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陽坡上,燕三和大纓子在收拾簡易帳篷,刀美蘭心事重重地疊著幾件大衣。徐天站在坡上,看著祥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坡下跑上來,臉上還帶著汗。徐天似乎已在祥子的急迫中看到瞭結果,立刻迎上去:“說。”祥子看瞭刀美蘭那邊一眼,徐天著急地催促著。祥子低聲說:“都在胭脂胡同清吟小班,顧舍。”
“多少人?”
“多少人還是沒看著,但聽到裡面有鐵林的聲音瞭。”
徐天深吸一口氣,冷冽的空氣突然沉進肺裡,引得徐天一陣咳嗽。夕陽將沉,有兩顆信號彈在某處城墻升起,仿佛煙花一樣,照亮小半個天空。徐天緩過來,漲紅瞭臉,說:“沒你們的事兒,都回傢歇著吧。”
祥子忐忑地看著徐天,徐天朝他揮瞭揮手,說:“我自己跟田丹說去,放心吧。”
城工部便衣在各個胡同裡穿行,胡同裡全然是過年的氣氛,門上都有年畫,有人還在互相拱手拜年。小孩子們仰頭看看天上的信號彈,低頭繼續放自己的鞭炮。燕三、大纓子、刀美蘭分別上瞭人力車,徐天也上瞭一輛。
田丹從胡同裡出來,她盯著對街的兩個人,是那兩個出門采買的特務。他們的大衣凸著,手裡拎著剛買的東西,她身後的城工部便衣正要上前,田丹搖頭示意不要輕舉妄動,於是兩個便衣悄悄跟上去。
四輛人力車拉著燕三、大纓子、刀美蘭和徐天在街上跑。
徐天突然跟刀美蘭說:“刀姨,我去買點吃的喝的。”說完徐天跳下人力車,拉著他的張子嚇瞭一跳,祥子也把車停下來。
“傢裡都有。”刀美蘭擔心地看著徐天。
徐天朝她笑瞭笑,說:“想自己走走,好多天沒在街上逛瞭。”
燕三趕忙說:“我陪您一塊兒。”
徐天不悅地瞪瞭燕三一眼,說:“讓你陪瞭嗎?”說完,徐天獨自沿街往前走。祥子擔心地看著徐天的背影喊:“少爺……”
徐天轉頭朝祥子揮瞭揮手:“拉到珠市口都回傢吧,大過年的別跟著我瞭,刀姨多做幾個菜,我帶瓶酒回來。”
“等你啊。”刀美蘭不放心地喊。
徐天沒回頭,混入街市當中。
走在胡同裡的兩個特務察覺到被人跟蹤,他們從街面上的櫥窗玻璃,分辨後面跟上來的城工部便衣。鐵林推開臥室的門,見關寶慧愁眉苦臉地還坐在床沿上,他坐到關寶慧身邊柔聲安慰:“還生氣呢?”
關寶慧焦慮地看向鐵林,哀求著:“鐵林,咱們走吧。”
“都跟你說瞭,怎麼走?”
“別管下面那幫人瞭,就咱倆走。”
鐵林怔著,關寶慧著急地說:“你沒出息,都是假的,少將就是一張紙而已,國民黨讓你去找死呢!”
鐵林心裡怎能不明白,隻是苦苦支撐著顏面不肯承認:“你懂啥?”
“他們給你派飛機嗎?”關寶慧看著鐵林的眼睛問。
“派呀,同舟共濟,剛才說的。”
關寶慧見鐵林還執迷不悟,終於說出口:“剛才我看見祥子瞭。”
“祥子?”鐵林皺起眉頭,心裡升起不祥的預感。
“車行的,肯定是徐天讓他們找你呢。”
“什麼時候?”鐵林更緊張瞭。
“就剛才在門口,你叫我回來的時候。”
鐵林腦子迅速轉動:“他聽見我說話瞭?”
關寶慧慢慢地點頭,鐵林仍強裝鎮定:“幾個臭拉車的,我不怕他,讓他來,看誰弄死誰,那你剛才怎麼不喊我!”
“喊啥?再把祥子拉進來弄死嗎?還要造多少孽!”關寶慧說著,又心急地要哭起來。
“關寶慧你哪兒頭的?你要害死我!”鐵林心如火焚,開始在屋中踱步。
“跟下面那幫人在一起,早晚的事,你是自己害自己。”關寶慧哭著喊道。
“還能去哪兒啊,你說說。”鐵林的心思終於松動瞭,他愁苦地看著關寶慧。關寶慧站起來拉著他的手,哀求道:“隻要你這狗屁少將不當瞭,不要再做缺德事,跟你去哪兒都行。”
胡同裡的兩個特務開始分頭走,他們扔瞭買的東西,手伸入大衣。田丹見狀喊下令抓捕,城工部便衣分兩組向特務逼去。
徐天檢查著兜裡的舊槍,也匆匆往胭脂胡同趕去。
鐵林從顧舍的樓梯下來,兩個特務立在大門口。鐵林神色如常地對他們說:“你們倆進去吧,甭跟這兒站著瞭。”兩個特務聽後進入一層大房,鐵林去將一層大房的門掩上,抬頭看著二層。關寶慧拎著一堆東西慌張又小心地從樓梯下來。
“還帶這麼多東西?”鐵林壓低瞭聲音,然後將大門拉開一條縫,又停下來,返身往樓梯走去。關寶慧緊張地看鐵林問:“你幹啥?”
“沒拿委任狀。”鐵林小聲說。
關寶慧一臉崩潰,抬頭看見顧小寶在二層角落伸著腦袋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
一個特務開槍,另一個特務也開槍。街人混亂,其中一個特務挾持瞭街人做遮擋。城工部便衣訓練有素,擊斃挾持的特務,另一個特務也被擊倒在地。槍戰短促收場,王偉民的小組聞槍聲趕到,他見周圍還站著些驚恐的群眾,朗聲安撫道:“不要怕,共產黨華北城工部抓捕國民黨特務,沒事瞭!”街人欣慰地松瞭口氣,各自散開做自己的事。
城工部便衣踢開受傷特務身邊的槍,田丹走到特務跟前問:“想活命嗎?”特務慌亂地點頭。
“你們的人在什麼地方?”
“胭脂胡同顧舍。”
“多少人?還有幾組?”
特務知道大勢已去,交代還有兩組十八個人在顧舍。
田丹目光凌厲地問:“這組組長是誰?”
特務被她一瞪,心虛地說:“鐵長官。”
田丹聽瞭心裡一驚,問道“名字?”
“鐵林。”特務看著田丹回答。田丹毫不猶豫地示意押著特務的便衣往顧舍去。片刻,幾十名城工部便衣從兩頭接近顧舍大門,田丹命令受傷的特務叫開門。王偉民制服瞭開門的特務,便衣魚貫突入,裡面響起短促的槍聲。田丹站在天井裡,她抬頭掃視四周,一層大房裡零星地傳來槍聲,便衣在一層、二層以及院子的各個角落搜索。王偉民的聲音在大房裡響起:“都別動!負隅頑抗,死路一條!”
田丹向二層看上去,指著顧小寶對便衣說:“帶她下來。”
便衣上去領顧小寶,王偉民此時從大房出來,朝她搖瞭搖頭,說:“沒有鐵林。”
顧小寶被帶到田丹跟前,她扭著身子掙紮,田丹冷著臉問:“看到鐵林瞭嗎?”
“走瞭,跟他媳婦。”顧小寶驚慌地說。
“走多久瞭?”
“剛走。”
“我問你他們走多長時間瞭?”
“就剛剛。”顧小寶造作地回答,她眼神飄忽地看向站在身旁的王偉民,王偉民鐵青著臉質問顧小寶:“你是什麼人?”
顧小寶又看眼王偉民,故意委屈地說:“我和鐵林原來認識,這些人跟我沒關系,這房是我的。”
王偉民向最近的一個便衣示意把顧小寶抓起來,顧小寶還“哎哎”地嚷嚷著。
田丹往院子外走去,她躲避著胡同裡看熱鬧的人,急匆匆地往外走,但人越來越多,便衣們吃力地維持秩序,安撫群眾。王偉民也出來幫忙,跟圍觀的市民說:“共產黨華北城工部抓捕國民黨特務,都回傢吧,不要看瞭。”
市民邊說邊散:“難怪這兩天大門關得嚴嚴實實,原來都是特務……”
部分市民散開,王偉民又跟手下便衣軍人說:“人控制在院子裡,等別的組過來接走!”
田丹此時從外面跑回來,跟便衣軍人要地圖,立即展開手中的地圖,田丹俯身看著,迅速計算:“還沒走遠,在附近,他會往哪個方向……”
天色已暗,便衣打開手電照在地圖上,田丹指著地圖的幾個點說:“這裡,這裡,還有這三個點,每個點派三個人,看清瞭嗎?”
便衣軍人們點著頭,田丹急迫地說:“快點過去,目標叫鐵林,帶著妻子,人像畫出來隨後送給你們。”田丹說完,便衣們奔出胡同。徐天這時候逆著往外奔的便衣向裡走,被控制人群的便衣擋住。徐天的手在兜裡握著槍,說:“我找田丹。”
顧舍的天井裡,便衣拿手電打著光,田丹咬著嘴唇焦急地坐在臺階上迅速畫像,鐵林的形象在筆下漸漸形成。王偉民在院子裡跟其他便衣下達命令:“立即審問其他敵特的位置,通知別的組……”
此時一個便衣跑過來跟田丹說外面有人找她。田丹正低頭畫著第二張圖,問是誰,便衣說:“叫徐天。”田丹頭也不抬地繼續畫,沉著地回應說:“不要讓他進來,擋住他。”
沒有離開的圍觀人群外,徐天一臉煩躁,準備往裡硬闖。便衣攔住徐天:“站住!”徐天一把推開便衣,不一會兒,沖突升級,幾個便衣抽出槍過來,徐天被幾個人摁住,手槍從他的兜裡掉出來,一隻手過來從腳縫裡揀起手槍,徐天抬頭發現是田丹。田丹將手槍藏入袖子,吃力地蹲下來,看著怒氣沖沖的徐天,心疼夾雜著無奈,變成瞭另一股火氣:“瘋瞭嗎!你會被打死的!”
一個便衣拿著田丹剛畫的幾張紙,從邊上掠過奔出胡同。徐天站起身,但仍然被控制著,他也不看田丹,拍瞭拍身上的土,問:“鐵林呢?”
田丹的語氣緩和很多:“帶走瞭。”
徐天在控制下掙紮著,血沖腦門:“帶哪兒去瞭?”
田丹不忍,讓幾名便衣放開徐天,對徐天說:“我告訴你。”說完,頭也不回地向胡同外走。
最後一線陽光將要沉沒,田丹在胡同口停下來,徐天跟上來追問:“帶哪兒去瞭?”
田丹把憋著的火全部撒出來,沖徐天喊道:“你以為還是像從前一樣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嗎?”
“幹得不對嗎?”徐天的問題,其實是對田丹的反抗。他覺得田丹變瞭,曾經自己是頭奔跑中的獵豹,奔跑就是他的使命,停下來?田丹竟然讓自己停下來,停下之後,還能面對自己的良心嗎?
田丹努力解釋,也努力安撫徐天,說道:“以前對,現在不對瞭。我們做的事都是為瞭建立一個新的有秩序、有規矩的世界,如果再像以前那樣,所有的犧牲豈不是白費?”
徐天沉默瞭一會兒說:“我明白你意思。”
田丹一字一頓,失望地盯著徐天:“你不明白。”
徐天突然大吼:“我爸和大哥被他殺瞭!”他的嘴唇幹裂著,露著血絲,眼睛裡像個被剝奪一切的孩子,又像頭受驚的小鹿,悲痛和無助交替著。
徐天直視著田丹的眼睛,田丹心裡的那些話也被徐天的怒火一點點勾出來:“那又怎麼樣!道理你都懂,但還是要像鐵林一樣殺人?你也會死的!人沒瞭,就什麼都沒瞭,你沒瞭我怎麼辦?”
徐天呢喃著重復著田丹的話:“你怎麼辦?”
一直以來,他認識的田丹都是冷靜的、強大的,徐天從未想過田丹也會無助,而且,這種無助還跟自己有關。
田丹幾乎哽咽著說:“對,你刺瞭我三刀,你把我救活瞭,你沒瞭我怎麼辦?”
徐天啞口無言,低著頭說:“聽你的,但起碼讓我見見鐵林。”
田丹疲憊地做出瞭讓步,“明天讓你見。”
徐天抬頭問:“現在不行?”
“他是潛反敵特,要審問。”
徐天目光炯炯地看著田丹,說“我能信你嗎?”
“能。”說這話的時候,田丹也是心虛的。拖到明天又如何,難道真把鐵林交給徐天去殺瞭嗎?
徐天選擇繼續信任田丹,他點瞭點頭,一邊去奪田丹手裡的槍,一邊說:“那就明天,槍給我。”
田丹看著徐天手腕上的紅繩小金鈴。
“拿來,現在我還是警察。”
田丹松開手,徐天拿過手槍轉身說:“我在珠市口等你。”
田丹喊住徐天,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瞭,她說:“徐天……就算我們以後隻是朋友,我也想經常能看到你,看到你在白紙坊做警察,看到你在珠市口,如果你願意,還像從前一樣,我們一起抓小紅襖。”
徐天沒回頭,他的聲音聽起來很低落,“小紅襖,在哪兒?”
田丹無言以對,她看著徐天遠去,有信號彈在黃昏的天空升起。
徐天拐入一條空無一人的胡同,走著走著突然停住,他註視著斜前方,一動不動。是那頭小駱駝站在胡同中間,盯著狹路相逢的徐天。小紅襖的軌跡駱駝心知肚明,但它沉默著。良久,徐天繞過駱駝,走入胡同深處,北平的天空完全暗下來,信號彈四起。
鐵林和關寶慧在黑暗裡慌亂地走,關寶慧慌忙中掉瞭大衣,鐵林大喊:“不要瞭,別揀瞭。”他們快要臨近胡同口時,一輛軍用吉普車開過來,幾個城工便衣下來堵住兩頭,鐵林拉住關寶慧往回走,夜空響起槍聲,槍聲越來越密集。
信號彈此起彼伏,鐵林看著頭頂,拉著關寶慧跌跌撞撞地亂走。
顧舍多瞭一些穿軍裝戴狗皮帽的軍人,不斷地進進出出。王偉民從院裡出來,看著天空說:“是最後一批撤退的國民黨軍隊在傾泄彈藥。”
田丹也抬頭看照亮夜空的信號彈,說:“裡面都交待瞭?”
“不知道鐵林的去向,交待瞭其他三個潛反組的線索,四野的同志來接手瞭,今晚他們負責抓捕三個潛反組。”
田丹看著王偉民,說:“今天晚上一定要找到鐵林。”
“需要怎麼做,你說。”
田丹一回頭,邊上的城工便衣展開地圖,打亮手電。
“以這裡為中心,向外輻射六百米的五個點已經佈瞭人。”田丹看著地圖,指定一個地點,“這裡再增加一個點,麻煩你。”
王偉民點頭:“沒問題。”
“給我兩個人。”
“小劉你們倆和田丹在一起,剩下的跟我。”
旁邊的兩名城工部便衣神情嚴肅,朗聲回答:“明白!”
大纓子和燕三在平淵胡同門口,倆人抬頭看著奇怪的夜空。燕三說:“哪一年的鞭炮煙花都沒今年的多。”
“可惜我哥看不到。”說著大纓子又在聳懷裡的槍,燕三看向大纓子的胸,大纓子眼睛一瞪:“看啥。”
燕三深吸瞭一口氣:“纓子,大哥沒瞭,你一人住那院裡也挺冷清的,找個日子我搬過去,你看合不合適?”
大纓子沒說話,燕三看她這反應瞬間沒瞭底氣,他強撐著繼續說:“也不是生搬,等開春瞭讓刀嬸和天哥做個主,咱倆有名有份……”
大纓子反問:“等開春?”
“你要覺得時間太長等不住,過完年也行。”
大纓子有些猶豫地說:“傢裡剛出瞭那麼多事。”
“知道。”提到那些事,燕三心疼地輕拍著大纓子的後背安慰她。
“等殺瞭鐵林。”大纓子咬著牙,又聳瞭聳胸。
燕三沒聽見大纓子說瞭什麼,他看徐天沿著街邊走回來,趕緊指給大纓子看,大纓子起身回院,“我去叫關老爺子。
房間裡有酒有菜,外面隱約響著槍聲。刀美蘭、徐天和燕三三人圍桌而坐,俱不作聲,大纓子挑簾走回來,刀美蘭問:“……關老爺呢?”
大纓子在桌前坐下,說:“吃瞭,不認人,不出來。”
徐天看瞭看窗臺上那架盆景,他低落地拿過四個空杯,一一倒滿,嘴裡說著:“這我爸的,這大哥的。”
說完,徐天將兩杯酒灑到地上。刀美蘭偷偷擦瞭擦淚說:“你回來比什麼都好,以後太平瞭。”
“這兩杯我和小朵的。”說完,徐天將兩杯同時端起來。
燕三也端起杯子說:“過年瞭。”
刀美蘭和大纓子眼睛都濕濕的,四個人端起杯子,徐天飲盡兩杯。
刀美蘭問徐天:“田丹呢?”
徐天放下酒杯說:“鐵林抓到瞭。”
大纓子眼睛一亮,問:“人在哪兒?”
徐天依舊很低落地回答:“天亮田丹帶來。”
黑暗的北平胡同裡,鐵林和關寶慧走得凌亂又急切。拐個彎,遠遠的胡同口有手電光晃動,鐵林趕忙將關寶慧拉回拐角:“都堵上瞭,這片兒你熟嗎?”
關寶慧戰戰兢兢地說:“我怎麼會熟?”
“你不是北平長大的嗎?”鐵林著急地問。
“胡同口什麼人?”
鐵林沒說話,拉著關寶慧往胡同深處拐。胡同口,城工部的便衣用手電光照著手裡鐵林的畫像,在對照經過的市民。
過年的夜晚街上還有不少人,田丹在錯綜的胡同裡走著,兩名城工便衣在她的身後跟隨。走瞭一段,田丹停在一處岔口判斷瞭幾秒,旋即選擇瞭一個方向走。
夜空奇詭,鐵林和關寶慧從胡同裡冒出來,慌不擇路地沿街邊往前走。拐過街角鐵林看見王偉民和四五個城工便衣站在不寬的街口,鐵林拉著關寶慧低頭再次轉入臨近的胡同。
田丹退回岔口,重新判斷路徑,她往剛才沒有選擇的方向走去,兩名城工便衣緊緊跟隨。此時關寶慧跌跌撞撞地被鐵林拉著,箱子散開,東西掉瞭一地,鐵林回身蹲下往箱子裡扒拉東西。關寶慧絕望地站在旁邊黏著他問:“外頭堵著的都是徐天的人?”
鐵林邊扒拉東西邊說:“田丹的人,共產黨……就這麼一會兒全堵上瞭,她比老北平的人還熟這片兒。”地上的東西是關寶慧最心愛的,重要的是,如果不扒拉東西,現在還能做什麼呢?鐵林不敢讓自己停下,停下就會陷入絕望。
關寶慧蹲下身,輕撫著鐵林的後背,說:“鐵林,算瞭……”
鐵林繼續扒拉:“怎麼算?”
關寶慧哭著說:“反正沒地兒跑瞭。”
鐵林咬著牙,他此時的狠厲顯得多餘而窘迫:“跑不出去就是個死。”
“跟他們說說,沒準兒也不至於……”
鐵林沖著關寶慧低吼:“怎麼說?你是真傻。”鐵林胡亂地蓋起箱子站起來拉著她繼續走,“走啊,不信還能都堵上。”
田丹在胡同裡行走,看到胡同口守著的城工便衣時,腳下突然一絆,她停下來拾起地上的女式大衣,沒有往胡同口去,返身折回。
鐵林拉著關寶慧突然停下來,說:“這麼著吧,寶慧,看著我。”
關寶慧慌張地看著鐵林:“怎麼著?”
“你跟我也沒過過啥好日子……”鐵林語氣平靜。關寶慧似乎知道鐵林要說什麼,語氣裡全是哀求:“原來日子挺好的。”
“你沒說好。”
信號彈照亮夜空,關寶慧看到鐵林的眼裡全是淚水,關寶慧直後悔,哀哀地痛哭:“我就是說說……”
鐵林把淚憋瞭回去,他想瞭想,認真地看著關寶慧交待:“今晚我們要能從這胡同裡出去,再想辦法出北平,以後就能好。要是出不去我也不連累你,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瞭分開飛,胭脂胡同那幫人肯定折瞭,他們知道咱倆是一塊兒走的,你一個人出這口,過前頭那條街,鉆雙槐樹胡同,在水井旁邊等我。”
“等不著呢?”
“我喊你。”鐵林笑瞭笑。關寶慧想起從前的那個鐵林,哭得更厲害瞭,她拉著鐵林不松手:“等不著呢?”
鐵林笑瞭:“我喊你,你答應一聲,怎麼會等不著。”說完,鐵林笑得更溫柔,關寶慧哭得更悲痛。
鐵林擦瞭擦關寶慧的淚,說:“他們堵瞭五六個點,隻要田丹、徐天不在這口子,別人也不認識我。”
關寶慧急得跺腳:“早知道這樣,當初折騰啥呀?”
鐵林替關寶慧整瞭整衣領,說:“不折騰能出息嗎?要出頭這些都應該的,去吧,箱子擱這不要瞭。”
關寶慧仍止不住地哭,鐵林突然大吼一聲:“煩不煩啊?”
關寶慧看著鐵林委屈地說:“從前日子挺好的。”
鐵林又湧上一陣淚,他告訴自己不能哭,哭瞭就是到盡頭瞭。鐵林深吸瞭一口氣,又囑咐關寶慧:“水井邊等著別瞎跑啊,別讓我大晚上的找不著你。”
田丹在胡同裡穿行,打量著胡同的走向。手電光照到地上的女用香皂、粉餅……都是剛才關寶慧箱子散開掉出來,沒來得及收盡的東西。
詭異的信號彈流彈照在夜空裡,街上往來著走街串巷的市民,四個城工部便衣在胡同口,用手電照著鐵林的畫像,打量進出胡同的人。
有市民在街對面驚叫,便衣招呼市民別亂跑。關寶慧從胡同裡走出來,看到瞭鐵林的畫像,她控制著自己保持鎮靜,經過便衣的身邊匯入市民。鐵林脫掉外衣扔瞭,往胡同口走。關寶慧在對面的街角回望胡同口,一臉倉皇。田丹和兩個城工便衣打著手電,疾步在胡同裡尋找。關寶慧身側堆著高高的鋪板,她遠遠地望著胡同口,胡同口有人出來,但不是鐵林。便衣仍然在用畫像比對每一個人,關寶慧回身使勁地推那一堆東西發泄,那堆東西一動不動,關寶慧絕望、瘋狂地推著。那堆推不動的東西,仿佛是鐵林的命一樣。
鐵林已經快到胡同口瞭,便衣身後傳來巨響。鋪板從遠處街角翻滾出來,市民驚呼,幾個便衣往那個方向跑去,鐵林趁機閃出胡同,折向人多的地方。拿著畫像的便衣隻離開瞭幾步便回身,但正好錯過瞭鐵林。胡同裡又有別的人跑出來,便衣打手電比對畫像,依舊一無所獲。
關寶慧一邊走一邊抹著眼淚。鐵林低著頭,穿過街道,沒進胡同。田丹奔過來,手電照到墻邊鐵林遺落的箱子,她往胡同口跑去,看著幾個在對街維持秩序的便衣,問:“你離開過這裡嗎?”
便衣搖頭,田丹追問:“一步也沒離開?”
便衣有些遲疑:“就剛才……一會兒。”
田丹心頭掠過一陣不祥,她向對街跑過去,走到那堆翻倒的東西邊,她皺著眉頭看,又抬頭四處張望。王偉民開著吉普車過來,四個便衣跟著他下車:“六個點都佈人瞭,按你指的區域又增加瞭兩個點。”
田丹還怔著,王偉民繼續說:“要不要往胡同裡搜?別的組也能調,人手足夠。”
“好。”田丹的心越來越涼,她預感到鐵林已經逃瞭。
王偉民向那些便衣跑去,田丹進入車裡,車門開著,她看著王偉民在張羅,便衣們往胡同裡去。王偉民回到車邊,她眼淚掉下來,自己抹瞭一把,帶著哭腔說:“謝謝你。”
“天亮部隊全部進城前肅清敵特,應該的。”
“可能已經逃脫瞭……”田丹特別著急,又抹瞭一把眼淚。
王偉民對田丹的反應有些詫異:“田丹,你認識鐵林?”
這一問,使她情緒徹底崩潰瞭,田丹用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裡簌簌而落,她斷斷續續地說:“有兩個人為我死瞭,是鐵林殺的,他們被埋在廣安門外小陽坡,這幾天我去瞭三次,每次都不敢看石碑上的名字……”
王偉民無措地看著她宣泄情緒,沉默瞭一會兒,才輕聲問:“都是徐天的親人?”
田丹點著頭。
“他恨你?”
田丹哭得更厲害:“不。”
王偉民猶豫著問:“你愛他?”
田丹哭得出不瞭聲,隻能搖頭。田丹說不清對徐天的感情到底是什麼,如果徐天有顏色的話,大部分時刻都是彩色的、明亮的,像這亂世裡的信號彈。可此時的徐天因為自己已經失去瞭顏色,是黑的,是屬於夜空的黑色,屬於大地的黑色,屬於恨的黑色。
王偉民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像自己女兒一樣大的姑娘,他一直耐心等著她平復情緒。
田丹的哭聲漸弱,她重新振作自己,說:“鐵林潛反小組窩點的那個女房主在哪裡?”
王偉民說:“被四野的同志帶走瞭,應該押在宣武門臨時營地。”
“帶我去。”
王偉民開動吉普,田丹不好意思地朝王偉民笑瞭笑。
此時的徐天正在自己屋裡看著和賈小朵的合影,刀美蘭推門進來,徐天回過神。
刀美蘭看瞭眼合影,趕忙低下頭,說:“纓子說晚上不走瞭,在後院陪關老爺。”
徐天偷偷擦瞭擦淚說:“那讓燕三送您回去。”
“你睡嗎?”
“睡不著,等田丹。”
刀美蘭坐在椅子上說:“我陪你等。”
徐天有些悔恨地說:“就晚到一步,讓田丹先找著鐵林瞭。”
刀美蘭溫和地說:“你要先找著,今兒這團圓飯就又吃不成瞭。”
團圓?徐天眼睛又紅瞭:“爸那屋空瞭,平淵胡同沒大哥,我吃什麼團圓飯過日子?”
刀美蘭起身走到徐天身邊,一下一下地撫著他的後背,徐天的激動讓她心疼,“天兒,小朵剛沒的時候我也心涼瞭,後來是你和金海,你們倆在意小朵和我,有人在意就要好好活。”
“小紅襖沒抓到,大哥和爸的仇不報,我沒臉好好活。”
“在意你的人,也在意你身邊的人,不是你一個人難受。你要不活瞭,對不住去的人,也對不住在意你的人,是不是這理兒?”
徐天從兜裡掏出那副盤扣,手指摩挲著,刀美蘭問:“這是什麼?”
“從小紅襖衣服上扯下來的。”
“允諾、金海和小朵都在意你,還有我和纓子、燕三也都在意你,還有田丹,她比誰都在意你,別說你看不出來。”
田丹對他的在意,徐天心知肚明,但他的心裡全是恨,已經放不下愛瞭。徐天回避著這份愛,也回避著刀美蘭的問題:“屋裡憋屈,我到門口等她。”
刀美蘭追著問:“田丹要是不把鐵林帶過來呢?”
徐天扔下一句話:“她說來就會來。”
這條胡同沒什麼人居住,四下黑乎乎的,間或升起的照明彈將胡同映亮。鐵林在水井邊低聲喊:“寶慧,寶慧……關寶慧!”
關寶慧在樹後捂著自己的嘴不出聲,她克制著跑出去的沖動。她得和鐵林分開瞭,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鐵林瞭,也是最後一次聽鐵林喚自己的名字。關寶慧忍著,忍著這麼多年的夫妻情分,忍著這份情背後的悲痛。
鐵林索性大喊起來:“關寶慧!”他邊喊邊往胡同深處跑,關寶慧從暗處轉出來,猶豫著往鐵林相反的方向走。她已經沒希望瞭,鐵林也沒希望瞭,自己就這麼走瞭嗎?她走瞭之後,鐵林還能活多久?活多久就陪他多久吧。想瞭想,關寶慧又轉回來。
鐵林的聲音越來越遠,關寶慧松開嘴哭出聲音。鐵林跑回來,欣喜又埋怨地說:“你怎麼才到,轉哪兒去瞭?”
關寶慧隻是哭,鐵林拉著關寶慧的手又跑起來,關寶慧跌跌撞撞地在黑暗裡問他帶自己去哪兒。
“柳如絲那兒。”
解放軍的臨時軍營建立在宣武門一所廢棄的學校,一間教室裡,幾名解放軍看守著十幾個婦女。婦女們煩亂地走動著,柳如絲和七姨太安安靜靜地也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七姨太怔愣愣的,柳如絲坐在她身邊。
七姨太問:“你屬什麼?”
柳如絲沒吭聲。
七姨太自言自語:“我屬馬,和屬狗的八字和,剛碰到老沈的時候真的是和,這十年也沒有不和過。”
柳如絲扭頭看瞭七姨太一眼,七姨太看著窗戶外的月亮,繼續說:“我們一共見過幾次數得出來的,四年前你才來北平的時候看上去還有鄉下丫頭的樣子。”
七姨太收回目光,轉向柳如絲說:“我姓蘇,叫蘇巧因。”
柳如絲嘆瞭口氣,眼前的七姨太是她沒見過的,或者說,她眼裡從沒有過這個人,她說道:“明明是一個南方人卻在北平待著,為什麼不回上海?”
“天天說回上海,我是想傢。老沈知道我回不去,傢裡都是教書的,不同意女兒做人傢七姨太,我自己跟傢裡斷絕關系跑出來十年瞭……其實也不是七姨太,他就我一個。”七姨太絮絮地說著,回憶過去,她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
“跟個老頭兒,圖什麼?”
“他也是讀書人,他對我好。女人圖安全感,他看著脾氣大,實際上是過日子的人。他平時除瞭開開會,就是養花草,他會穿衣服,吃的口味也隨我,我叫他把煙戒掉,後來他自己把酒也戒瞭,他說我比他年輕,要和我一起活長一點。”七姨太說起過往,聽得柳如絲直發愣,這是她第一次瞭解到沈世昌不為人知的那一面。
七姨太看著柳如絲問:“你和馮青波好,圖他什麼?”
柳如絲想瞭想,不知道怎麼說。圖什麼呢?是愛情?是陪伴?圖到最後什麼都沒落下,死到臨頭連點美好的回憶都沒剩下,柳如絲苦笑著說:“圖個刺激。”
兩個年輕的解放軍看守走進來,操著河南話說:“都站好,排成一隊向外走。”
軍營門口車輛進出,有戴狗皮帽子的四野哨兵把守。女人們不情願地站成一列,被押上一輛軍用卡車,柳如絲被拉上卡車,看到顧小寶已經坐在瞭車鬥角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