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的辦公桌上擱著田丹的紅圍巾,他站在窗前,看見囚車開進院子,十七和二勇一夥獄警從車裡將八青押下來。再次見到監獄高墻,剛剛呼吸到自由空氣的八青一臉沮喪,下車也拖泥帶水,扒著囚車門不願下車:“哎,兄弟,大兄弟弄錯瞭吧,炕頭還沒熱乎呢!在傢跟金爺打過照面瞭沒事兒啊,怎麼又弄回來。”八青被二勇和十七拖走門禁,八青最後的一點掙紮也放棄瞭,抱怨變成瞭鬼哭狼嚎,不惜把自己越獄逃跑的老底也給掀開瞭。獄警們憋著笑,但又不敢顯露出來,趕緊將他塞進監舍關瞭起來。
金海看著八青被拖走,想瞭想,拿起桌上電話說:“新地兒收拾完瞭嗎?”電話裡的華子還喘著粗氣:“正收拾著。”
金海扣上電話走出辦公室,門口站瞭四個持槍獄警,金海拿著紅圍巾,沖著獄警低聲交代著說:“叫十七過來。”
一個獄警離開,金海開門走入監獄審訊室。田丹靠在椅子裡,虛弱不堪,她的擔憂並不是來自於一場未知的審判,而是一個人,一個為瞭她奔命,現在又不知所蹤的男人。
金海看瞭田丹一眼:“人不舒服?”金海的明知故問,是一種對主權的宣誓。
“你會把徐天怎樣?”田丹強撐著問金海。
金海運著氣反問:“你覺得呢?”這氣來自兩個地方,一,徐天是自己多年的兄弟,而面前這個女人表現得和徐天關系更近;二,自己是北平南城的大哥,對兄弟仗義是基本準則,但她卻在質疑自己對兄弟的態度,金海難以忍受。
“如果你們真是結義兄弟,就當這是兄弟之間的事情。”
“兄弟”兩個字撥痛瞭金海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金海將身子撐在桌上,盯著田丹說:“你到底給徐天下啥咒瞭?他為你這麼豁出去。”
“我不會下咒。”田丹仍舊是虛弱的,她的虛弱對於金海來說,曾經是可怕,現在是不解。
“比下咒還邪乎,我手裡捏個藥瓶蓋都躲不過你眼睛。”金海直視著田丹的眼睛,他迫切地想知道田丹的想法,這個女人令他感到不安。
“是心理到生理條件反應,告訴你瞭。”
“劫獄殺頭的罪過,怎麼勾的他?”在“殺頭”面前,田丹那一套“心理到生理”的說辭顯然無法說服金海。
“我說瞭你也不會明白。”
“說說試試。”
“徐天比你們幹凈,比你們更愛北平,他愛賈小朵,小朵死瞭讓他感到自責內疚。”田丹說的時候,她似乎能聽見徐天的聲音,能觸到徐天身體的溫度,能聞見徐天懷裡的氣息,但那個愛北平,愛小朵的人,現在不見瞭。
愛小朵,金海是明白;愛北平,金海並不明白。自己是大哥,是在北平南城呼風喚雨,通吃黑白兩道的金爺,他以為自己明白很多事,卻永遠不明白徐天這個弟弟。甚至金海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對徐天的“不明白”,他以為自己搞不懂的隻有眼前的田丹。
金海握著手中的圍巾,似乎在和它較勁,也是在和這個深不可測的田丹較勁,說:“這和劫獄啥關系?”
“他住在北平,我父親為北平和平解放而死。他愛賈小朵,我幫他尋找殺害小朵的兇手。他有兩個結義哥哥,一個為保密局,一個為金條,好像隻有我在幫他,所以他也想幫我。”
金海聽不下去瞭,說:“別再折騰瞭,行嗎?小紅襖也找著瞭……”
“照相館那個人也許不是兇手。”
“你意思還得讓徐天來見你唄?沒戲,從今兒起誰也見不著瞭,隻有兩件事你才能從這兒走,沈先生發話,解放軍進城。”金海關心時局,也關心徐天,唯獨不關心小紅襖。
“讓我給沈先生打個電話。”
“我見他瞭……他沒說讓你打電話,”金海終於放過瞭那條圍巾,遞給田丹,語氣嚴厲,“圍巾是你的吧?拿著,一會兒給你換間房,京師監獄最好的號子,早年間關親王的,我讓他們把火盆點起來,再弄些藥,你就當住店瞭,心裡念著點沈先生的好兒。”
“你找沈先生不是為金條嗎?”
“金條是要緊,做人更要緊。”
田丹看著那條圍巾,心軟瞭:“金海,你不是個壞人。”
“別忽悠我,我自己啥人自己明白。”
田丹接過圍巾,放在雙膝上,她目光平和:“北平在國民黨手裡沒多少時間瞭,何必替他們守這個監獄。”
“不守怎麼辦?全放瞭?一堆殺人放火的,啥時候不都得關著?”
田丹沉默著,金海說的也在理。對於未來,金海心中也沒底,他想瞭想,換瞭種語氣說:“問你,萬一北平真成共產黨的,我這樣的人是不是得殺?”
“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講理。”原本金海期待著田丹說些什麼,說完這三個字,金海忽然發覺自己行端坐正,對未來有瞭一些底氣。這個底氣從哪來的呢?恐怕就是田丹口中的“不壞”吧。
金海從審訊室出來,十七和華子都在外面候著。華子看金海說:“老大,親王那屋收拾好瞭。”
金海盯著十七:“你挺心疼女共黨。”
十七低著頭,沒說話。
“以後她歸你伺候,但話說前頭……”
“她要再出事,我就死。”十七趕著回答。
“人帶過去吧。”
獄警們進去把田丹帶出來,走向走廊深處。親王監獄通道裡灰塵厚厚的,一腳一個塵印。通道墻上蛛網密結,壁上油燈明明滅滅,獄警們押著田丹走到盡頭,是一個半掩的大鐵門,門上還能看出曾經黑暗的朱紅油漆。華子推開門,裡面不大,兩個獄警在裡面,一盆紅紅的炭火燃著。
田丹進來,有床有褥子,有洗臉銅盆,毛巾架,甚至還有一張八仙桌,兩張椅子,裡面的兩個獄警撤出來。金海交代十七:“吃的照常送,十七每天來換一次水換一次火,比牢房舒服點兒,但有很多能找死的轍,關這兒的人都想著早點出去,你也想活著對吧?”
田丹仍舊虛弱,但對金海增加瞭一些親切,她點瞭點頭。金海退出去,厚鐵門轟然關上,田丹與世隔絕。
保密局北平站辦公室,子彈一粒粒上入左輪彈倉。彈倉壓回槍身,鐵林將槍掖到腰後。他準備往外走,但又折身去處長的小辦公室,敲門,裡面沒聲音,鐵林將門推瞭一條縫,處長不在,先前接電話的那個文員小林看著鐵林進瞭處長辦公室。
鐵林環視著小小的屋子,再透過玻璃看外面的大辦公處,他繞到處長桌子後面,坐入椅子,拿起桌上的電話聽瞭聽,又放回去。
片刻的滿足被探頭進來的小林打斷,小林看著鐵林,鐵林坐在椅子裡一動不動,也看著她。放在往日,這種偷偷摸摸的滿足,鐵林想都不敢想,但現在至少不用避諱小林瞭,這種改變讓鐵林覺得舒爽。小林撇撇嘴,悻悻離開。小左輪手槍在後面有些硌腰,鐵林抽出來,想瞭想將槍綁入高腰皮靴裡面,鐵林起身試瞭試行走,開門出去,經過墻角的公用電話,電話在響,鐵林隨手接起來,神經緊繃:“二處。”
關寶慧在電話裡傳來聲音:“鐵林?”
鐵林泄瞭氣,懶懶地問:“嘛呀?”關寶慧的聲音把鐵林剛剛建立起來的虛幻滿足感拉回瞭現實。
關寶慧帶著氣:“打半天電話怎麼找不著你呢!”
“剛出去辦事兒瞭。”
“完事兒瞭嗎,來接我。”
“還得辦個事。”
“什麼事呀?”
“有行動。”
關寶慧抱怨著:“就你行動多……”
處長辦公室的椅子像是帶著魔力,片刻的滿足給瞭鐵林發號施令的底氣,他說:“別廢話,掛瞭啊,別老出來打電話,回徐叔傢待著。”
“我過來找你。”
“我殺人去瞭。”
“又殺人,別扯瞭。”
“這回真殺。”鐵林狠狠地扣瞭電話。小林看著鐵林離開辦公室,對他的兇狠莫名其妙。
監獄大門口,祥子靠在街邊的車裡,徐允諾無助地站在風裡。監獄大門邊的小口開著,二勇的臉拱瞭出來,不耐煩地敷衍:“大爺,我們這裡是監獄。”
徐允諾抄著手,紫紅色的臉這會兒漲得更紫:“跟金海說我找他。”
“誰都來找他,老大得多忙呀!”
“我叫徐允諾。”
“徐王爺也不行。”
徐允諾無奈地說:“徐天是我兒子。”
二勇看著徐允諾不好意思地說:“我說怎麼有點面熟,忙一宿到現在的兄弟都沒睡也不讓走,就為您兒子瞭!”
“徐天在哪?”
“犯大事兒瞭!”
這回換徐允諾不好意思瞭:“勞煩跟金海通報一聲……”
小口關瞭,徐允諾手足無措。
華子站在辦公室桌前,桌上電話響著,金海接起來,二勇在電話裡說徐允諾在門口站半天瞭。
“站著吧。”說完,金海扣瞭電話,轉頭對華子吩咐:“一會兒把兄弟們召上,商量總結一個說法,寫個報告,天橋小耳朵聚眾劫獄,女共黨趁亂逃跑,你領著兄弟把他們攔回來瞭,劫獄首犯小耳朵抓獲,大夥兒都有功勞。”
“明白。”華子回答。
“去吧。”
華子小心翼翼地說:“是不是讓三哥回去?”
金海盯著華子看,華子心裡發怵,小聲說:“也不是外人。”
“華子,你跟我玩心眼兒。”
“我就沒心眼,老大您想多瞭。”
“誰算外人,誰算自己人?一個獄裡大概一百來個兄弟一百來張嘴,劫獄這麼大的事兒,今天把徐天放瞭,明天司法處剿總就知道瞭,放瞭也白放,扭頭他還得關回來,我和你也得關起來。”
“關著三哥也不是事兒……”
“劫獄都不用坐牢,牢裡的犯人全放瞭得瞭,兄弟們全散夥,以後另找飯碗。”
“那報告裡不寫三哥對吧?”
“你寫好瞭拿給我,昨天值班的一個都不許走。”
“已經不讓走瞭。”
“來換班的也不讓走,去招呼,越早說越好。”金海看著華子離開的背影,他感到很疲憊,但做到責任和周到是他這個當大哥的基礎,也是他在亂世中活下去的法則。
當徐允諾鼓足勇氣再次敲門的時候,鐵林開著吉普車過來,趕忙跑上前:“哎,徐叔!”
見到鐵林,徐允諾重新看到瞭希望:“鐵林你來得正好……”
“您跟這兒站著幹什麼?”
“昨天徐天劫獄瞭。”話一出口,徐允諾差點哭出來,金海不理,他徐天不在,鐵林反而成瞭親人。
“嗯。”鐵林似乎並不吃驚。
“他把監獄炸瞭,劫那個女共黨。”
“沒劫走吧?”鐵林更關心的是這個。
“劫走更沒緩,現在連他自己都在獄裡。”
“大哥怎麼說?”
“連他面兒都不見。”
處長辦公室的底氣是綿長的,鐵林似乎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他說:“自己兄弟,我跟大哥說!”
“你為這事來的?”
“聽說瞭,人又沒劫成還真關起來啊?那哪兒行!”說完,豪氣頓生的鐵林一通拍門。
小口打開,又露出二勇的臉,他喊道:“二哥。”
“開門,我們進去。”
二勇非常為難:“二哥,真不行,昨天獄裡出事瞭。”
“知道,就為這事兒來的!不難為你,給我大哥打電話上去,就說我和徐叔都門口站著,這兒不見回傢問他見不見。
金海辦公室的電話又響起來,他接起來聽瞭半晌:“帶我辦公室來。”
放下電話,走出去,金海從向外的鐵門看過去,二勇正領著徐允諾和鐵林進院子,華子站在金海後面,指著窗外小小的徐允諾說:“那不是三哥他爸嗎?還有二哥。”
“別管”。說完,金海下樓進入監舍通道,華子趕緊跟上去。
監舍裡徐天閉眼躺著,小耳朵瞪著路過的每一個人。他看見監舍通道的門打開,金海出現在柵欄外面,徐天聽見動靜也睜開眼坐起來。
金海沒理徐天,看著小耳朵。小耳朵自知徐天和金海的關系,量金海會念及兄弟情不會死纏著這件事所以問道:“打算關我多久?”
金海臉色陰沉:“劫獄,你說關多久?”
“別跟徐天不一樣哈,獄是他和我一塊兒劫的。”
“你能跟他一樣嗎?”
小耳朵的設想破滅瞭,他重新擺出江湖大哥的架子,說道:“金海,留點後路,抬抬手放個人你容易。”
“你怎麼讓徐天忽悠瞭呢?”
“後路留不留?”
“後面炸成那樣放你走,我怎麼帶下面的兄弟。”
小耳朵沉吟瞭一下:“也是。”
“連虎劫走我就不找瞭,說得過去嗎?”
小耳朵立即回答道:“說得過。”
“讓你在這裡過得舒服點,運氣好也住不瞭多長時間。”
小耳朵提出唯一的要求,他說:“讓我手下的人送點幹凈衣服進來,給傢裡老人帶兩句話。”
金海沉吟著,小耳朵繼續問:“說得過去嗎?”
金海轉頭吩咐華子給他換個單間兒,兩個大哥在“兄弟情”上迅速達成瞭一致,並且找到瞭和解的辦法。
華子又把門打開,小耳朵起身跟著華子走出去,徐天看著金海說:“我呢?”
金海眼皮也不抬地說:“把門合上。”話沒說完,華子在外鎖上瞭監門。
二勇將徐允諾和鐵林帶進金海辦公室,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讓鐵林的底氣無處釋放,他說:“怎麼沒人啊?”
二勇說:“老大就說領你們過來。”
鐵林拉著二勇說:“你別走。”
“讓我走也不能走,我得跟這兒陪著,獄裡就讓進人不讓出人,也不知道大夥兒昨天晚上的事兒怎麼商量的。”二勇無力地去墻邊倒瞭兩杯熱水擱在倆人面前,連茶都沒有。
鐵林沒在意,直接問:“怎麼劫的?”二勇一時沒吭聲。
“怎麼劫的?”徐允諾問得尷尬又心酸,鐵林看瞭徐允諾一眼,一夜之間,老人傢蒼老瞭少少,臉上也爬出瞭很多溝壑。
“三哥招瞭天橋小耳朵的人從排水道鉆進來,用炸藥炸唄!”
“出人命瞭嗎?”徐允諾連連問。
“受傷的人不少,連虎就是牲口,死人還沒聽說。”
鐵林繼續問:“現在田丹人呢?”
“關著瞭。”
“不會跟徐天關一起吧?”
“那怎麼可能,三哥歸三哥,女共黨越劫,住的越好,換親王那屋去瞭。”
“親王?”
“早年間這獄裡關過大清一王爺,專門歸置的。”
鐵林仿佛對親王更好奇:“這還沒聽說過……你叫啥?”
“二勇。”
“廁所在哪兒。”鐵林又問。
“就在樓下。”
“帶我去。”說著鐵林就向門口走。二勇看瞭看徐允諾,似乎很為難。
徐允諾目光殷切地問:“金海啥時候來?”
面前這兩個人讓二勇不知道如何處理他說,“我到下面讓他們把老大喊過來。”鐵林大包大攬地說著話向外走,二勇趕緊跟上去。
監舍內,咫尺之間,昨天還是兄弟的兩個人,如今一個是罪犯,一個是獄長。金海看著徐天問:“你爸來瞭,見嗎?”
眼前的鐵欄桿隔離瞭兩個兄弟,徐天仍吊兒郎當地說:“大哥,我知道我這次禍惹得有點大,但您意思我得關這裡瞭?”
“徐叔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要孝敬他就別出去瞭。”
徐天打探著金海的意思,問道:“真關我?”
“昨天在傢,你擔水時問我是不是惹什麼事兒我也不能跟你急,說的就是劫獄吧?”
徐天默認。
“我不跟你急,但也不能放你。”
“外頭還有事兒。”徐天有些著急,他雙手攀著欄桿祈求地看著金海。
“有事我替你辦。”
“別人辦不爽快,得我自己辦。”
“什麼事兒?”
“收拾馮青波,找小紅襖。”徐天怕的不是大獄,而是馮青波和小紅襖。這是金海最怕的,劫瞭獄,自己這個大哥還能擔著,心魔不除,這個弟弟肯定還要捅出更大的簍子,他說:“你在這待著收收心,等什麼時候田丹死瞭,或者我走瞭,自然會放你。”
徐天徹底急瞭,高喊一聲:“大哥!”
“嗓門還挺大。”
“田丹得活著。”
“你比誰都上心。”
“我不上心誰上心。”
“沈世昌我見著瞭,他吩咐好好待田丹,有替她操心的人,你省省吧。”金海說罷要走,徐天扯著嗓子喊,他為田丹感到不公平,說:“就說好好待,你怎麼不讓她出去呢?”
“沈先生是高人,比我想得周詳。”
“您不是找他說金條的事嗎?”
“金條不是事兒,我找個地方說理。”金海敲監舍鐵柵,有獄警過來開鎖。看著要離開的金海,徐天喊瞭聲:“大哥!”
金海轉身:“別說瞭,說破天你也走不瞭。”
“憑什麼呀?”
這句話激怒瞭金海,他揮走獄警,轉身沖著徐天說:“憑什麼?劫獄!你能耐大瞭,還有沒有道理王法?”
“我跟你學的。”
金海一愣,氣極反笑地說:“跟我學的?”
監獄裡廁所,鐵林和二勇並排撒尿。鐵林系好褲子,從鞋裡掏出手槍。二勇一驚,尿意也被嚇瞭回去:“二哥?”
“帶我去田丹那屋。”
“二哥……”二勇臉色倉惶,鐵林態度溫和地和他講道理,說:“論私,金海、徐天是我結拜兄弟。論公,我是國民政府國防部保密局北平站行動處行動組長,你是什麼?”
二勇微微轉神,想躲著那個槍口:“我什麼也不是。”
“我不為難你,你也別朝我勾手指頭,把我帶到田丹那裡事兒算完,帶不到那裡你完。”
突然,剛才憋回去的尿意全放瞭出來,二勇褲子都濕瞭,哭著說:“二哥,劫獄一回還劫呢?”
鐵林看瞭眼二勇,嫌惡地說:“把褲子系上。”
徐天看著金海去而復回,認真地說:“您一輩子認理兒,我也認理兒,我是您兄弟跟您學,但您那理兒行不通瞭,找沈世昌說理兒,說明白瞭嗎?”
“早該找他,明明白白。”
“馮青波柳爺那裡的坎替您平瞭?”
“不是替我平的,金條你和鐵林都有份兒。”
“金條拿著瞭?”
“沒有。”
徐天索性將心裡話全部傾瀉而出:“小耳朵在平淵胡同跟您論道兒上的理兒,你跟他論王法,道上的理兒沒瞭。單論王法,田丹犯瞭什麼事兒?她替咱們北平人跟國民黨講理來瞭,殺他爸的人在外面,人五人六還要殺她,王法他們定的?馮青波您也煩,殺人瞭什麼事兒沒有還很惹不起,柳爺貪咱們錢,踩著我們沒地方講理,也很惹不起。小紅襖一年殺一個,要不是殺瞭小朵,這年頭都不叫事兒!二哥問我城外頭打仗一死好幾萬人,城裡城外的都準備殺人,問能不能全抓?我問您,您的獄裡能不能關他們?這世道都是講不清的理兒,自個兒定的王法。沈先生有多高我不知道,換個人是投奔咱們來,被別人扣瞭,那扣人的碰巧聽咱們的,咱能跟人說好好扣著,不趕緊領出來帶回傢嗎!”
平日裡,金海隻把徐天當成小孩,他的這一大通話,金海來不及消化,說:“你想說啥?”
“這世道的理兒論不明白瞭,王法也都是他們隨便定的,犯不上再守著這些邪門歪道。”
監舍通道裡傳來忙亂的腳步,獄警們在高喊:“老大!二哥……”見瞭在徐天監舍外面臉色陰鬱的金海,趕緊噤聲,金海沖著通道吼:“說!”
“鐵二哥又劫田丹。”
金海驚瞭:“鐵林要劫?”
“槍頂著二勇奔裡頭去瞭,兄弟們也不能開槍。”
“開門!”
親王囚室的通道裡,十七正提著一桶水,拎著鑰匙站在鐵門前。鐵林一手揪著二勇,一手握槍,通道後面堵瞭很多持槍獄警。
“門開開。”
面對鐵林,分辨不出十七是不是因為慌張而失去表情,二勇在一邊勸著說:“二哥,人弄不出去的,那麼多兄弟,除非老大發話……”
鐵林看著十七:“你叫什麼?”
“十七。”
鐵林將槍指向十七:“開門。”
十七仍然未動,他的木然讓鐵林覺得屈辱,這激發出瞭更強烈的怒火,鐵林朝鐵門開瞭一槍,十七腦邊火星崩濺。
槍聲傳來,金海和華子開始經過層層的鐵門飛奔著,鐵林又朝鐵門打瞭一槍。
田丹的監舍傳入槍聲,田丹看著鐵門上出現的兩個彈頭凹痕,不住咳著,摘下脖子上的紅圍巾,兩隻傷手在圍巾兩端繞瞭一圈。
鐵林又將槍口挪正,對準十七,十七怔瞭片刻,揚手將鑰匙扔出去。鑰匙劃瞭一條弧線,越過鐵林飛到後面那一群獄警中間,鐵林往後看瞭看,放瞭二勇,徑直向十七走過去,十七依然拎著那桶水,鐵林一掌擊開十七,水灑出來,鐵林對準鐵鎖開瞭兩槍,回身又將槍劃瞭一圈,本來想伺機撲上去的眾警頓時剎住腳步。
十七怔在門邊,鐵鎖損壞,鐵林推門進去。
田丹監舍,鐵林舉著槍進來,屋裡一時看不見田丹,一片紅色蒙過來,鐵林雙手連左輪槍被圍巾纏住。田丹擰身施力,本應旋倒鐵林,但力量不夠,鐵林轉身便是一槍,連圍巾帶槍重新抵向田丹。田丹被槍的沖擊力掀翻在地,左邊肩膀在滲血,面色蒼白,毫無氣力,方才一槍已擊中。
田丹撐在地上死死盯著鐵林,雙眼赤紅,嘴唇蒼白地說道:“誰讓你來的?”
“讓你死的明白,馮先生。”
“他是什麼身份?”
“國防部二廳保密局特派員。”說完,鐵林又要扣動扳機,這時一個人從後面撞過來,沒想到是十七。十七用手捏住圍巾裡的槍口,槍聲又響,十七手掌被擊穿,鐵林繼續扣扳機,但是已經沒有子彈瞭。
金海匆忙趕到,震怒不已:“還看什麼!”眾警這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擒住鐵林。
被擒住的鐵林抬頭看著金海,金海虎著臉,命令道:“關起來。”
華子一夥將鐵林架出去,金海撿起地上圍巾裹著的手槍,看著面色蒼白的田丹說:“傷哪兒瞭?”
田丹指著十七:“先看看他。”
金海這才看見十七的手掌在滴血,十七卻盯著田丹的肩膀,說:“就手破瞭,老大。”
田丹咬著牙問金海:“有鑷子嗎?彈頭在肩膀裡。”肩頭襲來的痛意幾乎讓她昏厥。
十七卻異常積極地說:“我去拿。”說完,十七扭身便走,血一路滴出去。
金海轉身叫住二勇,在一群獄警中,二勇條件反射地答應著。
“徐天他爸呢?”
二勇懵懂地看著金海,金海猛一跺腳,說:“叫你看著!”
二勇扭身跑走。
徐天還在監舍裡猶如困獸,他為田丹的生死忐忑,徐天看到鐵林和華子從遠處走近,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
獄警打開鐵門,鐵林走進監舍,看著徐天面不改色地說:“我來殺田丹。”徐天直愣愣地瞪著他。一個女人,兩個兄弟,一個要劫,一個要殺。鐵林一臉混不吝地指瞭指他,又指瞭指自己,說道:“你沒劫成,我沒殺成。”
監獄的藥箱裡隻有簡單的鑷子、醫用剪子、酒精和止血紗佈,田丹用剪子剪開自己肩上的衣服,將鑷子在炭火上烤瞭烤,說:“幫我一下。”
金海上前一步,想拿過鑷子,任何物品在田丹手中都是危險的,他已經不能再讓監獄出事瞭。
田丹咬牙忍痛道:“這我自己來,把酒精倒傷口上。”
金海擰開酒精,倒在田丹的肩膀傷口,田丹汗如雨下,嘴唇被自己咬破,仍堅持著不出聲,白皙的皮膚不停地湧出鮮紅的血。
“如果中途暈過去,繼續幫我把彈頭取出來。”田丹呼吸急促,身體發晃,金海拿著鑷子,說:“我來吧,你手指頭不好使。”
“我自己才知道位置。”說完,田丹將鑷子陷入肉裡,鮮血和汗一起流,十七忘瞭自己手上的傷,直眉瞪眼地看著田丹。金海看瞭看身後,門邊四五個獄警也目瞪口呆,田丹成功將彈頭取出。她十分虛弱地指瞭指酒精,金海將酒精再次倒在傷口上,田丹顫抖著身體,手牙並用,用紗佈將肩膀纏上。
田丹癱坐在椅子上:“給我一些消炎藥,最好有抗生素,我發燒瞭。”金海答應,他還在仔細端詳田丹,不知不覺間他對田丹生瞭一些敬意。
田丹指著十七:“他也需要。”十七這才抬瞭抬自己手,看著那隻手,田丹笑瞭笑:“謝謝你。”
徐天一直盯著鐵林,心裡怒火叢生,鐵林看著徐天,有點挑釁地說:“你看我幹什麼?”
徐天一字一頓地說:“田丹沒有得罪過你。”
鐵林倒是有自己的邏輯,他說:“大哥是獄長,保田丹;我是保密局的,殺田丹,都對著呢,你一個警察劫共產黨,腦袋讓驢踢瞭。”
這一套邏輯似乎是正確的,徐天無言以對,鐵林火上澆油問徐天:“你懂不懂事兒?”
徐天憋瞭半天,吐出一句:“你們的事兒我不想懂。”
“田丹是你女人啊?她要是你女人,我就殺錯瞭。”
徐天突然啟動身體撲向鐵林,鐵林早有防備,兩人打在一處,華子來到門邊準備掏鑰匙,金海過來撥開華子,一聲不吭地看兩個人互毆,鐵林落瞭下風,被徐天用胳膊鎖得快要窒息瞭,金海開監門進去,掀開徐天怒喝放手。
鐵林坐起來喘瞭一會兒,頭發混亂,衣領歪斜,他直接跳起來咆哮:“從什麼時候起事情發展成這樣瞭?知道嗎?前門火車站下來一個田丹!跟你們熟嗎?我審人有保密局命令,金海你跟剿總近還跟兄弟近?我要做事要出頭,不都說瞭嘛!幾根破金條比我一大活人的前程還要緊!敢跟我動手,徐天我是你哥!為外人跟我動手,我什麼時候對不起過你們?什麼時候!因為大纓子,跟大哥這裡我低一頭,關老爺子你們傢養著,在你這裡我也低一頭,一個當弟弟的向來比哥哥還橫,我扇一個大嘴巴子到你們女人臉上,行嗎?這我忍著,你們就當不知道。我殺個田丹你們攔成這樣,殺我親爸你們都不會這麼攔!這兄弟還是別做瞭!”
“這話你說的。”鐵林的話令金海生氣,但金海也隻當是鐵林鬧情緒。
情緒發泄完瞭,鐵林的慫勁也上來瞭:“給我換間房,一會兒這愣頭青又打我。”
徐天輕蔑地看瞭鐵林說:“我不動手。”鐵林又跳起來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再動一個試試!”
徐天皺著眉頭不吭聲,鐵林氣喘籲籲地轉向金海說:“麻煩跟寶慧說一聲,她還在珠市口等著我接。”
金海一言不發地離開監舍,他推門走進辦公室,看著徐允諾正在屋裡來回走,金海從兜裡掏出鐵林的左輪手槍放入抽屜。徐允諾幹著急,看見金海又一時語塞,醞釀瞭半天才說道:“金海,我也不知說什麼,徐傢向來講老理兒,出這麼個沒道理的愣頭兒子是我自己造孽,還給您添麻煩。我明白,劫獄在什麼時候都是殺頭的罪過,這沒辦法辯駁,我認瞭……可您看還有沒有別的辦法,您當這獄長總比我路子多,珠市口兩進院子還值些錢,車行賬上也有點,不是說撈人,看能不能跟上頭通觸一下,我帶關老爺再找個房子住不礙事,隻要天兒能在獄裡停停,給我們點兒時間好再想辦法。”
華子敲門進來說:“老大,換班的都來瞭,差不多一百來個兄弟都留在獄裡……得多久?”
金海頭也不抬地說:“留著。”
看看徐允諾和金海之間的氣氛,華子知趣地趕忙退出去。金海寬慰著徐允諾,說:“這事兒消息還沒散出去。”
徐允諾聽金海的語氣,松瞭口氣,但他沒明白,問道:“什麼意思?”
金海起身示意,說:“我送您回去。”
“回哪裡?”
“回傢。”
徐允諾一迭聲地問:“天兒呢?”
“關著。”金海已經走到門邊拉開門。
“我能看看他嗎?”徐允諾向來老實,從沒幹過出格的事兒。剛才金海不在,他不是沒想過偷偷去看徐天,但生怕自己又給金海添麻煩,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
金海緩瞭緩臉色,但很堅決地拒絕道:“看不瞭。”
徐允諾又問:“鐵林呢?我們一塊兒來的。”
還有太多需要操心的事,金海也懶得跟他解釋,他說:“您別操心他瞭。”
事情一個比一個來得密,讓金海有些無從招架。鐵林和徐天隻能暫時關在自己牢裡,金海在迅速盤算著,如何能既不傷害自己利益,又保全兩位兄弟。雖然他倆的關系不復往日,但終究一起插過香,事到如今,自己不是沒有責任。想到這裡,金海覺得疲憊感席卷全身,他無暇顧及身後欲言又止的徐允諾,金海耷拉下肩膀,在前面獨自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