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館裡,宴會開場,舞曲漸起,剛才聚在杜公館門口的賓客紛紛進場,金海夾著手軸匆匆趕到,衛兵擋住金海,一名軍官上前對他說:先生,看您面生,您找哪位?
金海趕忙解釋道:“我是京師監獄獄長,找沈世昌先生。”
這軍官上下搜瞭搜金海,然後指著手軸,金海配合地打開手軸。手軸挺長,三人在山水之間,一人執劍起舞,二人坐看,旁邊的衛兵也湊頭過來和軍官一起看。
公館裡傳出周璇的歌聲,軍官將手軸合上還給金海。金海點著頭,準備進去。衛兵依然攔著他,軍官面無表情像沒發生過剛才的事情一樣,金海鬱悶地走遠瞭幾步。
杜公館內部是一個大廳,裡面有一個略小的開間。大廳裡人挺多,馮青波和柳如絲也在其中。沈世昌和戴先生都在裡面的開間,杜長官穿著軍裝,梳著平頭,靠近領口的兩顆扣子都沒系,一看就是軍隊中人,他不停地抽著雪茄。
柳如絲少見地穿著旗袍,她拉著馮青波坐在能看見裡間的椅子上,向馮青波的方向偏頭介紹著:“爸在裡面,旁邊那是杜長官。”
柳如絲動作親昵,表情又親密,落在旁人眼裡以為他們是一對璧人,馮青波一臉不自在地說:“我們走吧。”
“走什麼呀,來都來瞭。”
“黨國危亡,猶自歌舞。”馮青波不是因為柳如絲不自在,他下意識地覺得自己跟這些人不是一路,柳如絲嗤笑一聲,像是在嘲笑馮青波的古板:“就你黨國,那裡面的人比你黨國強多瞭。”
馮青波嘆瞭口氣,說道:“我在這裡就好瞭。”
開間裡,杜長官說話帶著西北口音,他的態度很不客氣:“戴先生,我敬你是民國宿老,不代表也敬著外頭那幫北平政府的人,把他們弄到我這裡來無非是要給傅長官看一看嘛,平津隨時開戰,他們心裡想的是怎麼投靠共產黨。”
戴先生息事寧人,趕忙說:“哎呀老杜,大傢風風雨雨過來的,你有一定之規,萬法自然變化,都是為黨國嘛……”
杜長官說:“與共黨和談也是為黨國?”
杜長官說話的時候看著沈世昌,沈世昌笑瞇瞇地不說話。這種態度激怒瞭杜長官,他用夾著雪茄的手指點瞭點沈世昌,厭惡的意味不言而喻:“在軍隊裡這種人早槍斃瞭。”
沈世昌還是不說話,依舊笑瞇瞇的,好像杜長官不是在說自己,戴先生語重心長地勸解:“沈老和南京方面淵源很久,是戰是和自有深意。”
杜長官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笑,毫不留情地說:“騎墻觀望首鼠兩端。”
“老杜你這樣說話不客氣。”戴先生不停地用眼神示意杜長官。杜長官偏不領情:“已經很客氣瞭。”
門口人進人出,衛兵和軍官單單不讓金海進。金海鬱悶到瞭頂點,低頭與兩個男女往裡走,似乎沒人搭理金海。金海進到大廳邊沿,張目四顧,他在人群裡看到瞭馮青波和柳如絲,金海怔住。軍官和衛兵從後面過來,架起金海就往外拖。
軍官和衛兵將金海架到門前的小房裡,金海怒瞭,低吼道:“我是京師監獄金海!
軍官朝他伸手:“證件呢?”
“在辦公室,你們可以給監獄打電話問。”
軍官和衛兵出去,砰的一聲門關上,小房裡隻有金海一個人。
馮青波和柳如絲依舊在大廳枯坐著,周圍跳舞的男女不斷靠近他們又蕩開。
“青波,你有沒有過一回設身處地為我想。”柳如絲端正身體看著馮青波,眼中悲戚,馮青波的眼神落在那個小房間的玻璃雕花門上:“一直以來我都不用想,你告訴我幹什麼,我就去幹。”
“但我告訴你的來自我爸。”柳如絲還看著馮青波,馮青波正襟危坐,與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我和沈先生沒有什麼問題,無非是他要我走,南京要我留。”
“你覺得沒問題,我覺得有。”柳如絲看馮青波站起來,整理瞭一下長衫,說“過去吧。”
開間裡,依舊是杜長官在說話:“我部固守天津三個月都是少的,東北共軍根本不足為慮,隻有戰才能化解危局……”
沈世昌笑著開口:“承認黨國處於危局就算是識時務。”
杜長官氣得手一抖,煙灰掉在白色蕾絲臺佈上,他厲聲道:“我一輩子最恨的就是識時務之人。”
房間裡頓時有瞭片刻的安靜,三個人誰都沒說話,這時柳如絲領著馮青波進來打招呼:“戴先生,爸。”
戴先生指著柳如絲:“老杜,這是柳小姐,你認識的。”
柳如絲笑著著:“杜長官不高興呀?”
杜長官不理會,轉頭向馮青波:“你是誰?”
“馮青波。”
杜長官語氣不快,又問他:“哪個部門的?”
柳如絲趕忙說:“跟我一起來的……”
馮青波一身正氣地說:“國防部二廳保密局特派北平。”
杜長官以為他是沈世昌的人,一拍桌子,說:“特派北平幹什麼?”
“維護大局,阻擊和談。”馮青波說得平靜,杜長官這一肚子火立馬被馮青波激發瞭出來,環顧四周說道:“這屋子裡裡外外有不少和談派,先阻擊沈世昌。”
沈世昌倒是沉得住氣:“老杜,你很多事看不清楚,我未必就真是和談,局面越不明朗,越要心平氣和。”
“沈兄,實話告訴你吧,我從來就不喜歡你。”
沈世昌端起茶杯,聲音不高不低地說:“一介武夫。”
“你說什麼?”杜長官凜起眼神,盯著沈世昌,戴先生趕緊插話:“老沈問是不是武夷巖茶。”
杜長官瞇起眼睛,心裡非常不快地說道:“沈兄,話既然說瞭,就讓我聽見。”
沈世昌把茶杯放回桌上,不疾不徐地攤開來說:“主和還是主戰你也作不瞭主,你要聽傅司令長官的,傅司令長官要聽共產黨的。”
杜長官猛拍桌子。桌上一直在響的黑膠唱機被蓋子落下來扣住片。一直若隱若現的周璇歌聲徹底停瞭。
“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見。”
戴先生仍是一副老夫子的樣子,說:“是武夷巖茶……”
“你這個樣子,好像真要槍斃我似的。”
一直沒做聲的馮青波突然開口:“一介武夫。”
杜長官扭頭瞪著馮青波,馮青波一字一頓地說:“沈先生剛才說您,一介武夫。”
柳如絲唇角一鉤,笑瞇瞇地對杜長官說:“現在聽清楚瞭?”
杜長官既怒又驚:“你也敢放肆?”
柳如絲說:“杜長官怎麼知道沈先生是真的和談……“沈世昌阻止柳如絲繼續往下說:“青波!小四,我們走,不敗杜長官的興。”
杜長官喊:“來人!”
衛兵過來,沈世昌悠悠地站起來:“不用送,告辭。”
杜長官大怒道:“都散瞭,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金海似乎被遺忘瞭,他從小窗看出去,外面兩輛小汽車開過來,馮青波和柳如絲上瞭一輛,沈世昌單獨上一輛,兩輛車同時開走瞭。
金海回身去拍門,軍官拉開門,指著門邊墻上的電話。電話聽筒放在一邊,金海過去接起來,大廳裡的人在陸續往外散。
“我金海。”
華子的聲音傳過來:“老大!”
金海將電話遞給軍官,軍官聽瞭一會兒,扣上說道:“請進。”
“我還進去幹啥?畫呢?你們看瞭那幅畫半天。”金海看著外面散場的人,沈世昌早就不見蹤影瞭,軍官從門邊架子上將手軸遞過來,金海仍鬱悶著。
白紙坊警署門口的紅燈籠亮著,徐天挽著袖子過來。燕三看著徐天走進來,坐到自己跟前拉開抽屜。他打開那包煙頭,看看邊上的剔骨尖刀,又抬頭看著燕三,燕三也沒出聲。
“小紅襖是周老板,找到瞭,我比沒找到還不爽。”
“總比不知道是誰好。”燕三觀察著徐天的神色,掂量著講話。
“不一樣。”
“天哥,其實我也不爽。”
“為什麼?”
“小紅襖……還有些別的。”燕三還是沒能將實情說出,徐天開始四處翻箱倒櫃地找槍。
燕三愣著,他不知道徐天要幹什麼,徐天一邊找一邊說:“上次追罩神從一個兄弟那裡搶的,隻剩三顆子彈。”
燕三打開鎖,從自己櫃子裡翻出那支手槍,放到桌上。徐天看著他的動作:“我有個事兒要幹,不想把你卷進去。”
“您都說瞭,我肯定得往裡卷。”
“那就一塊兒?”
“一塊兒。”燕三一腔怒火無處發,他得找個地方宣泄一下。
“我想劫獄。”
“金爺的獄?”
徐天點點頭說:“劫田丹。”
燕三愣瞭半天,聽見徐天又接著說:“捎帶上小耳朵兄弟。”
“哥,算我沒聽見,這事兒幹不得。”燕三大驚失色,徐天睨他一眼:“為啥?”
“金爺還不得跟您翻?”說到監獄,就想起金海,就想起大纓子,燕三想象瞭一下金海的反應,他打瞭個寒戰。
“翻不瞭,他是我哥。”
“救共產黨是殺頭的罪過。”燕三迂回地勸他。
“誰殺我頭?”
“保密局華北剿總。”
“鐵林就是,我不劫她,她就得殺頭。”
“那咱也犯不上。”
“吃人一口水,記人一口井。小紅襖找著瞭,用人朝前,用完扭頭不管我做不到。”
“天哥,不是我不往裡裹,這事兒您得想明白瞭。”
徐天眼睛盯著桌子上的槍。“多餘跟你說。”
燕三把槍拿過來,低頭打開櫃門,槍塞進去,鎖上。燕三再直起身子,看見徐天攤瞭一桌子的監獄結構圖,燕三湊頭過去看。徐天搡開燕三:“走吧,跟你沒關系。”
“怎麼劫?”
“別連累你殺頭。”徐天說。燕三咬瞭咬牙:“我一人吃飽全傢不餓,不怕。”
“那前頭不都廢話嗎?”
“我是讓您想明白。”
徐天白瞭他一眼,俯下身子借著昏暗的燈看結構圖:“王八樓院裡院外地上地下排水道都在這兒,一會兒進大門,咱倆先在院子裡轉一圈,找著田丹那間屋子的外墻,再找這個排水道口,圖上畫的通外面,不知道現在還通不通。找著瞭我進獄裡提連虎,弄點動靜出來把獄警都粘到監舍裡,再想法兒往田丹那邊帶。你不用進獄,就從院子裡下這排水道往外摸,摸到外面把小耳朵的人從下面領進內院,從外頭鑿開田丹那間屋的墻。”
徐天說得頭頭是道,燕三吃驚地張著嘴:“就這麼劫?”
“弄得好,獄警都粘在監舍裡頭,墻砸開監舍鐵門一關,裡頭變外頭,咱們都從排水道走,要弄不好到時候再想辦法。”
“哥,這也太簡單瞭。”
“哪裡簡單?”
“萬一排水道不通外面呢?”
“畫這兒是通的。”
“小耳朵怎麼能聽咱們的話呢?”
“他想要他兄弟連虎,明白嗎?”
“不明白。”
“不管劫沒劫出來人,劫獄的也是小耳朵,明白瞭嗎?”
“還是太簡單瞭。”燕三下意識地覺得這個方案行不通。徐天站起來瞪著他說:“能有多復雜?”
“劫出來之後呢?”
“先劫,劫出來再說。”
“哥,這女共黨以後您是不是還有別的用場?”
“我拿她有什麼用場?”
“沒用場您這麼拼命。”
“我替北平努力,為瞭北平和平解放。”徐天特別認真地看著燕三說。燕三半天憋出來一句:“說這麼遠,您說您特別在意她,我就信瞭。”
“愛信不信!“徐天不理他,拿上結構圖出去,燕三也跟出去。徐天站在臺階下等著,燕三在鎖警署的門。
徐天催促著:“磨嘰什麼呢?”
“鎖銹上瞭。”
“老胡有鑰匙嗎?”
“有是有,也得鎖上……“燕三假裝搗鼓著鎖眼,實際上鑰匙還攥在他自己手心裡。
“要麼你跟這鎖到天亮等老胡來吧!”徐天看不得燕三慢吞吞的樣子,不耐煩地自己往外走。
“鎖上瞭。”燕三趕緊走下臺階,與徐天走入夜色中。
沈世昌傢中,馮青波坐在檀木椅子裡,裡間門關著,七姨太端瞭隻碗過來:“馮先生是吧?”
馮青波欠瞭欠身說:“是。”
“沒看到你過來,冰糖蓮子吃不吃得慣?”
馮青波端起來邊吃邊說:“謝謝……”
“馮先生老傢是哪裡人?”
“好像是江淮一帶。”
七姨太儀態萬方地捂著嘴笑著說:“講笑話,自己老傢還糊裡糊塗的啊!
裡間坐著沈世昌和柳如絲父女,沈世昌不復剛才的和藹,略顯嚴厲地問:“你想好瞭?”
柳如絲坐在他對面,低頭撫著自己的手指說:“他是孤兒,十幾歲進的青訓團,黨國隻拿他當一把刀子,誰也沒真正管過他,這四年都是我管的,我想管到底。”
“我們把他當自己人,他能把我們當自己人嗎?”
“好好說,又不是傻子。”
“你說過,他不是能變通的人。”
“總不會比杜長官還難變通。”
沈世昌沉吟著,柳如絲抬頭望著自己的父親,言辭懇切:“除瞭南京,知道你和談內情的隻有我和他,時局變好變壞,他和我離開北平走到哪裡你也不會放心,還不如把話說開。”
“叫他進來吧。”
柳如絲起身開門出去,長根進來給沈世昌換茶:“沈先生,京師監獄金海來過。”
“來這裡?”
長根點著頭說:“好像是有事,我說您去杜公館瞭。”
柳如絲和馮青波進來,柳如絲喊瞭一聲:“爸。”沈世昌招呼馮青波:“青波,來坐。”
“很晚瞭。”馮青波站著沒動。
“說兩句話。”
“你們說,我在外面。”長根和柳如絲退出裡屋,帶上門。
“我就不繞圈子瞭,上次在鐘表鋪我說話可能急瞭一些,你不要記在心上。”
“您要我走,我要留一留,都是為黨國。”馮青波垂手聽訓,面目恭敬。
“你心裡除瞭黨國沒有別的嗎?”
“還應該有什麼?”
“對小四好一點,他是我女兒。”
“我明白。”
“小四性子烈,我說你沒有變通,實際上她才是不會變通的人。”
“如何才算變通?”
“這四年你我和小四做的事情國共兩頭都不討好,今天杜長官的態度你也看見瞭,無論國共局勢如何變化,我們三個人都是一條船上的,要防患於未然。”
“沈先生,我愚鈍,您不妨把話敞開說。”
客廳裡,柳如絲貼在裡屋的門上聽,她聽到沈世昌說:“我可以把你當自己人嗎?”
馮青波說:“我們本來就是自己人。”
“我說的是一傢人。”
馮青波沒有聲音,柳如絲將身子挨得更近一些。沈世昌的聲音斷斷續續:“小四處事向來果斷清楚,我從沒見過她對一個男人這麼放不下。”
“如果有機會,我會報答她。”
“哪種報答?”
“以死相報。”
沈世昌停瞭許久:“隻是以死相報嗎?”
“馮青波身無旁物,隻有一條性命。”
格子玻璃門搖晃瞭一下,沈世昌看過去。是柳如絲挨得太近,身子碰到瞭門。她離開門邊,向外走去。沈世昌嘆瞭口氣,說:“好吧,就把話說開,這四十年時政變更頻繁,信仰立場忽左忽右,古人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現在的局面是人無近慮便身敗名裂人頭落地。說到信仰,1912年我在武昌,你在哪裡?人頭落地固然可怕,有生之年身敗名裂更可悲。你我分別受國防部二廳的密托,在北平以和談之名誘捕共黨,一要防我黨內部杜長官這類主戰肅和之人,二要防他日共黨真正入主北平。”
“不明白,怎麼防共黨入主北平?”
“天津如果失守,華北必和,你我之輩的努力將附諸東流,你和小四像大多數人一樣可以走,但我是不會走的,共黨的天下我還是住在這裡,明白瞭嗎?”
馮青波的薄唇緊緊抿著:“有些明白瞭。”
“天算不如人算,本來你該在前門車站殺兩個人,留下一個田丹進瞭剿總的監獄裡反而成為一條退路。田丹一不能死,二不能再見任何人,現在我保著她,未來她可保我。”
“我明白瞭。”
“我們是自己人,如果你願意,我們就是一傢人。”
“田丹是你的退路,不是我的,我殺瞭她父親。”
“我不想走,你可以隨時走,北平之外都是你的退路。從今天起不要再見田丹,她對你來說已經過去瞭。本來不用跟你說這些,但小四是我女兒,我女兒心在你身上,我說清楚瞭嗎?”
“很清楚。”
“你清楚我才放心,我放心,你們才太平。”
馮青波看著沈世昌眼裡閃過一絲異樣,“難怪杜長官怪您和談,您不願解釋。”
“有必要解釋嗎?保持和談形象,其中的內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又不能真把我怎樣。”
“田丹向金海交待,二十號會有兩人從城外到達先農壇與城內共黨接頭,找你繼續接觸和談計劃,我判斷消息大半是假,另有所圖。”
“金海?”沈世昌思忖著。
徐青波說:“京師監獄獄長。”
“……之前還有誰與田丹有過接觸?”
“金海的兩個兄弟,鐵林和徐天。”
“是什麼人,為什麼接觸?”沈世昌又問。
“鐵林是保密局北平站的,受我之命入獄提審,徐天是一個小警察,為瞭私事。”
沈世昌緩和下來:“好瞭,這些都不是你要操心的,城外如再有人來,我自然會得到消息,不用田丹交待,你和小四明天準備一下盡早離開北平。”
馮青波沉吟著,沈世昌觀察著他的神色,說:“可以嗎?”
“可以。”
“沒有異議瞭?”
“沒有。”
沈世昌推開裡間的門叫柳如絲,柳如絲應聲過來。
“你和青波回去吧。”
“說得咋樣?”柳如絲的眼神裡充滿期待,沈世昌笑瞭笑,說:“青波和你盡早離開北平。”
柳如絲看著馮青波的臉:“是嗎?”
“是。”馮青波總是一副古井無波的樣子。
柳如絲雲開霧散,伸手挽著青波的胳膊,笑得燦然,沈世昌把胳膊抬瞭抬,說:“走,送你們出去。”
沈世昌傢門前,小汽車開過來。柳如絲從另一側坐入車內,馮青波人還在車外,沈世昌穿著普通的對襟毛開衫,像一個居傢的父親:“早知小四對你用情如此,應該早跟你把道理說開。”
“現在也不晚。”
“明白我的用心瞭?”
“明白,如果黨國敗瞭,你要投共。”
沈世昌無語瞭,馮青波無視他的表情,繼續往下說:“怕田丹影響我,我影響柳如絲,柳如絲影響到你。”
柳如絲從車裡將馮青波一側的門推開:“上車呀?”
沈世昌還僵著,柳如絲催促:“聊半天瞭還沒聊夠。”
“上車吧。”沈世昌說。
馮青波進入車內,車開走半晌,沈世昌還站在原地,長根從大門裡走出來:“先生?”
“找到那個金海住哪兒,接過來。”
“現在?”
“現在。”
街道上,車行進著,街燈一晃一晃的,柳如絲側頭看著馮青波的臉明明滅滅,剛才的雀躍也被莫名少瞭些,她有些不安地問:“說明白瞭?”
“從來沒有這麼明白過。”
“明白啥?”
“幸虧有你,不然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馮青波這句話說得毫無情感。柳如絲無從判斷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怎麼又說這種話。”
“是真的。”馮青波把眼神轉到柳如絲臉上,柳如絲的雀躍又蓬勃瞭些,她偷偷舒瞭口氣:“你說你這麼各色,我怎麼就在意你呢?”
“我運氣好。”
柳如絲被喜悅沖昏瞭頭腦,她貿然問:“我好還是田丹好?”
“她與我無關,我們是自己人。”馮青波覺得自己也不算撒謊,隻不過這話落在柳如絲耳朵裡就能解讀出另一層意思。柳如絲巧笑嫣然:“這話愛聽,挨近點。”
馮青波僵瞭一會兒,將胳膊繞過柳如絲肩膀,柳如絲找瞭個舒服的姿勢靠著他,篤定地認為這次萬無一失瞭:“明天我讓人把田丹處決瞭得瞭,行嗎?省得老說她。”
“你父親把要她留在京師監獄。”
“他不瞭解金海、鐵林這路人,其實解決瞭她反而不出幺娥子,是嗎?”
馮青波嗯瞭一聲,柳如絲滿足地將腦袋靠在馮青波肩上,心裡感到久違的踏實。
田丹在監舍裡那張窄床上面面朝裡側躺,她輕咳著。外面監門響,聲音一路傳過來,是十七例行巡視到田丹監門前。
十七停在鐵柵門前並沒有離開,他看著側躺著的田丹。田丹又咳瞭幾聲,然後坐起來,向十七看過去。十七低下頭,準備走時聽到田丹的聲音:“晚上冷,可以加衣服或者棉被嗎?”
十七顯然有些恍惚,他搖瞭搖頭。
“昨天隔壁的犯人提出去後銬在外面,沒有再進來,也沒有帶到別的地方去。”
“您怎麼知道。”
“你用眼睛看這裡,我聽著瞭。”
“轉監瞭。”
田丹不置可否,又咳瞭一聲:“我的私人物品裡有圍巾,可以給我嗎?紅色的。”
“我值晚班,一早得拿回去。”
“謝謝。”
十七準備走,又站住:“您和天哥的事兒我聽見瞭,今天他去找馮先生瞭。”
“你怎麼知道的?”
“正好老大帶著我,要不是老大拉著,天哥就跟人打起來瞭……我多嘴。”
十七離開,田丹原地愣著。十七從特別監舍裡出來鎖好門,罩神在自己監房裡看著十七說:“喂,八青跑瞭還是放瞭?”
十七沒搭理他,鎖好門後離開,罩神繼續喊:“徐天還來嗎?”
陶然亭南門,小耳朵一夥人換瞭平常的雜衣,散落在黑暗裡,月朗星稀,他們看見徐天和燕三縮著脖子過來。
徐天看著眾人,奇怪地問:“你們怎麼衣服都換瞭?”
“怕太招眼被發現。”
“等著。”徐天說著繼續往前走,小耳朵有些不滿:“等著啥意思?”
“我先進去,一會兒三兒來告訴你怎麼做。”
“我怎麼知道會不會在這裡等到天亮啊!
“三兒我都帶來瞭,當說著玩兒呢?”
“站著!”小耳朵說。
“信不信我,不信就回去。”徐天說。
“手信沒拿呢,連虎怎麼信你?”
“給我。”
小耳朵把一根骨頭放在徐天手中,徐天拿著看瞭半晌。
“牛骨頭。”小耳朵鄭重地說。
徐天說:“你兄弟要不信不怨我啊。”
“這次我又跟老頭兒老太太砸瓷實瞭,專門回傢拿的。”
“骨頭到處都能撿著。”
“連虎小時候抓鬮就是用的這塊骨頭,他認得。”
“行吧。”
徐天走入黑夜中,燕三站著沒走,看著小耳朵這幫人。小耳朵威脅他:“別犯照,連這次第三次被誆到這兒,今晚再見不著人沒完瞭。”
燕三拔腿去追徐天:“天哥,跟說的不一樣啊?”
“怎麼瞭?”
“小耳朵那幫人空手來的,鑿墻得要傢夥。”
“去跟他們說。”
小耳朵又看著燕三跑回來著說,“回去拿鑿墻的傢夥,越厚重越利索越好。”
“鑿哪面墻?”
“一會兒領你們去,給把刀。”
燕三從一個漢子手裡奪瞭把刀,掖起來。看著燕三跑沒瞭,小耳朵一夥有點蒙。
監獄儲物室,十七打開筐子,人裡面取出田丹的私人物品,找到田丹的紅圍巾,又拿起那副紅線並指手套。外頭有獄警的聲音,十七將紅圍巾塞到衣服裡,然後將田丹的東西歸入原位。
華子一人在門禁裡站著,十七走過來,神色如常,手還在衣服後面往裡塞圍巾紅色的穗。華子沒開門,說:“還進去?”
“嗯。”
“不是剛查完。”
“再看看,不放心。”
“昨天八青從你手裡出去的吧?”
“是。”
“怎麼出得去?”
“拿瞭我鑰匙,我沒敢喊……
華子打開監門,讓十七進瞭首道門禁:“不喊就對瞭,老大沒跟八青說,給他一百個膽他也不敢拿你鑰匙,人不是跑的,是放的。”
“跑的。”
華子打開向裡的門,放十七進去。華子將門關上,與十七隔著鐵柵,一裡一外。
“你傻呀?”
“我怎麼傻瞭?”
“人是放的,但不是老大放的,是從你手裡跑的,明白瞭?”
十七恍然大悟:“難怪老大給我一根條子。”
“金條子!多大?”華子吃瞭一驚,十七比劃瞭比劃,華子眼神裡流露出艷羨,“這回知道是放的瞭吧?”
“華哥,回頭條子給你,我用不著。”
“懂事兒,一人一半。”
十七往裡走去。
金海走回來,去敲刀美蘭的院門,裡面一時沒有聲音。金海的手下意識伸到門框上,又收回來。院門打開,裡面站著刀美蘭。
金海問:“八青在吧?”
刀美蘭反問他:“還能去哪兒?”
“讓他踏實著,獄裡我都說明白瞭,就當放瞭。”
“你費心瞭。”刀美蘭的語氣緩和下來。
“自傢人不說外話,這兩天我還有些事,不著急走。”
“嗯。”
“你也不用急著定跟不跟我走,到瞭不走也沒事兒,我心裡咋想的知道就行瞭。”
“你看著挺勞神,有啥我能幫上的就說話。”刀美蘭的心思都落停瞭,她有精力關註金海瞭。
“幫不上,讓八青先別到處跑,消停些。”
“哎,田丹說是也要放瞭?”
“誰說的?”
“徐天。”
“胡說八道,女共黨跟八青一樣厲害?剿總保密局都盯著,除非解放軍進城,京師監獄姓共瞭。”金海隻當徐天隨口一說,他一腦門子官司地往傢走。
監獄小門從裡打開,手電筒打出去的光照在人臉上,外面隻能看見徐天一人。獄警見是徐天,趕緊收瞭手電打招呼說:“三哥,又來瞭?”
徐天問:“就你一個值班啊?”
獄警說:“二勇撒尿去瞭,進來,關門。”
“電棒給我。”
獄警將手電遞過去,徐天接過來回頭,手電直照獄警雙眼,“嘿啥,你也看不見瞭!
徐天拍拍門外側著的燕三,燕三貓身溜進小門,徐天將手電光移開說:“打我臉上知道是啥滋味瞭,東西歸我瞭。”
獄警有點不好意思,徐天晃瞭晃手裡的電棒:“一會兒出來還你。”
徐天隨即走進去,獄警關上瞭小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