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街道,撤退的部隊在向城外湧動,燕三在人群的間隙裡奔跑。仍是那條相對安靜的街道,那輛大車還停著,草料快卸光瞭。小駱駝在大車後面,吃地上的草料。氣絕的丁老師就在駱駝眼前,躺在血泊裡。
小駱駝仿佛沒看到他一般,隻顧著吃。車夫從街邊的大車店出來,見到小駱駝,嘟囔著:“這怎麼一駱駝啊!”他繞去車尾趕駱駝,卻看見車板上趴著一個人,他不耐煩地說:“這人是不是喝多瞭!醒醒,醒醒!”
車夫看到車板上的血,才發現丁老師已經氣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又一骨碌爬起來喃喃地說:“殺人瞭……”
十七快速奔回來,車夫見到人膽子大起來:“哎,哎!殺人瞭!”
十七跑到近前,直接用刀割斷栓著牲口的繩子。他跨上車,拔鞭子抽瞭牲口一鞭。
大車向前跑起來,車夫急瞭,在後面猛追:“哎,你誰啊……”
十七回身一鞭,趕著大車徑直往夜幕裡去,把車夫落得老遠。車上剩餘的草料一路灑落,小駱駝碎步跑起來,跟著地上的草料。
徐天傢門口,徐天還固執地坐在前兩天徐允諾捏著手雷擋著小耳朵那幫人時的那個門檻上,祥子在旁邊勸:“少爺,子時瞭。”煙花和照明彈把夜空照亮,還把顏色映在傢門口對面的墻壁上。徐天呆呆地看著天,祥子想勸徐天休息,但又不敢多言語。徐天沒說什麼,站起來回身進瞭院。
後院關老爺的廂房門關著,裡面唱機傳出京劇唱腔的聲音。徐天從前院走進來,拉開廂房的門,關寶慧和關山月衣裳整齊,各自呆坐著。頭一回聽到唱機放京劇,關山月卻一動不動。
徐天看著兩人,說:“……都說瞭吧,別瞞。”
關山月眼瞧著徐天,嘴裡開始哼哼,跟上瞭唱腔的節奏。徐天將目光移向關寶慧,關寶慧低著頭,不敢看徐天:“那天晚上,徐叔把鐵林叫到房間裡,聽見房裡打瞭一槍。”
“然後呢?”
“他把徐叔帶走瞭。”
徐天眼裡噴著火,聲音都劈瞭:“你們就看著?”
“爸說的,我不在。”
徐天眼裡的火又有瞭新的內容,是悲痛,是懷疑,是絕望:“你在也看著?”
關寶慧又要掉眼淚,徐天大吼:“我還沒哭呢!”
吼完瞭,徐天又忍下怒氣,接著問:“聽清楚是槍響嗎?”
“房裡有血。”
“哪有血?”
“我擦掉瞭。”關寶慧聲如蚊吶,徐天脖子上的青筋鼓起,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寶慧,要臉嗎?我爸十六歲給你們傢做包衣,拉車拉到三十多,大清朝早沒瞭,一樣把你們當主子供,自己啥也不舍得,好吃好喝捧後院,前院往外是東傢,前院往裡照樣是下人。攢下錢買這兩進院子地契都不好意思寫自己名兒,寫的是你們倆……”話說到一半,徐天再也說不下去瞭。
徐天轉身往外走,關寶慧看瞭眼關山月也跟出去。徐天走進徐允諾的房間,看著門框和地上擦拭過的痕跡。關寶慧怔在院子中間。
徐天從徐允諾住的廂房出來,看都沒看關寶慧,往自己廂房而去。徐天拖出床下面兩隻破木箱子,手雷滾出來,他一隻一隻地抓起來往大衣兜裡塞。
關寶慧進來,站在徐天身後看著,口中不住地哀求著:“天兒,天兒……”
“起開!”徐天轉身撞到桌子,照片掉下來,拍在眼前。小朵在照片裡勾著徐天的手指,忐忑又歡欣地笑著,徐天瞧著小朵,腦子亂瞭,身體也木瞭。
關寶慧拉著徐天的胳膊哀求著:“天兒,鐵林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今晚送我爸回傢!”徐天暴怒,一陣陣地發暈。
“他都說瞭。”關寶慧還抱著一絲希望。
徐天指著徐允諾房間的方向:“房裡怎麼開槍的?血是怎麼回事!”
“說送沒準就送回來瞭,他也不容易,興許啥事兒耽誤瞭,興許明兒一早回來。”關寶慧手腳發涼,她明知不可能,但她現在唯一能相信的,就隻有這句謊言瞭。
徐天盯著關寶慧:“寶慧,還能信他嗎?”
關寶慧去掰徐天掌中的手雷,又一隻一隻地把剩下的手雷從徐天兜裡往外掏:“看在我的份上,天兒,求你瞭,這是要幹嘛呀……”
關寶慧一邊說一邊哭著,聲音都啞瞭:“找他也找不著,獄裡你也進不去,再等等,他再怎麼著也知道好歹……”
外頭院子裡傳來燕三破瞭嗓的聲音:“天哥,天哥!”
徐天起身出去,關寶慧蹲著哭。燕三手裡提著一把不大不小的刀,看到徐天從屋裡走出來:“……小紅襖,他就是,那修相機的是小紅襖。”
徐天還怔著。
“東西都在他那兒……凌遲刀,好幾十把……”
大車一路顛簸,一路往下灑稻草,還滴著丁老師的血。終於,丁老師也滾下板車。十七勒住牲口躍下車,抄瞭大車上的一把鐵鎬,去地上拖丁老師。拉大車的牲口拐瞭個彎,往原路小跑回去。
另一邊,兩輛人力車拉著徐天和燕三奔跑。十七將丁老師拖到路邊荒地裡,累得直喘。路邊圍著一些人,那個卸草料的車夫在喊:“殺人瞭,扭頭工夫車後頭躺一死人,都是血,都是血……”
“把的我馬車也給搶走瞭,你說多孫子呀!“車夫控訴著。徐天和燕三的人力車到近前,圍觀的人七嘴八舌:“找警察啊!”車夫無奈地說:“這節骨眼哪還有警察,當兵的都撤瞭……”
徐天扭頭看著車夫和地上的血,又和燕三奔進照相館。燕三指路:“這兒,後面。”徐天跟著燕三轉入櫃臺到貨架後面,燕三繼續說:“都是女人用的東西,還有件紅襖,您看刀……”徐天揀起賈小朵的紅繩小金鈴,燕三悲痛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就在眼皮子底下,這孫子把我們都蒙瞭。”
徐天將紅繩小金鈴套入自己的手腕,回頭死死地盯著燕三,眼裡像是要滴出血:“你沒一直在這兒?”
“開始在,他跟外面喝酒,我中間送瞭趟纓子,再回來人就沒瞭,床掀開都是這些玩意兒!”
徐天一巴掌打到燕三頭上:“我讓你在這兒蹲著。”
燕三羞慚不已,徐天呢喃著:“田丹說他不是小紅襖。”
“東西都擺在這兒瞭,相機也是他的。”
徐天大吼:“誰會把東西擺在明面兒上,人跑瞭,再告訴咱們他是小紅襖?”
燕三不言語,徐天上下打量著貨架:“你回來的時候鋪門是開著的還是鎖著的?”
“開著。”
“人跑瞭不鎖鋪門?”
“都跑瞭……”
徐天蹬上貨架查看,然後下來瞪著燕三,燕三抬頭:“幹嗎?”
“你回來的時候小紅襖就在這架子上!這兒是我收拾的,上面的東西都挪一邊正好趴一人。小紅襖怕瞭,回來栽贓,鋪門沒關,丁師傅是跟著他出去的。”
“跟著他出去,小紅襖怎麼把東西放這兒?半道甩瞭丁師傅又回來?”
徐天怔瞭片刻,轉身往外跑,燕三跟出去:“哎,天哥……”
另一邊,十七揮鎬子開始刨土。十七刨得辛苦,索性脫瞭外衣,掄開膀子刨。田丹的並指手套被放在外衣上,那是他力量的源泉。
車夫還站在路上跺著腳說:“缺八輩子德的東西,殺人撂我車上,還把車趕走,養瞭十多年的老牲口,跟自己傢裡人一樣……”
徐天和燕三奔過來,祥子和另一輛人力車跟著。徐天撥開圍觀的幾個人問:“殺人的長什麼樣?”車夫搖頭說沒看清。
“那個被殺的呢?”
“也沒有看清。”
燕三插話:“穿啥衣服?”
“藏青褂子……你們誰啊?”車夫被兩人的樣子嚇住瞭
“警察。”
徐天彎腰看著地上的血跡和草屑,問祥子:“帶手電瞭嗎?”
祥子掀開車座,從底箱掏出手電,另一個車夫也掏出手電。徐天接過手電打亮,開始沿著血跡跑,燕三和兩個車夫跟瞭上去。
另一邊,坑已刨好,十七將丁老師往坑裡拖。
地上的血跡和草屑時多時少,四人循跡而行時快時慢。祥子指著:“少爺,這裡有草,往那邊去瞭!”四人奔過去。
另一邊,丁老師滾進淺坑,十七開始填土。
四人循跡過來,失去瞭方向,燕三喘著氣嘟囔:“沒瞭……”徐天慌亂地四顧著,土路上跑過來一輛沒有車夫的大車,牲口旁若無人地埋著頭邁著小碎步。大車擦過四人,徐天看到瞭車板上的碎草屑和大片血跡。牲口拉著大車跑遠,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徐天感覺血沖上腦門:“順車轍走!”
十七填著土,郊路上兩支手電光晃過來。十七停下鎬子,怔怔地看瞭一會兒。手電光劃到十七身上,十七俯身抓起外衣和田丹的手套,一邊穿衣服,一邊返身往黑暗裡跑。
燕三看到瞭黑影,喊道:“站住!別跑!”
十七跑起來,兩隻手電光並不強,隻間或照到一個朦朧的背影。
“站住!”四人跑到坑邊,坑中還露出一隻腳,徐天躍下坑扒拉土,手電光照到丁老師的臉上。燕三和另一個車夫共用一支手電,已經往十七的方向追去。徐天兩次想爬出土坑都又滑瞭下去。
祥子幫徐天爬上來,徐天打著手電,一聲不吭地追瞭上去。
荒郊漆黑,手電光微弱。十七時而奔跑,時而躲藏。四人時而看到人影,時而失去方向。間或升起的信號彈映照出十七的身影,也映照出巨大的城墻。五個在荒郊奔跑的人,仿佛跑在魔幻的路上。
徐天腳步虛浮地跑,有時候他在追那個間或出現的人影,有時候隻是在單純地奔跑,他的聽覺越來越沉。突升的信號彈使他暈眩不已。
徐天腳步虛浮,被祥子扶住:“少爺?”
祥子的聲音很遙遠,頭頂又升起信號彈,徐天推開祥子,繼續奔跑。他突然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時和父親的對話,一切都是模糊的,隻有徐允諾的聲音清楚無比:“兒子,跑不動瞭……頭暈不暈?”
徐天說:“不暈。”
“等會兒,真不暈?”
“羅嗦,您還有話沒?”
“有話。”
徐天站定瞭,喘著粗氣看著徐允諾:“說。”
徐允諾張瞭張嘴,想說什麼又咽回去瞭。他看著徐天搖搖頭,又點點頭:“沒瞭……”
徐天拉起車跑,徐允諾又在後面跟著跑瞭一段,距離越拉越遠。徐天轉過街角時回頭看瞭一眼,夜街上,老太龍鐘的徐允諾扶著膝蓋喘息,還時不時地直起身朝跑遠的徐天揮揮手。
沒瞭,真的就沒瞭?睜著眼,徐天覺得這個世界如此陌生。他向四周看著,試圖找老爹,但這片荒郊是陌生的,甚至連珠市口都是陌生的,北平也是陌生的,所有的東西都和自己隔著一層膜。小朵沒瞭,爹不見瞭,兄弟散瞭,自己在這世上真成瞭遊客,成瞭陌生人。
絕望、不甘、恐懼、悲痛一同噴湧出來,徐天的身體被抽空瞭,祥子眼看著徐天撲倒在土裡,立馬去扶:“少爺……”
徐天不省人事,小金鈴掛在他的手腕上。
燕三和另一名車夫從荒野奔到大街上,兩人完全失去瞭目標。燕三拉風箱一樣地喘著,他看著邊上一樣喘的車夫:“這孫子比你們拉車的還能跑……”
十七平息呼吸,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胡同裡。
鐵林站在關山月的房間裡,看著關寶慧和關山月,連呼冤枉:“徐叔在獄裡,大哥也好好的在獄裡,騙你們幹啥?知道今天晚上多少事兒嗎?國軍在撤,好幾十萬人呢,現在還在撤著……”
關寶慧緊握著雙手,睜著一雙無助的淚眼;關山月拄著白蠟銀頭槍,對他虎視眈眈。
鐵林接著說:“明天再把徐叔和大哥送回來就不行?為啥要我辦的事兒,立馬就得辦,喘氣兒還得往上倒一口,稍晚點所有人就都不對付瞭。我就是憋著壞,就要跟我翻,我是不是得先跟你們翻啊!”他的氣憤讓謊言顯得很真實,關寶慧和關山月都沒吱聲,鐵林見好就收,直接起身,沖著關寶慧說:“跟我回傢。”
關寶慧執拗著不走:“我等徐叔回來。”
“他回不回跟你有啥關系,徐天呢?”
“出去瞭,好像小紅襖找著瞭。”
鐵林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不可理喻的:“還小紅襖,我現在和從前不一樣瞭,不是催班、獄長,聽說過少將嗎!你男人是少將,我容易嗎?大哥當獄長的時候放個人有多難,現在我當獄長,叫放人就得放?”
關寶慧卯足瞭勁:“就得放!”
鐵林一愣:“還跟我嚷嚷。”
關山月瞪圓瞭睛眼:“老夫還要滅一滅亂臣賊子!”
鐵林又一愣:“爸,您到底糊不糊塗,這麼些年我都糊塗瞭。”
“番賊!誰是你爸。”
鐵林沉吟瞭一下:“……您一點都不糊塗啊?”
“悔死我瞭,那一晚嚇得我心驚膽顫,眼睜睜地看你將允諾擄走,如今送上門來,快快放允諾回傢,要不然看槍……”說完,關山月舞瞭半個槍花,被鐵林一把奪過來扔一邊,老爺子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關山月急瞭,拾起槍當棍用,開始抽打鐵林,關寶慧攔著:“爸,爸……”
鐵林躲著:“再打,我真急瞭啊!”
見到關寶慧阻攔,關山月邊打邊罵:“小畜牲,連你一起打!”
“走啊,鐵林!”關寶慧一邊攔著關山月,一邊將鐵林推出去。
關山月舞槍追出來,關寶慧將關山月推回房間裡:“爸,你別瘋瞭……”說完,哭著轉身離去。
鐵林將關寶慧塞進車裡,自己也進入吉普車。關山月在車後把槍頭抵進車下面,企圖將車挑翻,還喊著:“你不得好死!”
鐵林迅速把車子開走,隻剩關山月提著槍立在街頭,一腔熱血,意猶未盡。
沈世昌傢門口停著小汽車,三個車夫看便衣軍人陸續從院裡提箱子往車裡裝。領頭的車夫打起瞭精神:“要跑,去找少爺。”一個車夫立刻拉著車離開。
院子裡還有一大堆箱子,七姨太指揮著:“後面還有箱子,不要忘瞭。”
便衣軍人說:“太太,車放不下瞭。”
七姨太為難瞭:“東西到上海都要用的……”
沈世昌換瞭身利索的衣服,長根在後面替他翻平衣領,沈世昌沉沉地說:“長根,我就不帶你走瞭。”
長根的手停在沈世昌的領子上。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我的緣分盡瞭。”
長根依然翻平瞭沈世昌的領子,垂手下來。
沈世昌淡淡地說:“往後還有幾十年,隻要一想起你出賣過我,心裡就會難受。”
“明白,我也難受。”
“這個箱子裡有八根金條,你的。”
長根紅眼圈瞭:“先生,為什麼不殺我?”
沈世昌沒有回答:“為什麼讓田丹活著?”
“想修來世。”
沈世昌嘆瞭口氣:“現世偷生,沒有來世。”
“您以前告訴我有的。”
“其實沒有。”
長根看著沈世昌的背影,心中酸楚難當:“先生,這輩子長根不能再報答您瞭?”
沈世昌停下,卻沒有回頭:“我以為你不想報答。”
長根幾乎哀求道:“隻要讓我跟著先生……”
沈世昌終於回頭瞭,看著長根說:“最後替我做件事,我們便一世兩清,把徐天、金海兩傢都殺掉,殺光。”
長根怔著。
沈世昌從抽屜裡拿出手槍放到懷裡,轉身走出房間。長根跟出去,沈世昌向院子外面走,留給長根的仍舊是一個背影:“走瞭。”
七姨太掛念的還是箱子:“還有這麼多箱子沒裝上……”
沈世昌冷冰冰地說:“不舍得箱子,人留下。”
“啊呀!”七姨太連忙抓起一個箱子跑出去。長根站到院子裡,幾個便衣軍人看著他。
長根問:“車裡還能坐幾個人?”
便衣軍人回:“隻能坐下兩個開車的。”
“你們倆去吧。”
“哥。”便衣軍人看著長根,不想走的意思很明顯。長根仍然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從廣安門跟撤退的部隊一起出北平,保先生到上……去。”
兩個便衣軍人一咬牙跟出去。這個結果他們早就料想到瞭,但人總是如此,可以接受相遇,卻無法接受分別。
院子裡還站著八個便衣軍人,長根進屋提著小箱子出來,打開箱子露出八根金條:“一人一根,各奔東西。”便衣軍人都站著沒動,長根把金條塞到每個人手裡,一個便衣軍人帶著哭腔勸道:“哥,我們回四川吧。”
長根沒說話,又挨個看瞭他們一眼,像往常一樣拍瞭拍他們的肩膀,隨後走回屋裡,掏出槍,上子彈。他聽到外面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都別動,共產黨華北城工部!”
陣嘈雜過後,院子又恢復瞭寧靜……
房門被打開,走進來的是田丹。長根看著田丹,既在意料之中又感到難以置信。
“沈世昌呢?”田丹問。
長根笑起來,自嘲、淒涼、釋然、無奈,心中百味雜陳。
“沈世昌呢?”田丹又問。
長根的笑逐漸凝固,道:“走瞭。”
“多久?往哪個方向?”
“做人有來世嗎?”
田丹急瞭:“快說。”
“剛走,廣安門。”
田丹往房外走,長根看著田丹的背影,輕輕說:“田丹,沒我你活不瞭。”
說這話的時候,長根的心感到莫名的安定。他希望自己能靠這一點善意修來世。面對田丹時他並沒有感到心慌,一種特殊的力量牽引著他,讓他遠離瞭恐懼這種平凡的情緒。他感到喜悅,心緒平靜,他沒想到自己走向宿命的過程竟然是如此的安寧。
田丹怔住瞭,回頭看向長根,長根朝她樸實地笑瞭笑,依稀能看出他在江油田野裡的模樣。
院子裡多瞭三個男人,領頭的是王偉民,便衣軍人都被押住瞭。
田丹從房裡走出來,有些怔愣。王偉民看出瞭田丹的不自在,關心地問田丹是不是不舒服,田丹側瞭側頭,示意他裡面還有一個人,讓他一並帶走。
這時房裡傳出悶悶的一聲槍響,王偉民持槍推門進去查看。半晌,王偉民退出來,低聲跟田丹說:“自盡。”
田丹嘆瞭一口氣。長根死瞭,幽幽舞臺上的生死劇,終於到瞭結局的時刻。
1949年1月22日,臘月二十四。
天已漸亮。那輛裝滿箱子的小汽車行駛在路上。一個車夫穿胡同過大街拼命追,有幾次差點失去瞭目標,但小汽車被撤退的部隊擋住瞭。車夫遇到徐記車行的同夥,示意大傢跟著:“是天少爺要盯的人。”
兩輛人力車加入,一輛吉普車在撤退的部隊中迂回行駛。開車的是王偉民,坐在後座的兩人是共產黨城工部的同志,副駕位坐著田丹。
田丹前方,晨光勾出城墻,城墻下面蠕動著黑壓壓疲憊的軍隊。
另一邊,廣安門外,柳如絲、萍萍、一個老頭和一個闊太太擠在一輛小汽車裡,城門洞狹窄,車和士兵擠在一起難以通行。司機不耐煩地摁喇叭,車窗外,行走的士兵軍官看著車裡衣著華貴的三女一男,目光透露出一絲危險。
柳如絲緊張地讓萍萍低頭,闊太太卻拉開車門下去頤指氣使:“讓一讓,你們這些當兵知道規矩嗎?讓開!”
柳如絲嘆瞭口氣:“戴老怎麼安排這幫豬一起走。”
幾個士兵已經將頭探進車裡:“什麼規矩?都改編瞭還規矩。”
老頭大怒著呵斥:“放肆!”
柳如絲知道和這種人在一起隻會死得更快,她轉身打開車門,叫萍萍下車。
“放肆……”還沒發完官威,老頭已經被士兵們拖瞭下車,與闊太太被軍隊的洪流推來搡去。
柳如絲和萍萍各提一個箱子被裹挾在軍隊的洪流裡,士兵們打量著格格不入的兩個女人。
“別看他們,順著走。”柳如絲對萍萍說,同時加快的腳步,努力讓自己忐忑的心恢復鎮定。
沈世昌的小汽車也在軍隊的縫隙裡緩慢行駛。從車內前後左右看出去,都是充滿敵意的軍人的目光,便衣軍人摁喇叭,沈世昌趕忙制止:“不要響喇叭,慢慢走。”
柳如絲和萍萍即將走出城門洞,前方隱約一片開闊,看不到邊際的軍隊行往太陽照進來的方向。
晨光直直刺入雙眼,柳如絲下意識地抬臂遮擋,懷裡沉重的小箱子跌落。箱子散開,黃澄澄的金條在光線裡無比耀目。
周遭一時安靜。
殘兵不如寇,金條把人心底的那點獸性全都逼瞭出來,柳如絲蹲下去撿,卻引來更多殘兵。萍萍拉著柳如絲小聲說:“……姐,不要瞭。”一隻手伸過來揀金條,又是一隻手。
柳如絲從低頭阻擋到再也克制不住心頭的怒火,站起來與士兵推搡撕扯,“起開!什麼玩意兒也配伸手,滾蛋!”
“姐,算瞭。”萍萍懷裡的箱子也跌落散開,露出半箱金條和一把M3沖鋒槍。
柳如絲發瘋似地扇士兵耳光,士兵迎著耳光,眼中看到的隻有金條。
一輛小汽車從後方駛來,如一片樹葉在洪流中搖晃的柳如絲隔著車窗看到瞭沈世昌,沈世昌也看到瞭他的女兒,車沒停,緩慢地經過,將柳如絲拋棄。
萍萍在人縫裡極力抓到那把M3沖鋒槍,她要將槍舉起來,卻被一個軍官抓住:“放下,這麼多人要幹什麼……”
萍萍與軍官較力,掙搶中扣動瞭扳機。沉悶的突突聲響起,子彈在青石城門道上迸出一圈火星。人流散開一個圓圈,隻剩萍萍一人站在中間。
兩隻箱子已經空瞭,金條一根都不剩。M3落在地上,人流重新合攏,將萍萍淹沒。萍萍感到身上陣陣發冷,晨光更加明亮,改編投誠的軍隊仿佛走向初起的太陽,城門洞還有一半在陰影裡。柳如絲朝她伸著手,喊萍萍的名字,然後被人流裹挾著推出城門洞,她竭力要逆流回去,已不能夠。
萍萍艱難地挪到人流的邊緣,在陰影裡倚著城磚墻慢慢坐下。她仿佛又回到瞭許多年前,也是這樣靠在城磚墻下,一隻手伸過來,她小心地抓住瞭,那隻手溫暖又柔軟,她現在還記得。但現在,她再也抓不住那隻手瞭,她發誓要保護柳如絲,她食言瞭。
萍萍的腹部都是血,看著城外的方向,始終沒有合上眼。
幾輛人力車從邊緣嫻熟地劃過,一一奔向城外,車邊的軍隊不再那麼擁擠。
晨陽刺眼,沈世昌瞇著眼睛,自言自語道:“出城瞭。”突然,一輛人力車橫到小汽車面前。又有幾輛超上來,堵住去路。便衣軍人摁喇叭,七姨太抱怨:“啥人啦,拉黃包車拉到城外頭來瞭,故意的……”
沈世昌陰著臉發瞭狠:“撞過去。”
便衣軍人猶豫著,沈世昌再次下令。
一輛吉普車超上來,橫到小汽車前面。車門打開,逆著光下來四個人。沈世昌費力地看過去,當先一人是田丹,兩個男人上前一左右拉開車門:“下來。”
便衣軍人想要反抗,但兩個男人手裡都持槍:“反抗就地格殺,都出來,槍扔下。”
便衣軍人出車扔槍,經過的軍人紛紛側目。
男人用槍指著車裡,冷冷地道:“沈世昌,下車。”
田丹臉色蒼白,捂著小腹的傷口,但目光灼灼如火。沈世昌知道,自己會被這火燒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