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監獄通道內,獄警在挨個監號放飯,幽深的走廊裡回蕩著獄警的喝斥聲。金海走進來,將公文包遞給華子,問道:“辦公室收拾好瞭?”

“都換瞭,跟原來一樣。”

“包拿上去。”

華子猶猶豫豫地湊近金海,說:“老大,八青不在小號裡。”

“昨天轉監瞭。”金海神色如常。

“轉哪兒瞭?”

金海指著向裡的門禁:“轉瞭。”

“沒單子送過來簽字。”華子眨巴著眼睛問。

“一會兒隨便找張紙過來我簽。”

華子為自己剛才的多事感到懊悔,他默默地打開向裡的門禁。

監舍內,田丹靠在墻角,仰著頭看快要斜沒的太陽。一個餐盤送到田丹的監舍前。田丹回過頭,金海端著餐盤說:“按你說的,有蘋果。”

田丹將頭轉回到光線裡:“謝謝。”

“昨天晚上跟徐天說什麼瞭?”

“幫他找兇手。”

“沒派他替你再做別的吧?”

田丹沒搭理他。

金海說:“小紅襖找到瞭。”

田丹轉頭看著金海。

“是寶元館拍照片的。”

“是嗎?”

“他那裡有以前偷拍賈小朵的照片。”

田丹沒說話。

“徐天以後不用來找你瞭。”

田丹走過來,用一雙受傷的手捧起蘋果,她嗅著熟悉的果香,笑容平和地說:“……真好。”

鬥狗場後院,最後一道光線沿著房脊落下。徐天的臉陷到陰影裡,泥土已經埋到脖子。

“有啥話要帶的。”

“帶給誰?”

“你這會兒腦子裡想誰,我就帶給誰。”

徐天的思緒很亂,腦海裡一瞬間劃過許多人的臉。

漸漸地,最後一道光線從田丹臉上消失,消失在墻上的小窗外。

“想什麼呢?吃不吃。”金海站在柵欄外觀察著田丹。

“我要給沈先生打個電話。”

“不行。”

田丹看著金海。

“二十號先農壇,沒這回事吧?”金海想瞭一下,臉上的肌肉輕微顫抖著。

田丹觀察著金海的表情,垂下眼睫問:“馮青波對你說的?”

“要沒這回事,你就活不成瞭。”

鬥狗場後院,徐天被埋在土裡仍然犟嘴:“小耳朵,把我埋瞭你兄弟更出不來。”

“不埋也出不來。”小耳朵已經破罐子破摔瞭。

“我大哥肯定也得埋瞭他。”

“以為我願意埋啊!我現在恨不得去劫獄!

“行啊。”徐天吐出一口土渣子。

“行啥行!”

“劫獄……正好我也想劫個人。”

小耳朵不做聲,他在想徐天說的是真是假。

“我大哥認死理說不通,但京師監獄我隨便進,都是兄弟。”

小耳朵沉吟著,徐天看他的神情,開始攛掇他:“咱們的梁子也就能這麼解,人劫出來就是你的。”

“你說真的?”

“這會兒騙你天上打雷劈全傢。”

天際滾過隆隆的炮聲,徐天尷尬地往天上看瞭看,說:“這是解放軍的炮。”

小耳朵啐瞭他一口說:“劈誰全傢啊?”

洗瞭個澡喝瞭點酒,神清氣爽的鐵林回到珠市口,碰上徐允諾在院子裡,鐵林熱絡地跟徐允諾打招呼:“徐叔,我來接寶慧。”

“哎,鐵林。”徐允諾叫住鐵林,聲音裡帶著不悅。

“啊?”

“我那盆景你弄的吧?”

鐵林心裡一慌,趕緊裝作不明白的樣子,扯開話題:“小紅襖找著瞭。”

徐允諾緩瞭半天也沒明白。

“昨晚上到現在徐天沒回傢?”

“回瞭,他沒說呀!”

鐵林一拍大腿,沉痛地說:“找著瞭,寶元館拍照片的周師傅,您說多嚇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怎麼找著的?”

“找著瞭就是好事!您說說他,別讓他再去獄裡找那個女共黨瞭。”

徐允諾深以為然地點瞭點頭:“刀美蘭這回踏實瞭,小紅襖關警署瞭?”

“死瞭。”鐵林遺憾地說。

“徐天幹的?”

“報應,這種人就不該活著。”

徐允諾愣在原地,鐵林趁機跑到裡院去喊關寶慧。片刻後,鐵林和關寶慧從後院出來,徐允諾回過神來問鐵林:“天兒現在人在哪兒?”

“不知道啊,也許一會兒就回來瞭。”

徐天傢門前,鐵林和關寶慧進入吉普車。車又不太好啟動,鐵林反復打火,關寶慧鼻子湊近鐵林脖子聞。

“嚇死我瞭,他剛才問我盆景的事……”

關寶慧坐直身子,一副冷眉冷眼的樣子。

“大哥明天走,我過去看看大纓子。”

“你不會從大纓子那兒剛回來吧。”

“不會……又吃閑醋!昨兒在這裡喝酒,大哥說要走瞭,讓我去看看大纓子,以後說不定見不著瞭。這不我特意拉你一塊兒,不然我要自己去一會兒又不說清。”

“你在哪兒洗的澡?”關寶慧一瞪眼,鐵林怔著,關寶慧拍瞭一下他胳膊說,“不是去燒死人瞭嗎?”

鐵林眨瞭眨眼睛,一個磕巴都沒打,說:“對啊,燒完到澡堂子去去晦氣。”

“真的?”

“能不能別一天到晚一驚一乍的,跟你說個好事。”

“成天就剩一驚一乍瞭,還能有啥好事。”

“塗大夫新方子管用。”

“真的?”關寶慧從橫眉冷對變成瞭眉開眼笑。

鐵林也跟著咧嘴樂,煞有其事地說:“洗澡的時候藥勁兒往上躥瞭躥。”

“澡堂子裡有女的吧。”關寶慧狐疑地問。

“澡堂子裡能有女的嗎?”鐵林崩潰瞭。關寶慧嗔怒著說:“德性……”

鐵林發動瞭車子。

鬥狗場的二樓,小耳朵和一些漢子在吃東西,一套白褂子搭在凳子上,一扇白佈圍成半圓,裡面熱氣蒸騰。白佈圍成的圈子裡,徐天在一個大木桶裡搓泥,不把自己當外人地喊著:“再來點熱水!”

小耳朵抓起那套白褂子扔進去:“怎麼劫!”

隔著白佈圈子,徐天與小耳朵對話:“你兄弟叫什麼?”

“連虎,大名連聯。”

“晚上我進去先認人,他好說話嗎?”

“不好說話。”

“那得給個手信,別你兄弟不搭理我。”

“你穿上瞭嗎!磨磨唧唧的。”

徐天掀開白佈出來,白褂子肥大不合身:“埋我兩回,跟你這兒洗洗不應該啊?”

“一會兒說不明白,還埋回去。”

“別呀,這澡白洗瞭……這不說明白瞭嗎,我幫你劫人,連虎,大名叫連聯。”

“你大哥的獄,你也劫?”

徐天坐到那堆食物跟前,開始吃東西:“和他說不明白,隻有劫瞭。”

“怎麼突然跟我成一夥兒瞭,我有點不信。”小耳朵手裡還拿著一根羊骨頭,徐天看瞭看他,吃的恣意:“不和你一夥咋弄?要麼埋我,要麼放狗,要麼讓人到我傢門口堵著。”

“金海那麼死性的人,劫完後你怎麼跟他說?”

“我劫的,你在外頭幫個手,怎麼說也是我說,你又說不著。”

“可劫出來的人是我的。”

“誰的都一樣,獄裡也不是沒往外出人,一個兩個的沒大事。”

“誰出來瞭?”

“跟你沒關系。”

“你要劫誰?”

徐天使勁吃,裝作沒聽見,小耳朵不吃瞭,說:“剛在坑裡,你說正好也要劫個人。”

“沒錯,捎帶上連虎兒。”說完,徐天擦擦手,嘴裡還嚼著吃的,“棉襖棉褲呢?拿來。”

漢子送上徐天的臟外套,徐天穿上,說:“走瞭,晚上在陶然亭南門等我。”

“我問你要劫誰?”

“這你就別問瞭。”徐天穿好衣服要走。

“我也動手劫,得知道。”

“那算瞭,別劫瞭。”

小耳朵陰著臉說:“好好說話。”

“一個女的。”

“原來這麼回事。”

“哪麼回事啊,別瞎琢磨。”

“徐天你別忽悠我,我信你最後一回瞭。”

“能走瞭吧?”

小耳朵示意漢子們讓路,徐天不忘拿起那隻牛皮紙照片袋,晃晃悠悠往外走,出去的時候還看瞭一眼重新修過的門。外頭起風瞭,白褂子露在棉襖裡面,徐天縮著脖子在寒風裡走。

金海辦公室裡,桌椅還是有一些變化,電話薄攤在桌上,電話聽筒貼在金海耳邊,裡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喂?”

“我是京師監獄金海,接華北剿總聯絡處。”

外頭有人敲門,金海捂住聽筒說:“進來。”

華子探進身子說:“老大,女共黨田丹要見你。”

“我剛從特號上來。”

“說有事兒。”

“知道瞭。”

華子縮回身子關上門。電話裡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剿總聯絡處。”

“我這兒是京師監獄,接一下沈世昌先生傢。”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問:“你誰啊?”

“京師監獄獄長,金海。”

電話蜂音,金海清瞭清嗓子,又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是長根:“哪位?”

“沈世昌先生傢嗎?”金海的聲音恭謹客氣。

“是。”

“我是京師監獄金海,麻煩……”

“什麼事?”

“沈先生在不在,您跟他說是我電話……”

“什麼事?”

“我得自己跟他說。”

“沈先生不在。”

“那……請問方不方便登門找沈先生。”

“跟您說瞭沈先生不在。”

那頭電話掛瞭,半晌,吸瞭半天氣的金海才將聽筒放回去。

田丹坐在床上,手裡拿著蘋果,她還在聞蘋果的清香。通道裡傳來鐵門的聲音,是金海來到鐵柵前。

金海也不吭聲,他看著田丹,田丹先開口:“雖然有剿總的命令,但你不保我,我也活不下來。”

金海點瞭點頭,算是默許。

“你求馮青波辦什麼事情?”

“私事。”金海惜字如金,他知道田丹的本事,不想在無意間透露信息給她。

“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你應該讓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以免被卷到我的事情裡誤傷。”

“你被關這兒還能傷著誰?”

“你。”

金海沒吭聲。

“無論你與馮青波之間是什麼事,你們現在一定不順利,不然不會來問我二十號的消息的是真是假。”

“用不著這樣套話。”

“你找馮青波做什麼?”田丹又一次問。金海別無選擇,他也想看看她的反應,謹慎地回答道:“有個女的吞瞭我四十六根金條,我兜瞭一圈找馮先生說情,可他們是一夥的。”

“什麼樣的女人?”

“一個手段通天的主兒,現在不單單是金條的事兒瞭,連你也把我當猴耍。”

“找沈先生要你的金條。”話還沒說完,田丹就打斷瞭他的話,金海愣著,田丹不在意他的反應,獨自說道:“告訴他,我有事情需要你辦。”

“二十號先農壇到底是真是假?”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有沒有這局。”

“現在沒有,二十號自然有。”

金海沉默著,這是他沒料到的答案。田丹的眼神飄忽,思緒似乎到瞭很遠的地方:“沒有人從城外來,但有人去先農壇。”

“什麼意思?”

“去找沈先生吧。”田丹重新看向他,金海忍瞭忍,還是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找沈世昌?”

田丹展顏笑著說:“我不知道。”

鐵林的吉普車停到平淵胡同口,問關寶慧:“你進不進去?”

“進去討沒趣兒啊,她哥剛扇我一耳光。”

“都自己人。”

“誰跟誰是自己人?”關寶慧反唇相譏。

“行,你在車裡待著,車裡擋風。”鐵林下車往胡同裡進,一邊走一邊回頭,關寶慧坐在車裡沒動。拐過彎,關寶慧看不見鐵林瞭。

院門口,大纓子提著水桶從院裡出來,風吹起鐵林的大衣下擺,遠遠看上去,還真有黨國精英的模樣。大纓子迎面看見鐵林,在臺階上站著沒動,鐵林走過來問:“大哥在嗎?”

大纓子看見鐵林有點兒傷感地說:“你來瞭,進來吧。”

“大哥說你們要走,讓我來看看。”

大纓子站在門邊的臺階上,頭也不回地說:“進院裡說吧。”

鐵林賠笑著站在低處:“不進去瞭,寶慧在胡同口等著呢,沒準一會兒溜達進來。”

大纓子嘆瞭口氣,鐵林摸瞭摸鼻子,沒話找話地說:“大哥說你讓小耳朵綁瞭……”

大纓子賭氣:“我哥不說,你自己就不能來看看我?”

“你這不要走瞭嘛。”

“我又不走瞭。”

“不走瞭,不急著這一會兒瞭?”鐵林說著往胡同外看著,似乎著急要走的樣子。大纓子看著鐵林有點恍惚:“鐵林,我真傻,既然當年死活要把你往關寶慧那裡趕,怎麼還放不下呢?”

鐵林有點蒙,不知道如何作答,隻是順著她說瞭一句:“是啊。”

“你以後別費勁瞭,好好對寶慧,別來這兒瞭。”大纓子像是下瞭好大決心一樣說出這話。鐵林心不在焉地說:“該來看你還得來,寶慧也不是每次都跟我在一塊兒。”

“我有在意的人瞭。”大纓子見他的反應,故意說道。結果鐵林並不在意:“那我心裡就踏實瞭。”

“你都不問是誰嗎?”大纓子沒想到他是這種反應,她感覺心都碎瞭。

鐵林又往胡同外面看,他看到瞭徐天走進來。大纓子硬起心腸,淡淡地說瞭句:“走吧,別跟這礙事兒瞭。”一句話說完,舊情也就結束瞭。

鐵林沒註意大纓子的表情,他迎著徐天往外走;喊道:“天兒。”

徐天不搭理他,當作沒看見他。鐵林生氣地在身後喊:“你還來勁呢!我剛去珠市口瞭,徐叔叫你回去。”

徐天仍不理會,他停在刀美蘭院門口,沖著大纓子說:“纓子幹什麼呢?”

大纓子頭也不抬地說:“缸裡沒水瞭。”

徐天過去接過大纓子的水桶,走進院子。大纓子看瞭鐵林一眼,也進瞭院子,隻留下鐵林沒趣地往胡同外出去。

院子裡,徐天將另一隻水桶提出來,用扁擔挑起,大纓子幫他扶著桶:“知道去哪裡挑水?”

“知道。”

“胡同口的自來水停瞭,得去西小街水井挑水。”

徐天挑水桶出去,他說:“跟刀姨打聲招呼,一會兒我過去。”

小洋樓裡,一套國民黨男式少校軍裝攤開搭在沙發上。柳如絲看著軍裝,撥通瞭梳妝臺裡那支琉璃柄電話:“爸,晚上我去杜公館。”

沈世昌接起電話說:“那就好,先來傢裡還是自己過去?”

“和青波一起去。”

沈世昌怔著,柳如絲聽出瞭沈世昌的猶豫,說道:“想瞭一下午,我真的喜歡他,你自己人裡算上我,我自己人裡算上他。”

“好吧。”

沈世昌掛瞭電話,心中煩悶。長根上前,問道:“沈先生,京師監獄獄長金海來過電話找您。”

“你怎麼說?”

“說您不在。”

沈世昌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金海從監獄裡回來進入胡同。一墻之隔,徐天在翻金海的櫃子,他熟門熟路地找到一份有京師監獄字樣的文件袋。抽出裡面的文件,是油印的監獄內外結構圖。

金海走向自傢院門。聽到腳步聲,徐天將文件袋放回櫃子。將一堆監獄結構圖亂七八糟地掖入衣服。金海推門進來,徐天正提著桶往缸裡倒水。徐天喊瞭聲:“大哥。”

“纓子呢?”

“隔壁,我來找刀姨告訴小紅襖的事兒,正好遇上纓子取水。”

監獄結構圖從徐天衣服裡掉出來,落在地上。金海卻沒看見,徑直進瞭屋裡。徐天放下水桶,慌亂地收拾圖紙。院子裡有風刮過,一張圖紙被風吹開。

金海的聲音在屋裡響起來:“完事早點回傢,徐天!”徐天應著聲,追著那張被風不斷吹遠的圖紙,又將剩下的圖紙仔細放入口袋。

金海接著又說:“你跟徐叔說小紅襖的事兒瞭嗎?”

“回去說。”

那張圖紙隨風在院子裡到處亂飛,徐天放棄追趕,站到廂房門口與金海說話。徐天看到金海打開瞭他剛翻過的櫃子,他急忙道:“大哥,不管我幹啥您都不會跟我急是吧?”

金海的手將那隻文件袋撥到一邊,從櫃子裡取手軸:“看你要幹啥瞭。”說著話,金海合上櫃子,徐天緩瞭口氣說:“那我就真幹瞭。”

金海心不在焉地問:“你要幹啥呀?”

“這是啥呀?”徐天伸著脖子看著說。

“一幅畫兒,畫的兩人跟山裡坐著,這畫值點錢。”

“準備賣瞭?”

金海拿著手軸往外走,說:“送人。”

徐天轉身跟著金海,那張圖紙在金海從屋裡出來的時候,被風摁在角落一動不動。等金海走過去,才從角落飄出來,貼地飛舞。徐天挑起兩隻空桶,跟著金海往外走,他說:“晚上我去獄裡找田丹。”

金海問:“都找著小紅襖瞭,還去?”

“最後一回。”

“別見瞭。”

“找著瞭也得說一聲,人傢八桿打不著還幫我。”

金海沒理會,拉開院門出去。徐天挑著桶跟金海從院裡出來,金海轉頭對著徐天說:“之前去找田丹也沒見你非要跟我說。”

徐天一頓,隨即不自然地咧瞭咧嘴笑:“昨天去不是八青跑出來瞭嗎,給你說過再有人跑出來您可別怨我。”

金海回頭看著徐天,徐天伸手拉上院門,話裡有話地問:“行嗎,大哥?”

“別擔瞭。”

“還有一趟,水就滿瞭。”

“叫大纓子早點回來,把門栓好,小耳朵那邊不一定完事兒瞭。”

“完事兒瞭,肯定能完。”徐天這次很篤定。

金海看見徐天棉襖裡面的白褂子,皺瞭皺眉頭問:“白不刺咧的裡面穿的什麼?”

“新褂子,下午洗瞭個澡。”

“還有這閑情?”

“自己給自己順順氣兒,小紅襖總算是找著瞭。”

金海夾著手軸往外走,徐天在他身後遠遠地問:“您去幹什麼?”

“沒你事兒。”

徐天看金海走遠,放下桶,直奔院子去抓那張圖紙。

柳如絲從樓梯上走下來,胳膊搭著那套軍裝,徑直走到屋角,打開廂式收音機。短波雜亂,人聲過渡到歌聲又過渡到人聲,柳如絲仔細把旋鈕調到剛才歌聲的地方,是周璇的《花好月圓》:“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圓美滿,今朝最……”

萍萍詫異柳如絲的閑散,柳如絲懶懶地問瞭句:“人在屋裡嗎?”

萍萍點瞭點頭,柳如絲抬瞭抬下巴:“叫他出來。”

萍萍去馮青波房間前敲瞭敲門,馮青波從屋內出來,萍萍消失在後面。柳如絲頭也不抬地說:“我仔細想瞭想,實際上這幾天都是喜事兒,不用藏頭遮臉做共產黨瞭,該抓的人關在獄裡,死活都咱們說瞭算,把這身兒衣服穿上吧。”

馮青波問:“為什麼?”

“就算不離開北平,也不能每天都待在屋裡吧。共產黨想殺的人多瞭,北平這一片小六十萬人都穿這身兒衣服,能咋的?”

收音機波段飄忽,周璇的歌聲沒瞭,變成一個既正經又嬌媚的女聲:“國軍大部已於江淮集結完畢,匯合華北集團軍北上收復失地指日可待,廣大軍民同胞們……”

收音機裡的話,柳如絲和馮青波都是不信的,但兩人的區別在於馮青波願意把假話當真。柳如絲調整旋鈕,周璇的聲音又重新回來:“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暖風兒向著好花吹……”

馮青波接過軍裝放到沙發上,柳如絲說:“晚上杜公館有酒會,跟我一塊兒去透透氣。”

馮青波冷冷地站在原地,說:“我不喜歡那種場合。”

“我爸不喜歡你,你不喜歡我爸,我是我爸的閨女,夾在中間你痛不痛快?表面上可以和平相處,他要你走,你要留著處理田丹,多大一事兒啊?自己人好好說兩句話,問題就能解決。”柳如絲第無數次地勸他,她在這件事情上顯出不同以往的耐心。

“可以不穿軍裝嗎?”

“你還有沒有別的衣服?”

“有。”

“換去。”柳如絲說完,馮青波消失在屋裡,柳如絲沖著空氣喊瞭聲:“萍萍!”

萍萍從後面轉出來,柳如絲將唱機的聲音開大瞭點,眼睛瞟著馮青波開著的屋門。“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周璇的聲音從客廳裡傳到馮青波的房間裡。周璇唱的《花好月圓》都是吉祥話,可是永遠應景不到自己身上。

柳如絲看著萍萍:“下午在這裡洗澡的鐵林,傢住哪裡知道嗎?”

“能查到。”

“明天一早約他到胭脂胡同顧小寶那裡。“柳如絲著重補瞭一句,“單約。”

“知道瞭。”說完,萍萍退下去。

馮青波從屋裡出來,換瞭身幾乎相同的長衫。

“換瞭嗎?”

“換瞭。”馮青波仍然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模樣。柳如絲掃瞭他一眼,無可奈何地說:“就這樣吧。”

天色漸晚,徐天拍刀美蘭的院門。大纓子開門出去,正好徐天進來。大纓子催促徐天:“趕緊的,都不說話等著你呢!”

徐天不明白:“等我?”

“我說你一會兒過來,等你的這段時間,都沒話說瞭。”

徐天往屋子進去,發現八青翹著腳剛扒完一碗面條,又去將桌上盆裡的面撈到一隻空碗裡,刀美蘭厲聲阻止:“別動那副碗筷。”

八青一副混不吝的樣子,說:“小朵都死瞭,吃飯還擺副碗筷,瘆不瘆人。”

“別動!”

“我把她那份吃瞭,以後她也別吃瞭,瘆瞭巴嘰的……”說著,八青就去拿那副碗筷,刀美蘭過去阻止他。八青這才發現徐天站在門口:“天哥……大兄弟來瞭。”

“我是小輩,別瞎叫,到裡面去,我跟刀姨說話。”

隨即,八青抱起桌上的面盆去瞭裡面灶間。

徐天打開窗臺下面的話匣子,一陣雜亂之後,是周璇的歌聲。刀美蘭抬起頭看著徐天,毫無主張。徐天也不知道怎麼說,想瞭半天說道:“好事,八青回來瞭,小紅襖也知道是誰瞭。”

“你餓嗎?”

“不餓。”

兩人都在周璇的歌聲裡沉默著,徐天將空的牛皮紙照片袋擱在桌子上。刀美蘭一張張看著徐天從周老板那帶回來的照片,每張照片都是小朵。

刀美蘭一張張翻著,她的心在滴血:“上次還讓她給我拍照片……”

“底片拿出來放在大北照相館洗瞭。”

作為母親的刀美蘭哭瞭,一顆心快要疼死瞭:“他為什麼殺小朵?”

“前頭三個人也是他殺的,他就是變態,有病。”

“天兒,人找著瞭為什麼還憋屈呢?”刀美蘭幾乎快哭暈過去瞭,徐天低落地說“沒死咱們手裡。”

刀美蘭一雙淚眼看著徐天說:“你真能下得去手殺人?”

“如果小紅襖還活著,就知道能不能。”

“以後怎麼辦?”

“這裡能再住個人嗎?”徐天試探地問刀美蘭。

“什麼人?”

“田丹。”

刀美蘭半晌沒說話,徐天知道刀美蘭的為難,接著說:“沒她,周老板死瞭咱也不知道是小紅襖,現在雖說憋屈,但好歹明白是咋回事,她是來幫我們的,不隻幫我找兇手,還保北平不打仗不死人,太太平平地改朝換代和平解放。”

“她不是在牢裡嗎?”

“在。”

“金海也願意放她?”

“到時候不願意也得願意。”

刀美蘭不明白,徐天接著說:“願意,但您別問他。”

“這麼小的屋子。”刀美蘭環顧四周,她覺得有些不體面,徐天趕忙說:“她也住不瞭幾天,城裡人都往外跑,眼看著共產黨解放軍就來……”

“八青在。”

“八青住我傢去。”

徐天看出瞭刀美蘭的猶豫和糾結,自己笑瞭笑,為她開解道:“您瞧,您還當真瞭。”

“啊?”

“跟您說著玩兒的……她幫咱斷完小紅襖就跟咱們沒關系瞭,過幾天沒準在牢裡就把她處決瞭。”

“啊!”刀美蘭想起那個未曾謀面的姑娘要死瞭,又想起小朵,不免有些同情。

“解放軍入城之前,牢裡的共產黨肯定都槍斃。”徐天把事情說得盡量輕松些,刀美蘭不出意料地反應道:“還有沒有天理。”

“管他什麼天理,現在北平還是黨國的。”

刀美蘭之前的猶豫糾結變成瞭愁苦擔憂,田丹應該就跟小朵差不多大,剛才徐天還把她說得那樣好,刀美蘭愈發不忍心,徐天突然問:“小朵有沒有丟東西?田丹說兇手戀物,會拿被害人的東西。”

“東西領回來,沒找著腳脖子上的金鈴。”刀美蘭仔細回憶著,肯定地說。

“紅線串著的?”

刀美蘭點點頭,徐天站起來:“照片放您這裡?”

刀美蘭看著照片,有些別扭,眼睛又蘊上水霧,徐天按瞭按那個牛皮紙袋,像是跟小朵告別,他舒瞭一口氣:“拍的都是小朵,我那有跟她一塊兒拍的照片。”

“我走瞭?”

“口袋我拿走。”

徐天說著抽出照片,從衣服裡掏出那些亂七八糟的監獄結構圖紙,展平往照片袋裡裝。

刀美蘭問:“什麼東西?”

“畫兒。”

“田丹什麼時候放出來?”

“也許明天。”

刀美蘭把徐天的話聽進去瞭,她擔憂地問:“她出來沒有共產黨接著嗎?需要咱們招待?”

“不知道。”

“要真是一時半會兒接不上,在這兒住幾天也行。”刀美蘭用瞭好大的力氣下定決心。徐天笑著說:“我問問她。”

北風呼嘯,車在寂靜的街上開著,萍萍和保鏢坐在前座,馮青波和柳如絲坐在小汽車後座。柳如絲一手拿著口紅一手拿著小鏡子,在一晃一晃的燈光中塗著口紅。

車停在一棟帶花園的西式洋樓前,守衛都是美式裝備的正規軍隊,小汽車魚貫而來。

馮青波和柳如絲下車,往樓裡進去。

金海夾著手軸在沈世昌傢門口站著,旁邊站著兩個持槍軍人。不一會兒,長根從裡面出來,說道:“沈先生不在。”

金海賠著笑說:“勞煩您通報一聲,我叫金海。”

“不在。”說完後長根轉身就要關門。

“您除瞭不在還能說點別的嗎?”金海仍然微笑著,言語平和,但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憤怒。長根看著金海,他的不屑是對這份憤怒的回應。也正是這份不屑徹底激怒瞭金海,金海收起笑容:“咱們都是吃官飯的,您不跟這裡護院,不還得在北平地頭過日子。”

“他去杜公館瞭。”

“哪個杜公館?”

長根繼續不屑地說:“杜長官公館。”

“謝瞭。”

徐天回到珠市口,去徐允諾門口聽瞭聽聲兒,然後躡手躡腳往去自己的屋子走。

房間裡,燈光照在小朵和徐天的合影上,徐天把臟外套脫瞭,開始脫那套白褂子。他隔著窗戶,看到徐允諾從自己屋裡出來,往他這邊走。徐天精赤著身子,開始從櫃子裡拿幹凈衣服。

徐允諾隔著門喊瞭一聲:“天兒。”

徐天停下動作回答:“爸。”

“回來瞭?”

“嗯,回來瞭,我已經躺下瞭。”

“還得跟你說兩句呢。”

徐天一邊說話一邊穿內衣褂,敷衍道:“明兒說,困。”

“昨晚上沒在你大哥那兒吧?”

“去獄裡瞭,沒睡。”

“就知道,以後別去找那女共黨瞭。”

“知道,我真要睡瞭。”

徐天穿瞭內衣褂子褲子,隔著窗戶看見徐允諾回到瞭自己屋,徐天的手下意識地地撫在自己的胸腹之處,然後低下頭,用手指找胸膛上位置。手在遊走,腦子裡反復閃爍著關於田丹的各種事情。

田丹的手隔著衣服在徐天胸膛……田懷中屍體的刀口位置……馮青波的左手指下意識在沙發上敲……馮青波的左手指在紅色暖水袋上敲……手在田丹衣襟裡遊走,徐天仰著頭,喉結滾動……

徐天的手迅速彈離胸腹,他轉身看著照片裡微笑的小朵。半晌,他匆匆穿上幹凈的棉衣棉褲,將換下來的臟外套團起來塞入被子,弄成人形,將裝著監獄結構圖紙的照片袋拿上,然後輕輕開門出去。

徐允諾又從自己屋出來,去徐天屋子,他發現屋門和剛才不一樣,露著半條縫。徐允諾推門進來,借著外頭的光看到瞭炕上睡著的人形。徐允諾準備抽身走瞭,但又折回去掀開被子,裡面露出臟兮兮的棉衣棉褲。

深夜的街頭,徐天穿著幹凈的衣服,挽著袖子沿街走著。風刮在臉上生疼,但徐天絲毫沒覺得冷,他要去做一件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為自己,為小朵,也為瞭北平。想到這裡,他覺得身體裡久違的幹勁又回來瞭,他甚至在街上奔跑起來。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