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海穿街走巷,從別人傢門口抄瞭支鐵鎬。徐天穿街走巷,他提著尖刀,偶爾看到瞭金海,又失去金海。鐵林穿街走巷,後面祥子拉著一車箱子,咚咚地跟著跑。

胡同裡,一架排車停著,車上插著兩排燃著的燈籠。金海經過,又從排車上拔瞭一支燈籠。越走越荒涼,金海在城墻根一處亂草坡站住,徐天從後趕上來。金海看著他走近,將鐵鎬掄起來,挨著徐天眼皮子砸入土裡:“挖。”

徐天喘著氣、紅著眼,沒動。

“挖下去兩尺,是咱們兄弟的情份,土填上情份就到頭瞭。”

徐天還是不動,金海索性將鎬子從土裡拔出來,自己開始挖。鐵林從後面趕過來,看見黑暗的城墻根下,一個人站著,一個人在刨坑。鐵林沖著祥子喊:“你待著。”祥子氣喘籲籲地將車停下,鐵林趟著亂草過去。

金海挖得一頭汗,徐天隻是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麼。鐵林跑過來,兩邊說和,可兩邊都不理他:“大哥,徐天,你們這是幹嘛呀!好好的兄弟,有啥事兒是不能說的。天兒,小朵死瞭我們大傢都心疼,這幾天不是事兒多嗎,我盡是事兒。大哥我不對行嗎,挖坑幹嘛呀!這兒一共我們仨,誰往裡跳?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插香的時候大傢說的,要挖一起挖,先把我埋瞭你們能消火不?”

鐵林去奪金海的鎬子,差點被掄到。鐵林索性跳到挖開的坑裡喊:“挖,照我腦袋上挖!”

金海扔瞭鎬頭,對鐵林說:“刀揀出來。”

鐵林低頭看腳下,土裡露出一把日本軍刀。鐵林撈出刀,帶出一隻開始腐爛的人手。鐵林大駭,躍出土坑。

金海拿過鐵林舉著的刀,抽刀出鞘,然後解自己傷手的紗佈:“十號那天晚上我把燈罩兒叫傢來給你平事,一院子他手下兄弟,領頭的拿著這把日本刀,記得嗎?你扛燈罩出去,他拿刀比著你,事兒沒完。你有傢有室,我也有傢有室,我覺得你傢裡人就是我傢裡人,大晚上出門我把他叫這來做瞭。罩神在南城什麼事都敢幹,被你弄走怎麼沒人找後賬?”

金海已經解開傷手,手掌心長長一道口子,還沒長好,猙獰著翻著血肉。金海將日本刀比在手掌上,語氣平靜瞭許多:“看清楚瞭,這把刀割的,弄他不容易,弄女的至於傷著嗎?你關的那人看見我的時候我一手血,他刀啥時候丟的?我殺瞭這孫子,一手血再跑到教子胡同揀把刀,滿世界找小朵殺!”

徐天徹底頹瞭,這是他想象不到的結局,他囁嚅著:“大哥,我錯瞭。”

鐵林見勢趕緊勸:“是啊,大哥您早說這事不就結瞭。”

“幹點啥都得說,娘們兒啊!”金海將日本刀扔回坑裡,刀帶倒燈籠,燈籠燃燒起來,金海在火光裡離開。徐天僵著,火一點點熄滅,四周清冷下來,隻剩夜空一輪碩大的明月。

鐵林埋怨著徐天:“瞎折騰,傻瞭吧!大哥多仗義的人啊?殺小朵,虧你想得出來,他像壞人嗎?腦子放正道上,回去跟大哥認個錯,把土填回去,填啊!我填,你們都不容易……”

說完,鐵林開始填土,徐天怔怔地問:“二哥,這人填回去就算沒瞭?”

“啥意思?”

“大哥還是殺人瞭。”

“替你殺的。”鐵林氣得站在坑邊瞪徐天,恨不得用鎬頭掄他腦袋。

“我沒讓他殺。”

“嗨!你這話說的!”

“我是警察。”

“徐天,你這就不知好歹瞭,大哥幫你平事兒,這人該殺。”

“什麼人該殺,什麼人不該殺?”

“礙著咱們的人就該殺,好像你沒殺過似的。”

“我抓過很多人,送司法處送監獄,殺不殺不是我的事兒。”

“三十七年那日本人怎麼算?”

徐天沒說話。

“那也不算你殺的是吧?”

“民國三十七年兩國交戰,那是日本人。”

“現在也戰著,外頭也在打!”

“不一樣。”

鐵林徹底沒話瞭,他停瞭手,冷冷地說:“咱們仨香是白插瞭,你到底算哪股道上的人?論白道就別認兄弟論江湖,要插香就別論官面那套。”

“二哥,您是哪股道的?”

“你說呢?我是你二哥!要麼就不論瞭,大哥殺小朵你要抓,這兒也殺瞭一個,抓呀!殺人的多瞭,和談要是不成,城裡幾十萬國軍準備出去殺共黨,你都抓!”說完,鐵林也生氣瞭,將鐵鎬一扔,差點砸在徐天腳面上,“你自己埋吧!”

鐵林走瞭,徐天僵在坑邊半晌,拾起鎬子,填土。徐天填著土,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去,不對,自己早就在土裡瞭,埋葬自己的是亂世,是小紅襖,自己要做的就是要從土裡掙出來,把埋葬自己的人抓到。徐天凝視著腳下的深坑,似乎深坑也在凝視著自己——自己的腦子灌得都是什麼!

平淵胡同,徐允諾守在金海傢院門口,看到金海回來,徐允諾上前,頗有些不好意思。金海看不清,有些戒備:“誰呀?”

“我,徐允諾。”

金海語氣軟瞭下來,說:“徐叔,您怎麼在這兒站著,大纓子在院兒裡,進去呀。”

“進去瞭,你不在大纓子一個人不方便,這兒等一樣的。”

“進去說。”

徐允諾按下金海要拍門的手,說道:“就兩句話,裡面說讓大纓子聽見不體面。”

“您說。“在徐允諾面前,金海很恭敬,他守著後輩的禮節。

“徐天跟你見上瞭?”

“剛分開。”

“岔瞭?”

“沒岔,我沒弄小朵,他也明白瞭。您別擔心,天兒冷趕緊回吧。”

“金海,我知道你是個什麼人,仗義有面兒能擔事兒……”

“我也沒這麼體面,您別誇我。”

“徐天年紀輕沒見過大世面,好多理兒轉不明白,您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他要沒您這大哥,以後誰給他指道兒啊?如今世道亂哄哄的他自己趟不明白。”徐允諾替自己兒子說和,他知道金海是值得托付的人,不願意兒子因為沖動失去這麼一個大哥。

“也不見得,高人多瞭,好多理兒我也轉不明白。”

“你跟我這麼客氣,一準跟徐天岔瞭。”

金海有點不好意思,但也不好解釋:“徐叔,沒事兒,回吧。”

徐允諾看金海的反應,知道事情嚴重瞭,扶著金海的胳膊說:“他跟你犯大渾瞭吧?我給你賠不是!”

徐允諾說著話就要朝金海鞠躬,金海趕緊攔著:“您這樣我可當不起瞭。”

“做人要守理兒,當小的沒小的樣兒,他不懂事我懂事。”

這話說得金海難為情瞭:“您在我這兒是大……徐叔,那我就跟您不客氣瞭,叫徐天來給我賠個不是。”

徐允諾這才寬瞭心,心裡松快瞭些,“這就叫他來!你千萬別往心裡去。”

“自己兄弟,不往心裡去。”

“趕緊進院,我叫他去。”

徐允諾快步走著離開,金海在黑暗裡目送徐允諾消失在巷子口,許久,哂笑瞭一聲,又搖瞭搖頭。

祥子呼哧帶喘地將兩隻箱子搬到鐵林傢住的二層,返身下來,見鐵林提著最後一隻箱子上來。祥子趕忙上前搭手,鐵林擺擺手說:“不用,走吧。”

鐵林將箱子堆到門口,推門,發現裡面又反鎖瞭。鐵林無奈地扭頭,看見祥子還在下面看著他:“怎麼不走啊?”

祥子憨厚賠笑著:“二爺,您忘給車錢瞭。”

“身上沒帶,跟徐允諾報賬去,拉我媳婦的東西還要錢,徐傢從前就給關傢拉車的。”鐵林說身上沒帶錢那是真的,自己的錢從來都是上交給寶慧的,眼下自己被反鎖在外頭,哪來的車錢。

祥子仍舊站著不走:“那是從前。”

鐵林惱羞成怒瞭,吼道:“走啊!”

祥子還不走:“我多句嘴問問,剛金爺和您在城根兒下跟天少爺為啥嚷嚷?”

鐵林不耐煩地說:“沒你事兒。”

祥子頂著說:“嚷嚷兇就有我事瞭,我吃徐傢飯的。”

“嗨,一個臭拉車的也跟我來勁……”

見鐵林真生氣瞭,祥子拉起車走瞭。鐵林低頭看著一堆箱子,氣沒處撒,拍著門喊:“關寶慧!”

門忽然從裡打開,關寶慧看著鐵林將箱子一隻隻提進來,關上門。鐵林坐下來喘氣:“關寶慧,我跟你說最後一次啊,再有下回保證不往回找你。”

“不找我找誰?”

“誰也不找做光棍也比這樣自在。”

“別大哥那兒受瞭氣又回來沖我撒。”

“今兒是大哥受徐天的氣,兄弟都快掰瞭。”

關寶慧不在意地說:“掰瞭也沒啥。”

鐵林抱怨道:“你怎麼什麼話都跟徐天說呢?”

“我說啥瞭?說啥也是大纓子傳給你的,你們中間都能說來說去,我也得有人說呀。”

“徐天是你什麼人?”

“我弟弟,大纓子是你什麼人?”提到大纓子,關寶慧就來氣。

“不跟你吵架,給我點錢。”

“幹什麼?”

“明天得拉著徐天和大哥一塊兒去東來順吃頓好的。”

“為啥你張羅?”

“總不能看著他們倆掰吧,兄弟仨缺哪個都散瞭。”

關寶慧看著鐵林,斜睨他一眼說:“什麼時候你著過這急?”

“做人得知恩圖報,知道嗎?徐天不跟大哥認識,我們仨要是不拜把子,我怎麼會認識你?怎麼能休瞭大纓子娶你?”

聽瞭這話,關寶慧神情緩和下來,撒嬌似的說:“渾身上下就嘴好使。”

“錢在哪兒?”

“說實話,別光說好聽的。”

“上峰讓我去大哥獄裡審女共黨。”

“金海不讓?”

“說岔瞭,正好借著徐天和大哥的岔,坐一塊兒吃頓好的。他們倆把話說開,我也好進獄裡接著審女共黨。”

“明天早上給你。”

鐵林在沙發裡躺下來,嘴裡嘟囔道:“關寶慧你把著幾個小錢,等我有一天出人頭地。”

“上不上床你?”

“不上瞭,自己幹躺著吧。”

關寶慧也學他樣子嘟囔著:“本來就是幹躺……”

等到哥仨都走瞭,燕三慢吞吞地打開監房門,去拖胡屠夫,說:“哎,走瞭,回傢睡去。”

胡屠夫沒聽到,在地上躺著,睡得死沉。

徐天沖回警署,坐在辦公桌前,把尖刀扔進抽屜,將那堆照片拿出來漫無目的地翻看著。徐允諾氣鼓鼓地進來,沖到徐天面前訓斥道:“抽瘋抽大瞭吧?”

“沒抽瘋,我找殺人兇手呢爸。”

“小朵的事兒跟大哥沒關系吧?”

徐天低著頭,心頭籠上愁雲:“沒有。”

“跟大哥賠不是去。”

“正要去。”徐天非常低落,徐允諾跟他拍桌子說:“你大哥是好人,你偏不信邪!”

“邪的怎麼信?”

徐允諾沒懂,問:“啥?”

“眼下這世道誰算壞人誰算好人,殺好人的是壞人,殺壞人的是好人是吧?壞人好人誰來定?大傢都自個兒動手,還要警察幹嘛使?”徐天委屈大瞭,本以為自己有道理,結果道理沒人理,徐允諾沒轉明白這個彎,索性說:“你要不願當警察就別當瞭。”

“您聽反瞭,我這警署本來六個人,現在剩兩個半,都走空瞭剩最後一個警察還是我。”

燕三插進來說:“還有我,天哥。”

徐天看瞭眼昏睡的胡屠夫說:“醒瞭再讓他回。”

燕三說:“一會兒我給他潑勺涼水。”

徐天對徐允諾說:“走,回傢。”

“不是給你大哥賠不是嗎?”

“這都多晚瞭?先送您回傢,再去平淵胡同,大哥不消火我跟那兒站到明年。”

徐天將一堆照片卷起來,從兜裡掏出紅發卡別住,說:“三兒再給我件棉袍。”

徐允諾目光在落紅發卡上:“我不用你送。”

“那三兒送我爸回。”

來到金海院門口,徐天猶豫著準備敲門。胡同裡有狗吠聲,徐天想瞭想,把手放下,套上大棉袍,挨門廊倚坐下去,身子撞到門,門環響瞭響。徐天盯著門環看瞭看,又從門縫裡看進去。

屋內,金海側耳聽著外面院門的動靜。

屋外,徐天收回腦袋,門扇晃動。他靠得舒服瞭,又做夢瞭,夢中仍然是結瞭冰的什剎海,一盆熱騰騰的水端過來。小朵的臉和小襖一樣紅撲撲的,她說:“鍋沿兒水,把鞋子脫瞭,快脫,涼得快。”

徐天看著小朵說:“小朵,今兒第四天瞭,殺你的人還沒找到。”

小朵蹲下身去利索地幫徐天脫另一隻鞋,將兩隻光腳一並摁入熱水,然後直起身子,笑盈盈地問:“舒服嗎?”

“有個叫田丹的說你拍照片的時候有心事,有心事為啥不跟我說?”

小朵挨著徐天坐下來說:“我也舒服會兒。”

兩人並排坐瞭半晌,遠處有沉悶的炮聲。徐天回頭看小朵,囑咐著:“別穿紅襖,招事呢!”

“我男人是警察,連環殺人犯也得挑挑人,敢嗎?”

“我肯定能把他逮著,你信嗎?”

小朵扭頭看徐天,笑著。

徐天又問一遍:“你信嗎?”

小朵不理會,自顧自地說:“水涼瞭吧?”

“不涼。”

“別動。”說完,小朵脫瞭大棉襖,三下五除二將徐天雙腳包緊實。

小朵將涼水潑到冰上,說:“再換一盆。”

徐天看著紅閃閃的賈小朵抱著銅盆已經進瞭茶水攤,越走越模糊。

徐天蜷在臺階上熟睡著,雙腳直往大棉襖裡縮。院門從裡拉開,金海走出來看瞭看熟睡的徐天,沒有叫他,輕輕地合上門。

1949年1月14日,農歷臘月十六。

馮青波從床上忽地坐起,他夢見在監獄中,田丹一頭汗,通紅的鉻鐵摁到她皮膚上騰起青煙。田丹強忍著不出聲。待第二塊鉻鐵摁上來,田丹終於忍不住嘶喊。

馮青波一摸額頭,也是一頭大汗。

這是夢,他緩瞭緩,發現自己仍在這間簡陋的房間裡。房間很小,隻夠放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櫃,很整潔。桌子上有一些沒修好的鐘表和工具,旁邊放著田丹那隻紅色膠皮暖水袋。

外面傳來中年女人聲音:“七戶馮先生電話!”馮青波下床,外面似乎已經天亮,他一晚上都是和衣而臥的。他在小鏡子裡打量瞭打量自己,提起暖水瓶。

公寓是大四合院改造的雜院,有三四進院子,大約能有二十多戶租客。此時租戶都還沒起床,靜悄悄的。馮青波提著暖水瓶從自己屋子出來,穿過第二進院子向外走。

第一進院子裡裝瞭很多水籠頭,五六隻爐子排在院墻下。爐子上的燒水壺冒著熱氣,挨著爐子排著十幾個暖水瓶。一個老媽子在往暖水瓶裡倒剛開的熱水,馮青波將提出來的暖水瓶放到那一排當中。

院門敞著,挨著院門有一間門房。門房臺子上有一架電話,此時聽筒撂在一邊。門房裡一張臨時鋪子裡,男聽差正裹著棉被睡晨覺。馮青波過來拿起聽筒說:“我馮青波,哪位?”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西北的包裹送到巷子口瞭。”

馮青波的心跳空瞭一拍,怔瞭片刻回道:“好。”馮青波放下電話,又拿起聽筒撥號。

傢中,柳如絲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地歪在沙發上接電話:“楊副官,上個月在未名湖我們不是挺開心的嗎,金條扣瞭也是扣在你手裡……”走廊裡電話在響,柳如絲皺著眉頭繼續說:“……胡長官如果在南京你就不會給我打電話,有意思嗎?”

慶豐公寓,電話聽筒貼在耳邊,馮青波等待著。

柳如絲傢中,走廊裡電話還在響,而柳如絲在沙發裡繼續講她的電話:“……大早上被窩都涼瞭起來跟你說到現在。你來呀,有人給我暖被窩……按規定罰就是瞭,你們也沒啥規定……”

慶豐公寓,萍萍的聲音出現在電話裡:“喂?”

“如果有問題,我盡量去西直門城墻一帶。”馮青波語焉不詳地說道。他剛放下電話,一個精幹的男人出現在院門臺階上。

馮青波未發一言往外走,男人跟上去。

柳如絲傢中,萍萍來到門前,側耳聽裡面的聲音,裡面柳如絲還在講電話。萍萍打開門,面色沉重地說:“姐……”

巷子口,停著一輛小汽車。一個男人靠在巷口一架公用電話旁。馮青波和精幹男人一前一後從巷子子裡走出來,靠在電話機旁邊的男人自顧自地進入小車駕駛座。馮青波停在車邊,看著身後的精幹男人說:“沒見過你們。”

“華北城工部,六組。”

“什麼事?”

“上車,我們不想讓老百姓覺得北平市不太平。”

馮青波往車尾移瞭兩步。

“沒用的。”說完,精幹男人向前貼近,替馮青波拉開車門。

馮青波的匕首從袖內甩出,但一招便被制住,匕首到瞭男人手裡。精幹男人收起匕首,馮青波再次動作,卻被精幹男人反復痛擊。敞開的車門擋住瞭兩人的動作,近側的攤販沒有一點察覺。精幹男人是個高手,他再次風輕雲淡地說:“上車。”

馮青波隻得進入車內,車開著,精幹男人和馮青波在後座。

馮青波問:“為什麼?”

“從12月起你接瞭三組進城的人,三組都出事瞭。”

“從來沒有聽說過城工部六組。”

“除奸組。”

清晨的北平街頭行人稀少,馮青波看著車外說:“我想上城墻再看一眼北平。”

精幹男人側頭問:“認瞭?”

馮青波坦白:“民國二十三年加入黨國,民國三十一年奉命入貴黨。”

“到頭瞭。”

馮青波此刻有些釋懷,甚至有點希望萍萍不要來那麼及時。

小販推著膠皮獨輪車到平淵胡同吆喝:“剛摘的大白菜,朝陽門甕城兌下來的,要不著沒瞭哎!年前就這幾棵瞭趕緊瞭您哪,不講價兒哈……”

街坊開門出來,圍向獨輪車。徐天裹著兩層大棉襖蜷在金海傢的門洞下,睡得很沉。大纓子提著個筐出來,差點絆倒,驚呼著:“徐天,怎麼睡這兒瞭?徐天!”徐天迷迷糊糊睜開眼,換個姿勢準備接著睡。

大纓子提筐折回院裡,徐天打瞭個噴嚏,徹底醒過來。他扶著院墻站起,田丹的阿司匹靈藥瓶掉出來。徐天揀起藥瓶,使勁揉瞭幾把臉,把身子朝院門立端正。

大纓子重新出現在門口說:“我哥叫你進來。”

“跟大哥說,我在這一宿瞭,他要不消氣兒,我明天晚上還站這兒。”

“都說叫你進來瞭,哥在喝粥。”

大纓子說這話,緊著朝他使眼色,徐天軟瞭下來:“喝粥啊……”

大纓子一把將徐天拽到院內,金海正喝著粥,從窗戶看著徐天磨磨蹭蹭地從院子過來。

大纓子挑門簾催促徐天:“進來呀!”

徐天搓著手進來,大纓子指著炕說:“坐這兒。”

徐天在金海對面坐下,屁股隻敢挨半邊,大纓子給徐天盛瞭一碗粥,徐天唏哩胡嚕一氣喝完,意猶未盡地說:“再來一碗。”

大纓子去盛的時候,徐天把另半邊屁股挪上炕,脫瞭外層大棉襖,低頭說:“大哥我錯瞭,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金海不吭聲,食物給瞭徐天底氣,他接著說:“您要不解氣,明天我再站一晚上。”

金海繼續喝粥,也不看徐天,不留情面地戳破他:“後半夜,快天亮我出去看兩回,哪兒站瞭?睡得跟死人一樣。”

“睡一踏實覺,從小朵出事那天就沒睡踏實過。”徐天不好意思瞭,也許是熱氣,熏得他臉都紅瞭。大纓子盛瞭粥回屋也勸著:“哥,我也向你承認錯誤,不該瞎傳話。”金海放下筷子,抓瞭個窩頭說:“喝完粥跟這兒接著睡。”

“大哥,小紅襖的事兒我得接著查。”

金海夾起公文包,準備去上班,頭也不回地說:“查你的,跟我說不著。”

“您得讓我見田丹。”

金海咬著窩頭看瞭徐天半晌,徐天又打瞭個噴嚏,說:“我知道錯瞭,大哥。”

“讓一個共產黨幫你找小紅襖,想好瞭嗎?”

“想好瞭,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聽聽共產黨怎麼說。”

金海向門口出去,留下句話:“下午過來。”

待金海出門,徐天抓起桌上的窩頭狂吃,大纓子跟著金海到院門口:“哥等會兒,槍還給你。”

“拿著。”

“事不都解開瞭嗎!我拿著還防誰呀?”

金海又氣惱又好笑,敲著大纓子的頭說:“讓你防徐天啊!”

大纓子愣瞭一下問:“還防誰?”

“拿著就是,不認識的叫門別開,進院兒裡就摟火。”

“還有啥事兒啊!”清晨的寒風中,大纓子一臉疑問。

屋內,徐天打開藥瓶倒出一粒藥,就著粥咽下去。藥瓶擱到炕桌上,早上的陽光射進來,小瓶子細致安詳,他半顆心放下來瞭,雖然另半顆還懸著。

小汽車開過來,停到西直門墻根下。馮青波和精幹男人下車,馮青波在前面走,精幹男人在後跟著。馮青波欲拾級上城墻,精幹男人已經停下,說:“站住。”

馮青波轉身:“我想上去看看。”

“就這裡瞭。”

馮青波停住身子,往四周看瞭看,他往城墻根外走瞭幾步,將身子走到太陽光線裡。

城墻上,萍萍提著一支狙擊步槍小跑過來。槍太重,萍萍步伐沉重,氣喘籲籲。萍萍找瞭個墻垛,將槍架上去。瞄準鏡裡,她看到瞭馮青波,卻看不到別人,斜下方遠遠能看到停著小汽車。

馮青波站在光線裡,背對精幹男人。男人在後面掏出手槍,冷聲道:“轉身”。

馮青波沒有動,男人的聲音是冰冷的:“我不從背後殺人”。

馮青波還是沒動:“最近是不是還有一撥人來找華北剿總沈世昌和談?”

男人提著槍走上前,也來到光線裡,站到馮青波側面。

萍萍的瞄準鏡裡看到瞭精幹男人,但馮青波橫在中間,有些遮擋,萍萍難以下手。馮青波側轉身,正好面對男人,問:“有嗎?”

“什麼?”

“是不是還有人來找沈世昌?”

“不知道,我的任務是除奸。”

“如果除不掉我呢?”

男人沒太聽明白,馮青波笑瞭笑,說:“你應該在街上就殺我。”

男人往四周看瞭看,警覺起來。城墻拐角那邊傳來汽車馬達的聲音,由遠及近。留在車裡的男人警惕地盯著城墻拐角,同時發動小汽車。精幹男人舉起手槍,對準馮青波,馮青波閉上眼睛。

一聲槍響。

馮青波再睜開眼睛,看見精幹男人已經倒在地上。城墻上,萍萍拉槍栓,重新推上子彈。

此時,城墻拐角全速開來一輛軍用卡車,卡車頂上架著機槍。小汽車發動,向倒在地上的精幹男人駛來。倒在地上的精幹男人費勁地抬起槍,重新指向馮青波。

又一聲槍響。

精幹男人再次中彈,手槍跌到身邊兩尺,人已不能動彈。同時,卡車已到近前,廂裡跳下全副武裝的士兵。車頂上的機槍向小汽車開火。

槍聲密集響起,馮青波走向精幹男人。小汽車沖上來,橫到馮青波和精幹男人之間。萍萍的瞄準鏡裡,精幹男人再次被馮青波擋住,無法繼續射擊。司機從另一側將地上的精幹男人拉進車內,快速開走。馮青波拾起地上的手槍,向小汽車行駛的方向跟去。小車隻開瞭一小段,便被子彈打成蜂窩,停瞭下來。

士兵們停止開槍,圍住小汽車。馮青波提著手槍,走到小汽車跟前,向裡開瞭兩槍。另一部分士兵端槍圍住瞭馮青波,馮青波將手槍扔到地上。

還是那天抓走三兄弟的三十一軍,還是那名軍官,他走過來問:“馮先生是嗎?”

馮青波沒說話。

軍官厲聲說:“問你呢!”

又一輛小車從城墻拐角開過來,徑直停到馮青波和軍官身邊。一名穿中山裝的保鏢下來,拉開後車門,畢恭畢敬地稱呼道:“馮先生。”

馮青波看瞭眼軍官,將身子探進被打成馬蜂窩一般的小汽車裡。

精幹男人和司機已經死瞭,馮青波從精幹男人身上找出自己的匕首,離開士兵的包圍,坐進新來的小汽車後座,保鏢關上後車門離去。

軍官望著絕塵而去的小車,啐瞭一口說:“人五人六的,什麼東西!”

小車繞著城墻根開,馮青波面無表情,直愣愣地看著前方。小車挨著墻根一處登城馬道停下。萍萍費勁地提著狙擊槍,正沿著登城馬道斜坡搖搖晃晃地下來,她拉開後車門,把槍扔到馮青波腿上,咣當一聲關上車門,馮青波苦笑瞭一下。

萍萍氣喘籲籲地拉開門坐在副駕駛,對駕駛座的保鏢說:“去西直門小街北口第三傢鐘表鋪。”

萍萍一路上都在沉默,她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她大概知道馮青波和自己小姐之間是怎麼一回事,如果讓她選,她一百個不願意來救他。但他死瞭,小姐會難過,她不想看小姐為這麼一個男人難過。想到這裡,她替小姐打抱不平,透過車裡的後視鏡瞪瞭馮青波一眼,可馮青波的表情是她沒見過的,似乎既釋然,又不甘。她挪開目光,低聲催促司機快一點。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