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下意識用手摁自己身上相應的位置,田丹說:“是我身上的位置。”
徐天的身子在隱隱顫抖,他為自己剛才的沉淪感到羞恥。他退開兩步,盯著田丹,再扭頭看十七,來回走瞭幾步。
“徐天。”
“別叫我!我那兩個小時在幹什麼……把罩神送到警署我就回傢瞭,二嫂回來,我勸二哥……”徐天不停地用手捶自己的頭,他懊喪地想一頭撞死在欄桿上。小朵本來不會死,都怪自己,都怪自己。
“徐天,記不記得賈小朵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田丹溫聲說話,努力把徐天從懊悔裡拽出來,“什麼話……她說,徐天你走還是不走?”
田丹看著徐天,引導著徐天把情緒收拾好。
“大哥不高興,我沒理她。”
“她對你說的第一句話呢?”
“第一句……”
“你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徐天煩躁地說:“誰能記得第一次見面時說什麼!”
“你第一次見面時,你問我的第一句話是,你是誰。第二句你對我說,女共黨。第三句我問你金海是什麼人,你說是大哥。”
徐天盯著田丹,田丹的眼神像是在鼓勵他。
“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徐天冷靜下來:“你說,你叫田丹。”
田丹接著說“鮮血讓兇手興奮,讓他冒著危險不願離開現場,兩個小時看被害人慢慢死亡,是延長作案快感。嗜血的人大多戀物,為使快感保持更長時間,應該會保留受害人的東西。你去查其它三個受害人的留檔卷宗,找她們的傢屬,看被害人在現場有沒有少隨身的東西,包括賈小朵……”
“小紅襖抽煙,這條線怎麼捋?”
田丹說:“兇手平時可能並不抽煙,但被受害人鮮血刺激的那兩個小時裡,他完全變成瞭另一個人,煙是下意識行為,平時甚至根本不會抽。”
一幅幅畫面在徐天腦中閃過:司法處屍體存放處門口走廊,徐天劃著火柴,周老板俯頭過來點燃,徐天盯著周老板往裡吸瞭一口,周老板一口煙全嗆出來,咳得心肺都快要出來瞭。
田丹接著說:“兇手應該單身獨居,或者傢不在北平,物色跟蹤受害人到實施作案無法一次完成,單身獨居方便作案,經常深夜行動不被人註意。”
通道另一頭傳來鐵柵門的聲音,徐天轉頭看過去,十七消失在原來的位置,又折回來往第一個監舍看瞭看,慌張地出去。
八青不見瞭,解開的銬子掛在鐵柵上,十七驚惶無助。
監舍裡很安靜,十七不敢大聲說話:“人呢?”罩神陰兮兮地笑。十七往外跑,一間間監舍看過去,監舍裡的囚犯大多都在睡覺。
徐天看著田丹,他在心裡將小紅襖和周老板迅速對上號:“你說小紅襖平時的職業可能跟色彩有關,有條件盯著人看,會不會是拍照片的?”
“有可能。”
“我走瞭,有什麼事要我辦嗎?”徐天在心裡認定瞭周老板就是小紅襖,他一刻也不能等,他要抓住周老板。
“沒有事,不要找馮青波。”
“得找他,他殺瞭你爸。”
“沒有刀口照片,不確定。”
“小朵照片也沒有,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
“不一樣。”田丹無法說服自己,更無法說服徐天。
“都是殺人,都用刀!”
“徐天,你要聽我的,我沒有別人可以依靠,你不安全,我就不安全。”她此時顯得無力又無助。
“找姓馮的我不安全?從今兒起他不安全瞭。”
“看不到刀傷我不確定!”田丹著急瞭,她害怕徐天貿然去找馮青波,造成她無法承擔的損失。
“天一亮我找人到司法處重新拍。”
“徐天!”
“我知道小紅襖是誰瞭。”徐天迅速打斷田丹,田丹怔瞭怔,徐天說,“明天來告訴你。”
“徐天……明天來告訴我小紅襖是誰,但照片不用拍瞭,這袋子是空的,人也不會留在司法處。”田丹勸阻著徐天。
“不在司法處在哪兒?”徐天皺著眉頭,剛才的迷亂已經不復存在,他現在急不可耐地要把小紅襖繩之以法。
門禁都鎖著,門禁區裡二勇在吃東西。十七奔過來:“剛剛你在這裡嗎?”二勇將吃的隔著鐵柵遞過來:“來點?”
“剛剛你在這裡嗎!”
二勇說:“剛去找點吃的。”
十七蒙瞭,二勇見他神色慌張,問:“怎麼瞭?”
“沒事……”
徐天拿著牛皮紙照相袋從監舍通道匆匆出來,說:“開門。”
二勇跟徐天打招呼,徐天看著十七,眼睛裡充滿焦灼:“快點。”
十七沒有鑰匙,門禁區裡的二勇放下吃的,把門從裡面打開。十七跟著徐天進入首道門禁區,二勇接著打開向外的門,徐天出去。
外面的雪已經停瞭,十七跟著徐天來到大門口。徐天生氣自己飲酒誤事,丟瞭照片,他看見立在門口的酒瓶子,把油瓶一腳踢飛。守門的獄警見瞭徐天問道:“三哥走瞭?”
“嗯。”小門打開,徐天走出去。十七往四下裡看,“寶根,三哥進來後這門開過嗎?”
守門的獄警搖搖頭,十七回身準備往裡走,一個黑影從暗處躥出來,閃出大門。十七愣瞭片刻,立即拔腿追出去。
守門的獄警沒看到黑影:“哎,十七,當班呢,往哪兒跑!”
街面上被雪映得亮晃晃的,徐天快步行走。空無一人的街道,八青奔跑著,就像剛出籠的鳥。
走瞭一會兒,徐天開始奔跑,自小朵死後憋著的力氣,仿佛都用在這個時候。另一邊,十七邊顧著追趕,一副大禍臨頭的樣子。
照相館門前圍滿瞭人,救火人員正在全力救火。不久後,火勢得到控制,廢墟瓦礫中,救火隊看到周老板的屍體。
徐天越跑周邊越熱鬧,他來到照相館前,看到瞭圍觀的人,看到瞭救火的人,看到瞭燒焦的寶元館。徐天停下來,喘著氣,撥開人往裡進去。燕三向他走來,說:“天哥。”徐天如墜深淵,耳朵邊燕三的聲音也模模糊糊。
徐天推開燕三往裡走,救火後的地面又濕又滑。徐天摔瞭一跤,但絲毫沒覺得疼,他從地上撐起身體,茫然地尋找著,最後他看到瞭血泊裡的周老板。他探身下去,確認周老板已經死亡。
剛才徐天身體裡的力氣瞬間被抽幹瞭,他懷著最後一點希望繼續往裡走,暗房燒塌瞭半邊,散亂著焦濕的灰燼。徐天頹然蹲下去,天漸漸亮起來,塌破的屋頂顯出微白的光。
“誰幹的?”徐天失瞭魂。
燕三找到蜷縮在角落裡的徐天,說:“等您來查呢……”
徐天垂下頭去,隨手翻開瓦礫焦木,下面有未燒完的照片,他將照片抽出來。賈小朵穿著紅襖在茶水攤;賈小朵穿著棉袍,露著裡面的紅襖,在街上行走……
徐天抬頭看著燕三,眼裡漸漸濕潤起來,喊道:“這是誰幹的?”
燕三俯頭過去看照片,不明白。
徐天一字一頓地說:“周老板殺瞭小朵。”
燕三露出驚詫的樣子。
“別讓人進來。”徐天拿起那些照片看瞭半晌。從懷裡取出空的牛皮紙照片袋,放瞭進去。
良久,他掏出半盒哈德門煙,叼瞭一支在嘴上,然後從兜裡掏出火柴,劃瞭好幾根都沒劃著,最後火柴盒被弄壞,火柴棍兒散瞭一地。他將嘴上的煙也扔到潮濕的地面上,又揉碎那半盒哈德門扔掉。徐天瞪著一地的火柴和煙,眼淚無聲無息地流瞭出來。
1949年1月16日,農歷臘月十八。
平淵胡同裡,八青一邊向後看,一邊跑過來,他跑到刀美蘭院前,拍門,又不敢拍太響:“美蘭,美蘭……”
十七出現在胡同口,朝八青跑來。院門還沒開,八青將手上一直攥著的那串監獄鑰匙向十七擲過去。十七躲閃,院門開瞭,刀美蘭出現在裡面。八青擠進去,十七撲過去,院裡已經插上瞭門栓。
刀美蘭見瞭八青,滿臉驚訝:“怎麼回來瞭?”
八青趕忙示意她別吱聲。
“金海放你回來的?”刀美蘭壓低聲音問他。
“沒錯,他前幾天就說放我。”
隔著院門,十七聽到瞭這句話,隻能悻悻地離開,走到隔壁金海傢的門口,又走回刀美蘭傢門口。焦急的十七揀起那串監獄鑰匙,最後站在瞭兩個大門的中間,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洋樓裡,萍萍從自己的房間裡仰頭看見柳如絲,她衣著整齊地輕步下樓,問道:“我昨天晚上怎麼回來的?”
“馮先生抱你回來的。”
“他呢?”
“把你放到床上就下樓瞭。”
“我說現在他人呢?”
“後來他又出去瞭,天快亮才回來。”
“他現在人呢?”柳如絲強調。
萍萍指瞭指樓下一間關著門的房間。
“大晚上又出去幹什麼?”
“去瞭一個照相館。”
“車在外面嗎?”
“在,姐等等我。”萍萍說著話就要回去穿大衣。
“你不用動,在這兒看著他。”
小汽車在門前停著。兩個保鏢坐在前座,坐在駕駛座裡的保鏢睜著眼,旁邊的保鏢睡得正香。柳如絲從院裡出來,打開車門上車說:“去沈先生那兒。”
照相館門前,救火隊已經走瞭。司法處的車停在外面,有幾個人抬著一副擔架正在搬運周老板的屍體。徐天拿著牛皮照片袋從暗房出來,幾個木匠拖著木板拿著錘子過來。
燕三指揮著:“前後漏光漏風的地方都釘死瞭,天哥。”
徐天踢著地上散架的廂式照相機。
燕三小心地說:“周師……他傢裡人一年半載也不來一次北平,夥計估計也跑瞭,我讓人先把這兒封上。”
廂式照相機的殘骸裡掉出盒式底片框,徐天揀起來拿在手裡:“天橋大北的照相師傅叫什麼?”
“楊寶福。”
“你在這兒盯著,東西都不要動。”
“天哥,小朵真是這主兒害的?”
徐天沒說話,燕三接著說:“眼鼻子底下就是小紅襖,還假模假式跟我們去司法處給小朵拍照片……”
徐天沒理他,拿著盒式底片走出去。
平淵胡同裡有不少人來來往往,還有攤販挑擔子經過。十七站在金海和刀美蘭兩戶中間,一臉張惶。
刀美蘭傢裡,八青滿屋子翻東西,找吃的,問道:“有吃的嗎?燉點肉,好幾年沒整片兒的肉進嘴裡瞭。”
“你先把嘴裡那片肉捋直,別說瞎話。”
“都回傢瞭,犯得上說瞎話嗎?”
刀美蘭不相信一樣,再次和他確認:“真是金海放你出來的?”
“這幾年說瞭多少回放?跑回來的。”
“深牢大獄你怎麼跑得出來?”
“趕上徐天去裡面找一個女共黨說話,看守估計是豎著耳朵隻顧著聽瞭,就把我忘記瞭……哎,小朵怎麼死的!”
“你要害死金海啊!”
八青愣瞭,不高興地說“這話說的,你是我妹!知道你跟金海好著,看守一路追來的,估計還在外頭呢,我哪也不去,有本事你就把我給金海,前幾天他還讓我勸你跟他去南邊。”
“托你勸我?”
“讓你去牢裡看我的時候勸你,你們啥時候走?”
刀美蘭二話不說,拿起棉襖出屋。從院裡出來,她正好看見十七。十七囁嚅著說:“刀嬸……”
刀美蘭看瞭看四周:“就你一個人?”
“就我。”
“獄裡人跑瞭,怎麼就你一個人追呢?”
“就我。”十七無辜又遲疑地說。
金海夾著公文包從屋裡出來,去大纓子房間敲門,屋裡傳來纓子的聲音:“我這就起床。”
“收拾收拾自個兒要帶的東西,大件兒的都不要瞭。”
纓子拉開門:“要出門啊?”
“出北平。”
“今天啊!”大纓子被突如其來的消息弄蒙瞭。
“一會兒我去拿徐天和鐵林的金條,下午把出城的道兒弄清楚,明兒一早就走。”
“我們怎麼說走就走啊?”大纓子
“別嚷嚷。”說完後,金海往外走去。
十七和刀美蘭看見金海夾著公文包開門出來。十七迎上去說:“老大。”金海慢慢停住腳步,刀美蘭也有些難開口:“金海。”
“說。”金海有點奇怪,這兩個人怎麼湊到一起瞭,刀美蘭低著頭說:“八青回來瞭,在屋裡。”
金海猛地轉頭盯著十七,十七趕忙解釋:“三哥昨天大半夜找田丹,不想讓別人聽見說話,讓把八青從特號帶外頭去,我帶外頭銬著瞭,後來跟裡面看著三哥……出來人就不見瞭。”
刀美蘭糾正著十七的話:“沒不見啊,人在這院兒裡。”
“我看見銬子空著,鑰匙沒瞭,沒敢喊,送三哥出去到大門口,八青躲在門邊兒,我一直追到這兒……”
金海看瞭看四周:“怎麼就你一人在這兒?”
“您跟八青……我沒喊人,別人看沒看見不知道。”
“站這兒。”金海伸手推開刀美蘭的院門,進瞭灶間,看見八青正胡亂往嘴裡塞吃的,他嘴停住,看著金海走進來,說:“金爺。”
金海說:“獄裡把你餓成這樣?”
“也不是……吃點新鮮的。”
刀美蘭不知所措地站在門邊,金海竟然笑瞭笑:“真沒看出來,你還有越獄的膽兒。”
“你不是說放我嗎!”
“放是一回事,自個兒跑是一回事。”
八青轉頭對刀美蘭說:“美蘭,你真眼看著他把我弄回去啊?”
刀美蘭央求地看向金海,但又不知道說什麼,金海想瞭想,說:“既然出來,這院兒就有男人瞭,問你個事兒,美蘭跟我走行不行?”
八青立即點頭,說:“行啊!去哪兒?隻要別把我弄回獄裡,你們去哪兒都行。”
“我的事兒我自己做主。”
八青打斷地,說:“你作啥主,金爺問我呢!”
“明兒我帶美蘭出北平,去南邊,不回來瞭。”
“這院兒我住得踏實嗎?”
“沒人抓你,也沒人朝你要房錢。”
八青放瞭心:“去吧,美蘭,別惦記我,金爺仁義,你跟著他去哪裡,我都踏實。”
金海退出去,站在院子裡看門口的刀美蘭:“八青回來瞭,明天我走,你自個兒願不願意還有一天時間考慮,明天一早我來敲這門,東西不用收拾太多,到南邊置辦新的。”
刀美蘭怔著,金海從刀美蘭院子裡出來,看見忐忑等待的十七,說:“正好,幫我去拿點東西。”
金海往胡同外走,十七一步三回頭地跟上去。
大北照相館是一傢比寶元館規模還大的照相館,聚光燈下一傢人三代同堂在拍合照,徐天拿著底片盒子,站在暗影裡看著。
一傢人拍完,躬身作揖散去。攝影師一扭頭,看見徐天站到瞭燈光裡:“您一位?”
徐天盯著黑暗中影影綽綽的攝影師說:“楊寶福,認識我嗎?”
“面熟。”
“珠市口徐記車行是我傢的,我是白紙坊警署的徐天。”
楊寶福立即熱情起來,說:“天少爺,認得認得。”
“寶元館昨天晚上燒瞭,拍照片的被人割瞭脖子。”
“您有什麼吩咐?”
“叫兩個夥計帶上拍照傢夥跟我走。”
“這會兒嗎?”
“這就走。”
“好的。”
徐天將底片盒子放在椅子上,說:“把這個洗出來。”
楊寶福看著底片盒子:“裡頭照的啥?”
“我姨,平淵胡同刀美蘭。”
攝影師忙不迭地接過盒子吩咐徒弟趕緊去洗出來。
吉普車停著在鐵林傢門前,鐵林走出來,關寶慧跟在他身後。
“你跟著我幹什麼?”
關寶慧問:“藥喝瞭嗎?”
“喝瞭,你看著的。”
“一人在傢心慌。”關寶慧想起昨晚的事兒就害怕。
“我去司法處,你也跟著?”
“不方便嗎?”
“領屍體,火化。”
“黨國的事怎麼這麼瘆人呢?”
“共產黨也不容易。”
“把我送爸那裡,忙完後接我回傢。”
“說不定啥時候才能忙完,我還要辦別的事。”
關寶慧不滿地說:“什麼事兒,藥勁別到處散就行。”
鐵林無奈上車,關寶慧趕緊拉開車門鉆進去。
司法處走廊,兩個夥計抱著照相設備待在走廊裡,看著周圍的環境,面面相覷。還是那個一臉死性的保梁,他抬頭看著徐天,徐天眼睛發紅,不耐煩地說:“不用讓我二哥再打一次電話吧?
保梁面無表情地說:“用。”
“我隻看賈小朵,這是我轄區的案子,她是我女人。”
保梁仍像個機器,說:“拍照的不能進冷櫃室。”
兩個夥計看著徐天和死心眼的保梁走過來,保梁打開停屍處厚重的門。徐天扭頭看保梁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們倆待在這兒著。”徐天自己走進去,兩個夥計如釋負重。
存屍處放著一格格冰冷的大鐵抽屜。徐天來到一格鐵抽屜前,抽屜角下有個小小的標簽,上面寫著“賈小朵”,徐天想伸手去拉,但又放棄瞭,手滑到瞭小朵的名牌上,心裡特別無力,他喃喃自語道:“小朵……我認識一女的,叫田丹,沒她找不著殺你的人,你肯定特想告訴我寶元館老周就是小紅襖,我真是笨死瞭……也憋屈死瞭,攢瞭一肚子話要問他,攢一身勁兒要抽他,這世道殺人犯抓瞭也不知道往哪兒送,沒人審也沒人判,就大哥的監獄咱們還能說瞭算,但小紅襖抓著不能就坐個牢吧?我沒殺過人,但我想好找到瞭小紅襖,我就得親手弄死,我是想瞭好幾種方法弄死他,但有人趕我前頭把他弄死瞭。你明白嗎?就好像你蹲著熬瞭十幾天夜,總算能直起身子夠著亮兒瞭,卻人從後頭抽瞭脊梁,眼瞅著一輩子隻能蹲地上……咱仇沒報上,不能算完,誰趕我前頭弄的小紅襖,我得找他來問問為什麼,差不離兒我知道是誰,這孫子也是殺人的,小紅襖在暗地裡晚上殺,他大白天明面兒殺……”
徐天越說越難受,他靠在冰冷的櫃門上,慢慢滑坐到地上,胳膊抱住膝蓋,無助地流著眼淚。他感覺自己太無能瞭,從事發那一刻起,他就失去瞭所有的理智。徐天覺得自己是個窩囊廢,喝酒誤事,差一步就抓到小紅襖瞭,他想嘶喊,想咆哮,甚至希望有個人來揍他一頓。
過瞭許久,徐天收拾好情緒,從停屍處門裡出來,保梁上前,準備關門上鎖。徐天站在他背後看瞭一會,兩個照相館的夥計目瞪口呆地看著,徐天將保梁雙手反剪摁在地上,抽瞭他的鞋帶,從後面把他的兩隻大拇指纏死瞭,再將他的大拇指固定在瞭鐵片暖氣上,說:“以後沒準我還得來,每回來都不找人給你打電話,我想幹嘛就幹嘛,明白嗎!”
保梁即使被捆著,也還是一副死性的樣子,徐天對兩個夥計說:“進來拍。”兩個夥計戰戰兢兢地抱著器材跟徐天走進去。
徐天進入存屍處,拉開田懷中的冰屍抽屜,掀開白單子:“趕緊拍,刀口位置,入刀方向。”
這兩個夥計嚇壞瞭,徐天厲聲催促。
鐵林帶著兩個特務出現在門邊,看到這一幕後,他沖上前問:“幹什麼呢!天兒?”
徐天不理會鐵林,催促夥計趕緊拍。鐵林急瞭:“徐天!你什麼呢?”
徐天盯著鐵林:“昨天喝酒的時候照片被你拿走瞭,再拍一回。”
鐵林沖著兩個夥計喊道:“你們倆給我出去。”
徐天沖著兩個夥計喊道:“拍!”
鐵林索性招呼身後的兩個特務,說:“把這倆人弄出去!”兩個特務上來,一人一個將兩個夥計架瞭出去。
鐵林反手將門掩上,徐天盯著他,餘怒未消:“您來幹嗎?”
“把田懷中的屍體領走火化!”
“我準備拍他。”
“拍瞭給田丹看,好讓她知道田懷中是誰殺的,是嗎?”
“是。”徐天梗著脖子,眼睛瞪得溜圓。
“馮先生殺的,你沒跟她說嗎?”
“說瞭,她要自己確認。”
“我是不是你哥?二哥算不算哥?”
“是哥。”
“咱們兄弟的話,怎麼能往共產黨的耳朵裡傳呢?以後不能聊天瞭是吧,照片是我昨晚拿的,你在房頂上,我在房簷下面燒瞭,為你好不明白嗎?”鐵林急瞭,他不明白徐天怎麼就這麼不上道。
“為我好怎麼不跟我說?”徐天問他。
“你軸啊!說得清嗎?一條道走到黑,最後走成共產黨瞭怎麼弄?”鐵林有點氣急敗壞。
“你說我跟誰幹,大不瞭前途不要,你也跟我一起得瞭!”
“光記得前半句,後半句怎麼沒瞭呢?我跟你一樣不要命,你的女人躺這兒瞭,我女人還等我一會兒她接回傢呢!”
“那你別管我,也別攔著我。”
“不攔的話我們兄弟就要掰瞭!”
徐天沒說話,鐵林軟瞭下來,說:“光想自己幹啥,當哥哥的幫你,自個兒那點兒破事兒怎麼就不能放放,替哥想想呢?”
“二哥,凡事都有個理兒,您走官道,我抓小紅襖,昨天晚上到今天一早,我的事本來能放下,但寶元館周老板死瞭。”
“誰?誰死瞭?”
“小紅襖,寶元館拍照片的周老板殺的小朵。”
“這不挺好嗎,兇手找到瞭。”
“但讓人殺瞭。”
“殺就殺瞭,落咱們手裡也活不瞭。”
“誰殺的?我讓周老板拍的照片你燒瞭,回去找底片時,暗房燒瞭,拍照片的人被滅口瞭,到這兒來重拍,屍體要拿走火化……寸不寸?”徐天發泄過後,腦子清醒瞭一些,鐵林幾乎明白瞭他的意思:“你想說啥,直說。”
“馮青波,這孫子我得找他。”
“這值得嗎?”
“他摻合我的事瞭。”
“寶元館周老板跟他有啥關系?”
“那還能是誰?”
“天兒,到大哥獄裡謝謝田丹,要不然周老板死瞭你還不知道是小紅襖呢,再往下的事兒要摻合,得先跟小朵說一聲。”
“說啥?”
“跟小朵說,小紅襖找著瞭,事兒結瞭,但你又喜歡上瞭別的女人,叫田丹,田丹是共產黨,往後她就是你,賈小朵翻篇瞭。”
這話說得很不好聽,徐天繃著身子,說:“二哥,這是兩碼事兒。”
“沒錯,是兩碼事兒。”
“別當著小朵這麼說話,她不愛聽,我也不愛聽。”
“田丹跟你啥關系,大哥說的沒錯,她把你迷住瞭。”
“馮青波讓你幹啥就幹啥,你讓他迷瞭?”
“我是保密局的,馮先生是國防部二廳保密局的,我上司,我迷啥?”徐天怔著。
“希望馮先生找去,田懷中拍不瞭。”鐵林去拉開門,叫兩個特務,“進來,抬屍體!”
兩個特務進來,準備上手,徐天還站在田懷中屍體邊上沒有動,死死盯著鐵林。
“兄弟,別犯愣呀!”
徐天盯著兩處刀口看瞭許久。
“站著也沒用,問問外頭兩個夥計給不給你拍。”
特務說:“組長,照相的轟走瞭。”
徐天看著鐵林,眼睛裡不再是親如兄弟的信任,取而代之的是像陌生人一樣的疏離。鐵林忙著指揮特務,他沒看見徐天慢慢挪動腳步隻身走出司法處的大門的樣子。下過雪的北平一片白茫茫的,使人茫然。徐天在積雪裡站瞭一會兒,最終朝一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