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七姨太忐忑地吃著魚,食不知味。沈世昌四顧,沒有看到長根,七姨太說長根正在外面。沈世昌放下筷子,沉沉地說:“叫他進來吃。”七姨太放下筷子開門喚長根進來吃飯。

廣濟寺小院的門掩著,刀美蘭從外尋回來,一路小跑,焦急擔憂。田丹沿著圍墻慢慢走著,看到刀美蘭便迎瞭上去。

刀美蘭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下,埋怨裡全是關心:“哎呀!跑哪兒去瞭,門鎖著是怎麼出來的?”

田丹偷偷地擦著眼裡的淚:“我就在院子裡走走,外面有人力車嗎?”

刀美蘭握住田丹的手,田丹感受著她手裡的溫度。“有,天兒留瞭夥計在寺門口,你要用?你還得歇著。”刀美蘭連聲囑咐,扶著田丹往小院走。

田丹“嗯”瞭一聲,聽話地跟刀美蘭走進小院。天上煙花與信號彈混雜,亮如白晝。田丹站在小院裡微微失神,刀美蘭提醒她註意門檻,田丹低頭跨進去,朝刀美蘭笑瞭笑。

刀美蘭回頭朝她說:“你先別上炕,我把褥子鋪一下。”刀美蘭說著話,放下鎖上炕展褥子。

田丹看著炕邊放著的鑰匙,又看著刀美蘭忙碌的背影,她在心裡悄悄地對刀美蘭說瞭句抱歉,輕輕拿起鑰匙出門。

刀美蘭展好褥子從炕上下來:“來,你快上去躺著。”

屋裡沒人回應,刀美蘭轉身一看,廂房裡沒人瞭。刀美蘭慌瞭神兒,向外跑去大喊:“田丹!”

田丹扶著門站在門口,從外鎖瞭小院的門,刀美蘭在裡面拉院門,不住地喊著田丹開門。

隔著一道門,田丹靠近門縫說:“刀阿姨,告訴徐天我去北池子四十三小學匯合同志瞭。”

刀美蘭幾乎是在哀求她:“不是明天一早嗎?”

“我怕沈世昌今天晚上再做不好的事。”

刀美蘭拍著門:“我跟你一起。”

田丹將鑰匙隔著門縫遞進去:“不要,您在這裡很安全。”

刀美蘭急得幾乎又要掉下淚來,說:“你身子骨還虛呢!”

田丹安慰著刀美蘭:“我慢慢走,外面有車。”

刀美蘭透過門縫看見田丹走瞭,她步履緩慢地經過院子。刀美蘭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勸回田丹瞭,她呢喃著田丹的名字,卻像是看到瞭倔強的小朵。那天晚上,她不知道小朵是不是也離開得這樣堅決,抑或有些躊躇……

長根站在餐桌邊,七姨太添瞭一副碗筷給他,招呼他快坐。長根低著頭沒動,沈世昌看著長根,目光柔和地說:“魚是你殺的,今天過小年。”

七姨太看看沈世昌,又看看長根,直到長根忐忑地坐下才松瞭口氣,趕緊張羅著:“吃,都涼瞭。”七姨太希望自己能用熱情抵消掉所有的苦澀。

“謝謝先生太太。”長根身體微微前傾,屁股隻坐半個椅子。在沈世昌面前,他時刻保持著有序的尊卑。

七姨太提醒:“老沈,過小年不叫小四?她一個人在東交民巷多冷清。”

沈世昌抬頭看向長根,長根放下筷子立即起身:“先生。”

沈世昌問:“我們是不是一傢人?”

長根僵著,半晌才回答:“是。”

沈世昌的目光仍舊柔和,他意有所指地道:“不管你做瞭什麼,做好還是沒有做好,故意做壞還是不得以而為之,我們始終是自傢人。”

長根死死地握著筷子,低著頭,他的心碎成瞭一片片,自古忠義不能兩全,他不知道自己這樣選擇是不是正確的。

沈世昌接著說:“就好像無論我做什麼,好還是壞,你也把我當自傢人。”

“是,先生。”長根眼睛都紅瞭

沈世昌又問他一遍:“田丹到底死沒死?”

七姨太趕忙攔住:“哎呀,傢裡過節又說死啊死的……”

兩個男人都沒吭聲,七姨太岔開話題:“老沈,北平到底住不住得下去?要是實在不行,到上海也一樣的。”

沈世昌沒回應,還盯著長根。

長根腦子裡天人交戰,艱難地說:“您在司法處看過她瞭。”

“火化瞭嗎?”

七姨太不滿,小聲嘀咕著:“真是晦氣……”

沈世昌沖七姨太大吼:“你閉嘴。”

這一吼,把長根憋著的話逼瞭出來:“火化瞭。”

“徐天怎麼說沒有死?”

長根慢慢抬起頭直視沈世昌:“他說什麼我不知道。”

沈世昌低下頭:“我相信你。”

“……先生,有句話不知道能不能說。”

“什麼都能說。”

“如果您願意到四川住,明天我跟下面的兄弟說一聲,十來個人保您和太太,一路上還是太平的,您這些年給的錢,我在江油老傢買瞭個院子。”

沈世昌盯著長根,眼神犀利:“你的意思是我在北平待不下去瞭。”

“……換換地方住。”

七姨太腦子亂亂的:“四川就不要去瞭,上海蠻好,共產黨總是不太牢靠,傢裡的錢帶到哪裡不能過舒服日子?”

沈世昌命令長根現在帶上人去平淵胡同把那兩個女人抓回來。長根紅著眼說:“沒有用瞭,先生。”

沈世昌的眼神變得陰冷起來,道:“徐天能為她們殺田丹,就能為她們到這裡來送命。”

長根僵著不動。

“幾十萬部隊撤出去起碼得三天,還有時間處理,他那些車夫說的話沒有人信,隻要金海和徐天兩傢人死絕,北平一樣可以住下去。”

長根死死握著拳,掌心都有瞭痕跡:“如果田丹還活著呢?”

“我相信你做事牢靠。”

七姨太看著長根的樣子,試圖緩和下氣氛,道:“剛剛坐下來一口沒吃。”

長根苦笑著。

“去吧。”沈世昌說的每個字,都不容置疑。

此起彼落的末世夜空,一輛人力車拉著田丹。不遠處十字路口有軍車部隊在經過,車子劃過一處街邊的公用電話。

田丹請車夫停一停,車夫將車挨著路邊停下。

田丹看著四周,問車夫現在是哪裡,車夫回答說:“這裡是南坊路。”

“離絨線胡同和北池子遠嗎?”

“去北池子過絨線胡同。”

“麻煩等我一下。”

田丹下車,走向公用電話。

此起彼落的末世夜空,十個便衣軍人聚集在院子裡。長根看著手下,再次走進廂房。沈世昌和七姨太在餐桌邊,長根走進來說:“先生,人齊瞭。”

“去吧。”沈世昌不看他。

長根低著頭勸:“算瞭吧。”

沈世昌扭頭看著長根,這是長根第一次違逆自己,沈世昌沒有憤怒,卻生出一種慌亂,這慌亂不是來自於手下的違逆,而是一直以來的自欺欺人被他人看穿。

長根幾乎在懇求沈世昌:“殺光他們也沒用。”

“我的話不聽瞭?”

“長根的命都是您的。”

沈世昌又重復瞭一句:“去。”

長根半晌沒話,隨後輕輕地說:“田丹沒死。”

沈世昌怔著,這四個字像是一顆子彈,瞬間擊碎瞭他的心。

長根看著沈世昌滿頭的白發,他忍不住回想,沈先生是什麼時候白頭的呢?長根恍惚瞭,似乎就在這幾天。人不是慢慢變老的,是一瞬間。

長根的心也碎瞭,他苦苦哀求道:“先生,現在走還來得及,兄弟們保您和太太去四川。”

沈世昌摔瞭筷子,徹底崩潰:“我看到她死瞭!”

檀木架子上的電話響起來,沈世昌無動於衷,七姨太也不敢動。長根過去接起來,聽瞭一會兒,扭頭看著沈世昌:“先生。”

沈世昌大喊:“現在就去,全部滅口!”

長根沒行動,隻是把電話聽筒遞給瞭他。

聽筒貼在田丹耳邊,沈世昌的聲音傳出來:“我沈世昌……喂?誰,說話,你是誰!”

田丹淡淡地說:“你別走,等著我。”

這個聲音像是催命鈴,沈世昌僵著,握著聽筒的手在發顫:“誰?”

“田丹。”

沈世昌暴怒:“胡扯……田丹死瞭!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如果死瞭,誰向新世界證明你是潛伏在華北的國民黨保密局雙面大特務?”說完,田丹掛上電話,慢慢走向人力車,說:“去北池子四十三小學。”

車夫問田丹:“要不要轉到珠市口和少爺說一聲?”

“不用,過一下絨線胡同。”

沈世昌控制著自己,手顫抖瞭幾次都沒將聽筒擱回原位,他扭頭看著長根,目光似是能飛出刀子:“你從頭到尾都知道?”

長根羞慚至極地低著頭:“是。”

沈世昌目光立刻渙散,他扶住檀木架子,穩住自己搖晃的身體,但仍然努力保持鎮定,壓抑著憤怒:“沒關系,我們是自傢人,難怪你說沒用瞭,難怪……”

沈世昌知道,自己必須要冷靜,任何情緒都會影響他的判斷和決策。

便衣軍人推開門:“哥,先生,鐵林來瞭。”

門口停著幾輛人力車,車夫們蜷在車裡,鐵林從吉普車上下來,人搖搖晃晃的。

沈世昌慢慢走回餐桌邊坐下,甚至還招呼長根一起來吃。七姨太趕忙給長根使眼色:“不去打打殺殺瞭,快來。”

長根剛坐到桌前,鐵林就晃進來,雙頰通紅:“沈先生,對不起,來晚瞭。”

沈世昌面不改色地叫他一起坐,鐵林不客氣地抄起筷子挑魚送進嘴裡:“真有魚啊?我還說叫柳如絲一起過來。”

沈世昌瞧著醉醺醺的鐵林,難掩厭棄:“酒在小四那裡喝的?”

“喝瞭去的,本來想在她那兒洗個澡,對瞭,沈先生您說過把那小樓給我,啥時候?”

長根瞪著鐵林,鐵林回瞪著:“再瞪,別招我啊。”

沈世昌起身去撥電話,鐵林沒吃幾口,魚刺卡住瞭喉嚨,痛苦不堪地發出“嗬嗬”的聲音。電話通瞭,沈世昌開口:“小四,你還好吧?”

“一點也不好。”柳如絲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波動,像是一架機器。

“鐵林對你做什麼瞭?”

“如果您還是我爸,幫我殺瞭他。”

不用柳如絲說,沈世昌也能猜出八九,他沉默著,看著鐵林在大口地往下咽飯裹魚刺。

柳如絲的旁邊,萍萍正在往兩隻箱子裡裝金條。電話那頭的沉默已經說明瞭一切,但柳如絲仍然想求一個明確的答案:“可以嗎?”

沈世昌明知故問:“為什麼?”

柳如絲笑起來,笑得淒涼:“打電話來問他對我做瞭啥,我叫你殺他,又問為什麼。你明明一直都是這麼假的人,我是真缺爹呀。不求瞭,告訴你個事兒,殺田丹那天晚上,是我讓徐天去槐花胡同的,你跟鐵林合計的臟事兒也都是我告訴他的,徐天要不趕過去,你是不是早就順風順水瞭?別再裝模作樣,你這爹沒瞭。”

說完,柳如絲扣上電話,萍萍合上瞭箱子。

柳如絲看著萍萍,問她:“提得動嗎?”萍萍試瞭試,有點吃力。

柳如絲看著那箱金子,心裡像是又斷裂瞭什麼,道:“以後這就是咱們的親爹親媽。”

鐵林努力咽下一大口飯,端茶碗喝水。沈世昌放下電話回到桌邊問:“卡住瞭?”

鐵林嘴裡含混著:“咽下去瞭。”

沈世昌陰沉著臉:“不要急,吃魚要仔細。”

“沈先生,您真穩當,見著您就踏實瞭。”

“我叫你辦的事辦好瞭?”

“殺我倆兄弟是嗎?辦一半兒瞭。”

“一半?”沈世昌問。

“這會兒金海估計沒命瞭,我自己下不去手,獄裡暴動瞭,他當瞭那麼多年獄長,牢裡都是仇人。”鐵林說得輕松又自豪,長根瞪著鐵林,眼裡全是惡心厭惡。鐵林用筷子指著長根:“別再瞪我啊,都是幫沈先生做事的。”

“徐天呢?”沈世昌又問。

“弄他就幾分鐘的事,隻要我想,但您得給我吃個定心丸,外頭撤軍瞭,心慌。”

沈世昌說:“給獄裡打電話。”

“打唄。”鐵林無所謂地說,他用筷子撥著魚,三下有兩下撥瞭個空,“是得仔細著點,這魚都是刺……你們打啊,這電話我不會用。”

長根無奈,去拎起電話撥號,又遞給鐵林,鐵林晃悠著起身接過來:“喂,是我,金海死沒死?”

那頭接特務拿捏不準:“死瞭吧,剛才下面響警報,正要下去看。”

走廊裡傳來紛亂的腳步,特務問:“老大,你在哪兒呢?”

“在沈先生傢。”

“肯定打死瞭,我看一眼去。”

鐵林那頭掛瞭電話,辦公室門被推開,特務看到華子和二勇等一幫持槍獄警。

特務掛上電話,想去掉頭拿槍,二勇向桌子打瞭一槍,木屑飛濺。金海進來,看著破損的桌子,二勇內疚地看著金海。

鐵林落下電話,重新回到餐桌上吃飯。

沈世昌問:“金海死瞭?”

“死瞭,我的人下去看一眼,再打電話過來。”鐵林繼續吃魚。

沈世昌咬牙說出三個字:“殺徐天。”

鐵林等的就是這三個字,這是他討價還價的籌碼:“行,但費些事兒,人在外面呢。”

沈世昌見過很多見利忘義的人,但鐵林的樣子仍然令他吃驚:“這麼痛快?”

“想通瞭,跟您一條道走,但得讓我見著亮兒。”

“獄長已經當上瞭。”

“共產黨來瞭之後呢?”

“一樣。”

“共產黨來瞭您做什麼?剿總沒瞭。”

沈世昌篤定著:“華北人民和平促進會,我一樣管政法。”

“真事兒?”

“何思源是我多年老友。”

“田懷中也是你老友”。

“世道換瞭,老友就是老友。”

“國軍光復北平呢?”

沈世昌起身從檀木案子上取過一個檔案袋。鐵林繼續吃著魚:“這是啥?”

“已經給你準備好瞭,南京正式委任,無論北平是否光復,你都是黨國少將。”

鐵林抽出檔案裡的委任狀看瞭半天,做夢一般,相比之下,魚也沒瞭滋味。

沈世昌看一眼鐵林:“保存好,鐵少將,這是保密局正式在編的,國軍光復,重設北平站就是你當傢。”

鐵林呢喃著:“沈先生,跟您還真跟對瞭。”

“東交民巷的小樓可以搬進去住,以後就是你的。”

“柳如絲怎麼辦?”

“不用管,隻需要再把徐天殺掉。”

鐵林開懷大笑:“必須的呀,都得跟田丹一樣死瞭,咱們心裡才踏實。”

長根厭惡地看著鐵林,鐵林起身盯著長根:“啥意思?真惡心……起開!”

鐵林酒氣上頭,剛出沈傢門口,就蹲在墻邊嘔吐。良久,他站起身子看著幾個車夫:“……徐天叫你們在這兒?回傢吧,摟媳婦比啥都強。”

車夫們不理會,長根出現在門口,遞過那隻檔案袋。鐵林接過來裹在懷裡,又拿出來看看:“差點白忙乎,把少將忘瞭。”

長根居高臨下地看著鐵林:“你真可憐。”

鐵林想要說什麼,話到嘴邊卻變成瞭:“給口水喝,有嗎?”

長根沒理會,消失在院裡。

沈世昌再次提起電話打到京師監獄,長根從外進來,站在門口。

辦公室裡擠滿瞭獄警,金海坐在椅子裡,他將桌上的東西一樣樣挪動,擺回原來的樣子,將特務遺在桌上的槍挪到一邊,又看著不順眼,拉開抽屜放瞭進去。最後,金海撫著被打壞的桌子,那名特務顫抖著,華子看著二勇,二勇更內疚瞭:“……老大,金條拿回來瞭,四十多根。”

“你們拿回來的?”

“沈世昌吐出去那四十根不算,這四十多根從黃處長車上拿的。”

“在哪呢?”

“樓下。”

“拿上來。”

聽完,二勇立即拉著一個獄警轉身跑出去。

電話鈴響,金海接起電話,將聽筒舉到特務耳邊,特務顫巍巍地道:“京師監獄。”

沈世昌的聲音傳出來:“我沈世昌,金海死瞭嗎?”

特務忐忑地看著金海,不知該如何回答,金海捂住話筒,悄聲說:“問他鐵林在哪兒。”

特務仍然顫巍巍地道:“在沈先生傢。”

金海眼睛一瞪:“問。”

特務接過話筒問:“鐵林……老大呢?”

沈世昌不耐煩地道:“走瞭,告訴我金海死沒死。”

金海捂住話筒:“叫鐵林聽電話。”

特務依言,沈世昌的聲音因為憤怒有些發抖:“鐵林不在!我才是你們老大,剿總政法處京師監獄的老大!”

聽到沈世昌震怒的聲音,金海奪過話筒說:“從來沒見你這麼失態。”

良久,沈世昌沒吭聲。

金海自報傢門:“我,金海。”

沈世昌失瞭魂一樣:“他走瞭。”

“畫收到瞭嗎?”

沈世昌竭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收到瞭。”

金海又問:“借條呢?”

“拿走瞭。”

“是個女人來拿的吧?”

“什麼人?”

“刀美蘭,我沒過門的媳婦。”

沈世昌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想怎樣?”

“先說賬,之前收到四十六根金條,是你替閨女柳如絲還的,不算借算還,借條得收走,沒錯吧?”

沈世昌那頭沒聲音,金海厲聲道:“老東西,這兒跟你算賬呢,認真點。”

沈世昌咬著牙穩住自己:“說。”

金海繼續說:“刀美蘭取走四十根,是我自個兒給畫估的價,那幅畫讓你說得神神叨叨,得值這麼多錢,怎麼還回來呢?說好買畫不能退瞭,清楚吧?”

“既然從牢房出來,怎麼不來找我?”

“急啥?要不瞭一會兒天就亮瞭,你不是不走嗎?鐵林算不算正經獄長單說,京師監獄有上百年規矩,我收進來簽瞭字的,出去最好也合規矩獄長簽字,要不然我一幫兄弟私自放人擔禍水,往後甭管這兒是國民黨的還是共產黨的,都說不通。好瞭,我和你這幅畫的賬清瞭,咱們現在說另外一件事兒,咱們倆有仇啊,你剛才問我,我為什麼不去找你。別急,你不是不走嗎?天一亮我就去找你。我活著,你得死,等我啊!”

沈世昌希望抓住金海的軟肋:“天亮鐵林要不去,你就在京師監獄等共產黨進北平?”

“鐵林要不來,那就是又慫瞭,到天亮隻能連累他留在獄裡的幾個兄弟變成死人。”那個特務在一邊抖若篩糠。

金海問華子:“一共幾個?”

華子說:“四個。”

金海重新對著電話筒說:“擺佈擺佈,從關我那間牢往外擺四具屍體,金海殺人越獄,我的兄弟們沒擋住,禍水輕點背個失職,不算放人。”

沈世昌那邊半晌沒聲音。

“喂?天亮找你,等著。”

電話那邊沒聲音瞭,沈世昌掛上電話,他回身看身後的長根和七姨太,身體裡泛起從未有過的絕望。良久,沈世昌讓七姨太收拾東西,又補充一句:“今晚就走。”

七姨太喜憂參半,長根明白沈世昌的絕望,問“去哪裡?”

“先出北平。”

沈世昌敗瞭,未來在哪,他也不知道,但未來一定不在北平。

二勇和一名獄警將小鐵箱放到地板上。金海打開蓋子看瞭看,又蓋回去:“……大傢夥兒分瞭。”

華子吃驚:“這,這是您的……”

“這跟我沒關系,分瞭。”

金海問:“怎麼沒見十七?”

華子搖瞭搖頭:“沒見著。”

金海坐在辦公桌前看一眾獄警都不做聲,他的目光在這些漢子臉上一個個劃過去,語氣平靜地道:“我就不站起來跟大夥說話瞭,有些累……華子、大劉、二勇,天亮咱們緣分就到瞭,我去南方。世道再變監獄還有,我犯事兒瞭,跟你們沒關系,我盡量做到有來有去不給大夥兒添麻煩,你們也別出頭惹事兒,拖傢帶口都在北平,跟我一樣走犯不上……再說瞭,南方天兒熱,日子不如北平,北平好地方。”獄警們整整齊齊地低著頭站著,有一兩個年紀小的偷偷抹著眼淚,華子他們也都紅瞭眼圈。

看著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們,金海心裡翻江倒海地難受。他一再告訴自己,他是大哥,得穩住。他扯瞭個笑:“不給大傢添麻煩,還是沒少麻煩大傢……把金條抬出去吧,這屋我一人再待會兒。”

華子用袖口擦瞭擦眼睛,和二勇去抬起小鐵箱。

十七傢是個歸整的一進院子,沒有雜居。狹小的天井上方信號彈的光亮將小院映得時明時暗,城市裡依然零星的槍聲。院裡長滿荒草,像是從來沒人走動過。

一個廂房裡晃著燈火,屋內立著一盞煤油風燈。昏暗的光線伴隨外面時而閃起的火光,映照著一排幾十把奇特的刀。

是凌遲刀,既笨拙又精巧,透著冷酷。

大概有二十多把,從大到小排列在一整張牛皮封套上,其中有一個位置缺瞭一把。一隻手伸過去,將空位邊的那支抽出來,是十七。他撫瞭撫抽出來的刀,把它收入衣襟,然後將整張牛皮封套卷起來,形成一個背囊。十七的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他從炕角拖出一隻木箱,從木箱裡取出一個包袱,解開,裡面是各種女人用的東西。赫然有一件小紅襖,小朵的紅繩金鈴也在其中,還有田丹的紅線手套,十七拿起田丹的紅線手套,將自己的雙手套進去,抬起手反復看著,送到鼻下嗅……

十七戀戀不舍地脫下手套,放入那堆女性用品裡。他換瞭件利索一點的外衣,將包袱系回去,與牛皮刀套一起背起來,從廂房出來。他趟過天井中間的亂草,往對面廂房走去,這個廂房的燈光很昏暗,詭異地供著許多牌位,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躺在榻上。

十七進來大聲地說:“媽,我上班去瞭?”

老婦顯然耳背,瞟瞭他一眼,點點頭。

“燈放在這裡,飯我回來給你做。”

老婦閉上眼睛,十七背著兩個包袱往院門口走,他穿著新換的那件外衣,胸襟上少瞭一副盤扣。

僻靜的胡同,人力車停下來,車夫說:“這裡第四傢。”田丹四顧著下車。

一邊,十七打開院門,外頭的胡同空無一人。

另一邊,田丹走上臺階,來到院門前。

一邊,十七帶上門,緩緩走出胡同。

另一邊,田丹推著院門,門上有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鎖。

田丹和十七邁著相同的步伐,走在不同的空間,田丹逐步走向深淵,一個院落中的,一個謎團的深淵;十七也逐步走向深淵,一個世界,一個罪惡的深淵。

田丹借著光亮看鎖上的銹,問車夫:“這裡是小紅門絨線胡同?”

車夫回答道:“這北絨線胡同,去北池子不過小紅門。”

田丹想瞭想:“走吧,去北池子。”

車夫有些擔憂:“田姑娘,您這大晚上滿城轉,真不用跟少爺說一聲?”

田丹問:“他在哪裡?”

“珠市口跟東傢過小年。”

田丹有些驚訝:“徐叔回珠市口瞭?”

“回沒回不知道。”

北平街道,撤退的部隊一直在向城外湧動,十七背著兩個包袱,貼街邊行走。

照相機修理鋪裡,收音機開著,半醉的丁老師在貨架後面哼哼著準備上床。突然,外頭傳來敲鋪門的聲音。丁老師愣瞭愣,當沒聽見,敲門聲卻越來越響,而且執著得要命。丁老師不耐煩地起來,繞過貨架櫃臺去開鋪門,嘴裡一直嘟囔:“有完沒完?大晚上還來,這個點兒誰還會來取相……”

打開鋪門,丁老師看見的是十七,十七眼神冷冷的:“我來取相機。”

那是一張沒有血色的臉,丁老師心頭生出一陣涼意:“什麼點兒瞭。”

十七從兜裡掏出一張存取票:“萊卡3D,修好瞭嗎?”

丁老師克制著緊張,道:“修不好瞭。”

“送來的時候,您說能修。”

丁老師看著十七胸襟缺盤扣的地方,盡量不讓自己顫抖:“……鏡頭跑光瞭,隻能換一個。”

“給我吧。”

丁老師從櫃臺下拿出相機,十七問:“多少錢?”

“……沒修不收錢。”丁老師的身體仿佛被凍住瞭一般。

“謝謝。”十七轉身走瞭。

丁老師愣瞭片刻,身體恢復瞭知覺,趕忙披上大衣跟出去。

相對安靜的街道裡,十七快步走,丁老師遠遠地跟上來。街邊停著一輛卸草料的大車,十七走過大車消失,丁老師快步攆瞭上去。

十七停在大車前,兩個包袱在地上,他伸出凌遲小刀。丁老師攆上來,感覺光亮閃過頸側一涼,血突突地從頸側大動脈湧出來。十七接住倒下的丁老師,把他拖到大車後面,扛到車鬥裡,扒拉車上的草捆蓋住丁老師的身子,然後揀起地上的兩個包袱往回跑。

車夫從鄰近的大車店走出來,卸下兩個草捆繼續往裡面搬。丁老師在大車後面的草捆裡抽搐。

十七跑回鋪子,他將相機放回原處,觀察著,隨後進入櫃臺,躲到貨架後面。他掀開丁老師的被褥,露出小手槍。十七沒有理會手槍,將包袱裡的女人用品零散著塞到床裡面,又將牛皮刀套半開,塞入床底下,準備離開。

此時,燕三走回來,他看見鋪門半開,裡面有燈光。十七重新翻找那些零散的女性用品,終於翻到田丹的紅線並指手套,他將手套揣到懷裡再次準備離開。

外面傳來推鋪門的聲音,燕三邊推門邊喊:“丁師傅。”

十七繞開燕三進來的線路,翻上貨架頂端。

燕三走進櫃臺:“丁師傅,我回來瞭,今晚就跟你這兒蹲著,小紅襖不來取相機……”

燕三的聲音突然停下來,他看到床上露出的一角紅色。他伸手去抽出來,赫然是一件女人的小紅襖。再翻,陸續看到其它女人的東西,再尋到賈小朵的紅線小金鈴。

十七在貨櫃頂端趴著,他甚至有心情將自己的手一點點套入田丹的紅色並指手套。

燕三翻找的速度越來越快,他從床下拖出瞭牛皮刀套,凌遲小刀叮叮當當地散瞭一地。

“……王八蛋。”燕三抓瞭把大一些的刀跑出鋪子,在門口四處張望,又手足無措地跑回來:“王八蛋!”燕三重新奔出鋪子。

十七從櫃頂翻下來,最後看瞭一眼相機,轉身離開鋪子。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