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雪的街道上,有不少孩子在玩雪,金海和十七走過熙熙攘攘的主街,繞到小洋樓門口。金海依舊夾著公文包,十七忐忑不安地跟在後面,一路上都沒敢說話,直到倆人站在院門前,金海才跟十七說瞭第一句話:“從這兒拿點東西,一會兒替我給鐵林和徐天送傢去。”
說完,金海抬手敲院門,等著裡面的人回應。
“老大,八青的事兒您不會罰我吧?”十七把想瞭一路的話說瞭出來。金海手往上指瞭指:“抬頭看這天。”
十七抬頭看,也沒看出什麼,天上隻有藍天白雲。十七剛要低下頭,過瞭一架飛機,他又抬頭看,這時金海說瞭句:“監獄早晚咱們做不瞭主。”
“早晚也是您做主。”十七忙不迭地接話。
“快到頭瞭。”
“您不管瞭?”
金海沒接話,再叩門。
“給二哥三哥送啥?”
“金條。”
萍萍在裡面開瞭門,見是金海,讓開身子,金海進去,把院門關上,十七在門口琢磨著。
客廳裡,金海仰頭往樓梯上面看,萍萍將茶放到金海面前,金海禮貌地跟萍萍道謝:“不喝瞭,說兩句拿上東西就走。”
“姐不在。”
“說好今兒我過來的。”
“馮先生在,有話跟您說。”
“馮先生看見我來瞭?他在也行。”
萍萍又往金海對面放瞭一杯咖啡,然後離開。金海獨自坐著,皺起瞭眉頭。
慶豐公寓,徐天進來。何師傅看著徐天,記得他前幾天來過。
徐天開門見山,直接問道:“馮青波住哪間?”
何師傅說:“他沒在。”
“他住哪間房。”
“裡頭,7號。”
徐天往裡走到內院,找到馮青波的房號,門是鎖著的。徐天扭頭看跟著進來的何師傅說:“打開。”
何師傅說:“裡面有人。”
“還說他不在。”
“有人在裡面,但馮先生不在。”
徐天敲瞭兩下門,伸手一使勁,裡面門銷開瞭,看見屋裡有一對睡覺的男女。
何師傅說:“馮先生不住瞭,這房今天一早剛租給別人。”
男人從床上蹦起來,一口東北腔,喊道:“你誰啊!別走啊!找幹仗呢!”
徐天沒回頭,往外走。
馮青波青衫佈衣,從裡間出來,金海朝他欠瞭欠身,馮青波坐下,抿瞭一口咖啡。
金海笑著說:“都涼瞭吧?”
馮青波放下咖啡看著金海,半晌後才說:“您別這麼看我,地皮子上話這叫犯照,我有事兒求您,拿眼睛這麼照著,我該犯怵瞭。”
“你是害怕的人嗎?”
“看到什麼份兒上瞭。”
馮青波也笑著:“來拿金條?”
“昨晚上問瞭兩兄弟都不走,徐天六根,鐵林八根拿走,我的三十二根到南邊拿。”
“田丹告訴你二十號先農壇是假的。”
“你怎麼知道?”金海臉上的笑意隱去瞭。
“我瞭解她。”
“您瞭解的是外頭好端端的她,掉到獄裡再過一遍刑的她您不瞭解。”
“你為什麼要走?”
“想走。”
“做到京師監獄獄長不容易,不願意為黨國服務瞭?”
“為黨國服務的一飛機一飛機隔三差五往外跑,不隻我。”
“你也訂好飛機瞭?”
“不坐飛機,上天不踏實,兩腳接地一段一段兒走。”
“說說你兄弟徐天。”
“他一小警察,您不用在意,我是來拿金條的。”馮青波忽然提起瞭徐天,讓金海有瞭些防備。
“柳如絲不在,反正要等她,你說說吧。”
“你跟她一夥兒,金條你給也一樣。”
“我不碰那些東西。”
“您是高人,我跟您聊得起來嗎?”
徐天陰著臉回到珠市口,馮青波的突然消失讓他確定瞭心裡的推測。門口有兩個身穿白衣的精壯漢子,徐天看著他們走進院子,心裡一沉:“爸,我回來瞭……爸!”
徐天掀起簾子進門,裡面沒人。隻有那架盆景在溫暖的陽光裡,折斷的地方仔細纏瞭碎佈細銅絲。
徐天再從屋裡出來的時候,明顯急瞭,往後院跑進去,正趕上徐允諾拿著空盤出來,迎頭撞上徐天。
徐天心踏實瞭,說:“爸,在呢?”
徐允諾皺眉頭看著他,問:“昨晚上睡哪兒瞭?”
“大哥傢。”
徐允諾接著往外走:“這幾天多陪大哥待待挺好。”
徐天眼睛瞥見關寶慧從廂房出來:“您別出門啊。”
徐允諾轉去前院,徐天向關寶慧走過去:“二嫂。”關寶慧心裡有事瞞著徐天,快速看瞭他一眼,準備回廂房。徐天攔住她說:“有事問您。”
關寶慧停住腳步:“什麼事?”
“您怎麼老回來?”
關寶慧說:“傢裡待不住,想看我爸。”
“寶元館周老板認識嗎?”徐天問。
“寶元館?”
“櫻桃園北口的照相館。”
關寶慧怔瞭怔問:“幹什麼?”
徐天說:“昨晚上人死瞭,照相館被燒瞭。”
“問我幹啥?又不是我燒的。”
“二哥昨晚上從這兒跟您一起回的傢嗎?”徐天問。
關寶慧用不耐煩掩蓋著心虛,說:“不回傢還去哪兒?”
“對,去哪兒瞭?”
關寶慧瞪著眼睛問徐天:“你審誰呢!”
“二嫂,說實話吧!”
“你不會覺得是鐵林幹的吧!”
關山月從廂房裡出來,打岔打得正好:“那誰幹的?”
關寶慧轉向關山月:“爸,沒您事兒,進屋去。”
關山月問:“徐天,有沒有我事兒?”
徐天說:“有您女婿事兒。”
“他不會跑瞭吧?跑得瞭嗎!北平被圍得鐵桶一樣,漢軍齊斬斬白槍白馬銀盔甲,領頭的胯下一匹赤兔馬……”
關寶慧大聲打斷,他說:“爸!”
關山月收聲,若無其事地進瞭廂房,關寶慧看瞭看徐天接著說:“有個叫馮先生的,昨天在北土城小樹林差點要瞭我和鐵林的命,我一個人不敢在傢裡待。鐵林出門,我來這裡,再這麼下去以後就住這裡得瞭。”
“昨天晚上二哥找馮青波瞭吧?”
“找瞭,去東交民巷那邊的一個院子裡把馮先生接出來,拉到櫻桃園北口,後來照相館死人瞭?”
徐天生鐵林的氣,但也不能完全不管他,徐天隻當是鐵林被馮青波迷瞭心竅:“二嫂,您要真在意二哥,就勸他離馮先生遠點。”徐天拋下這句話,就走出瞭後院。關寶慧想叫住他,又不知道叫住他跟他說什麼。
“爸!”
徐允諾聽到徐天的聲音,從院門外面走回來:“大白天自個兒傢喊啥。”
“您別出門,有事兒叫祥子他們出去辦。”
徐允諾問:“怎麼瞭?”
“街上不太平,昨晚上死人瞭。”
“誰死瞭?”
“該死的死瞭,本來該死我手裡。”
徐允諾怔愣著,眼看兒子又出去瞭。徐天從自傢出來後,沿街走瞭幾步,回頭看著那兩個穿白衣的精壯漢子,漢子起身也走瞭幾步。徐天向他們招招手,漢子跟上來,徐天往前大步去。
金海和馮青波在客廳裡幹坐著,馮青波起身往裡間走去。金海攔住他,語氣依舊恭敬:“馮先生,我費勁巴拉問出來的消息,您一句假的就啥事兒都不算瞭,這有點不合適吧。”
“知道我為什麼還陪你坐在這裡喝茶嗎?”
“真不知道。”
“消息是假的,但你還有用。”
“為瞭幾十根金條,我容易嗎?把共產黨得罪瞭,兩兄弟也都不高興,您能說說為什麼先農壇這事兒是假的嗎?”
“其實金條也不是不給你,區區幾十根而已。”
“是沒多少,您看不上,我也不太在意。”
馮青波笑著看他:“那你在意什麼?”
“信用,說出口的話算數,唾沫星子釘釘兒!”金海有點兒生氣。
“據說你黑白道都走,說話從來算數嗎?”
“黑是黑,白是白,您和柳爺可以說出我哪段兒死活過不去瞭,別把我當猴兒耍,每回說好瞭翻臉就不認。”
“猴子如果和人在一起,難免會被耍。”
金海的臉陰下來:“馮先生,我就是一草民,您犯不上的。”
十七窩在院門對面的太陽地裡打瞌睡。徐天進入巷子,後面跟著兩個精壯漢子,十七站起來,徐天一愣:“你怎麼在這兒?
“昨晚您一開門,八青跑瞭。”
“跑這兒來瞭?”徐天看看小洋樓。
“老大在裡面,八青跑回傢瞭。”
徐天上前拍院門,十七扭頭看著兩個精壯漢子,徐天把院門拍得很響,萍萍從裡面櫃子裡提出M3沖鋒槍,準備往外去。
“林萍,給我。”
萍萍將槍交給馮青波,自己向外走。馮青波把槍放到茶案上,片刻,徐天跟著萍萍進來,兩眼直愣愣地看著他。
萍萍垂手立著,馮青波看著徐天,但話卻是給萍萍說的:“你進去。”
萍萍低頭轉進裡間,馮青波打量徐天,果然是他當時在慶豐公寓見過的那個人:“找我?”
“大哥。”徐天恭恭敬敬地先跟大哥打瞭個招呼。
“來拿金條。”
“聊完瞭嗎?”
“聊僵瞭。”
“那聊我的?”
“行。”金海喝瞭口茶,但早已經涼透瞭。
“馮青波,我剛從慶豐公寓過來,你知道我是誰。”徐天盯著馮青波,還是當日在門房看到的那張臉,但氣質似乎有點兒不太一樣。那個馮青波是朝他笑的,眼前的這個,正充滿戒備和敵意地看著他。
“徐天,白紙坊警署的。”馮青波整好以暇,整理瞭一下袍子下擺看著徐天。
“找你的事跟我大哥沒關系。”
“和你二哥有關系嗎?”
“有。”
“什麼事?”
“昨天晚上你去寶元館瞭。”徐天確定地說著。
“你以什麼身份問我?”
“寶元館我是我管轄的區域。”
“噢,寶元照相館著火瞭,死瞭一個人,一刀割喉。”馮青波不以為然地敘述著,好像他沒有參與其中一樣。
“認瞭?”徐天有點意外。
“認什麼?”
“你縱火殺人。”
“與我無關。”
“我隻問去沒去寶元館,你怎麼知道著火和一刀割喉的!”
“誰知道就是誰做的?你是警察,證據、證人、作案時間,動機呢?”
“昨天是我二哥用車把你送到寶元館的。”
“他告訴你的?算是半個證人,首先他願意證實嗎?其次,他看到我放火殺人瞭?”馮青波條理清晰,滿意地看著徐天啞口無言。
“別跟我廢話。”
“客氣一點。”
“二哥燒瞭我拍的照片,你去寶元館是找底片,找不著一把火燒瞭,順便殺人。”
“這算動機嗎?”
“一人做事一人當,遮也沒用。”
“做警察說句一人做事一人當就可以瞭,還有你大哥,仕途做到獄長還要講信用,在意說出口的話算不算數……本來我以為我們差不多,柳如絲說對瞭,你們像螻蟻。”馮青波臉上的戒備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嘲諷。徐天被他說的無從反駁,心頭起火。
“田丹讓你來的?”
徐天沒做聲,他看著馮青波的右手護著咖啡杯,左手食指在沙發扶手上,下意識地敲,像那天晚上在慶豐公寓,他的左手食指也下意識敲暖水袋。他意識到,馮青波的囂張表面下,也不是不緊張。
“隻有她讓你做的事,照著做才會像點樣子,你自己來找我,像傻瓜。”馮青波不慌不忙地送出最後一招。徐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田懷中也是你殺的,你怕我再次取證,所以叫我二哥把屍體燒瞭。”
“管不瞭的事不要管。”
“你想殺人就殺人嗎?北平得有人管。”
馮青波看瞭徐天半晌:“當然,北平要有人管,但螻蟻怎麼明白大廈的事情。”
“明白,大廈要塌瞭。”
馮青波的左手食指停止瞭敲打:“難怪田丹會用你去找到證據,我不會離開北平,現在走吧。”
徐天僵著。
馮青波皺著眉頭循循善誘地說:“你還不明白嗎?我可以打死你,國防部保密局打死一個北平地面上的小警察,就像人走在路上踩死一隻螞蟻,不用承擔任何後果。”
馮青波將手放到M3沖鋒槍上,金海打開公文包說:“有種別靠槍。”
片刻,馮青波的手離開槍,站起來經過徐天,走到院子裡,然後轉身等著徐天。萍萍從裡屋出來說:“金先生,茶還喝嗎?”
金海從沙發上站起身,說:“不喝瞭。”
萍萍離開茶案,人站到那支槍旁邊。徐天下臺階,向馮青波走去。金海下臺階,從後面推瞭徐天一掌,徐天扭頭看金海,金海又推瞭他一掌,將徐天推向院門:“想好要幹什麼瞭?手裡什麼武器都沒有,傻幹讓人傢看笑話,走。”
徐天還僵著,金海召喚十七,十七在外頭推開院門,金海一掌將徐天推出去,然後轉身說道:“馮先生,麻煩給柳爺傳個話,金條除非你們給我送到傢裡去,我不找你們要瞭。
金海出來,反手帶上院門,對徐天說:“有事跟你說,走前頭。”徐天看瞭看十七,不甘心地往外走,金海和十七在後面巷子外走。兩個白衣漢子在街角,看著金海和徐天十七從巷子裡出來。
金海走進街邊一間吃食鋪子,小吃鋪裡有不少人,上瞭三份吃食,金海自己端瞭一碗:“一大早才從獄裡出來,沒吃吧?”
徐天端起一份,金海遞給十七一碗:“這是你的。”
“謝謝老大。”十七端著吃的,去旁邊狼吞虎咽。
金海和徐天蹲在路邊吃著說:“八青因為你跑回傢瞭。”
“要不要把他抓回去?”
“怎麼抓?那美蘭還不得瘋,還好就十七知道。”
“八青跑瞭也就跑瞭?”
“本來明兒一早我就走瞭,不想讓你和鐵林知道,八青早就跟美蘭說要放他。”
徐天扭頭看著金海,說:“田丹也放瞭吧,反正你要走,八青都放瞭。”
“放他們出來你接著?”
“我接。”
“通紅一塊火炭砸手裡接不接得住,想好瞭嗎?”
“總不能落別人手裡。”
“別人是誰,什麼能耐?田丹是誰?砸手裡,燙殘你,放出來扭頭走瞭你當不當回事兒?啥事都不過腦子,光拼命,一條命就一回。”金海怒其不爭地看著徐天。
“您到底走不走?”
“緣份沒盡,還走不成。”
“挺好的。”徐天咧瞭咧嘴。
“自從獄裡關瞭田丹,咱們仨兄弟關系就遠瞭……”金海的語氣裡少見地帶著失落。
“不是因為田丹,是二哥搭上瞭馮青波。”徐天嘟囔著解釋。
“因為小紅襖行瞭吧,小紅襖殺瞭小朵,你聽不聽我說的話?”
“您說。”
“記得上回咱們仨去柳爺的那院子,被當兵的抓到皇城嗎?”
“前不久的事兒。”
“說到底咱們是地面上的,田丹、馮先生、柳爺不是地面上的人,放從前我們摻合不上,現在要摻合就得想好,份量不一樣,沒想明白瞎行動就等於找死。”
徐天的目光從對街那兩個白衣漢子身上收回來,沒吭聲。
“鐵林是保密局的,搭上馮先生估計想過,你想沒想透不知道,我也得想想瞭,從今天起不是金條的事,世道再怎麼變也得有個道理,我還從來沒讓人這麼耍過,真成猴瞭。”金海端著碗,目光不知道落在哪兒,他把話說給徐天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您要怎麼做?”
“柳爺說不通,本來以為姓馮的能通,結果兩人都不通,隻能再找別人,總有通的。別管瞭,這事兒歸我。”
“管他通不通,收集齊證據,馮青波肯定得捕。”
“捕完呢?”
“送您獄裡折騰死他。”
“寶元館的哪個人讓他殺瞭?”
“小紅襖。”
金海扭頭看著徐天,徐天從懷裡拿出牛皮紙袋,金海在陽光裡抽出照片一張一張看。
徐天接著說:“周老板殺的小朵,我一身火氣被姓馮的泄得沒著沒落。”
金海將照片放回去:“要我說,這事兒就算過去瞭,田丹別見瞭,小朵的忙她也幫瞭,再往裡裹共產黨的事兒沒道理。”
徐天收起照片袋,又拿眼睛瞟對街,那兩個白衣漢子不見瞭,徐天問:“您要找誰?”
“啊?”
“金條的事兒。”
“沈世昌。”金海坦白地跟徐天解釋,“田丹一人掛兩,剿總和保密局,保密局審田丹都得繞著走,沈先生比他們牛,反正人在我獄裡,誰急瞭也沒好處。”
“說到底,也是拿田丹要金條。”
“也對。”
“把田丹放瞭吧,大哥,金條再想別的辦法。”
“現在金條擱一邊,有口氣得出。”
“再關著,她說不定得死獄裡。”
“死是肯定的,早晚的事兒,她是共產黨。”
徐天沉默地掂量著金海的話,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心裡迅速醞釀起來。
廣濟寺化身窟,蒙著白單子的田懷中的屍體被推進火窟,烈焰包裹屍身。
另一廂,監舍內的田丹在一圈一圈地纏著自己手上的紗佈,看似專註,但有幾滴淚落在瞭紗佈上。
沈世昌傢客廳,幾個男人正在商談,柳如絲如空氣一般坐在外屋,像花瓶一樣,誰都能看到,但也沒人在意。
沈七姨太走過來,坐在柳如絲面前,柳如絲看著她說:“我坐這兒兩小時,你在前面晃過二十多回。”
“小四,要不你先回去吧,老頭子和杜長官、戴先生在開會。”
“我有眼睛,看見瞭。”
“等得住啊?你事情那麼多。”
“我在這兒坐著,您不舒服?”
“怕你無聊。”
七姨太不是外面的鶯燕模樣,說話聲向來溫柔,但柳如絲就是看不慣七姨太做派,總是拿話擠兌她:“有什麼事就說吧,別忍瞭。”
“哎,老頭子說你賺瞭好多金條。”
“替人倒賬抽水,賺不瞭多少。”
“十個往南邊去的才有七八個到地方吧?”
“您怎麼什麼都知道。”
“十個裡面兩三個沒瞭,金條不就……”七姨太皺著眉頭,看模樣就是個簡單腦袋。
“我倒賬,不謀財害命。”
“哎喲,沒說你害命,亂世到處打仗,金條到哪裡不會丟,人命誰能保證丟不掉?”七姨太是個南方人,著急的時候總是哎喲哎喲的,柳如絲克制住想翻白眼的沖動:“我掙多少錢也跟您沒關系。”
“一傢人怎麼會沒關系……”
“我頂多跟我爸算一傢人,跟您有啥關系?”
七姨太噎著瞭:“陪你說話都不痛快。”七姨太搖搖頭到外面去瞭,裡面沈世昌還在說事,並不知道外邊發生瞭什麼。
金海和十七並肩坐在車上,車跑在回監獄的大街上,十七渾身不自在地說:“老大,我下去走就行。”
“你沒坐過車?”
“跟您一起坐不合適。”
“你跟我多久瞭?”
“六七年。”
“傢裡有媳婦嗎?”
“沒有,就一老娘,癱瞭。”
“八青轉到別的監獄瞭。”
十七沒明白:“北平其它監獄都不關人瞭。”
“我說轉監瞭。”金海加重語氣,十七這才明白,連連點頭。
“回頭我跟華子說一聲。”
十七答應。
“以後要是再出這種事,你那癱的老娘沒人管瞭,聽明白瞭嗎?”
“明白。”
金海不吭聲瞭。
“老大,我下車吧。”十七別扭著,僵著的身子動也不敢動。
“坐著。”金海眼睛看著前面,十七如坐針氈。
徐天正在路上走,後面跟著那兩個白衣漢子。徐天停下來,白衣漢子也停下來。徐天返身走到他們面前,說:“就讓你們跟著,不幹點啥嗎?”
兩個漢子不說話。
“走前頭,我找小耳朵。”
兩個漢子對視一眼,依言往前走,徐天跟上去。
沈世昌送一位穿著將軍服的長者和戴先生從裡屋出來,柳如絲站起來,嬌聲笑著:“戴老……”
戴先生臉上帶著歉意地說:“對不起啊,讓你等這麼長時間。”
“自己傢,有什麼等不等的。”
“你們聊大事……怎麼走瞭?”柳如絲看著那位穿軍服的長者虎著臉走瞭。
柳如絲看瞭看,轉身問戴先生:“沒聊明白?”
戴先生笑著說:“老杜就這脾氣,走瞭走瞭。”
沈世昌送他們出去,柳如絲走進裡屋,這是一間俱備書房和小型會客功能的房間。窗明幾凈,紫檀茶幾上有盎然的水仙,與外面的亂世毫無關聯。
沈世昌送瞭客人走回來:“在傢吃飯吧,你七姨叫下面做瞭。”
“吃不下。”
“無論如何飯要吃,覺要睡,麻將要打,日子要過。”
“爸,北平厲害的人都想著走,你不走?”柳如絲沒坐下,站著說話。
“黨國還在,為什麼走?”
“不是說局面弄不好要變嗎?”
“變也無妨,我一直在協調國共和談。”沈世昌扶瞭扶眼鏡。
“但你殺和談的共黨。”
沈世昌往外屋看瞭一眼:“除瞭保密局,隻有兩個人知道,你和青波。”
“田丹早晚會知道,青波說她聰明得很。”
“人在獄裡,再聰明也有限度。”說完,沈世昌拿起一塊抹佈,仔細擦翠綠的水仙葉子。
“監獄是剿總的,您打個電話她就活不成。”
“要留著。”
“留著她,馮青波走不瞭,我一早就為這事過來。”
沈世昌看瞭柳如絲一眼:“本來口味都隨你七姨瞭,你來她準備做小雞燉蘑菇面。”
“您打算不走,在這裡過日子呀?”
“這院子住瞭三十多年,習慣瞭。是黨國天下,我住這裡,共黨來瞭,我也住這裡。”
“沒明白。”
“時局往左或右,天津是關鍵,天津堅守三個月,華北我部集結完成必戰,如果失守,北平必與共黨和。走一步看三步,爸爸才從北洋走到現在。”
“您跟我說說哪三步。”
“你是我最聰明的女兒。”沈世昌看著柳如絲,語重心長。
“沒有最,你就我一女兒,其它都是不管您的兒子,再說我也不聰明。”
“不聰明是因為馮青波,以你的條件,北平南京可以選擇的青年才俊多得是,馮青波既不安全,又不解風情,他的心也不在你身上,真不明白你為瞭什麼。”
柳如絲被問住瞭,她愣瞭半晌說:“他不安全我安全,他不解風情我解風情。”
“你會後悔的。”
“說您那後三步。”
“田丹本來微不足道,但有天津這個變數,要留一留。共黨清楚她來找我,又在我能控制的監獄,就算死也要死的合理,但不能是我的命令……”
七姨太走進來說:“世昌,市面上買不到小雞。”
“那算瞭。”
“小籠湯包小四吃不吃?”
“七姨,以後您不要叫我小四,聽起來別扭。”
七姨太哀怨地看著沈世昌,沈世昌安慰七姨太:“什麼都可以,她好像也沒胃口。”
沈世昌沒有替七姨太說話,七姨太抿瞭抿嘴走出去。
柳如絲接著問:“留著田丹是一步,還有兩步?”
“我住在北平,身在華北剿總,共黨和南京都要提防。天津固守,華北局面轉好,到時候難免會有人清算與共黨和談過的人,我雖然幫保密局做事,但田丹手裡有我和田懷中的信,要找到並且收回來,不然都是對手的把柄。”
“第三步呢?”
“最壞的情況,天津失守,共黨和傅司令長官如果知道我和談的實情,退一萬步也容不瞭。那時候,田丹保在獄裡,能替我說話,對我們有好處。”
“我們,包括馮青波?”
“他願意嗎?好像一點兒也不願意。”
“那他怎麼辦?”
“還沒到那一步。”
“我也走一步,看三步。”
沈世昌接著說:“自古忠臣、逆子、亂黨、死士各有天命,馮青波是死士,他的命很早就有定數瞭。”
“您就不能去南邊嗎?”
“自北洋到日治到如今,北平城頭變幻王旗,什麼時候我這個院子都有一個排的衛兵,去南邊算什麼?”
“您寧可留著田丹,也不管馮青波是吧?”柳如絲著急,但她早就清楚父親會怎樣選擇,即使這頭馮青波掛著自己女兒,他也不在意。
“管還是要管的。”
“怎麼管法兒?”
沈世昌意味深長地看著柳如絲,柳如絲說“死士也不會自己死。”
“那是最壞的一步,天津還在。”天津是沈世昌的底線,眼下大局未定,隻能先留田丹一條命。但自己的女兒一直希望保住心上人的命,偏偏那心上人的心上人是田丹。沈世昌看看焦急的女兒,有點可憐她。
正想著,七姨太來喊沈世昌:“世昌,吃飯瞭。”柳如絲還怔著,七姨太看著她一臉溫柔:“吃一點。”
柳如絲站起來跟沈世昌出去,來到客廳,柳如絲和沈世昌坐下來,七姨太看著柳如絲的眼色,給她盛瞭一碗湯。
沈世昌喝瞭一口湯:“晚上杜公館有飯局,你要不要來?”
柳如絲不吭聲。
沈世昌接著說:“剿總和北平頭面人物不少,對你有好處。”
“沒興趣。”
“不是沒胃口就是沒興趣……小四,外人終究是外人,我們才是一傢人。”
七姨太賠著笑說:“對啊,我們是一傢人。”
半晌,柳如絲端起那碗湯,熱氣熏在臉上,眼淚忍不住落到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