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對面巷子裡,華子下瞭車往窄街拐角走去,窄街那邊傳來汽車啟動的聲音,他快步走到窄街拐角看出去。司法處大樓前冷冷清清,隻剩兩輛軍用吉普車停著。華子又伸頭看瞭看司法處的大樓,毫無動靜。

鐵林站在辦公室桌前,電話聽筒貼在耳邊,裡面傳來沈世昌的聲音:“剛聽到槍響,田丹死瞭?”

“還沒有。”鐵林回答地得些尷尬。

沈世昌在電話那頭冷哼一聲,說:“我馬上過去,最好在我到之前把事情都瞭結,不然你就是個廢物。”

鐵林不忿地解釋說:“怎麼廢物呢?沒我田丹能上這來?沒我金海能上這來?喂?”

還沒等鐵林說完,沈世昌那頭電話已經掛掉瞭。鐵林捏著聽筒站在原地運瞭會氣,然後慢慢將聽筒放回去,一直站在旁邊的特務提醒鐵林說:“處長,又來一個。”

鐵林抬眼看見一頭血的徐天扶著門框,拖著鐵棍。血從徐天頭發裡往下流,阻擋瞭他的視線,徐天使勁晃瞭晃頭,睜大眼睛看著鐵林,含糊地喊瞭聲二哥。

“天兒?”鐵林見到渾身是血的徐天趕緊去扶。

“你來這兒幹什麼?”徐天勉強站直。

鐵林頓瞭頓,理直氣壯地說:“幫你們!”

“她呢?”

鐵林手指向走廊盡頭方向,說:“冷庫。”徐天看瞭眼鐵林手指的方向,又問:“還活著?”

“她不死大傢都活不成。”鐵林沒好氣地回答。

徐天一聽,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下。他看到金海,試圖舉起鐵棍,問鐵林:“誰打大哥瞭?”

“不是我。”鐵林露出一臉無奈。

徐天虛弱地看鐵林說:“你別這麼蔫兒壞。”

“我沒你們想得蔫兒壞。”鐵林生氣自己被想得這樣壞,但又跟徐天說不明白。

血流到徐天的眼睛裡,眼睛生疼。徐天抹瞭一把,反而把血抹瞭一臉,更顯駭人。鐵林拿袖子胡亂擦瞭一把他的臉,低聲跟他說:“今晚得殺田丹,沈先生在過來路上瞭。”

不知道徐天是沒聽到,還是壓根不想理,他離開門邊往走廊盡頭跌跌撞撞地走去,特務看向鐵林問:“咱們過去嗎,處長?”

鐵林看著遠走的徐天,沮喪地說:“別叫我處長!”

刀美蘭和大纓子在冷庫盡頭被軍人們看著,田丹面色蒼白,肩頭的血越滲越多。長根對田丹說:“我叫長根,四川人,你們的事情從頭到尾我都知道。金先生義氣,我敬重,沈先生是恩人,我給他賣命;鐵林不是個東西,但他說的話沒錯。”

沒等長根說完,門外傳來瞭踉蹌的腳步聲,長根回頭,看到徐天出現在門口,他先看瞭看田丹和美蘭大纓子,見她們都還無恙,松下一口氣,又平靜地看瞭看長根問:“我大哥你打的?”

長根沒有回答,徐天一棍揮過去。長根閃開,把他摁住。軍人們正要上前,徐天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已力盡。鐵棍當啷落地,聲音響瞭半天。鐵棍落地的嗡嗡聲在徐天耳裡一直持續,以至他聽別的聲音,都如同沉在水裡。

刀美蘭看徐天渾身是血,心如刀絞地說:“徐天……”

徐天向刀美蘭看過去,努力擠出笑容說:“刀姨、纓子,我喘口氣,一會兒跟他們盤道。”

“你怎麼還來?”田丹看著徐天的模樣,心疼又著急。

“你不見瞭。”徐天說得很自然,田丹眼淚婆娑。徐天目光此刻落到賈小朵的冰櫃上,長根看著坐在地上渾身是血的徐天,又看瞭看滿臉是淚的田丹,心裡有些震動,但他必須完成任務。“你們殺瞭這個女共產黨能走,你們不情願的話我來殺,然後我殺光你們,再去你們傢裡殺剩下的人。”

“你說什麼呢!”徐天怒道,試著要站起來,軍人輕輕一摁就控制住徐天。

“誰來動手?”長根面無表情地問。

冷庫裡一時無聲,長根向冷庫裡面的幾個軍人說:“靠邊站站。”軍人靠邊,留下大纓子和美蘭在中間,長根用槍輪流指著大纓子和刀美蘭問:“你來?你來?”

大纓子和刀美蘭都沒吭聲,長根的槍仍然指著兩個女人,回頭問徐天:“還是你來?”

徐天未及答話,長根手指勾動向大纓子和美蘭開瞭兩槍。大纓子被擊中,另一顆子彈擦著美蘭腦袋,擊在冷櫃上留下彈痕。刀美蘭大喊:“纓子!”

纓子哇哇亂叫,實則子彈隻是擦過胳膊,徐天血紅的眼盯著留下彈痕的冰櫃。長根的槍移向刀美蘭,又開瞭一槍。徐天大喊:“你大爺,沖我來!”

長根的槍移向徐天,居高臨下,又有些可憐他,說:“誰先誰後都一樣。”

田丹見狀說:“匕首給他,讓他瞭結。”

長根遲疑瞭一會兒,將案子上的匕首扔到徐天面前。

田丹問長根:“可以給一杯水嗎?”

長根示意手下一個軍人用醫用容器擰開水籠頭接水。徐天看著面前的刀不動,恍然看到賈小朵躺在血泊裡,自己與象房胡同裡那個風帽男人並排蹲在小朵身邊。他回頭看,身後站著刀美蘭、大纓子、徐允諾、金海。

徐天有點恍惚,耳朵裡嗡嗡作響,田丹蹲下身,流著眼淚喊徐天:“看著我。”

徐天緩過神,他認清眼前的人是田丹,他眼神發呆。田丹忍住淚水,坐在地上,視線與徐天平齊,問他:“我重要還是賈小朵重要?”徐天恍惚著,沒有作聲。

“對你來說誰不重要?”田丹又問。徐天分辨著眼前好幾個田丹,選擇一個看定,喃喃道:“你不重要。”

“我重要還是刀阿姨重要?”田丹又問。

“刀姨。”

“金纓、徐叔、金海和我比,誰不重要?”徐天不知田丹究竟想說什麼,但看著她的目光還是本能地回答:“你不重要。”

軍人將水拿過來,田丹從兜裡掏出兩隻藥瓶,打開其中一隻倒出四五粒。

“吃藥,你在流血。”田丹把藥遞給徐天。徐天依言喝水吃藥,他晃瞭晃身體,突然往前栽。田丹用一隻手接住他,徐天的頭沉沉地搭在田丹的肩膀,從別人的角度看過去,他們像是在擁抱。田丹另一隻手將兩隻藥瓶都打開,藥全部倒入自己掌中,藥瓶扔到地上,和水咽下去,接著在徐天耳邊說:“刀拿穩,隻有這樣刀阿姨他們才可以回傢,徐叔也在珠市口等你回傢。你來真好。”

徐天難過地問田丹:“好啥?

“小朵怎麼死的?”田丹直視徐天問。

徐天的頭離開田丹的肩膀,他看著田丹,想到瞭那個雪夜,自己在田丹身上示意小朵的傷口,從她的眼神中讀懂瞭其中的意思,徐天恍惚地說:“血盡……”

田丹望著徐天,露出欣慰的笑容,說:“我交給你瞭。”刀美蘭看著徐天,淚流滿面地喊:“天兒,不行啊!”

田丹看向刀美蘭說:“刀阿姨,如果不行把我火化,和父親的骨灰放在一起。”刀美蘭已經哭得快要昏倒:“說什麼呢!”

徐天坐在地上,還怔著。徐天仿佛看到自己從草地裡抱起流血的小朵,在北平大街上奔跑,血一路滴。緊接著又撞破聖心醫院的門沖進去,輸血袋掛著,徐天守在急診床邊。床上躺著的是賈小朵。

徐天怒吼一聲,握緊瞭匕首。田丹淚流滿面,但她是笑著的,像面對一個久別重逢,無比熟悉的人,就像她初到北平,見到馮青波那樣。

徐天再次有瞭幻覺,仿佛是風帽男人將刀交到他手上。徐天回頭看到刀美蘭、纓子、金海、徐允諾,他再回頭,面前已是田丹。徐天的手撫上田丹胸腹,一刀紮入。

刀美蘭和大纓子驚愕地張大瞭嘴,軍人們冷眼看著。長根註視徐天握刀的手,徐天手指抵著刀刃中段,刀入田丹胸腹隻有半指。鐵林和特務來到冷庫門口,眼看刀從田丹胸腹拔出來,徐天的手撫著她,田丹與徐天咫尺之間,面色蒼白。

田丹笑著看徐天,仿佛在給他鼓勵,低語道:“把我當成賈小朵……”

徐天忍著眼淚,又一刀紮進田丹的身體,他顫抖著摸向下一處入刀的位置。

田丹的身子緩緩癱軟,視線聽覺模糊,她低頭看著匕首從自己身體裡抽出來,感覺傷口傳來涼意,身體裡的器官在抽搐痙攣。徐天扔瞭匕首,接住田丹無法支撐的身體,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他哀號著,像一頭野獸。

“走吧……”田丹聲音微弱,“不要太久,我還想看見你……”

鐵林見狀趕緊上前,拉起地上的徐天:“走吧,還跟這兒等死呢!”徐天被鐵林拉起,田丹失去支撐,摔到地面,在她的視線裡隻能看到冷庫慘白的燈和潮濕的房頂。

田丹隻覺得身邊聲音亂哄哄,又近又遙遠。徐天在她視線中消失,刀美蘭和纓子在她視線中消失。屋中頓時隻剩下長根和手下的軍人。長根走上前來,蹲下身子,把手伸到田丹鼻前,停頓瞭一會,對旁邊軍人說:“抬架子上。”兩個軍人把她從地上抬起,血滴滴答答,她被放到停屍的鐵架上。周遭徹底靜下來,田丹的雙瞳也一點點失去神采。一會兒時間,冷庫已再無旁人,田丹躺著的鐵架上,血液在凝固。地上躺著兩隻空藥瓶。

樓外面,華子裹著大衣在司法處大樓前的窄街拐角觀察。他遠遠看見司法處那邊兩輛軍用吉普車開走。華子猶豫著,回頭看瞭看窄街深處自己帶來的囚車,長槍在他裹著的大衣裡。他離開拐角,準備進大樓去。正在這時,一輛小轎車開過來停到樓前。兩個便衣軍人下車,拉開後車門,沈世昌下瞭車,華子見狀又退回到窄街拐角。

金海在司法處辦公室悠悠轉醒,他扯動手銬,又看見長根和保梁,還有幾個軍人。一切好像重回原點,沒發生過什麼。

“田丹呢?”金海問眼前的長根。

“死瞭,你兄弟殺的。”

金海臉上浮現出不敢置信和痛苦的神情。

兩輛吉普車在北平的街道疾駛,徐天、刀美蘭和纓子在鐵林的車裡。本來該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但誰都沒吭聲,都苦著臉。金海和長根聽到走廊裡的腳步聲,長根開門出去。沈世昌出現在門外,他看瞭一眼銬著的金海,問長根:“其他人呢?”

“鐵林帶走瞭。”長根回答。

沈世昌皺瞭皺眉頭,長根繼續說:“徐天殺瞭田丹。”

沈世昌怔瞭一下,問:“在哪裡?”

冷庫裡,田丹還有意識。她像隔著千山萬水聽到零亂的腳步臨近,又聽到門開的聲音,於是她閉上雙眼。沈世昌走到鐵架前,將手貼到田丹鼻下,半晌收回手,扭頭看見門邊驚瞭一宿的保梁,問:“他是誰?”

“司法處的。”長根回答。

沈世昌冷眼看保梁,讓他把屍體放進去。保梁顫抖著過來,推起鐵架床到一格冷櫃前,將田丹平推進去。田丹被送進冷櫃時睜開眼,看到最後一絲光線消失。這時,長根看到沈世昌腳邊躺著兩個小藥瓶。

“明天火化。”沈世昌叮囑長根。

長根收回目光,點瞭點頭。保梁此刻忐忑地站著,沈世昌看瞭眼保梁問:“晚上的事你都看見瞭?”

保梁點頭,沈世昌眼神變得陰冷起來,說:“對不起瞭。”

保梁還沒反應過來,一旁的長根在沈世昌的註視下遲疑瞭片刻,揪起保梁往外拖。

“哎,哎……我什麼也不知道,沒看見……”後知後覺的保梁大聲喊道。沈世昌隨之走出去,軍人在他身後關上冷庫的門。冷櫃裡田丹感覺疲累席卷全身,她在想象徐天來救自己的樣子,想著想著,呼吸一點點微弱下去。

車停到徐天傢門口,徐天開門便下,刀美蘭和大纓子也跟著要下。鐵林趕緊喊:“沒到呢,送你們到傢。”

兩個女人不敢吭聲,又坐回來。大纓子扁瞭扁嘴,又不敢哭。

廂房還亮著燈,隱隱有冬蟈蟈的鳴叫。徐天搖搖晃晃走院子,差點摔瞭一跤。徐允諾打著手電出來,照見一頭血的兒子嚇瞭一跳。

徐天扶著院裡的缸看著徐允諾問:“爸,打蒙瞭,傢裡有啥吃的頂頂勁兒?”

徐允諾見徐天目瞪口呆地說:“進屋。”

“不進屋瞭。”

徐允諾看著兒子心疼,眼淚都要掉瞭下來,哀求地說:“進屋呀!”

“沒工夫。”徐天虛弱地說。徐允諾見拗不過兒子,忙跑回廂房。徐天趴在水缸旁,掀開水缸蓋子,用勺子盛出水低下身子往腦袋上澆。

片刻,徐允諾拿著一堆莫名其妙的藥出來,見徐天往身上澆水,大喊:“怎麼還往腦袋上澆水!”徐允諾立即跑到兒子跟前,雙手擦著徐天臉上未擦幹的血跡,徐天癱坐在地上撥拉著徐允諾拿過來的一堆東西,徐允諾用手電照著徐天腦袋問:“小耳朵幹的?”

亂物裡有一根老參,徐天拿起來就往嘴裡塞,支支吾吾嗯瞭一聲算作回答。

“他們人呢?”

“完事走瞭。”

“完事瞭?”徐允諾吃驚地看兒子。

“是。”徐天虛弱地回答,眼睛半睜半閉。

徐允諾眼眶濕潤,急切地問:“血倒是不流瞭,這一下午你都幹什麼瞭?”

“找小紅襖。”

“找到現在?”徐天沒回答,脫瞭自己的大衣,遞給徐允諾說:“拿件大衣,這件濕瞭。”

徐允諾忙脫自己的大衣,徐天從脫下的大衣裡取出小紅襖偷拍的那幾張照片。

徐天看徐允諾說:“上屋裡拿一件,您跟我一起走。”

“還去哪兒?”徐允諾一臉愁容。

“我捅瞭田丹三刀,得趕緊弄醫院輸血。”

徐允諾聽後怔著問:“你捅瞭田丹三刀?”

徐允諾慌慌張張爬起來,進屋拿瞭大衣,又去拖門口停著的人力車說:“天兒,快上車!”

這時關山月紮著靠旗也從裡面出來,一屁股坐到車裡,徐允諾急瞭,直朝關山月嚷嚷:“下來!”“怎麼說話的?”關山月不高興。

“我們救人去。”徐允諾急得直跺腳,關山月坐在車上穩如泰山,說:“我出把子力。”

徐允諾著急道:“你能出啥力,光會裹亂!”

“允諾你罵我?”關山月委屈得直抖嘴唇。

“趕緊回去,再磨蹭真開罵瞭!快點兒,我回來就去院裡陪您去。”關山月磨磨蹭蹭地下瞭車,還一步三回頭,徐允諾朝他擺手催促說:“回去吧,聽話!”

徐天拖出另一輛車,嘴裡叼著老參對徐允諾說:“我拉您。”

徐允諾放下自己的車,搶過兒子手裡的車把說:“上去。”

徐天看徐允諾為難地說:“不合適。”

“我拉兒子有啥不合適,小時候還騎我頭上!”徐允諾喊道。

司法處旁的小胡同裡空無一人,保梁哆哆嗦嗦地走在前,長根在後。

“別走瞭。”長根突然說道。保梁聽後站住身子,回過頭,看見長根槍指著他。

保梁帶著哭腔說:“爺,饒瞭我吧,我什麼都不知道……”

“轉過頭去。”長根命令道。

保梁依言轉過頭,說:“您放瞭我這也沒人知道,下輩子我都記您的好……”

身後沒有聲音,保梁回頭再看,長根已經扭轉身子往回走。保梁大著膽子往前邁步。長根回身看保梁,一臉糾結。保梁見長根不動,幹脆快跑起來。長根舉槍射擊,槍聲回蕩在胡同裡,保梁倒在地上,冷清的胡同裡,隻有長根一人往回走的腳步聲。

兩輛吉普車到平淵胡同口停瞭下來,鐵林從前面下來,大纓子和刀美蘭從後下來,鐵林看向兩個女人,告誡她們在傢待著別串門兒,別亂說話。

“我哥啥時候回來?”大纓子含著眼淚問。

“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鐵林的回答不太耐煩。

“為啥?”大纓子不自覺提高瞭聲音。

“從明兒起在獄裡瞭。”

“我找他去。”

鐵林看瞭大纓子一眼,說:“你沒聽明白,從明兒起他蹲監獄瞭,京師監獄我是獄長。”

大纓子怔瞭片刻,抬手準備扇鐵林,鐵林早有提防,一耳光搶先打上瞭大纓子的臉,吼道:“疼嗎?你也敢抬手,疼嗎?”

大纓子被鐵林一巴掌打得忘瞭反擊,鐵林接著吼:“挨一槍非得再挨一耳光,要不是我把田丹這根刺拔瞭,你們能回傢?”

刀美蘭見狀趕緊拉著大纓子進胡同,鐵林轉身回吉普車邊。旁邊特務們看著鐵林,鐵林轉身看向特務們,換瞭個語氣,他無比自然用長官的口吻說:“大夥兒辛苦瞭,今晚算保密局北平站最後一次行動。明兒我就是京師監獄獄長,共產黨來瞭也是。從前我跟你們一樣,行動來跟著混,主子換瞭從頭混,北平站撤瞭,名冊也燒瞭,南京不管你們我管,有願意跟著幹的,明兒一早京師監獄門口候著,脫黃皮換黑衣。”

特務們一時都沒吭聲。“共產黨來瞭您還做獄長?”一個特務突然問。

“信我就別問。”鐵林說。

“要是做不瞭呢?”這名特務壯著膽子又問。

“做不瞭老子也是南京委任的少將。”

特務看起來都不太相信,鐵林哼瞭一聲,說:“愛幹不幹,一幫沒出息的東西。”

說完,鐵林上瞭自己的吉普車,開走瞭。

辦公室裡,沈世昌和金海相對而站,空氣中彌漫著危險的味道。沈世昌看瞭金海片刻,問:“什麼時候你成瞭田丹的人?”金海也直視著沈世昌,眼裡的鄙視毫不掩飾:“我從來不是誰的人,也沒成過你的人。”

“昨天到傢裡要借條是田丹叫你來的?”

金海聽到田丹的名字,猛地瞪瞭眼睛,腮幫子的肌肉被他咬得緊緊的,說:“我自己,但田丹教我怎麼判斷你撒謊。”

沈世昌嘴角似笑非笑地動瞭一下,說:“都過去瞭,金條不要擔心,柳如絲是我女兒,我替她還的。”

“把借條還我,還有那幅畫。”

沈世昌看瞭金海半晌,說:“可以,但你活不長瞭,沒意義。”

“一碼歸一碼,事歸事,理歸理。”金海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沈世昌聽後,輕輕嘆瞭口氣,眼神復雜地說:“可惜,你應該站在我這一邊。”

“我隻站自己這邊。凡事分對錯,金條你替柳如絲還,本來不相欠,但你嚇著我傢裡人瞭,咱們還有一筆賬。”

沈世昌覺得金海可笑,說:“鐵林腦子不夠用,原來你腦子也不夠,難怪是兄弟。你們殺瞭田丹我就放心?我答應鐵林是要把田丹引回來,她來瞭死瞭,為什麼還要留你和徐天?”

金海聽後怔著。長根開門進來說:“先生,人弄掉瞭,這個地方您不方便久留。”

“鐵林不是要回來?”沈世昌問。

“我留在外面,叫他去傢裡?”

“今晚你看著金海,明天早上在京師監獄碰面。”

長根看瞭眼金海,沈世昌回身對金海說:“噢,我讓鐵林做京師監獄獄長瞭,明天政法處黃處長親自宣佈撤換履新。”

金海詫異地看沈世昌說:“北平剿總的監獄獄長隨便任命,你怎麼做到的?”

“亂世之秋,大傢都不認真,花點金條封口辦事。”

金海皺瞭皺頭說:“沈世昌,那天送畫去的時候你把我說蒙瞭,長根也在,我就想問問,豫讓的主子把他當國士,你把長根當什麼?”

沈世昌未想金海會提起長根,他看瞭眼長根,說:“傢裡人。”

金海點瞭點頭,似信非信地說:“難怪這麼賣命。”

沈世昌瞇起眼睛問:“你要說什麼?”

“豫讓的主子是個什麼東西?自己死就得瞭,還把豫讓一傢人忽悠得人不人鬼不鬼,殺人放火不得善終。”

沈世昌冷笑著說:“那是古時候的事,我從來不想死後他們會對我怎樣。”

華子還站在司法處旁的窄街拐角,他看著鐵林又開著車回到司法處,兩個軍人從沈世昌的小轎車裡下來,拉開後車門,鐵林勾著頭往轎車裡看,進入車內。

鐵林說:“沈先生,進去看瞭嗎?田丹死瞭。”

沈世昌看著鐵林,感到好笑。

“您笑啥?”鐵林不解。

“你來我傢告訴金海、徐天和田丹在一起,往下的事都想好瞭嗎?”

“想好瞭呀,讓他們殺田丹,以後大傢夥都閉嘴。”

“閉得瞭嘴?”

“都殺共產黨瞭。”

沈世昌說:“徐天和金海什麼脾氣,不會我比你更瞭解吧?人活一口氣,認慫一輩子都不能夠,共產黨來他們能閉嘴認慫?”

“人都能殺,肯定能閉嘴。”

“從出賣他們,再逼他們殺田丹,你就沒有回頭路瞭。兄弟變仇人,你覺得徐天會當今天晚上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鐵林沉默瞭,他一廂情願地設想自己殺田丹是救瞭他們,但他們真的能理解自己嗎?沈世昌看鐵林心思松動,說:“壞就要壞徹底,三心兩意,不好不壞,會死無葬身之地。”

“您意思呢?”

“明天一早我讓長根把金海送到京師監獄,你把徐天一早也送到監獄,我陪你上任。”

“徐天和金海都關獄裡?”

“人死瞭才閉嘴。”

鐵林看著沈世昌驚道:“從頭可不是這麼說的。”

“想出頭就要有代價,自古成事者六親不認。”

“您不會到最後連我都不放心吧?”

沈世昌笑笑說:“你跟他們不是一路人。”

空曠的北平街道上,徐允諾拉著兒子小跑,他越跑越慢,喘著粗氣說:“比不得當年瞭,從前給關老爺做包衣,南城沒人跑得過我……”

徐天在後面沒有聲音,徐允諾轉過頭去喊他,徐天依然沒回應,徐允諾不放心,將車放下來,俯身查看,隻見徐天嘴裡叼著老參,頭在車鬥裡歪著。

“天兒!徐天!”徐允諾靠近徐天喊,徐天仍沒動靜,徐允諾不知所措,重新拉起車,掉轉車頭往另一個方向奔。

司法處的街角,華子看見鐵林從小轎車鉆出來,又上瞭他自己的吉普車離去。華子輕蔑地冷哼一聲,返身往窄街裡去瞭。

冷風吹著徐允諾,他拼瞭老命地拉車跑。徐天在車鬥裡睜開眼幹嘔著。徐允諾擔心地邊跑邊問問:“天兒,沒事兒吧?”

“這往哪兒啊?”徐天坐在車裡迷迷糊糊地問。

“醫院,你剛背過去瞭。”

“她在司法處!”

徐天跳下車鬥,在街邊幹嘔,也吐不出什麼來。徐允諾揉瞭揉老眼,想把眼眶裡的淚水擦幹,卻越拭越多。

徐天直起身子往車上爬,說:“……行瞭,走。”

“兒子,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辦!”徐允諾老淚縱橫,看著徐天。

“放心,日子長慢慢孝敬您。”徐天看著老爹,他咧瞭咧嘴。

“上來吧。”徐允諾又重新拉起人力車,他如一頭老牛在街上跑,說:“司法處那邊還有人嗎?”

“鐵林的人已經走瞭,還有沈世昌的人。”

“鐵林會不會回去?”徐允諾擔心道。

徐天心裡也沒底,沒吱聲,徐允諾繼續說:“我說這話馬後炮,當時你們三個插香,我就覺得鐵林不牢靠,腦袋後面有反骨,這種人最難弄,反天反地連自己都反……”

“爸,我沒事兒瞭,停停。”

徐允諾說:“多拉兩步,你多歇會兒。”

徐天沒再說話,他的頭仰在車的欄桿上,感覺星星月亮都一晃一晃,不知道是自己頭暈,還是車子太顛。他不敢想萬一田丹真的被自己捅死瞭該怎麼辦,田丹剛才的淚眼還在他眼前晃悠,他想到這裡,猛地坐直瞭身體。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