的事兒。”

徐天又接著說:“他看見您從菜市口教子胡同過,後來還有人看見你一手血。那天晚上他的刀不見瞭,殺小朵的就是這把,菜市口穿過教子胡同就是白紙坊。”

金海對胡屠夫說:“你看見我瞭嗎?”

胡屠夫看著金海的樣子,更猶豫瞭,金海說:“看見就說看見,刀是你的。沒看見我,人說不定就是你殺的。”

胡屠夫把心一橫,如實道來:“看見瞭,真真兒的,南城金爺誰都認識。”

“坐下來說徐天,鐵林你也別杵著。”金海說著坐下來,鐵林也不自在地坐下,但徐天還站著。

金海仰著頭說:“天兒,真要這樣嗎?”

徐天坐下來。

金海說:“咱們仨異姓兄弟怎麼結上的?說說。”

鐵林搶著說:“本來我和大纓子一傢,我是大哥妹夫,你們倆插香帶我一塊兒,後來認識瞭寶慧就……”

金海打斷道:“沒讓你說。”

鐵林碰一鼻子灰,但沒人在意,徐天接著說:“那年我到你獄裡抓人。”

金海問:“哪年?”

“民國三十七年,一個日本人殺瞭兩個賣唱的,躲到你獄裡叫他們的人往外保,我到獄裡抓人被你吊起來。”

“當時我問你什麼記不記得?”

“你問我為什麼當警察,我說打小見不得人耍橫。你說把人抓出去還得送司法處等於放瞭,問我敢不敢殺。日本人我替你在獄裡殺瞭,事兒遮瞭兩年才過去,轉年開春是你要認我這個大哥,話怎麼說的?”

“我說一日大哥一世大哥,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兒,您傢裡人就是我傢裡人。”

“我怎麼說的?”

鐵林把話攔下來:“大哥說的也一樣。”

金海接著說:“小朵是沒過門,不算傢裡人,但有件事兒你不知道,我想把刀美蘭當傢裡人,她不願意是她的事兒,我心裡這麼想的……我殺小朵幹嘛?”

“我不知道!”徐天嘶吼著,很多事他想不通,金海心裡也湧上一些悲憤:“有事兒不上傢敞開說,把我傳到警署問,以後咱們算掰瞭對嗎?”

痛苦把徐天心中的怮痛全部激瞭出來:“那天晚上你出去幹嘛!”

金海壓著火,直截瞭當地說:“殺人。”

徐天盯著金海的眼睛問:“是小朵不是?”

金海沒回答,隻是問:“是不是兄弟都掰瞭?”

“你就說是不是!”

“是!”金海被激怒瞭,徐天怔著,他顯然不願聽到這樣的回答,他哀哀地問:“大哥,是不是……”

金海站起來便走,鐵林趕緊勸:“天兒,大哥說氣話呢,你怎麼知道他那天晚上出門的?又是寶慧跟你傳,她怎麼啥都跟你說……”

徐天拎起尖刀出去,鐵林也追出去。剩下燕三和監房裡的胡屠夫面面相覷。

鐵林追著出來,已經不見徐天蹤影。祥子守著人力車在門口,車鬥裡堆著關寶慧的箱子。

鐵林問祥子:“往哪兒去瞭?”

祥子一指,鐵林奔過去。祥子在後面喊:“二爺,箱子送哪兒?”

鐵林大喊:“拉車跟著!”插香磕頭的兄弟,轉瞬就掰瞭,掰瞭之後還要提刀相見,這些都是鐵林從未預料到的。鐵林沖著徐天消失的方向奔跑,心怦怦跳。

金海和徐天是他的倚靠,也是他的支撐,不管他是不是在二人那裡收獲尊重,但他確定,他們是支持自己的。他打心眼裡不願意看著倆人分道揚鑣,不管怎麼說,他們是除瞭寶慧,自己最珍惜的人。奔跑的鐵林似乎看到瞭胡同的黑暗處湧來瞭汩汩鮮血,分不清是金海的,還是徐天的,那血,像激流,像暴雨,像海潮。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