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陰陰的,灰色的雲密密實實地遮住天空,像是要掉下來似的。北平街道上,撤退的輜重部隊雜夾著步兵,平民壓抑著心中的歡欣在街道兩邊看,間或有大膽的市民在輜重炮車裡穿行,從這邊跑到另一邊去。十七沿街低頭走著,世道變換與他無關,他走得滿懷心事。紮靠提槍的關山月在輜重部隊的縫隙裡,他精疲力竭,茫然地不知該往哪個方向。
安靜的街道上,鐵林隻穿瞭件單衣,手臂上卻搭著好幾件關寶慧的大衣。
四個男人和鐵林、關寶慧拐進胡同,鐵林越走越猶豫,問身旁的男人:“怎麼來這兒?這不胭脂胡同嗎,你們是南京來的人嗎?”
男人停在顧舍門口,鐵林皺著眉頭說:“這我熟啊,顧小寶的清吟小班。”
“潛反二組在這裡待命。”男人回答鐵林。
鐵林跨進去,關寶慧在後面跟著,兩個男人在後面栓瞭院門,另兩個男人推開大房的門,裡面有二十幾個荷槍實彈的特務,還有架電臺,由一個戴耳機的特務守著。
男人跟二十幾個特務介紹說:“這是鐵長官。”
二十幾個特務同時起身立正,鐵林站在門口愣瞭好半天,說:“就這麼些人?”
“其他兩個組在別的地方。”男人回答。
“也聽我的?”
“另外有長官指揮。”
鐵林聽瞭苦笑瞭一下,問:“都是少將?”
“統一聽南京方向調遣。”
鐵林不知道說什麼好瞭,他看瞭看周圍,說:“我睡哪兒?我帶著媳婦呢。”
男人出屋抬頭往上看,鐵林和關寶慧也出屋往上看,此時顧小寶倚在二層欄桿上嗑瓜子,馬上又抽身消失。鐵林看瞭關寶慧一眼,他的肩上仍然搭著那幾件女式大衣上木樓梯。
顧小寶又從盆裡抓瞭把瓜子,鐵林正好推開門進來,顧小寶就轉過身子對著鐵林嗑瓜子。
鐵林不可思議地看顧小寶,說:“合著你是保密局的人。”
顧小寶瞥瞭眼鐵林,繼續嗑手中的瓜子,好像外面的世道跟自己毫無關系一樣:“我就是個唱曲兒的。”
“唱啥曲兒,就是個賣身的。”鐵林不懷好意地看著顧小寶。
顧小寶生氣地喊:“去你的,姑娘我不賣身。”
“嘴收著點,我現在是黨國少將。”
顧小寶輕蔑地笑瞭一下,說:“少將元帥都行,我隻租房子。這兒沒客人聽曲瞭,我還有四個丫頭要養呢。”
“共產黨要進城瞭。”
“已經進瞭。”
“收這種房錢要殺頭的。”
顧小寶冷眼看著鐵林說:“那你呢?”
“我是他們的頭。”
“都是你的人?”顧小寶眨著眼睛看鐵林,鐵林也看著顧小寶,他的腦子不知道在想什麼,實際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什麼。鐵林將關寶慧的幾件大衣扔到床上,顧小寶以為鐵林又要占她便宜,忙說:“別來勁,本姑娘沒心情。”
鐵林哼瞭一聲:“當我稀罕,老子住這兒瞭。”
“讓你們待著,沒說這屋也讓住。”
“柳如絲那小樓都是我的,這破地兒我還看不上呢!”
顧小寶站起來,一臉不相信的表情看瞭眼鐵林,說:“柳爺那樓成你的瞭?吹呢。”
鐵林心裡的火被拱起來瞭,沖顧小寶喊道:“出去。”
“啥?”
“我媳婦要上來。”
“還你媳婦……”
鐵林離開房間走出去,對著天井裡的人說:“把這房裡的人弄下去。寶慧,上來。”兩個男人上樓來,鐵林沖關寶慧再次喊道:“寶慧,上來呀!”
憤怒的顧小寶被兩個男人架下樓,嘴裡還直罵徐天是個渾蛋。關寶慧擦過他們,走上樓。鐵林將那張委任狀立起來,又換一個地方立好,好像總是不滿意。關寶慧進來,像遊魂一樣地看著鐵林。
鐵林轉頭看著關寶慧,有些尷尬:“……咱倆住這兒瞭。”
“這是窯子。”關寶慧看著鐵林,目光疏離。
鐵林避開關寶慧的目光:“是清吟小班。”
“你說過跟著你有好日子過的。”
鐵林聽瞭這話心裡也不是滋味,他本想掙一個好前程,沒想到如今到瞭這般田地。他無力地安慰關寶慧說:“委屈幾天。”
“幾天?”關寶慧認真地問。
“等北平光復瞭,咱們住大房子,東交民巷那種小樓。”
關寶慧笑瞭一下,不知鐵林是當真還是在自欺欺人。
“就你們這點人,光復?幾十萬人都撤瞭。”
鐵林被關寶慧說得啞口無言,心裡也惴惴不安。此時的他像是走進瞭一條黑暗的隧道,他感到求出無望,隻能壯著膽子盲目前行。關寶慧見鐵林半天不語,轉身要走。鐵林急忙拉住關寶慧的胳膊,哀求道:“寶慧,你要走瞭我就沒意思瞭。”
關寶慧覺得眼前這個鐵林既陌生又熟悉,過瞭許久,她輕輕地說:“你不冷嗎?”
鐵林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隻穿著單衣,他放開關寶慧的胳膊,在原地打著轉煩躁地說:“特別熱,藥也好幾天沒吃瞭……”
北平街上,紮靠提槍的關山月不走瞭,站在街心一動不動,他感到輜重卡車、坦克車都停瞭下來,或是繞著他走。他茫然地看著這個城市,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時何地。突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銀頭槍桿,牽著關山月離開街心,這人正是徐天。
燕三攔著車,護著兩人走到路邊。
關山月神氣渙散地說:“你誰啊?”
徐天看著關山月,說:“不認識我?”
關山月皺瞭皺眉頭,又問道:“你誰啊?”
“徐允諾知道嗎?”
“聽說過。”
“我爸。”
關山月想瞭想,問:“我認識嗎?”
徐天吸瞭吸鼻子說:“他跟你最親。”
關山月難過地說:“他幹嗎去瞭?”
“走瞭。”徐天哽咽著。
“到處都鬧哄哄的,他走哪兒去瞭?”關山月茫然四顧地問。
“入土,清靜瞭。”徐天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衣襟上。
關山月問徐天:“你哭啥?”他自己也已老淚縱橫。
徐天轉過身跟燕三說:“三兒,送關老爺回傢。”
燕三上前牽過銀頭槍桿,擔心地問:“天哥,您呢?”
“小陽坡,送我爸。”徐天回答。
燕三擦瞭擦眼淚,拉著關山月往回走:“關老爺,回傢。”
關山月還站在原地不動,他看著徐天說:“回傢?”
雲破日出,徐天看著關山月的靠旗反射著陽光,他閉上眼睛點點頭,輕聲說:“嗯,咱回傢。”
陽光從烏雲的縫隙裡擠出來,照在廣安門外的小陽坡上,有兩杠四人,祥子和三個車夫將棺木緩降坑中。徐允諾的新碑正被豎起,另一具棺木停在坑邊,石匠還在刻字,石屑飛濺,金海兩字在碑上漸漸成型,大纓子神情木木地站在一邊,刀美蘭攬著她。
坡下,徐天隻身走上來,這條路他走得漫長。
刀美蘭跟車夫說:“下棺材吧。”
四個車夫將金海的棺材降入坑中,徐天來到近前,在父親的碑前站瞭良久。車夫都屏息,徐天重重地跪下,唱和聲起:“一叩首,老東傢走好……二叩首,保佑子孫萬代富貴……三叩首,保佑子孫人丁興旺……”徐天緩緩地磕瞭三個頭,眾人早已哭聲一片,徐天摁著地,踉蹌起身,又靠近前去看徐允諾墓碑上的字。他後悔那晚沒與老爹好好告別,他想問問老爹當時想說又沒說的話是什麼,他懊惱自己成天惹事讓老爹擔心。他回憶著老爹的音容笑貌,身體幾乎要脫力昏倒。他告訴自己要堅持,要復仇……周遭在他眼裡漸漸恢復清明。
石碑已成,石匠將粉塵石屑撫去,露出金海的名字。徐天看著石碑上的名字,再看看坑內的棺材,問:“是誰讓這麼早入土的?”
“他自己。”刀美蘭看著墓碑哭成淚人。
徐天的眼眶再度濕潤:“他怎麼說的?”
刀美蘭抹著淚說:“他說別礙人眼……”
大纓子跪在地上放聲大哭,石匠奮力將碑立起來,車夫們開始填土。
土一鍬鍬撒下,直至將棺材被徹底遮沒。
1949年1月30日,農歷大年初二。
學校操場上奔跑著穿棉衣的孩子,大人們在孩子面前穿行,陽光明媚地照在人們的笑臉上。
教室裡有一些爐子在燒開水,整個屋子都水氣蒸騰。數架電臺捕捉器前,有幾個戴著耳機的工作人員。
收音機裡在播報新華社通訊:“昨日,北平市長葉劍英,在頤和園召集人民解放軍代表和傅作義的代表開會,宣佈成立聯合機構。今日,傅作義與葉劍英簽訂協議,宣佈接受和平改編,國民黨華北駐軍預計今晚全部撤離北平。為瞭實現北平和平解放,毛澤東指示要動員一切力量……”
兩個年輕男女提著一堆新買的東西進來,有熱水壺、軍棉襖、熱水袋,屋裡屋外都是一副百廢待興的樣子。年輕男人問王偉民:“王主任,咱們就在這兒紮根瞭?”
“過瞭春節小學校要開學,城工部搬到北沙灘紅樓去。”此時,有一隻手拿起一隻新買的紅色熱水袋。擰開金屬蓋,另一隻手提起一壺燒開的水,水成柱狀倒入熱水袋。
年輕男人看起來不到二十歲,他看向墻上的地圖,撓撓頭,疑惑地問:“紅樓是什麼地方?”
王偉民走過來,笑著對他說:“也是學校。”
“學校怎麼叫這個名字?”
“不信你問田丹。”
他轉頭看向田丹:“田丹,是嗎?”
田丹放下水壺,擠出熱水袋裡的空氣,擰好金屬蓋子,笑著回答:“是,北京大學。”此時的田丹換瞭一身北平姑娘的冬裝,像極瞭賈小朵。
“小學改大學,什麼時候咱們能有自己的地方?”年輕男人小聲問道。
“軍隊進城之後,華北城工部的使命就結束瞭。”田丹將熱水袋包進一件軍用大衣,看向王偉民說,“偉民,我去一趟廣安門。”
“又去找徐天?”王偉民問。
田丹點頭說:“他在那裡八天瞭,除夕都是在小陽坡過的。”
王偉民提醒田丹:“明天一早部隊正式進城,配合我們軍管銀行、監獄等重要部門。”
田丹點頭。
王偉民又說:“大部隊全部進城之前,要盡可能地掃清國民黨的潛反破壞小組。”
“敵人的電臺聯絡規律,我們已經基本掌握瞭。”田丹捂著熱水袋,溫度熨燙著掌心,“有幾個電臺都集中在六點到七點左右啟動,使用三到五分鐘,目前對發射地點的判斷是在天橋周圍區域。傍晚六點再確定一次,隻要破獲其中任何一個,其他的都就能破獲。”
王偉民點點頭,當機立斷道:“我集合行動組。”
“電臺捕捉安排到天橋附近比較有利。”田丹說。
“什麼位置?”
田丹向電臺邊的城工部人員問:“什麼位置定瞭嗎?”
那名城工部人員回答:“天橋附近有個停業的澡堂,清華池,我們剛去看過。”
田丹對王偉民說:“六點前我回來。”
“讓小劉陪你一起?”
“好。”說完,田丹轉身離開瞭屋子。外面陽光正好,院子裡還有積雪混雜著紅色的鞭炮紙,田丹抬頭看著藍天,依稀能聽見鴿哨的聲音。
十七站在四十三小學的街對面,看起來和街人一樣在行走,實際上卻是在原地徘徊。他的目光鎖定在小學關閉的門口,他看到小門被打開,田丹和一個男人走出來。
十七背過身,待田丹過去後十七一直看著田丹的背影,田丹脖子上那條紅色的圍巾在冬日裡飄蕩著。十七遠遠地跟著,直到那個男人回身警覺地掃視,他才改變行走的方向。
金海的屋子裡,大纓子費勁地將一箱金條拉到炕的角落裡。然後她拉開金海的公文包,取出包裡那支手槍,她咬著下嘴唇,生疏地擺弄著槍栓和彈匣。燕三在院子裡喊她,大纓子聽見,一慌張把槍掉在瞭炕上,她趕緊揀起來掖到懷裡,然後從房裡走出來。
燕三催促大纓子:“走瞭,刀嬸跟著一塊兒。”
大纓子等得太久,邊往門口走邊抱怨。燕三趕緊解釋,因為回警署給徐天拿東西才耽誤瞭時間,大纓子狐疑地問他:“拿啥啊?”
燕三想瞭想,還是如實交代:“槍。”
大纓子聽見不自覺地瞥瞭眼自己懷裡鼓出的東西,說:“徐天那幫夥計是不是在找鐵林?”
“找著呢。”
“能找著嗎?”
燕三胸有成竹地說:“隻要人還在北平就能找著。”
刀美蘭鎖院門的聲音響起,大纓子一邊走路一邊隔著衣服聳懷裡的槍,她老覺得要掉出來瞭。燕三盯著大纓子的胸,大纓子故意沒好氣地問燕三:“看啥?”
燕三把臉轉向一邊,假裝自己沒看。大纓子走瞭幾步,一回頭看見燕三還站在原地,臉撇在另一邊,大纓子瞪眼大喊:“走啊!”
小陽坡上,三座墳前搭瞭一個簡易的守靈帳篷。徐天披著層層疊疊的大棉襖,盤腿在帳篷裡就鹵菜嚼饅頭。祥子一夥車夫在帳篷前,一臉愁容地看著形容憔悴的徐天說:“差不多能找著……”
徐天也不吭聲,隻是低頭吃。
“就天橋那一片。”
徐天還是不吭聲,小金鈴隨著他的動作在手腕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少爺,夥計們都惦記您呢,今兒第九天瞭,東傢知道您孝敬,金爺知道您義氣,可日子還得過,咱們車行一百好幾十夥計都指著……”徐天抬起頭,祥子打住話頭。
“接著剛才說。”徐天說。
“有夥計看見二嫂……看見關老爺閨女瞭。”
徐天移開眼睛,繼續吃。
“她一個人上雜貨店買瞭些東西,咱們的夥計跟著,看她進瞭脂胭胡同一個院兒裡,她進去後門就關上瞭。”
“雷帶來瞭?”徐天問。
祥子為難地看徐天說:“少爺,改朝代瞭,這事兒咱們告訴田丹,交給共產黨辦行不?”
徐天毫不猶豫地說:“行。”
祥子不安的心稍稍放下,露出一點笑容,“那一會兒我找她去。”
“不用找,一會兒她肯定來。”徐天吃得大刀闊斧,昔日充滿力量的眼睛此時顯得紅腫疲憊。
祥子看著徐天的樣子,苦口婆心地勸道:“少爺,你們兄弟的事兒外人插不上嘴,如果沒有共產黨,沒人給咱們做主,那啥也別聊瞭,大夥兒跟著拼死一個算一個,反正殺不殺人都是一條命。現在有共產黨撐著,您就犯不上瞭,人走往生,東傢要是還在也不想您白搭性命。”
徐天看瞭祥子一眼,說:“你還真能聊。”
祥子一臉哭相地說道:“您要有個三長兩短,徐記車行就散瞭,我也不拉車瞭。”
“雷帶來瞭嗎?”徐天又問。
“沒帶,交公瞭。”
徐天瞥瞭眼祥子,接著說:“帶水瞭嗎?”徐天吃得太快,被饅頭噎著瞭。
祥子見狀忙要去找水,徐天艱難起身,披著的大棉襖稀裡嘩啦地掉在地上:“不用,我自己咽。”徐天使勁咽下饅頭,又說,“去敲那院兒的門,看明白裡面有多少人、鐵林在不在,回來告訴我,不許跟別人說。”
祥子聽瞭深深地嘆瞭口氣,無奈地看著徐天欲言又止。徐天看著憂心忡忡的祥子,說:“你說的話我都聽進去瞭,都弄明白瞭我自己跟田丹說行嗎?”
祥子還僵著,徐天無奈又疲憊地說:“放心,天黑瞭我就回傢。”
“哎。”祥子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昔日顧小寶的臥房裡,鐵林一邊看著櫃子上立著的委任狀一邊嗑著瓜子,瓜子皮扔瞭一地。他聽外面關寶慧在嚷嚷:“坐牢啊?你們看牢的?這兒是窯子,大門從來都敞著,我出去買點東西都得你們點頭。”然後就是關寶慧上樓梯的聲音,越來越近:“到底是我男人說瞭算還是你們說瞭算?我還要出去,還有東西沒買呢!反共救國,就你們這幫人也配!躲窯子裡大門都不敢出。”關寶慧的聲音到門口瞭,緊接著她推門進來,氣鼓鼓的。
鐵林問關寶慧買啥去,關寶慧沒好氣地說:“香胰子。”
“這兒有吧。”
“這是什麼人用的,我能用嗎?”關寶慧柳眉倒立。鐵林一臉無奈,又不敢深說,隻好勸關寶慧:“還缺啥,我讓他們出去給你買,我說瞭算,都是我的人。”
關寶慧一臉委屈地說:“咱們上這兒過日子來瞭?”
“暫時的,等完成任務,南京就派飛機把我們接走。”關寶慧知道這不可能,鐵林也知道。鐵林在騙關寶慧,其實也是在騙自己,用那不存在的希望,不存在的南京和不存在的飛機。
關寶慧依舊很生氣,鐵林安慰她說:“真事兒,昨天跟南京通電瞭,一會兒六點再通一回,我砸實這事兒。”
關寶慧看著鐵林的臉,哀怨地說:“鐵林,你跟我爸一樣,傻瞭,南京能派飛機來接你?”
倆人坐在床邊,鐵林摟著關寶慧的肩膀說:“我是少將,媳婦,前天還有飛機從北平往青島飛呢,原來咱們不是也要走嗎?現在再去南邊就不一樣瞭,啥都不愁瞭。”
關寶慧不知該說什麼瞭,鐵林見狀,立即打開門喊底下的特務:“你們倆上來。”
鐵林站在門邊問關寶慧:“媳婦,還要買啥跟他們說,別生氣,針頭線腦的可勁兒吩咐。”
關寶慧看著門邊的倆特務,倆特務也看著關寶慧,關寶慧心頭火起,噌噌噌幾步走到門口,咣一聲把門關上。
小陽坡墳前,刀美蘭和大纓子在給賈小朵、金海和徐允諾的墳塋上香,兩個女人淚眼婆娑。
燕三站在帳篷前,徐天抬眼問:“帶來瞭嗎?”燕三猶豫地從後腰取出最初徐天繳獲張帆的那支手槍。
“幾粒子彈?”
“就三顆,這槍卡殼。”
徐天接過槍,壓到大衣底下。燕三看著徐天,正色道:“天哥,我也不勸您,帶上我。”
徐天瞥瞭眼燕三:“帶你幹啥?”
“您讓我帶槍幹啥?”
“大過年的,我沖天上當鞭放著玩兒。”
燕三無奈地嘆口氣,轉身看見刀美蘭和纓子擦著眼淚走瞭過來。刀美蘭掀開簾子進帳篷,蹲在徐天對面,好聲好氣地說:“天兒,跟纓子和三兒都說瞭,頭七都過瞭,晚上咱們在珠市口再吃個團圓飯。”
徐天苦笑瞭下,說:“我去平淵胡同也行,反正一個人。”
“還有關老爺呢,他一人冷清。”刀美蘭提醒道。
徐天點瞭點頭:“行。”
大纓子看著徐天心疼地說:“這坡上多冷呀,生待瞭八天。”
“帶水瞭嗎?渴。”徐天問刀美蘭。
“喲。”刀美蘭忘瞭這事,她抬頭看燕三,燕三也搖頭,大纓子見狀拉著燕三到坡下找水。刀美蘭接著勸徐天,“田丹昨兒去平淵胡同看我瞭。你不是說鐵林當少將,潛反搞破壞嗎?跟田丹一塊兒的那個王同志說鐵林他們會抓,北平差不多已經是共產黨的瞭,今天晚上國民黨的人撤幹凈,明天解放軍就都進城瞭,過幾天還要有入城儀式……”
徐天心不在焉地聽著,起身準備出帳篷。
刀美蘭也跟著站起來:“我話沒說完呢。”
徐天停住身子。
“田丹要我勸你。”
“有啥好勸的。”
刀美蘭把心裡話說出來:“你殺鐵林那就算殺人瞭,犯法。”
“誰說的犯法?”
“鐵林被抓著自然會公審槍斃,從前你都不殺人,現在馬上新世界瞭,為壞人把自己再搭進去,不值。”刀美蘭苦口婆心,徐天聽著隻當是攔著他報仇,刀美蘭蹙著眉頭說,“共產黨給咱們報仇。”
徐天猶豫瞭一下:“差點意思。”
刀美蘭又要說什麼,徐天走出帳篷,看到坡下走來兩個人,是田丹和隨行的年輕男子小劉。
徐天在三座碑前續香,田丹氣喘籲籲地爬到坡頂,她見到刀美蘭,笑著跟她打招呼:“刀阿姨。”
刀美蘭眉間憂愁依舊,看見田丹她難得露出笑容:“來瞭?我給他收拾收拾,天黑回珠市口瞭。”
徐天抽著鼻子不說話,也不理田丹,田丹站在他身後說:“昨天你就感冒瞭。”
“不礙事。”徐天的聲音嗡嗡的。
“給你帶的大衣。”田丹攤開大衣露出暖水袋,“還有這個。”
徐天回頭看瞭一她眼,問:“啥呀?”
“暖手。”
徐天尷尬地又轉回去,說:“用不著。”
田丹的手抱緊暖水袋繼續說:“我會留在北平工作的。”
“不回南邊?”徐天轉過身看著田丹,心裡五味雜陳。
“在這裡死過一次又生過一次,就是這裡的人瞭,以後不要躲著我。”
“躲你幹啥。”徐天不自在地往帳篷裡溜達,田丹快走兩步跟在他後面,“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有時候也能見到。”
徐天扭頭看著田丹,田丹笑著說:“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到天上去的。”
徐天聽瞭更不自在瞭,說:“說著玩兒的。”
田丹擔心地看著徐天的背影,說:“你要好好的,不要做傻事。”
“啥叫傻事?”徐天明知故問。
“你在找鐵林,祥子他們瞞著我,我看得出來。”
徐天故作淡定地進帳篷坐下,“他們願意找,我也攔不住。”
“要是有鐵林的消息,告訴我。”田丹站著對徐天說,她看不清徐天的表情。
“公審怎麼審?”
“交給人民政府和老百姓審判。”
“然後呢?”徐天抬臉看著田丹,看起來田丹的臉色沒那麼蒼白瞭。
“處決罪有應得的人。”田丹說得篤定堅決。
“誰處決?”徐天嚴肅而認真地問田丹,田丹突然不知說啥好瞭,徐天繼續說,“我們插過香,磕過頭,他殺瞭我爸和大哥,從哪論他是不是都得死我手裡?”
刀美蘭從帳篷的大衣堆裡翻出手槍,田丹哽瞭哽,柔聲說:“舊世界沒有秩序,你不殺人,現在你希望的新秩序要建立瞭……”
徐天指著帳篷外不遠處的三個墳說:“這立著三座墳,一個小紅襖,一個鐵林,人抓到再說秩序,是這理兒吧?”田丹心裡不是滋味,沒等她說話,刀美蘭手裡掂著槍,沖到徐天身前大驚失色地問:“天兒,放槍幹啥?”
徐天見狀趕緊抓過槍裝進兜裡,然後看著田丹捂著的暖水袋說:“裡面水燙嗎?”
田丹看瞭眼徐天,又看向他兜裡的槍說:“還溫的。”
“渴半天瞭。”徐天伸手要過暖水袋,擰開來就直接往嘴裡灌。
兩個特務從顧舍院兒裡出來,沿著胡同往外走,祥子拉著車過來,與兩個特務擦肩而過,兩個特務回身看瞭一眼祥子,祥子瞟瞭一眼緊閉的院門,拉著車如常經過。
一個特務在臥室門口,想推門又不敢推,他聽見房間裡傳出碰撞和爭吵的聲音。
“已經派人出去給你買東西瞭,你還要去哪兒?”鐵林大怒。
“我要回傢!”關寶慧崩潰地喊。
“沒傢瞭。”鐵林比關寶慧更崩潰,傢沒瞭,不存在的希望就成瞭兩個人的傢。關寶慧還是往外跑,鐵林和關寶慧撕扯著,將她甩到顧小寶的大床上。
“這地方臟死瞭!”關寶慧爬起來一臉嫌惡。
“不是買香胰子瞭嗎!”
“鐵林,不要攔我,你做什麼我不管,我要走……”
鐵林焦灼又瘋狂地大聲說:“走到哪裡都是死路一條,跟我把事情做瞭,然後我們一起上飛機走,早就跟你說過瞭。”
“你們到底要做什麼!”關寶慧大喊。
“解放軍進城的時候朝他們開槍,炸城樓。”
關寶慧聽完怔瞭一下,愣愣地看著這個不可理喻的鐵林,說:“鐵林,你腦子還清楚嗎?”
鐵林喘著氣,關寶慧不可思議地說:“幾十萬國軍的槍都收起來瞭,你們幾十個人要開槍?城門樓子礙著你們什麼事瞭要炸掉,誰讓你幹這種缺德事啊!”
“你懂個屁!”鐵林終於忍耐不住沖著關寶慧大罵,他抓瞭抓他好幾天沒打理過的頭發。
關寶慧喃喃地說:“太缺德瞭!太缺德……”
鐵林盡力使自己調整呼吸,但還是難掩焦慮,他雙手搭在關寶慧的肩上,悲戚地跟她說:“我沒別的路瞭,你是我媳婦,也沒別的路。”
門口的特務終於等不急瞭,他敲敲門,在門外跟鐵林匯報:“鐵長官,快到電臺聯絡時間瞭。”鐵林拉開門走出房間。
關寶慧怔瞭一會兒,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她拉開門往下看,看見天井裡,鐵林和特務走進瞭大房。
祥子拉著車又轉回胭脂胡同,對面另一個車夫拉著空車過來,祥子放下自己的車,小心地推院門,裡面栓得死死的。祥子扒著門縫往裡看,門栓突然響瞭,猛地從裡拉開,祥子忙不迭後退,頓時心跳仿佛都停瞭。門裡露出瞭關寶慧,正好跟祥子打瞭個照面。倆人都愣住瞭,院子裡傳來鐵林的聲音:“你還要走!回來,不要命瞭!”關寶慧看著祥子,慢慢地將門合上。裡面傳來門銷栓落的聲音,祥子拍拍胸口,長舒一口氣,趕緊跑下臺階拉起自己的車。祥子驚魂未定地對另一個車夫說:“到胡同口看著,我去小陽坡。”
鐵林站在顧小寶房間外的欄桿邊,他神色陰鬱地看著關寶慧夾著包慢慢走上樓梯,進入臥室。鐵林吩咐兩個特務把門看好,兩個持槍特務站到天井大門口,鐵林縮回臥室。關寶慧坐在椅子上放下包,她看著櫃子上的那張委任狀,恨得牙癢癢。她覺得都是這個虛無緲縹的承諾把鐵林變得不人不鬼,但那是鐵林的精神支柱,鐵林覺得沒瞭這個支柱,自己隻剩下茍活。
天橋清華池是典型的北平澡堂,可這年月已經沒瞭客人。斜陽從高窗射進來,被放幹瞭水泡澡池子裡顯出發黃的痕跡。澡堂子歇業已經很久瞭,但有些管子還滴著水,池子旁架著幾臺電臺信號捕獲設備,長椅上有幾十個荷槍實彈的便衣城工部戰士。田丹走進來,王偉民向她招手,工作人員給田丹戴上耳機。
與此同時,特務也正要給鐵林戴耳機。鐵林推開瞭耳機說:“不用,也聽不明白,我看就行瞭。”
特務開始發報,發報聲規律地響著,電波飄過胭脂胡同,在北平上空盤旋,田丹和工作人員都戴著耳機仔細聽著,王偉民問田丹:“可以定位嗎?”
田丹說:“還需要一些時間。”
顧舍一樓的大房裡,電報紙緩緩被吐出,鐵林急切地湊過去,報務員把電報譯成電文,對鐵林說:“上峰命令提前行動,明天一早襲擊中共進城軍隊,炸毀任意一處北平標志建築。”
“問南京,接我們的飛機什麼時候來,在哪兒降落?”鐵林心急如焚地問。
報務員詫異地看著鐵林,說:“鐵長官,電臺聯絡有規定時間。”
“我就是規定,問。”鐵林大聲呵斥。報務員隻能回身繼續發報,屋子裡又回響著電報聲。
田丹和工作人員仔細聽著,休息區幾十個城工部戰士屏氣凝神。
電報紙又被吐瞭出來,鐵林緊張地問:“怎麼說?”
報務員邊看邊念:“執此危難時刻,黨國亡,爾等亡,光復失地為爾等職責所在,萬勿掉以輕心,南京方面與鐵長官同舟共濟。”
“同舟共濟,就是大傢都在一條船上唄?我要飛機,他們說船。”鐵林憤怒地喊,仿佛親眼看見自己就要在涯邊墜落,屋裡所有人都被鐵林的情緒傳染,紛紛露出不安的情緒。
因為鐵林的固執,導致電臺使用時間過長,被成功捕捉瞭信號,城工部的同志面露欣喜,看向田丹說:“方圓一公裡范圍。”
田丹摘下耳機往外走,王偉民跟著,幾十個城工部戰士起身。田丹和王偉民以及兩個男人走出清華池,田丹站在門口迅速掃視四周。王偉民一伸手,兩個男人展開地圖,田丹擺瞭擺手,篤定地說道:“不用看,東南是天橋,居住人少而且雜,潛伏出入很紮眼不方便,往東和正南都是荒郊,北面大柵欄商業區,東面是菜市口居民區,電報信號來源去掉一個半徑,搜索往西北兩個方向一公裡范圍。”
王偉民一愣:“你對北平很熟悉。”
田丹沒說話,她點瞭點頭,看著城工部戰士從清華池的門裡魚貫而出。王偉民沉穩地對田丹說:“他們倆領一隊,我一隊,你帶一隊?老李你帶領其他同志走後門,在外圍分散佈控,記住,盡量不要驚擾到市民。”
“好。”田丹點瞭點頭。
老李下意識地挺胸回答:“是。”
眾人紛紛散入街市,田丹還站著沒動,她稍稍判斷瞭一下,選定一個方向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