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沈世昌依然保持著風度,他下車走到田丹面前,問:“這位是誰?”

王偉民穩穩地握著手槍:“華北城工部,王偉民。”

沈世昌對田丹平靜地說:“丹丹,我接受改編。”

田丹看著沈世昌。他的頭發白瞭,臉上的皺紋亦如刀刻,父親也有這樣的皺紋,但他已經沒有機會見到這一天瞭。田丹緩瞭緩神,不容置疑地說:“你沒有資格。”

恐懼到瞭極點就變成瞭憤怒:“就你們四個人抓我?這裡有上萬國軍。”

田丹糾正道:“接受改編的國民黨軍。”

沈世昌冷笑一聲:“我喊一聲,你們就沒命。”

王偉民喊:“中國共產黨華北城工部抓捕沈世昌,幹擾反抗就地格殺!”

行走的軍人馬上讓出一個圓圈,繼續埋頭前進。

田丹看著還沉醉在權勢美夢裡的沈世昌,有些憐憫,她輕輕說:“我到北平那天你就應該想到現在。”

“要帶我去哪裡?”

“監獄。”

沈世昌苦笑著問:“坐牢?”

“審判。”田丹吐出兩個字,這是沈世昌最不想聽到的。

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一輩子左右逢源,一輩子受人尊重,怎麼可能要被別人審判,怎麼可以低頭?沈世昌怒道:“誰有資格審判我!辛亥年我主持湖北咨議局,十七年護法聯絡,二十七年顧問南京軍事委員會,三十二年負責綏靖公署,三十八年咨議北平,我是華北剿總高級參議!”

田丹看著失態的沈世昌,給他下瞭判決:“沒有剿總瞭,蠅營狗茍的一輩子到此為止。”

“那天晚上如果徐天沒趕到我傢,你已經死瞭。”

“之後沒有他,我也死瞭。”

“去那個車裡。”

沈世昌失瞭魂,木訥地走向吉普車。七姨太六神無主地喊:“老沈……”沈世昌停下身子,看著七姨太。七姨太哭瞭:“沒事的,我們找找人,認識那麼多人,過幾天……”

沈世昌手伸入懷裡摸瞭一會兒,好像是要摸什麼東西給七姨太。半晌,沈世昌摸出一支袖珍手槍。七姨太回頭看瞭看身後打開瞭槍機的王偉民,又回頭看向沈世昌,搖著頭把的手往他懷裡按:“老沈,娶我的時候你說要一起終老的。”

沈世昌笑瞭笑,眼裡一片溫柔:“騙你的,我已經老瞭,你這麼年輕。”說完,沈世昌抽開手轉身將槍舉向田丹,早有準備的王偉民開槍,沈世昌胸口綻出血花。七姨太怔著,如被抽空瞭一般不哭不喊,她茫然地看向四周,看見瞭隨著人流前行的柳如絲。

柳如絲看到瞭氣絕的沈世昌,又看到七姨太,她收回目光繼續前行,七姨太的眼淚滾滾而下。

田丹順著七姨太的目光看見柳如絲:“那是沈世昌的女兒,馮青波的聯絡人。”兩個便衣破開人流,阻住瞭柳如絲的去路。

田丹看著王偉民:“……我要去找一個人。”

王偉民有些擔憂:“身體可以嗎?讓他們跟你一起。”

“沒問題,有他們在很安全。”

王偉民看著一旁的人力車問:“這些車夫?”

田丹看著兩個便衣正帶著柳如絲回來。

王偉民告訴田丹:“上級命令我們的部隊進城之前盡快抓捕潛伏敵特,敵特名單正被分派到到城工部各組。”

“部隊什麼時候到?”

“三天後陸續進城,入城儀式在31號。”

田丹坐上其中一輛人力車,王偉民追問:“你去找誰?”

“徐天,沒有他就沒有我。”

“臨時聯絡處還是在四十三小學。”

“明白。”

柳如絲來到近前,七姨太已被便衣帶入軍用吉普車,柳如絲也被摁入吉普車。隔著車窗,田丹與柳如絲對視著,柳如絲眼神復雜,田丹讀不懂,也不想懂。她收回目光,對人力車夫說:“辛苦瞭,去找你們天少爺。”

柳如絲看著幾輛人力車將田丹護走,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以為自己會流淚,為萍萍,為沈世昌,為自己無望的未來和悲哀的過去。但終究沒有,看到便衣,柳如絲反倒生出一種平和,像一個破碎的泡沫,原先的光彩都沒瞭,散落成瞭點點水珠。抽掉那些虛無的空氣,泡沫恢復成瞭最初的形態——水汽。柳如絲的精氣神沒有瞭,柳爺變回柳如絲,在風中飄著的如絲般無所依的女人。

街上沒幾個行人,同仁堂藥鋪子的門隻開瞭半扇。門口停瞭十幾輛人力車和七八個車夫。徐天躺在一塊門板上,塗大夫搭著他的手腕,燕三和祥子一夥車夫屏息在旁。

塗大夫慢條斯理地說些聽不懂的話:“……肝燥火旺,洪脈寬大,來盛去衰,又像革脈,浮而搏指,中空外堅,亡血失精……”

“您說明白些,閉眼兩個多時辰,跟睡著瞭似的,到底有沒有事?”燕三聽不明白,有些焦躁。

“要看看舌頭。”塗大夫取瞭根壓舌木片,一點點撬開徐天的嘴唇,再撬開徐天的牙。

祥子有些不信任地問:“這樣行嗎?撬開他自己也不能往外吐舌頭。”

塗大夫用一個小手電打著湊過去看:“……舌裂失苔,口幹少津……”

燕三急瞭:“就說怎麼治。”

“氣血相撞,無處宣泄,試試放血。”

燕三驚訝地問:“都這樣瞭,還放血?”

“鬱結難平,元氣幹耗,少年可慮白頭,你們傢少爺今年……”

木片突然被徐天咬住,塗大夫試著抽瞭抽,木片咔咔有聲地被徐天咬斷,拔出去時隻剩下半截。徐天慢慢坐起來,吐出嘴裡的半截木片。他轉頭看瞭看四周,最終將目光停在塗大夫的臉上。

塗大夫一愣,問:“少爺今年多大?”

“這誰啊?”徐天問。

“大夫。”

“抓到瞭嗎?小紅襖。”

“跑瞭。”

“侯在槐花胡同的夥計回來說,沈世昌也跑瞭。”

徐天從門板挪到地上,塗大夫攔著:“哎,天少爺……”

徐天頂回去:“你才少爺,我是警察。”

塗大夫對著燕三和祥子說:“瞧見沒,火旺肝燥,還沒開方子呢!”

“我的方子您開不瞭,回珠市口。”說著徐天就往外走。

“試試,不治真不行,您二哥鐵林長年在我這兒治。”

徐天停下身子,回身盯著塗大夫。塗大夫也盯著徐天,卻慢慢湊近瞭去翻徐天的眼皮。徐天後撤瞭一步,問:“他那病治得好嗎?”

塗大夫垂下手又說些聽不懂的話:“表裡不一,陽虛陰旺,退必無生進可生。”

徐天往外走,燕三和車夫們跟出去,塗大夫追在後面:“哎,大早上叫人起來還沒給診資呢!診資!”

徐天坐上祥子的車,燕三也上瞭輛車。徐天說:“燕三,去平淵胡同看看大哥在不在。”

“哎。”燕三坐車離開,剩下的十幾輛車擁著徐天而去。塗大夫退回診所,半晌搖瞭搖頭:“惹不起。”

鐵林衣衫未脫地窩在被子裡,晨陽定在臉上,他卻打瞭個寒顫。鐵林翻身而起,回身看沙發裡坐著的關寶慧:“我怎麼回來的?”

關寶慧紅著眼睛問:“昨晚你喝瞭多少酒?”

鐵林自己呵瞭一口氣在手裡,湊在鼻子前嗅瞭嗅,沒回應關寶慧,起身去弄牙粉牙刷:“有吃的嗎?”

關寶慧冷冷地道:“什麼都沒有。”

“我下去刷牙。”

“就在這刷,不然又一天見不到人。”

鐵林從茶壺裡倒瞭杯水,拖過臉盆接著開始刷牙。關寶慧還不甘心,試探著問:“徐叔在獄裡?”

鐵林滿嘴牙沫,沒吭聲。

“珠市口以後是沒臉去瞭。”說著,關寶慧又要哭瞭。

鐵林草刷瞭幾下,漱著口含含混混地說:“早就不該去,你嫁人瞭,這兒是傢。”

“今天送金海和徐叔回傢,昨晚上你說的。”

“昨晚上喝多瞭,說啥不做數。”

“……怎麼不做數?”

“一會兒到獄裡處決金海。”

關寶慧沒聽清,呆愣著,鐵林補瞭一句:“槍斃。”

“為啥?”

“徐叔死瞭,金海知道,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

關寶慧的臉色煞白:“徐允諾死瞭?”

鐵林從櫃子裡翻出一些幹糧,胡亂地往嘴裡塞:“我殺的,扔什剎海裡瞭,離賈小朵幹活那茶水檔不遠,也不知道會不會浮起來。”

關寶慧如遭五雷轟頂,半天沒有緩過神。被幹糧噎著瞭,鐵林仰頭喝光茶壺裡的水,道:“以後咱倆過日子,跟徐天、金海再也沒關系。”

鐵林披上外衣要出門,又折回來將桌上的檔案袋收進抽屜,道:“共產黨進城獄長要當不明白,就指它瞭。”

鐵林離開房間,關寶慧入定一樣。直到下面傳來吉普車發動的聲音,關寶慧立即拉開抽屜,抽出檔案袋,看到鐵林的國民黨國防部二廳保密局少將委任狀,關寶慧跌坐在地上。

什剎海旁,茶水檔冒著熱氣。鐵林開車過來,慢行至河沿。鐵林看著平靜的河面,再看那些正在議論撤軍的人。他發動車子準備離去,車後傳來驚喊,人們紛紛往河沿看,迎著鐵林的車頭往後跑。鐵林看向後視鏡,什剎海沿飄起一具浮屍,圍上去的人越來越多,擋住瞭鐵林的視線。河岸圍觀的人中有徐記車行的車夫。

負責撈屍的幫工皺著眉頭問:“都泡發瞭,誰啊?”

車夫湊頭過去看,浮屍手腕上套著副黃楊木手串,手串中間的小木牌被水泡過之後,徐記二字清清楚楚。

化開的冰水上,那隻蟈蟈罐漂到岸邊,車夫撈起蟈蟈罐,失聲喊道:“我們東傢!”

說完,車夫拉起車便跑。鐵林坐在車裡,看見車夫在吉普車旁跑過。車夫的話在圍觀的人群中來回傳著:“是珠市口徐記車行的東傢……”鐵林面無表情地開車往監獄方向去。

監獄的小鐵門開啟,十七往監獄裡面走,他還穿著昨晚那套衣服。他顯得很疲憊,衣襟上少瞭一個盤扣。十七進入門禁區,華子迎上去,有些不滿:“昨晚去哪兒瞭?”

十七還是一副木訥的表情,說自己在傢。

“老大問你兩回。”

“不該我當班。”

華子看著十七紅腫的眼睛:“一宿沒睡?”

“沒太睡著,都在撤兵。”

“這節骨眼還有心思歇。”華子嘀咕著。

“我去看老大。”十七說著朝向裡的鐵門走去。

“這邊,樓上。”華子打開側門,走廊裡有不少獄警。十七看著周邊,走到辦公室前敲門。半晌,十七推門,探進身子。他看見四個特務被綁在一起坐在地板上,金海背身站在窗前。

十七小心地叫瞭一聲老大,窗下面院子裡,大鐵門緩緩開啟,鐵林的吉普車開進來。

金海轉過身,十七看著臉部青腫的金海,不知所措地又喊瞭一句老大。

“華子那兒有你一份金條。”

“我不要金條。”

“那想要啥?”

“啥也不要。”

金海的目光落在十七的衣襟上:“掉扣子瞭。”

十七低頭摸瞭摸,並不在意。

“一會兒我走瞭,以後凡事多聽著點華子的。”

十七問:“昨晚上獄裡怎麼瞭?”

金海擺擺手:“事過瞭,出去吧。”

鐵林進入門禁區,華子幾個獄警神情如常。鐵林問:“昨晚獄裡出事瞭?”

華子點點頭,看著鐵林,心中全是憤懣。

“我大哥沒事吧?”

“有事。”

“我的人呢?”

“在樓上。”

“開門。”

華子打開側向門禁,鐵林走進去。一直到上樓梯時鐵林才發現華子等人一直跟在他後面,鐵林停瞭下來,獄警們也跟著停下。鐵林覺出不對,但後路已堵,他隻得繼續往上。鐵林上到二層,轉過樓梯,看到二勇帶著一走廊的獄警,左右退開分出一條通道,華子一夥則堵住瞭後面的樓梯。

獄警手裡都拎著警棍,少將給瞭他底氣,鐵林努力把恐懼轉化成威嚴:“你們這幹嘛呢?華子?”

華子笑著憋出兩個字:“獄長。”

鐵林厲聲道:“還知道我是獄長?都下去,聽到沒?”

“老大等著你呢!”

“誰?”

華子一字一頓地道:“我老大,你大哥。”幾個字就把鐵林那層少將的殼扒掉。鐵林咬著牙想,必須堅強起來,扛過去,扛過去之後,自己將無堅不摧。

鐵林望向走廊盡頭的那間辦公室,未知在等待著他。打開辦公室的門,鐵林看到金海,不自然地喊瞭句大哥。

金海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朝獄警擺擺手:“別嚇著他。”又朝他招招手:“來,說兩句就走瞭。”

鐵林穿過獄警叢林,猶如行走在荊棘之上。他走進辦公室,金海在他身後關上門。鐵林看瞭看地上被捆在一起的四個特務,從腰後掏出左輪手槍。金海看瞭看鐵林的槍。

“大哥,我也是沒辦法瞭。”鐵林感到無助又冤枉。

“啥叫沒辦法?”

“沈先生一定要我殺你。”

金海並不怕,他不屑地說:“別娘兒們嘰嘰的,別人叫你殺你就殺,咱們不是插過香嗎?”

鐵林就那麼提著槍僵著:“就是為我自己也得殺,您活著,我這獄長當不踏實。”

“不是已經當踏實瞭?有政法處任命。”金海看著鐵林,“是怕我殺你吧。”

鐵林咬著牙道:“沒錯。”

金海離開鐵林,走到洗臉架旁,熟門熟路地往銅盆裡倒瞭熱水,抽架子上的毛巾:“毛巾你沒動過吧?”

鐵林看瞭看四個特務,又看向金海。金海聞瞭聞毛巾,浸入水裡,擦臉……鐵林腮幫子咬得鐵硬。金海背著身子,悠閑地說:“我看你是不是真出息瞭,外頭一走廊的人,槍在你手裡,我在這兒,順昨晚上的意思一股勁兒往下捋,打死我再琢磨怎麼活著出去。”

鐵林握槍的手在抖,金海將用完的毛巾搭回架子上,回身看著鐵林,意味深長地說:“敢豁命,就是真出息瞭。”

鐵林徹底軟瞭,手垂瞭下來,道:“大哥,我錯瞭。”

半晌,金海看著鐵林嘆瞭口氣:“徐允諾呢?”

“在珠市口,昨晚上送回去的。”

“從哪兒送回去的?”

“沈先生傢。”

“鐵林,要不要臉?”

金海暴喝,嚇得鐵林一縮脖子:“我錯瞭,大哥。”

“帶我去珠市口。”

“我不去。”

“徐叔活著,你才能活。”

“我的命還不頂一老頭?”鐵林覺得委屈又冤枉,兜這麼大個圈子,自己的好意還是沒人領情。

“徐叔是徐天的爸。”

“徐天是你兄弟,我不是?”

“你不是瞭,路你自己絕的。”

他的好意被人踩來踩去,得到的東西卻並不如意,這一切都讓他崩潰:“是你們要絕我的路!殺田丹是為瞭救你們,共產黨來瞭,還自己掐有意思嗎?誰也落不著好……”

金海看著已經癲狂的鐵林:“田丹還活著,沈世昌完瞭。”

“誰說的?”

“跟我去就知道瞭。”

鐵林顫著,被金海劈手奪瞭槍。金海將槍塞入自己兜裡,道:“鐵林,故念情份才帶你去珠市口,徐叔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親手弄死你。”

“我弄徐叔幹啥?啊?我弄他幹啥?挨得著嗎?都說送回傢瞭,你們為啥非把我往壞瞭想?田丹沒死我還能活嗎?獄長也別當瞭,徐天能饒我?我不去珠市口,打死我吧,死大哥手裡也值瞭。”看著鐵林又委屈又慫的樣子,金海百感交集地拉開辦公室的門:“華子。”

華子和二勇進來,將一份文件放到辦公桌上,金海轉向鐵林:“簽個字。”

“啥?”

“你是獄長,關我的時候簽過字,放出去也簽一個。”

“放出去?”

“放不放由不得你,簽一個,我兄弟就沒責任。”

鐵林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金海解釋道:“我做事講道理,死活都得有規矩。”

鐵林接過華子遞過來的筆,潦草簽字,把筆一扔。

“走吧。”

鐵林愣著不動。

“徐叔要是沒事,田丹和徐天那兒我替你說話。”

“你能說啥?”

“錯誰都會犯,留條命大傢還是兄弟。”

“大傢還做兄弟?”鐵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認你還是兄弟。”金海認真地說。

“共產黨田丹那兒,你做得瞭主?”

“做不瞭主,給你說幾句好話。”

鐵林搖瞭搖頭道:“大哥……剛才我想殺您來著。”

“想歸想,沒殺就有緩,我還想殺你呢。”

“大哥,您信我嗎?”鐵林雙眼通紅。

“見到徐叔就信。”

徐天傢門口停著幾十輛人力車,還有許多車夫。一夥車夫在院子裡,祥子從徐允諾房間出來。關山月紮著靠旗,拄著白蠟銀頭槍,也在院裡。

徐天問關山月:“鐵林昨晚回來瞭?”

關山月點頭。

徐天又問:“寶慧呢?”

關山月還是點頭。

“帶走瞭?我爸怎麼說?”

關山月連頭也不點瞭,隻是盯著徐天。

三四輛人力車擁著田丹回來,田丹剛下車,先前什剎海那個車夫從另一方向奔過來,急急喊著:“少爺在嗎?”

祥子從院裡出來:“在裡邊兒。”

車夫滿臉通紅慌張地說:“祥哥……東傢出事瞭。”

祥子的心懸瞭起來:“在哪兒?”

“什剎海,漂起來瞭。”

眾車夫沒聽明白。

車夫補充:“被扔什剎海裡,死好幾天瞭。”

眾人驚詫。

車夫手足無措地問:“怎麼跟少爺說?”

祥子盯著車夫問:“看清楚瞭?”車夫將泡壞的蟈蟈罐遞給祥子,一眾車夫屏著氣,感到要大禍臨頭。

祥子沒瞭主意,看向田丹。田丹往院裡走去,後面跟著祥子等幾個車夫。徐天從後院出來,正迎上田丹。徐天仿佛有預感一般,下意識地回避道:“你怎麼出來瞭?刀姨呢?”

“還在廣濟寺。”田丹眼睛微紅。

“你把她鎖院兒裡瞭?”

田丹欲言又止,車夫越聚越多,全都面色忐忑。

徐天看著田丹背後的祥子:“祥子。”

祥子硬著頭皮走出來:“少爺。”

“差個兄弟去把刀姨接回來。”

一眾車夫沉默著,這種沉默讓徐天毛骨悚然,那種異樣感侵襲而來,冷冷地爬上自己的手臂、脖頸、臉頰。徐天高喊:“沒聽見?”

一個車夫轉頭跑出去。

徐天又轉向田丹:“不歇著,你來幹啥?”

田丹拉著徐天,話在嘴邊打轉,就是說不出來:“徐天,聽我說……”

“我問你為啥不好好歇著。”徐天大聲說道,想要驅趕那股可怕的異樣感。

“沈世昌剛剛被處決瞭。”

“你處決的?”

“和城工部的同志。”

“你的事兒都瞭幹凈瞭,還來幹啥?”

田丹的眼淚掉下來,徐天運瞭半天的氣,問:“有啥好哭的?”

“他們說徐叔在什剎海,也許不是,我們去看看。”

“你們看去吧。”說完,徐天往自己屋走去,眾人僵在院子裡,徐天又從自己屋出來,茫然地走進徐允諾屋裡。那不是失落,不是悲痛,而是一種難以言說、不可名狀的可怖之物,這混沌的一團擠在徐天的心裡,不斷擴大。

“送我去什剎海。”田丹轉身出去,幾個車夫跟著離開,祥子一夥還杵在原地。

鐵林開著車,金海坐在副駕,華子和二勇在後面,往珠市口駛來。

另一邊,兩輛空人力車擁著中間一輛拉著田丹的,往什剎海跑去。

在徐允諾的房間裡,徐天愣愣地看著那架盆景,祥子挪進來,卻也無話。

徐天早已失瞭神:“田丹呢?”

“去看東傢瞭。”

徐天抬頭問祥子:“誰說我爸在什剎海?”祥子將泡壞的蟈蟈罐放到窗臺上,窗臺上還有幾個罐子,沐浴在陽光下。

徐天不去看那個蟈蟈罐,盯著祥子後面的車夫問:“你看見的?”車夫點頭。徐天呢喃著:“認錯人瞭。”

車夫訥訥地說:“興許,但腕上串著咱們徐記的牌子。”

祥子也勸說:“少爺,去看看吧,興許錯瞭。”

燕三跑進來,徐天目光煥散地看向他。燕三看著臉色不好的幾個人,聲音越說越小:“大哥沒在平淵胡同,就纓子在。”

聽完,徐天繞過門口的人走瞭出去。

什剎海河沿上圍瞭一堆人,車夫們拉著田丹過來。她下車往人群裡走去,圍觀的人趕忙讓開一條口子。

“徐記的人來瞭。”

徐天懵懵懂懂地上瞭祥子的車,燕三和一夥車夫跟著徐天而去。徐傢門口一時清靜瞭下來。另一邊,刀美蘭坐上徐天派來的人力車,也往傢中返。

鐵林的吉普車開過來,停在徐天傢門口。華子下車拉開鐵林一側的車門,金海和鐵林進院,華子和二勇跟在後面。

金海邊走邊喊:“徐叔,徐叔!”

鐵林邊走邊喊:“爸!”

院子裡傳來關山月的怒吼:“喊啥?”

鐵林沖著金海說:“在後院。”

金海交代著兩個手下:“你們在跟這兒待著,臉生別嚇著關老爺。”

鐵林先往後院去,金海跟進去。

後院,關山月挺槍對著鐵林怒喝:“反賊,還來!”

鐵林躲過關山月的槍:“徐叔在屋裡吧?”

說完,鐵林走到廂房門口,對著無人的房間喊:“徐叔,大哥我帶回來瞭。”鐵林一邊說一邊進瞭廂房,從門後抄瞭樣趁手的重物。

金海繞過關山月往廂房走,關山月大喝:“站住,我叫你站住!”金海在廂房門口停住,回身看關山月。

關山月沒說話,就那麼看著金海。片刻後,金海轉身繼續往裡走,剛一進廂房,鐵林從門側猛擊,金海前撲在地上。一下、兩下、三下,鐵林繼續猛擊,嘴裡喃喃道:“……沒轍大哥,徐允諾被我殺瞭,您替我扛不瞭,獄長不當就不當,兄弟現在是少將,共產黨來也待不長,等北平光復……”

金海耳邊嗡嗡地響,他勉力抄住擊過來的傢夥,兜裡的左輪槍卻掉瞭出來,鐵林放棄傢夥揀起槍。金海撲過去,摁倒鐵林,左輪槍抵在金海的腹部,一聲悶響過後,金海的身子松瞭勁。鐵林將金海掀到一邊,想站起來,衣襟卻被金海緊緊抓著。鐵林使勁掰金海的手,金海咬著牙說道:“……敢開槍打我,傻兄弟……”

關山月在外頭喊:“鐵林!”

鐵林驚慌失措,金海依舊死死地拉著他:“聽我說,聽著,出去別走前院,上房,別傷人瞭,到我這兒打住,有多遠走多遠……”

關山月出現在廂房門口,看著金海倒在椅子裡,怔著。

鐵林更使勁地掙衣襟,金海松開手,鐵林一個趔趄差點栽倒。金海看著鐵林被關山月一槍抽到身上。鐵林沒動,關山月又一槍抽上來,鐵林抬起左輪槍,關山月不管不顧地繼續抽著。金海一直盯著鐵林,用盡力氣喊瞭句:“鐵林!”

鐵林回頭看向金海,金海閉著眼朝他搖瞭搖頭。

鐵林將關山月搡開跑出廂房,抓過房簷下的梯子開始往上爬。

關山月追過去,嘴裡喊著:“別跑!”

金海掙紮著要起來,又跌坐回去,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血滲出來。屋裡隻剩下他自己,陽光照進來,把屋子分成陰陽兩半,金海坐在陰影裡。

二勇奔進屋子裡,金海臉色慘白,讓二勇把那關老爺練功用的巾子拿過來。二勇慌亂地扯過廂房一根練功用的帶子:“是這個嗎,老大?”

“對,衣服扣子給我解開,喘不過氣。”金海先去摸頸間的扣子,但手不聽使喚,總也解不開。

二勇跪在金海腳邊,給他解開頸間的衣扣,然後看向已經被血浸透的衣服。

“給我紮上。”

二勇驚恐不已:“老大……我送您去醫院……”

“先紮上。”金海吃力地撥開衣服,裡面血流如註。

二勇含淚咬著牙,幫忙將金海攔腰紮緊。

華子聽見聲音從前院進來直奔院墻,一邊爬梯子一邊嘶吼:“下來!”

鐵林已經躥到瞭房頂,他回頭用槍阻住下面的華子,猶豫著沒開槍,消失在屋脊上。關山月提槍追上梯子,卻連人帶梯倒瞭下來,華子重新扶起梯子,爬上房頂。鐵林躥房躍脊也不知要往哪個方向,他茫然地在房頂上停下來。他回望紫禁城的方向,又望向遠處的城墻。華子從他身後追來,高喊站住。鐵林看瞭片刻才又開始跑,他躍下院墻,往胡同外跑。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