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纓子坐在徐傢的大門門檻上看頭頂斑斕的夜空。燕三坐在旁邊看她,大纓子不時地聳一下胸,燕三忍不住問:“你那裡頭……裝的什麼呀?”
大纓子奇怪地看著燕三說:“你說呢?”
“不是,你老這麼,這麼托……”燕三比劃著模仿她的動作,“沒見你在意這兒啊!”
大纓子沒好氣地說:“把眼睛挪開,你是要娶我做媳婦兒嗎?”
燕三縮瞭縮脖子,訕訕地說:“我是這麼想的。”
大纓子認真地看著燕三:“你知道我什麼人嗎?”
“你什麼人呀?說來聽聽。”燕三樂瞭,反問她。
“當初鐵林把我休瞭,我跟我哥說瞭一句話,這輩子我都不嫁瞭。”
“啊?”燕三的笑凝固在臉上。大纓子補充道:“再嫁除非鐵林死瞭。”
照明彈失去光亮,大門口的紅燈籠也被撤瞭,周圍又黑下去,燕三無從分辨大纓子的神色,他訥訥地問:“那金爺說什麼呀?”
“我哥說,‘不嫁就不嫁吧,別咒我兄弟’,所以你要是娶我的話,我就得把鐵林給殺瞭,跟我哥說過的話得算話。”
燕三愣瞭半晌才說:“你一女的殺來殺去的,鐵林不死咱倆就沒戲,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殺人犯法,再說金爺都不在瞭……”
大纓子急瞭,挺著胸瞪著眼問燕三:“是男人嗎你?我哥叫人拿槍打瞭,又沒讓你報仇,我自個兒的前夫自個兒來,你還不樂意瞭。”
燕三一時語塞,徐天從院裡出來,看著倆人的背影,奇怪地問:“你們倆幹什麼呢?”
大纓子猛地起身,還不忘護著胸,她心事重重地走回屋裡,徐天狐疑地回頭看她,也在門檻上坐下來。
燕三看大纓子進瞭屋,小聲問:“天哥,您是不是要殺鐵二哥。”
徐天點瞭點頭沒說話,燕三嘆瞭口氣。
王偉民開車在黑夜裡疾馳,田丹坐在副駕駛。王偉民看著田丹蒼白的臉說:“你身體頂得住嗎?”
田丹沒回答,她看著窗外的漆黑說:“等天一亮,就是新的開始瞭。”
柳如絲的小樓,未栓的院門被人小心地推開。鐵林拉著關寶慧進來,然後反身拴上院門。鐵林小聲囑咐關寶慧站在原地別動,他一人走進小樓,關寶慧木然地在院子裡站著,看一層二層的燈都開亮。
鐵林提著槍,重新出現在樓門口,興奮地朝關寶慧招手:“沒人,都走瞭。來寶慧,誰也不會找這兒來。”
關寶慧轉身準備去開院門,鐵林在身後說:“寶慧,你要是走就白折騰瞭。”
關寶慧轉過身子,看著鐵林手裡的槍說:“這地方我不想待。”
鐵林將槍背在身後:“街上待不住,天亮再走。”
關寶慧慢慢走進去,鐵林進屋徑直打開酒櫃,他握著左輪手槍,拔瞭一瓶洋酒的塞子直接仰脖喝,喝完瞭沖著關寶慧拍沙發,示意她過來坐。他一臉滿足地窩在沙發裡發出喟嘆:“這沙發特別舒服。”
關寶慧忐忑地坐下,鐵林將酒遞給關寶慧:“喝不喝?特別貴。”
關寶慧瞟瞭一眼,說:“……我沒酒量。”
鐵林笑著看她,說:“你酒量比我大多瞭。”
關寶慧抬頭直勾勾地看著鐵林,說:“鐵林,你連我都要殺?”
鐵林一愣:“說什麼呢?你是我媳婦。”
“那你拿著槍幹啥,這裡也沒別人。”
“怕你走。”
“我要走你就殺我嗎?”
鐵林半晌沒說話,想瞭想,說:“殺我自己。”
關寶慧抓過酒瓶:“給我,橫豎都是死。”
“沒準兒,到瞭南邊就是功臣。”說完,鐵林將委任狀從懷裡拿出來,“少將,太太平平幾輩子能做上?就得搏命。”
關寶慧喝瞭一大口酒,皺著眉頭很痛苦。
鐵林笑著說:“啥滋味?”
“苦。”
鐵林接過瓶子灌自己:“心裡不想著苦,就不苦。”
關寶慧又搶過瓶子,喝瞭一大口:“給我,喝大瞭就不苦瞭。”
鐵林看著寶慧制止著說:“哎,少喝點。”
“那還有,自己再開一瓶。”
鐵林起身過去拿酒,背對著關寶慧說:“寶慧,我這輩子最值的就是娶你做媳婦。”
關寶慧已經有點醉瞭,她紅著臉問:“我哪兒好?”
鐵林轉身看著關寶慧的背影,揚瞭個笑:“哪兒都好。”
關寶慧沒看到,她胳膊撐在扶手上,手撐著頭:“你這輩子最不值的,就是娶我當媳婦。”
“胡扯。”
“胡不胡扯,天亮就知道瞭。”
鐵林坐回她身邊喝新開的酒:“天亮人一多,他們就不好找,我們再換身兒衣服。”
“哪有衣服?”
“樓上柳如絲的衣服多得是,隨便哪件你穿著肯定好看。”
“惦記柳如絲多久瞭?”關寶慧不是真吃醋,隻是酒精讓她放松,恍惚間似乎回到瞭一個月前,甚至一年前,她還是那個愛吃醋的關寶慧,面前的仍是那個永遠都慫著的鐵林。鐵林笑瞭,他覺得關寶慧還是那麼傻:“說衣服呢,誰惦記她?”這樣的關寶慧讓鐵林安心,讓鐵林踏實,信號彈不存在瞭,少將也不存在瞭,能回到過去真好啊,哪怕隻是一瞬間。
軍用卡車的露天車鬥裡,柳如絲亂發翻飛,她蜷在車鬥一角,隔著兩個婦女是七姨太,兩個人互相看著,試圖在目光裡找一種理解或一種支持,也許她們並不理解,但這麼看著,總好過孤獨地面對。車上還載瞭十幾個婦女和一個年輕的持槍軍人。顧小寶在另一個角落,拿眼睛找柳如絲,柳如絲避開顧小寶,看著車外面。
顧小寶突然站起來說:“當兵的。”
軍人稚嫩地厲聲道:“蹲下!”
顧小寶仍站著說:“我要解手。”
年輕的軍人哪見過這樣的女人,他舉槍命令顧小寶蹲下。
顧小寶蹲下,但撒起瞭潑:“再蹲就解車上瞭。”
其他婦女也起哄:“我也要解手。”
軍人左右看著,顧小寶看出他的為難,聲音更大地說:“忍不住瞭!”
車在郊路停下。年輕軍人躍下車打開護板,攙下兩個女人,押著她們去車燈照不到的地方。
一個女人趁機翻下車就跑,接著更多的女人翻下車。駕駛室裡的兩個軍人出來,端槍大喊:“站住,開槍瞭!”
柳如絲和七姨太兩個人還蜷在角落,柳如絲站起來問七姨太走不走,七姨太茫然地問她:“走哪裡去?”
柳如絲沒回答,也是一臉茫然,七姨太嘆口氣說:“車開到哪裡我就去哪裡,這樣省心。”
車外面的郊野響起瞭槍聲,柳如絲僵著,七姨太看著柳如絲,眼睛裡沒有絕望,而是羨慕:“你去吧,年紀輕。”
那種羨慕讓柳如絲傷感,傷感的人都是柔軟的,柳如絲第一次想要多瞭解一點眼前的這個女人:“你今年多大?”
“早就忘瞭。”七姨太將頭轉過去,心如死灰地重新看著眼前的一片黑暗。
槍聲四起,子彈打在土裡,顧小寶和女人們驚叫著抱頭蹲下。那個年輕的軍人大喊:“都不許動,往車這邊靠攏!”女人們乖乖地往回走,柳如絲已經不見瞭,隻剩七姨太一人空空地坐著,身體裡最後的一絲活氣也沒有瞭。
十七坐在自傢長滿荒草的院子裡,抬頭看著上方小小的一塊方形的天空。他看不到信號彈。但天空中時而明亮,時而黑暗。
他脖子上掛著田丹的紅線並指手套,他將兩手插進手套,然後又將手套卸下來,放到青石板上。他取出哈德門香煙,又取出僅剩的那支凌遲刀,他將刀抵住紅色手套,良久,又松瞭手,刀躺在紅色手套上面。他點燃香煙,火星明滅地閃著。
天空被照亮,顏色映在小洋樓客廳的玻璃上,掛鐘突然響起,關寶慧和鐵林不約而同地看著時針。那是一個倒計時,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一切都將塵埃落定。在此前的這些時間,是獨屬於他們兩人的,他們長久地註視著彼此。
鐵林新開的那瓶酒已下去瞭一大半,他的另一隻手還握著槍。關寶慧醉瞭,她顯得嫵媚動人,舉起酒瓶子晃瞭晃,說:“還喝嗎?”
鐵林口齒不清地說:“不喝瞭。”
關寶慧俯在鐵林身邊,輕聲說:“睡會兒吧。”
鐵林半閉著眼說:“天亮得叫我。”
關寶慧試圖把鐵林拉起來:“上樓睡。”
“行。”鐵林捏著酒瓶站起來,繞沙發轉瞭一圈,搖搖晃晃地又栽回沙發裡。酒瓶掉瞭,液體灑在地毯上,暗暗的顏色,像血。“我酒呢……”鐵林胡亂地抓瞭一通,將空酒瓶抓回到手裡,指著樓梯說,“樓上來過嗎?”
“來過。”
鐵林一愣,說:“啥時候?”
“你讓柳如絲帶我上來的。”
鐵林就著手裡的瓶子繼續喝酒,但其實什麼也沒喝進去。“這床老子早就想躺瞭。”他陷在沙發裡,還擰瞭擰身子讓自己躺得更舒服。
關寶慧上前拉鐵林,沒拉動。她自己一努勁,把僅有的醉意也消耗瞭。鐘還在滴答滴答地走,關寶慧放棄,蹲下身看著鐵林的臉說:“鐵林,咱倆說點真話,不撒謊。”
鐵林嘟囔著:“我跟你都是真的。”
“娶我做媳婦後悔嗎?”關寶慧輕輕撫他的頭發說。
鐵林閉著眼直笑:“一點都不後悔。”
“殺徐叔後悔嗎?”關寶慧已經掉下瞭眼淚。
鐵林的臉抽搐瞭一下,搖頭說:“不後悔”。
關寶慧接著問:“殺大哥呢?”
鐵林咬著牙,又搖頭:“也不後悔。”
“有後悔的事嗎?”
鐵林沉默著。
“說實話。”
鐵林沉默瞭一瞬,說:“沒把柳如絲睡瞭。”
關寶慧沒說話,看著鐵林,她沒有醋意,心裡卻升起一股子悲憫,她說:“如果能重來,我寧願你像從前一樣窩囊。”
鐵林含糊地應著。
關寶慧淚如雨下,她索性坐在地毯上,盯著那攤越來越深的酒漬。她輕輕開口,這話說給鐵林聽,也說給自己聽:“剛才在街上,我就不想跟你一起瞭……有年臘月徐叔拉車帶我到後海來看燈,他指著銀錠橋後面黑乎乎的一片房,說我爸從前住那兒,那黑乎乎一片……我記瞭五六年,後來,我自個兒去瞭一趟銀錠橋後面,那一片是一個寺廟,往後我就把珠市口當傢瞭……嫁給你之前我琢磨過,除瞭徐傢,我還得有個自己的傢,有一個我想疼就疼,想使喚就使喚的自傢人。”
鐵林胡亂地應著,呼吸變得重而規律,像是快睡著瞭。鐵林的神志不清給瞭關寶慧說出心裡話的機會,似乎這樣就能少一些殘忍,不管是對鐵林,還是對自己。關寶慧抽噎著望著鐵林的側臉說:“鐵林,你對我,真的好……我脾氣差,但這脾氣是徐傢慣的,他們對我更好。徐允諾和徐天是我和我爸的恩人,不是下人。我得把你賣瞭,不然不算人……鐵林你聽見瞭嗎?我可跟你說瞭,要是能走,你就自己走……這輩子,咱倆的緣分到頭瞭。”
鐵林也應著,他真的是醉瞭,醉就醉吧,現在這個時候她也無法面對鐵林。關寶慧站起來,輕聲說:“走瞭。”
鐵林沒回話,甚至起瞭鼾聲,關寶慧輕手輕腳地走出小樓,掩上門,拔腿飛奔。鐵林睜開眼睛,一點也不像喝迷糊的樣子,他搖晃著從沙發上起身,又搖晃著往樓上去。
這裡不是傢,從關寶慧離去的那一刻開始,他心裡的那個念想就沒瞭。鐵林知道關寶慧早就想走,從她看到少將委任狀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打定主意要走瞭。鐵林一直在騙自己,騙自己能去南方,騙自己去瞭南方之後能和關寶慧過上富貴日子。現在一切都沒瞭。想來,關寶慧陪自己這麼久,可能是自己這輩子最成功的事瞭吧。自己裝醉,裝睡,給關寶慧一個選擇的機會,讓她不必面對自己做出選擇,是自己最後一次對她好。現在,就剩自己瞭,一個沒人要的房子,還有一個沒人要的自己。鐵林滑瞭一下,他跌在臺階上,滾落到樓梯底部,一動不動。他不想起來,盡管他看起來像是堆在那兒的一攤垃圾。
不知過瞭多久,關寶慧走到徐天傢門口,她看到瞭門檻上坐著的徐天和燕三。臨到門口,關寶慧慢下來,她拖著腳步一直走到徐天面前,重重地跪下。
徐天陰著臉盯著她,感覺自己血直往腦門上沖:“鐵林在哪兒?”
關寶慧面如死灰地說:“東交民巷柳如絲傢。”
“你怎麼回來瞭?”
關寶慧抬眼看著徐天,幾乎是懇求地說:“這裡是我傢,我還能進去嗎?”
徐天冷冷地說:“這是你傢,啥時候都是。”
關寶慧痛哭著說:“天兒……能不能留你二哥一條命?”
徐天繞過關寶慧奔出去,燕三跟上,關寶慧跪在原地號啕大哭。徐天是恩人,是弟弟,鐵林是丈夫,自己對不起徐天,她保不住鐵林。關寶慧弓著身子哭,臉就快貼著地面瞭,突然聽見有人問她:“鐵林在哪兒?”
關寶慧痛哭著努力抬起頭,看清是大纓子,說:“東交民巷。”
大纓子恨恨地問:“東交民巷什麼地方?”
關寶慧依然跪著,她呢喃著:“自己找,你們自己找……”
她希望自己能一直這麼跪著,給所有人跪著,似乎跪著她就能稍微輕松一些。
軍營門口,有戴狗皮帽子的四野哨兵把守。王偉民將吉普車停在軍營門口,讓田丹在車裡等著他把人帶出來,田丹抬頭看詭異的夜空,北平通向城外的道路車燈如龍,四九城內的信號彈此起彼伏。
王偉民從軍營跑出來上車,說:“不在這裡,和其他女囚轉德勝門監獄瞭。”
田丹心急如焚,時間在流逝,鐵林也離北平越來越遠。吉普車開動,又掉頭向德勝門監獄去。
顧小寶一臉無辜地坐在看押室:“你們弄錯瞭,我是唱曲兒的,那幫人我不認識。”
田丹冷冷地問:“認識鐵林嗎?”
“不認識。”
“抓你的時候,你說認識。”
“那也是通過別人認識的,不熟。”顧小寶連忙說。
“他在北平有別的隱藏地點嗎?”
顧小寶不耐煩瞭,扭著身子說:“我連他傢在哪兒都不知道。”
王偉民厲聲呵斥:“配合一點,對你有好處。”
顧小寶抱怨著,依舊像是在撒嬌:“配合啥呀,千萬別冤枉我。”
王偉民一拍桌子:“藏匿敵特就夠槍斃瞭。”
顧小寶一縮脖子,老實瞭不少:“你們要問啥呀?”
田丹接著問:“你和鐵林是通過誰認識的?”
“沒別人。”
王偉民陰著臉:“老實一點。”
顧小寶趕忙解釋:“真沒別人,有個姐們兒跟他熟。”
王偉民問:“誰?”
田丹脫口而出:“柳如絲。”
顧小寶說:“沒錯,今兒鐵林來還說柳如絲那小樓是他的,剛才柳如絲跟我一個車押過來,半道上跑瞭,你們怎麼不找她……”
顧小寶還沒說完,田丹就起身離開看押室。顧小寶在椅子上喊:“哎,我怎麼辦啊?問完就走,是來救我的還是害我的呀……”
田丹和王偉民匆匆往吉普車走,王偉民問:“鐵林在哪兒?”
田丹說:“東交民巷柳如絲傢。”
“他會去那裡?”
“他不敢回傢,國民黨軍隊撤空瞭,晚上路口都是我們的人,他一定要有地方先停下來,天亮趁人多再混出城。
小洋樓二樓的衛生間裡,鐵林的左輪槍擱在洗臉臺上。浴缸的水龍頭開著,熱氣蒸騰。鐵林看著鏡子,上次洗澡時在鏡子上畫的眼睛鼻子慢慢浮現出來,那張臉詭異地和鏡子裡的鐵林重合在一起。鐵林對著鏡子嘿嘿樂,鏡子裡的那張臉也嘿嘿樂。鐵林晃瞭晃,抓住洗臉臺穩住身體,啐瞭鏡子裡的自己一下,說:“有意思嗎,鐵林?做人有意思嗎?北平保密局,你大爺。沈世昌你大爺,怎麼不牛瞭?馮青波你大爺,讓你把刀塞我手裡。騙吃騙喝中醫塗大夫,你才陽萎呢!八大胡同,你大爺!閻若洲你大爺!你大爺的南京,自己完蛋瞭要我盡忠職守!你大爺的珠市口兩進院,我睡覺耳朵裡除瞭車鈴當就是蟈蟈叫!你們把日子過好點啊,徐天、金海?拜把子都瞎瞭眼。你大爺的一地飛機大炮,天兒這麼冷……少將也得暖和暖和……”
鐵林脫瞭衣服準備邁進浴缸裡洗澡,外頭突然傳來聲音,鐵林關瞭水豎起耳朵聽,外頭的聲音更清楚瞭,他開門走出去。
柳如絲站在大房裡。鐵林往外看瞭看,說:“跟著你那丫頭呢?”
柳如絲沒有任何表情地說:“死瞭。”
“沈世昌呢?”
“死瞭。”
鐵林茫然地問:“你回這兒來幹嗎?”
柳如絲也茫然著,對啊,回來還能幹什麼呢?但不回來,她又能去哪兒呢?
鐵林笑得詭異:“這樓是我的瞭,你回來也對,去洗洗,水熱著呢!”
柳如絲疲憊地看著鐵林,鐵林笑著說:“我媳婦關寶慧剛走,最後一句話說要把我賣瞭,我最後一句話跟她說,後悔沒把你睡瞭,回來得正好。”
柳如絲恍惚著,人要是沒瞭心裡的那點活氣,就真的什麼都不怕瞭,不是堅強,而是麻木。
鐵林看著柳如絲,笑容沒瞭,臉上浮出悲傷:“其實……我也不想碰你,我就想讓寶慧惡心,讓她別再跟著我。我就想跟我媳婦過日子,可惜她不願意瞭。”鐵林說著眼淚流下來,但他自己卻沒有察覺,他已經不像個人瞭,連流淚都感覺不到。
柳如絲繞開鐵林走進衛生間,鏡子上鐵林勾勒的嘴臉在往下淌著水,看上去像眼淚,也像流血。柳如絲伸手將鏡子擦凈,看瞭半晌鏡中的自己,一手抓起洗臉臺上的左輪手槍,抵住下巴……
大房裡的鐵林聽到一聲槍響。半晌,他起身去推開衛生間的門,柳如絲歪在地上,一攤血沿著地磚的縫隙向四面八方蔓延。柳如絲死瞭,他曾經仰慕的大象終究死在瞭這裡,在這個不屬於她的傢裡。鐵林心裡沒有任何感覺,他俯身從柳如絲手裡掰下左輪手槍,提槍下樓。他來到沙發邊,揀起那張委任狀,看著那個不存在的希望,似乎是命運對他的嘲笑。
不知道他這麼待瞭多久,院門響瞭,他抬起頭,看見徐天和燕三開門進來。鐵林松開委任狀,槍就那麼垂著對他們說:“來瞭?”
燕三撲上來就是一拳,鐵林跌倒,左輪槍滑入沙發底下。他起身向樓上跑,燕三箭步如飛奔上樓,攔到鐵林身前,鐵林隻得回過身子。徐天拿起那張委任狀看瞭看,松手,委任狀也飄入沙發底下。
鐵林盯著徐天說:“寶慧說的我在這兒?”
徐天也盯著鐵林說:“是。”
鐵林自嘲地笑瞭笑說:“到底還是徐傢的人,白娶瞭。”
徐天暴喝道:“下來。”
“來瞭……”鐵林搖搖晃晃地走下來,到徐天身側時他突然快速往外奔。徐天抓住鐵林,像扔一個沙包似的將鐵林扔到沙發裡。賈小朵的紅繩小金鈴在廝打中斷瞭,也落在沙發上。徐天掏出那支繳來的槍,鐵林看著槍口,也看著槍口後的徐天,不敢置信地問:“是要打死我嗎?”
徐天咬著牙盯著他,身體裡的血似乎都停止流動瞭:“應該嗎?”
“應該,死你手裡比死別人手裡好,咱們插過香。”鐵林突然笑瞭,他把頭貼在剛才寶慧坐過的地方。
徐天大吼,槍口逼近他說:“你還有臉提這個!”
鐵林流著淚,說:“都要死的人瞭,說實話,能不能再讓我挑個地方,大哥和徐叔埋哪兒瞭?”
徐天頓瞭頓,說道:“廣安門。”
鐵林的身體軟下來,仰面躺著說:“我去磕個頭,在墳上你一槍打死我,我心裡踏實,大哥和徐叔也看見你報仇瞭,行不?”
王偉民的吉普車開過來,停到小洋樓院門口。四個人從車上下來,田丹看著虛掩的門,朝王偉民點頭。王偉民遞給田丹一支手槍,四人持槍進去。院內無人,客廳無人。兩個便衣往樓上去,王偉民去書房查看,田丹看見地上有兩個酒瓶,紅繩小金鈴落在沙發角落裡。田丹感覺皮膚上淌著熱流,她悄悄把手伸進自己的衣服裡再拿出來,看到手指上都是血,田丹呼出瞭一口氣,將血擦在衣襟上,去拿起紅繩小金鈴。
便衣在樓上探出身子喊話:“二層沒活人,有一個死的。”
田丹和王偉民上樓,推開衛生間的門,田丹看著歪在一邊的柳如絲,感到有點頭暈發冷,片刻就退瞭出來。王偉民收瞭槍,吩咐便衣把屍體收瞭,田丹面色蒼白地問王偉民時間,王偉民看瞭看窗外,說:“天快亮瞭。”
田丹坐在大屋的沙發上,那張沙發被M3打得到處翻著棉花。田丹忐忑又疲憊地說:“徐天來過,把鐵林帶走瞭,但願他會回珠市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