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轉動,冷庫門再次打開,長根走進去。他看著地上兩個藥瓶良久,用腳踢入暗處,然後他往冰櫃過去,留有彈痕的冰櫃插著賈小朵的名牌。長根拉開相鄰的冰櫃,露出田丹,他看瞭半晌,冰涼的田丹是長眠的樣子。長根的手搭上去,貼在田丹的脖頸大動脈處,半晌才放開。
長根離開瞭冷庫,但沒有將冷櫃抽屜再推回去。門重新鎖上,冷櫃嗞嗞地響。
長根吩咐旁邊的軍人把金海帶到門口,辦公室走廊收拾一下,然後讓所有人都出去。軍人們往外走。長根松手,讓冷庫的鑰匙從手裡落到他的鞋面上。他斜瞭斜腳,鑰匙停到瞭門邊地上。
華子用大衣擋著長槍,往大樓去,一眾獄警隨後從窄街拐角鉆出來。快到樓前的時候,沈世昌的小轎車又開瞭回來。華子停在車前,往轎車裡看,隻有一個開車的軍人。
司法處大樓的門打開,長根和六個軍人押著帶瞭銬子的金海從樓裡出來。獄警們都跟瞭上來,黑壓壓的,長槍都掖在大衣裡。長根拉開小轎車的後門,金海坐進去,長根也跟著進入後座。
六個軍人撫著手槍戒備,華子不敢置信地看著帶著手銬的金海,金海看瞭眼長根說:“我跟兄弟們說幾句。”
長根俯身去降下金海一側的窗子,金海看向眼前的華子,笑瞭笑說:“回去吧。”
華子看著金海的銬子,不是滋味。金海說:“纓子、刀美蘭和徐天都走瞭,明天獄裡見。我不是獄長瞭,槍都送到庫裡收好。”
金海狠下心轉回頭不再理會華子,長根伸頭對自己的手下說:“你開車,剩下的回去,先生在傢裡,不要出岔子。”
軍人聽後紛紛上車,長根拍瞭拍司機的肩膀,示意他開車。小轎車載著長根金海離去,司法處大樓前隻剩一眾獄警。過瞭很久,華子低下頭垮著肩,轉身往窄街走,獄警們都跟瞭上去。
人力車馬上就要靠近司法處的大樓時,徐天從叫住瞭徐允諾說:“爸,停瞭,爸!”
徐允諾哧呼帶喘地慢下來,徐天說:“車拉胡同裡,我先過去。”
徐允諾回頭看徐天說:“他們要還在,你過去不正好撞上。”
徐天寬慰徐允諾說:“沒事兒。”
“啥叫沒事?”徐允諾看徐天,一邊把車拉進胡同歇下來,徐天掙紮著下車。
“你跟這兒別動,我拉車過去溜一趟,有人沒人回來找你。”徐允諾說著拉起車,待徐允諾剛離開,徐天就向進司法處走去。
小轎車開著,長根和金海坐在車後座,長根看瞭眼臉色不好的金海說:“沈先生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想跑就殺掉你,但今天晚上你想見誰,和誰說話,我做主。”
見金海沉默著,長根說:“如果誰都不見,現在就去京師監獄門口,車裡等到天亮,很悶。”
“平淵胡同。”金海說道,長根拍拍前面的軍人,小轎車換瞭個方向。
冷庫的燈光慘淡,鐵抽屜上的田丹抽搐瞭一下,傷口冒出血,她兩眼還是閉著,但身子開始一直抽搐,血大量冒出來。
徐允諾拉著人力車過來,轉瞭一圈,司法處樓前空無一人,徐允諾大著膽子放下車,上司法處的臺階。此時,徐天攀著一堆雜物,也費勁地爬上司法處後樓,他從雜物裡抄瞭根撬棍,撬開窗戶爬進去。樓道空無一人,徐允諾躡手躡腳地走著,冬蟈蟈突然清亮地在他懷裡鳴叫起來。徐允諾掏出葫蘆罐,聲音更響,又塞回去,正忙亂著,聽到鄰近的辦公室有聲音。他準備退出去已來不及,辦公室的門從裡拉開,出來的卻是抄著根撬棍的徐天,蟈蟈不叫瞭,徐允諾白受瞭場驚嚇,又心疼兒子,說:“你怎麼從來不消停呢?”
“外頭沒人瞭?”徐天問。
“裡頭不知道有沒有。”徐允諾警惕地說。
徐天往裡頭走。田丹躺在停屍處的冰櫃中,不抽搐瞭,身體一點點軟下去。徐允諾來到瞭冷庫前,門鎖著。徐天開始用撬棍撬鎖,鎖很結實,撬的聲音越來越響,撬棍斷瞭,走廊回蕩著聲音,徐天拾起撬棍劈頭蓋臉瘋狂砸鎖,這時徐允諾從門邊看到瞭落在地上的鑰匙,剛要揀起來,門鎖已被徐天砸開,徐天當先進入。
此刻,北平街上,軍人開車,長根面無表情地坐在副駕駛座,金海銬在後座。
徐允諾走進瞭冷庫,耳朵貼在田丹胸前。徐天站在一旁忐忑地看著,徐允諾直起身子,不知道該怎麼辦,說:“沒動靜瞭。”徐天的雙目漸漸空洞絕望,徐允諾手指搭上田丹頸部大動脈,片刻,又搖頭。徐天手足無措地看著田丹,他的手要去碰田丹又不敢碰,手指撫上賈小朵的名牌,要去拉冰櫃又不敢拉。
徐天眼淚亂流,胡亂喊著:“爸……”
徐允諾從來沒有見過徐天這種樣子,鐵抽屜上的血滴落下去,落在徐天鞋面,一滴又一滴。田丹突然抽搐瞭一下,徐天空洞的雙目重新燃燒,像平日那樣漸漸充盈怒火和生命力。徐允諾和徐天對視一眼,心裡希望又燃起來。力量回到徐天身上,他將田丹抄起來向外奔去,徐允諾在後面跟著。長根留下的鑰匙,依舊留在門邊地上。
徐天抱著田丹沿走廊往外跑。他從大樓出來,將田丹放入瞭人力車。田丹歪斜著靠在車裡,毫無生命跡象。夜色昏暗,徐天恍然覺得坐在車裡的女人是小朵,他突然回想起陽光燦爛的賈小朵坐在車鬥裡,笑嘻嘻地問他:“以後你還會拉別的人嗎?”
徐天拉著車用力奔跑,他不時回頭看,的確是田丹歪在後面車鬥裡。徐允諾氣籲籲地跟在後面說:“天兒我跑不動瞭,你先去。”
徐天將車轉瞭一圈回來,跟徐允諾說:“我去聖心醫院,您回傢喘口氣帶錢過來。”
徐允諾答應著。“兒子,頭暈不暈?”他心疼地看著徐天,問道。
“不暈。”
“等會兒,真不暈?”
“羅嗦,您還有話沒?”
“有話。”
徐天站定瞭,喘著粗氣看著徐允諾:“說。”
徐允諾張瞭張嘴,想說什麼又咽回去瞭。他看瞭看徐天搖搖頭,又點點頭說:“沒瞭。”
徐天拉起車跑,徐允諾又在後面跟著跑瞭一段,距離越拉越遠,徐天轉過街角時回頭看瞭一眼,夜街上,徐允諾扶著膝蓋喘息,老態龍鐘,他還時不時直起身朝跑遠的徐天揮揮手。
刀美蘭傢裡,大纓子趴在炕上“啊呀呀”地叫喚。胳膊褪下衣袖,子彈隻是擦破瞭皮肉。
刀美蘭說:“不礙事,包上就行。”
“疼啊……”大纓子喊。
“能有田丹疼?”
“人死就不疼瞭。”
刀美蘭瞅著大纓子。
“徐天咋那麼狠呢?”大纓子突然轉頭看刀美蘭問。
“為咱們。”刀美蘭難過,眼眶濕潤。
“往後怎麼辦?鐵林那王八蛋說我哥……”
此時,外面突然傳來拍門環的聲音,大纓子趕緊噤聲,兩個女人面面相覷瞭一會兒,拍門聲繼續響著。
“敲我那邊兒的。”大纓子聽著說。
“跟這兒別動,別出這屋。”刀美蘭自己走出瞭屋子。長根離開金海傢院門往外走,刀美蘭的院門正好打開。刀美蘭像見著瘟神一樣,愣瞭片刻將院門推上,長根過去敲刀美蘭的院門。半晌,刀美蘭心驚肉跳地打開門,長根說:“金先生在外面車裡。”
刀美蘭吃驚地說:“金海?”
長根已經往外走瞭,刀美蘭猶豫著出來,帶上院門。
金海銬在車後座,他看見刀美蘭從胡同走出來,一直走到車前。長根拉開車門,刀美蘭坐進車內,看見金海銬著手銬,難過地去拉拽金海的銬子。
金海對刀美蘭笑瞭笑說:“別費事兒瞭,大纓子沒事吧?”
刀美蘭搖瞭搖頭:“她沒事兒。”
“你呢?”
“我什麼?”
“這一晚上是不是嚇著瞭?”
“跟做夢一樣,活生生一閨女轉眼沒瞭。”刀美蘭想起田丹,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流。
金海看刀美蘭哭,自己心裡也難受。“明天小朵入土我去不成瞭,早知道應該把八青再放出來……還跟小耳朵較半天勁……”
刀美蘭看瞭看車外兩個人,小聲說:“鐵林說從明兒起他是京師監獄獄長?”
“是。”金海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那幫兄弟能答應?”刀美蘭著急道。
“吃差飯的,不是我養的。”金海又笑笑。
刀美蘭替金海難過,眼淚簌簌地落下,說:“你自個兒的牢自個兒蹲瞭?”
金海苦笑瞭一下,說:“先前跟田丹說過這話,沒想到應這麼快。”
“蹲牢就蹲牢,他們蹦躂不瞭多久,沒幾天共產黨就來瞭。”刀美蘭眼淚一擦,忿忿地說。
“不隻是蹲牢的事兒,沒多少工夫,話挑要緊的說。”
刀美蘭望著金海,眼圈通紅。
“你喜歡過我嗎?”金海看著刀美蘭的眼睛,借著外面的燈,他看到她眼睛裡的自己。
“喜歡。”刀美蘭回答得篤定。
“如果走,跟不跟我?”
刀美蘭毫不猶豫地點著頭,轉念又著急起來,說:“都這樣瞭,還怎麼走?”
“跟嗎?”
“跟。”刀美蘭眼神堅定,“天涯海角也跟。”
“去不瞭那麼遠。有兩件事得你做。”
“你說。”刀美蘭淚眼滂沱。
“一件稍後點兒,等我鋪排好,讓人來告訴你去收賬。”
“啥賬呀?”
“咱們下半輩子的花銷。”
刀美蘭怔瞭一下。金海繼續說:“還有一件在眼前,等我車一走,立馬去珠市口告訴徐天,讓他別跟傢裡待著。沈世昌逮不著他,我在獄裡就還能喘氣,叫他千萬別渾,再渾就是害我。”
刀美蘭細細地記下,金海敲瞭敲門窗,長根從外面拉開車門,金海把刀美蘭散落的頭發替她挽回去,說:“走吧!”
刀美蘭難過地看著金海說:“這就走瞭?”
金海叮囑說:“我一走,你就去珠市口。”
刀美蘭神情恍惚地下瞭車,長根關上車門,刀美蘭還站在原地,隔著車窗玻璃看金海,開車的軍人重新進入駕駛座。長根看似無意地跟刀美蘭說:“明天一早我把金海送進監獄,就去司法處把田丹拿走火化。”刀美蘭怔著,不知是聽進去還沒聽進去。長根進入車裡,刀美蘭就一直站著看車開走,直到周遭冷清下來,刀美蘭回頭往胡同裡看一眼,拔腿投入暗夜。
聖心醫院,徐天橫抱田丹破門而入,他感覺田丹的身體冰涼。徐天把她抱得更緊,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田丹,他狂奔進急診,護士攔也攔不住,徐天嘴裡狂喊輸血,值班醫生幫他把田丹在床上放好,看瞭眼徐天問:“怎麼傷的?”
“刀紮,三刀!”徐天急躁地說。
醫生俯身扒田丹的眼皮看瞭看,吩咐護士檢查一下。
“先輸血!”徐天喊。
“不查怎麼知道情況。”
“我知道!”徐天著急道,醫生看著徐天無奈地說:“輸血也要先驗血型,看血庫裡有沒有匹配的。”
“要沒有呢?”徐天瞪大眼睛。
“等天亮從協和醫院調。”
“天亮人就死瞭。”徐天更加暴躁,醫生搭著田丹的脈搏說:“現在可能已經……”
“輸血!輸我的。”徐天拉著醫生認真地說,醫生問徐天是什麼血型,徐天不管不顧地說:“就輸我的血!”
徐允諾氣籲籲走回傢,沒註意門口停著鐵林的吉普車。鐵林和關山月正磕瓜子,鐵林一邊磕瓜子,一邊從兜裡一顆顆掏子彈,左輪手槍夾在腿上,黃澄澄的子彈和瓜子殼在一起,既和諧又異樣。鐵林拿子彈往槍膛裡塞,間或拿瓜子往嘴裡放。
關山月問鐵林說:“又被寶慧趕出來瞭?
“沒有。”鐵林抖著腿回答。
“沒有你怎麼在這兒?”關山月納悶。
“等徐天。”
“徐天和允諾出去瞭。”
“去哪知道嗎?”
“他們不告訴我。”
“說沒說啥時候回來?”
關山月大聲喊:“聽見沒?”
鐵林納悶:“聽見什麼?”
“你耳朵不好使。”關山月說完離開自己的屋子,往前院去,徐允諾屋子裡亮著燈,他在房間翻櫃子,扒拉出兩根金條,正往懷裡揣,抬頭看見關山月進來。
“大晚上的金條拿哪兒去?”關山月問。
徐允諾無奈地看著關山月說:“您別管。”
“二十年前我就管不著你瞭,問問都不行。”
“去聖心醫院。”
“幹什麼?”
“徐天腦袋讓人打瞭,看大夫。”
關山月氣憤地說:“誰他媽打的?”
徐允諾更無奈:“趕緊回後院吧,該睡瞭。”
徐允諾趕緊出瞭廂房,從院裡走出來,才註意到門口停著吉普車,他定住身子。
關山月從徐允諾屋又走回自己屋,跟鐵林說:“別跟這兒等,我該睡瞭。”
“您睡著我就出去,一時半會兒也睡不瞭。”鐵林說。
“傢裡有媳婦不守著,偏要來我這兒。”關山月嫌棄地看他一眼。
“嶽父,您覺得我這人咋樣?”
關山月看瞭眼鐵林,認真說:“你不錯。”
“是吧,可他們都覺得我蔫兒壞。”鐵林一腔委屈無人訴,本來以為先把事兒辦成,自然會被理解,結果現在看來並不如他意。
“他們誰啊?”關山月瞪大眼睛問。
“徐天、金海他們。”
“他們說你蔫兒壞瞭?”
“說瞭。”
“那你就蔫兒壞瞭。”
鐵林徹底無語,說:“我是您女婿,胳膊肘怎麼往外拐呢?”
“我沒胳膊肘,都是傢裡人拐成麻花兒瞭。”
此時,徐允諾悄悄走進後院,貼著廂房門聽,關山月和鐵林的對話聲傳來。
“徐天跟聖心醫院看大夫呢!晚上回不來。”關山月說。
“聖心醫院,誰告訴你的?”
“剛允諾回來拿錢,徐天腦袋讓人打瞭這事兒你知道嗎?”
“知道。”
“知道你坐這兒等半天,磕我半盆瓜子。”關山月不高興地說。
鐵林想瞭想,下定決心。他拍拍手,將槍裝回兜裡,說:“嶽父,跟您說個事兒,我跟金海徐天掰瞭,忙過這幾天我和寶慧接您到別的地方住。”
關山月吃驚地說:“掰瞭?為啥?”
鐵林淡定地說:“我為他們好,他們不覺得。”
徐允諾從後院五脊六獸地出來,走也不是留著也不是,在傢門口轉圈。
刀美蘭喘著撞進來,連聲問:“徐天在嗎?”
“噓噓,小聲兒。”
刀美蘭壓低聲音說:“金海讓人押著回瞭趟平淵胡同,叫我來告訴徐天別回傢,這幾天出去躲躲。”
徐允諾大驚:“金海讓人押著?”
“明兒起鐵林做京師監獄獄長,金海關自個兒牢裡。”
徐允諾一臉憤懣,但時間緊迫,沒空咒罵鐵林,趕緊跟刀美蘭囑托:“徐天在聖心醫院,你過去叫他把田丹藏起來,我在這兒堵著鐵林。”
“田丹?”刀美蘭迷糊瞭。
徐允諾跟刀美蘭繼續說:“我和天兒剛從司法處把她拉出來。人擱冰抽屜上幸虧沒推進去,邊上就挨著小朵,接出來的時候還有口氣,讓鐵林知道全白瞎瞭。”
關山月拉住半個身子已出瞭廂房的鐵林說:“這麼大的事允諾知不知道?”
“什麼事?”
“我住別地兒,允諾不能答應。”
“不用他答應。”鐵林不耐煩地扒拉開關山月的手,沒扒拉開。
“他不答應哪兒我也不去!”
鐵林無奈地看關山月說:“不去拉倒,也不難為您。”
關山月急得直嚷嚷:“這事明兒我得告訴允諾!”
鐵林有些急躁地說:“撒手,我走瞭。”
徐允諾聽見鐵林要走,忙向刀美蘭揮手,讓她快走,他把刀美蘭推出門,在月亮下攔住瞭鐵林。
鐵林見到徐允諾,盡量恢復正常情緒說:“徐叔。”
徐允諾看瞭眼鐵林,也假裝一切沒有發生,說:“你來,跟我過來。”
鐵林心急如焚:“啥事兒?”
“來。”
徐允諾說著挑開自己廂房的門簾,鐵林隻好跟著徐允諾進去。鐵林站在屋子中間,徐允諾繞到他後面去把屋門關上。
鐵林著急地說:“您要說啥?我還有事兒。”
徐允諾不緊不慢地把一盆景往鐵林的方向挪瞭挪問:“這盆景枝兒是不是你弄斷的?”
鐵林假裝毫不知情,說:“哪兒呢?斷瞭?”
徐允諾轉過盆景,鐵林趕緊否認。
“事兒都幹瞭,沒膽兒認。”徐允諾鄙視地看著鐵林,鐵林聽出徐允諾意有所指,慢慢抬眼看徐允諾說:“做就做瞭,有什麼不能認的。”
“田丹是你賣的?”徐允諾又問。
“是。”
“為啥?”
“我就幹這個的,抓共黨,您說為啥?”
“世道要變瞭,北平都要和。”徐允諾把盆景拉回來,眼睛直視鐵林。
鐵林沒把他當回事,說:“世道變才要我這種人,挽狂瀾於即倒,扶大廈於將傾。”
“就你也配?”徐允諾抬高聲音,鐵林一臉不悅,皺著眉看徐允諾說:“怎麼不配瞭呢?”
“賣兄弟,你們三個插過香的。”徐允諾憤怒地瞪著鐵林,像是要把鐵林剁瞭。
“我是救他們。”鐵林還說的理直氣壯。
“救誰?明天金海坐牢瞭,你當京師監獄獄長,獄長會當嗎?”
鐵林尷尬勝於怒火,之前的底氣立即消散掉一半,說:“這事兒也知道瞭……誰告訴你的?”說著,鐵林繞開徐允諾要往外走。
“站著!我話沒說完呢!”。
“徐叔!”鐵林滿臉焦急,明顯不耐煩地說:“跟這兒聽您說兩句不是怵您,您說不著我。”
“急著去哪兒呢?”徐允諾心裡盤算著怎樣才能再拖延些時間。
“找徐天。”
“找他幹啥?”徐允諾緊鎖眉頭,鐵林對徐允諾說:“實話跟您說瞭吧,也得把他弄到牢裡去。”
“他要不願意呢?”
“我跟他講道理。”
“他是我兒子,你把我講通瞭,我讓他找你,不用你找他。”徐允諾說著坐回炕上,鐵林轉回身子,看著徐允諾好好說:“徐叔,我也不容易,你們一個個兒的怎麼不理解我呢?”
“怎麼個不容易,我替你解。”
“你們和田丹走一條道是不是好事兒?”
“是。”
鐵林噎瞭噎,又說:“田丹殺瞭是不是大傢就太平瞭?”
“太平怎麼還要找徐天。”徐允諾眼都紅瞭。
“你以為我願意?上道兒瞭明白嗎!各上各的道,下不來瞭!”
“什麼道都不如兄弟,掉頭來得及。”
鐵林聽著心裡也七上八下,問:“怎麼掉?”
關山月不知什麼時候從後院出來,在外面貼著窗聽裡頭的聲音。
徐允諾說:“跟從前一樣,你們三兄弟站一頭,我作保,以後他們不跟你找後賬。”
“你做保?”鐵林隻覺得啼笑皆非,徐允諾接著說:“我說話金海聽得進,徐天是我兒子。”
“我還得你保,你不保他們就弄死我對吧……田丹已經殺瞭,沒法兒掉頭瞭,別擋我道。”
徐允諾更加生氣,他站起來指著鐵林鼻子呵斥道:“你腦子被門擠瞭,找著徐天讓他蹲大牢,他就跟你去?”
“跟他說道理,還有一大傢子在外頭呢。”
“信不信他大嘴巴抽你。”徐允諾瞪大眼睛,憤恨地看鐵林。
“抽一個試試,這是啥?”鐵林氣急,掂出手槍,“從今天晚上起天王老子敢點我一根手指頭,我也讓他吃槍子。”
徐允諾見狀繞到門邊,擋住鐵林的去路。鐵林不耐煩地嚷嚷:“起開!”
鐵林見徐允諾不動彈,要推開徐允諾,徐允諾大力一掌,鐵林踉蹌跌出去,扶著炕沿才站穩。
徐允諾火冒三丈地說:“別招我兒子,有種在這兒跟我碼!”
廂房裡叮哐亂響,徐允諾把櫃子和桌椅往中間挪,擋住鐵林的去路。關山月聽著忐忑地往後院回去,鐵林扒拉開擋道的東西,走向徐允諾。
鐵林也氣得不行,他不再是那個任人捏癟搓圓的鐵林瞭,他現在是監獄獄長!鐵林壓著火氣,拿著槍說:“徐叔,好好跟您說,別擋我道兒。”
徐允諾一把捏住鐵林的槍,說:“能耐死你瞭……”
鐵林跟徐允諾兩人撕扯起來,突然關山月聽見一聲悶響。他在院中間站瞭一會兒,還是走回瞭後院。
院子裡很安靜,前院傳來開關門的聲音。關山月又從自己屋子出來,猶豫著往前院走,他見鐵林架著徐允諾往外走,關山月從裡院出來,去廂房看,廂房裡沒人瞭,門口有一些血跡。
鐵林慌亂地將徐允諾塞進吉普車裡,自己從車頭繞過去上駕駛座,徐允諾軟軟地癱在副駕駛座上。鐵林打著汽車,隔著車窗看見院門口站著關山月。
鐵林心臟狂跳開著車,徐允諾雙目無光,胸部大量滲血,浸濕車座。葫蘆罐從懷裡滑出來,徐允諾費勁地抓到手裡說:“蟈蟈,我的蟈蟈……”
鐵林哆嗦著一邊開車一邊說:“叔,我不是故意的……你堅持一下,我送你去醫院……”
徐允諾嘴裡還不住地說:“我弄死你……”
鐵林顯得很無措,他嘗試著去捂徐允諾胸口,隻是徒勞沾瞭一手血,方向盤被血弄得滑溜溜,他一手開車,使勁擦幹沾染的鮮血。
鐵林狂踩油門,車一突一突地往前奔,彌留的徐允諾一手撐著車座,努力使自己坐起來,問:“去哪兒,你去哪兒?”
“醫院。”
“你個王八……”徐允諾虛弱地罵道。
鐵林看著這樣的徐允諾,也情緒失控瞭,大喊:“讓你別擋我道,你們都聽不明白!”
“別招我兒子……”
“送你去醫院!”鐵林大喊。
“我送送你。”徐允諾說完撲過去扳方向盤,車子猛地轉向,在狹窄的河沿道上打轉。片刻之後,車終於挨著河沿停瞭下來,車門半開,徐允諾半個身子懸在車外。鐵林驚魂未定,抬腳向徐允諾踹去,徐允諾軟軟地滑出車外,滾到水裡。
鐵林下車繞到河沿,小聲喊:“徐叔?”
徐允諾已經沒氣瞭,手還握著葫蘆罐。
冬蟈蟈微弱地鳴瞭兩聲,鐵林試圖將徐允諾拖上來。累瞭半天自己卻滑倒瞭,反而被徐允諾帶進水裡。鐵林掙紮著,鞋子被徐允諾的褂子死死地纏住,無法掙脫。鐵林一口氣沖徐允諾開瞭四槍,槍聲在夜裡回蕩,徐允諾在水面沉浮。鐵林解開腳上的褂子,愣瞭一會兒,然後從岸邊找來兩塊石頭,塞入徐允諾的衣襟,屍體還是沉沉浮浮。鐵林起身回到車裡,搬出一隻鑄鐵千斤頂,然後回到岸邊,將千斤頂塞入徐允諾的衣襟。眼看著徐允諾沉下水面,鐵林站起來,走回車邊。
河沿不遠的地方有人站著看向這邊,鐵林憤怒地喊:“看啥?”
那人沒動,鐵林沖那人開槍,彈匣打空後,鐵林仍在不停地扣動扳機。那人跑沒瞭影。鐵林回到車上,看瞭一會兒空蕩染血的駕駛座。他拉上兩邊的門,發動引擎。蟈蟈葫蘆罐冒著氣泡飄上來,浮停在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