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31日,農歷大年初三。
城市遠端的晨光露出一些白色,到處都掛著歡迎解放軍的條幅。在四處的紅色映照下,大纓子穿著單衣隻身沿街行走,她有時也在街口四處張望。王偉民的吉普車擦過她的身邊,大纓子看到車裡的田丹,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
車窗前方城墻被天光勾出輪廓,田丹的面色越來越白,王偉民看著她的大衣已經洇出瞭血,他皺起眉頭問:“傷口滲血瞭,要不要去醫院?”
田丹看著街上慢慢多起來的行人,搖著頭說:“我要看到他平安無事。”
廣安門外小陽坡,徐天和燕三夾著鐵林來到三座墳前。鐵林先跪到金海碑前,哭著說:“大哥,這世兄弟我沒做好,把您害瞭,下輩子要不嫌棄,一定給您做牛做馬。”
鐵林磕瞭三個響頭,又跪行到徐允諾面前,俯身道:“徐叔,您那盆景枝兒我折的,我就一慫貨,還笨,幹砸瞭事也不敢認。那天要讓您大耳光扇透扇醒我就好瞭,我真沒心殺您,槍走火瞭,我害怕,怕大哥怕徐天,我誰都怕,到地底下您再扇扇我,下輩子就不慫瞭。”說完,鐵林又磕瞭三個響頭。
徐天冷冷地看著,六個頭,把徐天的心磕碎瞭。鐵林就在眼前,隨時可以報仇,可殺完之後呢?懷抱著仇恨時,人是可以活下去的,最可怕的是,如果仇沒瞭,自己面對的世界將是什麼樣的呢?沒瞭父親,沒瞭大哥,自己還殺死瞭拜把子兄弟……徐天怔著,鐵林活到頭瞭,感覺自己也活到頭瞭。
鐵林轉回身子,跪向徐天,眼淚鼻涕混在臉上:“天兒……咱們插香的情分沒瞭,但怎麼說我也是你二哥,頭就不給你磕瞭,你要我的命,我就不欠你瞭,動手吧。”
燕三看著徐天,鐵林也看著徐天,大傢都等待著。徐天一直呆立著,沒有任何動作,鐵林戰戰兢兢地喊瞭句:“天兒?”
徐天看著一點點亮起來的天光。
鐵林哭求著:“要麼就放我一條活路,讓我重新做人,這一世老老實實地做慫貨。”
徐天握著槍,不吭聲。
鐵林覺得自己還有機會,趕忙爬到徐天腳下,抱著他的腿哀求:“行嗎?你就當我已經死瞭,我找個地方躲起來,從你們眼前消失,我還沒活夠呢。”
徐天五味雜陳地低頭看著鐵林。
“我欠你的瞭,給您磕頭瞭。”鐵林放開徐天,結結實實又磕瞭三個響頭。
徐天聽見自己擠出瞭三個字:“不殺你。”
鐵林感激涕零又興奮欣喜,命保住瞭。
徐天不敢看鐵林,也不敢看三個墓碑,說道:“天亮瞭去珠市口,我把你交給田丹。”
鐵林心跳都快停瞭,他愣著說:“交給她幹啥?”
“今天初三,新年瞭,交給共產黨和老百姓公審。”
鐵林又抱著腿抬頭看徐天:“公啥審,審過瞭呢?”
徐天看著鐵林,吐出兩個字:“槍決。”
還是得死,鐵林覺得自己又被耍瞭,他被柳如絲、馮青波耍,被沈世昌耍,被南京耍,現在自己磕瞭這麼多頭,又被徐天耍。羞愧隻是保命的方法,是一種表演。命都保不住瞭,羞愧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瞭,鐵林跳起來大罵:“你大爺!我是你二哥,傢裡事傢裡人動手,關別人啥事!”
徐天將手槍放入大衣兜裡,當鐵林露出猙獰的一面時,徐天心裡殘存的那點掙紮也平息瞭。鐵林盯著徐天伸進大衣裡的手,他知道那隻手握著的是槍,是自己的命,他說:“還是不給活路唄?”
“讓我把你領到這兒,是來要活路的嗎?”徐天不解地問鐵林。
剛剛有那麼一瞬間,徐天幾乎被鐵林的悔過感動瞭。
鐵林絕望地看著坡頂噴薄出來的晨陽,徐天看著鐵林,不僅是徐天,金海在看著他,徐允諾也在看著他。一個月前,徐天還以為兄弟情是一輩子的,時間才過去多久,鐵林就變成瞭一個妖魔。徐天明白瞭,他恨鐵林,不隻是因為父親和大哥的死,還因為他和小紅襖一樣把自己生命裡最珍視的東西一錘擊得粉碎。
陽光正好,解放軍部隊集結完畢,城洞內外的守衛士兵推開沉重的城門,部隊整齊地穿過門洞,進入內城。街道兩旁,出現城工部帶槍便衣和先進城的四野先遣部隊。他們成序列,每人相隔二十米從街道排開去。市民駐足,街道傳來震動,震動越來越近,整齊的解放軍部隊開進街道。
市民從駐足到跟隨奔跑,沿街未開的門鋪探出平民,人們從驚詫到喜悅,更多的門鋪開啟。送水的駱駝車停在路邊,車夫離開水車去街邊人群裡觀望。街旁的平民越來越多,他們跟著軍隊湧動,有孩子放二踢腳,在半空散開紅色的碎花。
部隊如鐵流湧動,平民們相互道喜。車夫回到水車邊,看到久別重逢的小駱駝,大駱駝正與小駱駝耳鬢廝磨。
大纓子與街邊歡快的行人在一起,她顯得茫然。突然她透過行進的解放軍部隊看到瞭對街的鐵林,以及鐵林身側一左一右的燕三和徐天,她不再茫然,瞬間有瞭方向。她踏入街心,像別的市民那樣,但她不是去親近進城的隊伍,而是鉆入人群。
人潮湧動,當大纓子從隊伍裡擠出來時,隊伍正逐漸遠去,她的面前是隔十幾米排列一個的城工便衣以及四野戰士。便衣和戰士們戒備地看著這個臉上沒有歡欣的女人,大纓子迎向走過來的鐵林,她把手伸進懷裡,槍卻從衣襟裡掉瞭出來。槍落地的一瞬間,突然走火發出聲響,一時間周圍沉浸在喜悅裡的人都僵住瞭,大纓子揀起地上的槍,費勁地重新拉槍栓,逼向鐵林,幾個便衣和戰士突破人群往這邊跑來。
燕三大驚失色地跑上前抱住大纓子,大纓子掙紮著,眼睛恨恨地盯著鐵林,口中說道:“打死他。”
燕三看著正擠過來的持槍便衣和軍人,強迫大纓子看著自己,說:“你要被打死在這兒瞭,我還沒娶你呢纓子,他已經是死路一條瞭!”
鐵林被徐天護在身後,他低頭看到徐天的大衣兜敞著,露出金屬槍柄。燕三繳瞭大纓子的手槍,向過來的便衣高聲喊:“警察,北平警察!”
鐵林突然伸手掏出徐天大衣兜裡的槍,猛地撞開徐天,拔腿往反方向跑。大纓子掙開燕三,毫不猶豫地往鐵林的方向追去,徐天上前奪過燕三剛繳下的手槍也追過去,便衣們上來摁住燕三。
燕三看著大纓子跑走的方向著急地喊:“誤會誤會,我們是白紙坊的警察,抓特務呢,自己人……”
鐵林拼命地在人縫裡穿行,大纓子拼命地追著,徐天垂槍追在後面。滿街都是相互道喜的民眾,人潮中徐天失去瞭目標,他努力睜大眼睛,目力所及人頭攢動,根本沒有他要找的人的蹤跡,他慌張又憤怒。
鐵林跑得氣喘籲籲,他覺得已經暫時甩掉瞭追蹤,街邊不遠就是城工部便衣。他將槍縮到袖子裡,像市民一樣正常步速行走。突然一個身影撲過來,揮拳擊打鐵林,是追上來的大纓子。鐵林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踉蹌蹌,他將槍抽出來,大纓子一口咬在鐵林拿槍的手上,槍打響,人群哄散,鐵林揮拳擊蒙大纓子,一時卻還是不能掙脫扯拽。
鐵林看到徐天提著槍破開人群逼上來,幹脆將大纓子攬到胸前,用槍頂往大纓子的腦袋,大喊道:“來呀!誰都要弄死我,倆媳婦一個賣我,一個殺我,徐天趕緊的,我就想死你手裡,別人誰都不行!”
徐天舉槍逼近,鐵林緊握手槍,勾著扳機的手指發白,便衣和軍人持槍往這邊奔。
鐵林瞪著徐天大吼:“還什麼公審槍決?我一槍打死大纓子,徐天趕緊的呀!”
徐天握槍的手顫抖著,眼睛緊盯著鐵林勾扳機的手指。
大纓子在鐵林的鉗制下僵著身體不敢動,鐵林貼著大纓子的耳朵悄聲說:“纓子,我開一槍,打不著你……”說完,鐵林將手槍槍口偏瞭偏,扣動扳機。子彈擦著大纓子的頭頂飛走,頭發被彈風撩動。徐天的槍也響瞭,連開兩槍。
大纓子怔著,她回頭看著鐵林松馳下來,然後一頭栽倒,徐天沖過來俯身去拽下鐵林仍死死握著的槍。
鐵林的眼口鼻都慢慢往外淌著血,像他在鏡子上畫的臉一樣。他的視線裡出現瞭徐天的臉,他緩緩地說:“跟大哥這麼多年,斬草除根的理兒還是懂的,在我傢本來可以殺你……”
便衣軍人上來就地撲住徐天,繳下他手裡的兩支槍,徐天的臉也被壓在地上,與鐵林近在咫尺。鐵林繼續說:“我讓著你呢,我是你哥,不慫瞭吧,早等著你呢。”
大纓子捂著嘴發不出聲音,徐天木然地被拽起來架走,他的視線一直黏在鐵林的身上。徐天的視線開始模糊,他以為是眼淚湧出來瞭。恍惚間,他看到鐵林朝他笑瞭,就像他一個多月前臉上的那種笑。
二哥沒瞭,父親和大哥的仇就算是報完瞭,但徐天腦子裡總還響著鐵林最後說的那句話。二哥打從頭不是壞人啊,慫也不是壞事啊,怎麼為瞭出頭,就能把人變成妖魔呢?徐天想不明白,田丹不在身邊,金海不在身邊,他的很多困惑都是無解的。
燕三狂跑過來,眼看著徐天和大纓子被架走,地上的鐵林目光僵直,已經咽氣瞭。燕三向徐天、大纓子被架走的方向追去,二人分別被塞入兩輛軍用吉普。街道上仍然鐵流滾滾,兩輛車分頭開走,一時間燕三也沒瞭方向,歡騰的人群中,隻有他慌張落寞。
珠市口的街道有軍隊路過,王偉民的吉普車停在徐傢門口,車門開著,面色蒼白的田丹坐在車裡。刀美蘭端著點心和茶水從院子裡出來,先遞給王偉民,又送到車裡。“滿漢餑餑鋪的米糕,趁熱吃瞭。”田丹微笑著朝她道謝,刀美蘭憂心忡忡地看著面色蒼白的田丹喝熱水,說:“徐天真把鐵林帶走瞭?”
“是”。田丹心裡也惴惴不安。
刀美蘭看田丹身子虛弱,心有不忍:“要不要進去躺著?”
田丹固執地搖搖頭,刀美蘭急得直打轉,“急死人,天一亮徐天、燕三和纓子三個都不見瞭……”
話音未落,燕三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刀美蘭連忙攔住他問:“三兒!纓子是和你在一起嗎?”
燕三喘著氣點頭。
“徐天呢?”
“就大馬路上,鐵二哥死瞭,纓子也帶把槍……”
“鐵林死瞭?”刀美蘭驚訝地捂住嘴,她最擔心的就是徐天攤上人命。
“還當著進城的解放軍。”
“誰打死瞭鐵林?”田丹插嘴,神色緊張。
燕三看著田丹,露出大難臨頭的表情,說道:“天哥。”
刀美蘭慌瞭神兒:“一氣兒把話說完,徐天和纓子呢?”
燕三理清思路,吸瞭一口氣回答:“我們本來打算把人帶回來交給田丹的,半道上大纓子截上鐵林,鐵林要殺大纓子,天哥開瞭槍,當時就被當兵的帶走瞭。”
“在哪裡帶走的?”田丹扶著車門下車。
“正義路東口。”
王偉民聽後立即轉身上車,又跟田丹說:“馬上過去,不然不知道會送到哪裡瞭。”
田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重新上車,又回頭對燕三說:“燕三,你回正義路,盡可能地找看到過程的平民。”
“好多人看見瞭。”燕三忙回答田丹。
“越多越好,刀阿姨,我走瞭。”田丹跟燕三吩咐完,王偉民開車離去。
刀美蘭向著車大喊:“把徐天帶回來。”
直到車消失在路口拐角,刀美蘭才回過身,看見發愣的燕三還在旁邊站著,她一跺腳說:“你還愣著幹啥?”
燕三焦急不已:“光說把天哥帶回來,大纓子呢?”
“纓子打死人沒?”刀美蘭問。
“差點讓鐵林打死。”
刀美蘭無奈地看著燕三:“那不就結瞭,田丹能把徐天帶回來,纓子還用說嗎?”燕三聽後抓過刀美蘭手裡的碗,喝盡殘水,撒丫子原路跑回去瞭。
監獄院子裡,一如尋常。獄警們有的便衣有的制服,不太整齊地在院子裡站著。周邊有許多全副武裝的四野戰士,有兩個軍官在宣佈監獄接管事宜。
一名軍官跟眾獄警說:“和平解放瞭,北平是人民的北平,監獄是人民的監獄,從現在起京師監獄由中國人民解放軍北平軍管會暫時接管……”
華子、二勇、十七都在獄警中間,目光茫然。十七沒穿制服,穿著那件缺一副盤扣的褂子。
軍官繼續說:“過渡時期,希望大傢與我們的戰士配合,保證監獄安全,保證今後順利地向北平市人民政府交接!這段時間會有反動敵特送到各監獄暫時關押,要與原來的囚犯區別開來……”
監獄大門忽然打開,開進來一輛軍車,戰士們將後板放開,押下來一堆捆著雙手的敵特,徐天赫然在其中。
軍官沒有被新來的犯人打斷,繼續說:“其中罪大惡極破壞北平解放的現行反革命,幾天後在人民和政府的監督下進行公審槍決!政府會視各監獄的囚犯情況,在新世界來臨之際特赦一批表現好的,罪行輕的,歡迎新世界重新做人的……”
不少獄警的目光都被新押來的敵特牽引。華子、二勇、十七的目光一直跟著徐天,直到他消失在門禁裡,三人互相對視,面面相覷。軍官在做最後的發言:“現在解散,各監舍負責人向我們的戰士介紹情況。”
獄警們散開,和戰士們相融。一輛軍用吉普開到門口,守門的戰士與開車的司機簡單溝通後,車開進來,停到首道門禁邊。十七看到瞭坐在車裡的田丹,怔瞭,手指牢牢攥成拳頭,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王偉民下車,與剛才說話的軍官交涉,十七的目光收回來,混在獄警和戰士裡進入監獄,王偉民替田丹拉開車門,安撫她說:“軍管監獄的陶政委我認識,41軍的,他讓你先看徐天。”
田丹的手從衣襟裡拿出來,血更多瞭。
“要麼把他帶出來?”王偉民看著田丹說。
“可以嗎?”田丹哀求著問他。
王偉民一時也拿不準,說:“你在這裡等,我再向他們解釋。”
“一天也不能讓他待在這裡。”田丹的眼神迫切。
王偉民點點頭說:“我盡量說。”
“謝謝你。”
說完話,王偉民才發現田丹流出的血已經滲透瞭剛換的大衣,他頗為擔心地說:“你流瞭這麼多血。”
“隻是傷口迸裂,不要緊。”
“我叫他們來帶你進去。”
王偉民走過去跟陶政委打招呼,看起來是老相識,田丹稍稍放下心。
王偉民跟陶政委比劃著,又指瞭指田丹的方向,說:“你們抓錯瞭個人,他不是政治犯,我們田丹同志想把他帶走行嗎?”
陶政委有著黑紅的面膛,此時面露難色:“那也得準備材料啊,還得審查,你不能說帶走就帶走啊……”
王偉民頓足道:“我知道程序,讓他們見一面總可以吧?”
陶政委想瞭想,終於點點頭,又補充道:“時間不能太長,我先上去準備一下交接材料。”
陶政委又叫過一個軍官,配合工作。
不遠處,華子、二勇一夥獄警正在與解放軍戰士一起將新送來的敵特分別收監。原來幾間監獄的犯人正被往外帶,華子指揮道:“這些押到二區,每間號子分一個。”解放軍小戰士新奇地看著監獄內的景像,華子打開特別監舍的門,“剩下的帶進來。”
監獄裡有三間監舍開著門。敵特逐一被送進去,隻剩下徐天一人。華子站在最裡面的監舍門前疑惑地看徐天,那個監舍上一次關的還是田丹。
徐天看瞭看監舍,又看眼華子,什麼也沒說,徑直走瞭進去。小戰士和二勇站在一邊,華子為難地關上門。華子看徐天的手上還捆著繩索,湊近柵欄跟徐天說:“手。”
隔著門柵,徐天將捆綁的手腕伸出去,華子替徐天解繩,低聲問:“怎麼瞭三哥?”
“我把鐵林殺瞭。”徐天不帶情緒地回答。
華子和二勇驚詫地看著徐天,二勇憤恨地咬牙低聲道:“活該,給老大報仇。”
“在哪兒殺的?”華子緊張地問。
“大馬路上,當著解放軍。”
徐天說完,華子眼圈就紅瞭,為金海,為徐天,也為一個情誼。兄弟情總是美好的,撕碎在面前時,任何人都難以自抑。
背著槍的解放軍戰士從特別監舍裡走出來,華子和二勇也跟著從後往外走。二勇看瞭眼特別監舍,小聲問華子:“這幫押進來的過兩天要槍斃,三哥不會跟他們一起吧?”
華子此時眼睛看著前方,篤定地說:“不會,天哥幫的是她,她是共產黨。”二勇順著華子的目光看去,一個軍官領著田丹沿通道過來,等他們走到華子和二勇身前停下,田丹沖華子和二勇擠出一個微笑。軍官問華子:“徐天押在哪個監號?”
華子趕忙指著通道裡說:“裡邊。”田丹來瞭,徐天有救瞭。
“打開。”軍官說。
華子忙不迭打開特別監舍的通道門,二勇見狀自語道:“這下行瞭,好人有好報。”
監獄存物室,十七情緒不穩定地在翻找東西,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翻什麼。他雙目邪性,面色潮紅。
田丹和徐天隔著鐵柵門,徐天看著田丹,門還在,但彼此卻變換瞭位置。徐天不知如何面對,避開田丹的目光,胡亂說瞭句:“他們把墻砌回去瞭。”
田丹含著淚說:“對不起,我晚到瞭。”
徐天笑瞭笑,寬慰著田丹:“我剛被送進來。”
“晚一步到東交民巷。”
“你去那兒瞭?”
“嗯,要是我先到,你就不會被關在這裡瞭。”田丹觀察著他的眼睛,裡面不再有復仇的狂熱。
徐天的目光移開,他低著頭,像犯瞭錯似的說:“你是對的,但我還是把他殺瞭。”
“沒關系,有我在。”田丹看著徐天,像徐天曾經在牢房外對她說的話一樣。
“殺人的感覺很不好,還是殺結義兄弟……他說就等著我呢。”徐天說的時候,感覺渾身縮緊,像被蛇纏繞著一樣。
“那他為什麼要跑?”田丹問。
“押來的路上我跟他說過幾天要槍斃他。”
“鐵林當街持槍挾持平民,你是警察,不是報私仇。”
“當兵的就看見我殺鐵林瞭。”
田丹把眼淚憋回去:“有老百姓看見她挾持金纓,我一個一個去找。”
徐天有些不好意思,他本不願麻煩田丹:“現在換成你在外面幫我瞭。”
“王偉民在和監獄軍管陶政委交涉,退一萬步說,鐵林也是敵特。”田丹繼續說道。
“人都死瞭,誰知道。”
“我知道。”田丹直視徐天,她不僅知道鐵林的身份,更知道徐天為自己、為北平做瞭什麼。
“他們信你嗎?”徐天問。
田丹思索瞭一下,看向徐天說:“要是他們不信,我就像你一樣。”
徐天聽瞭先愣住,旋即笑瞭:“這我真不信。”
田丹也笑瞭,似乎這就是個玩笑。徐天漸漸不笑瞭,他從田丹的眼睛裡看出來,那不是玩笑。田丹也漸漸不笑瞭,手下意識地去捂腹部,她繼續說:“想一想有什麼能幫我的。”
“幫你?”徐天一臉不解。
“幫我讓你回傢,今天就回傢。”
此時,十七從一堆囚犯入獄登記照片裡翻出田丹的照片。他撫瞭撫,放入懷裡,然後又從雜物架子下面翻出一隻玻璃瓶,瓶上有乙醚的標識。
徐天想瞭想:“東交民巷有鐵林的委任狀在,就在一樓的沙發下面。”
田丹攤開手掌,將紅繩小金鈴隔著鐵柵欄送進去,說:“這是你的。”
徐天看瞭看,說:“是賈小朵的。”
“我揀到瞭。”
“你先拿著。”
“不是我的東西。”小金鈴是小朵,是徐天心裡的那道坎兒,也是田丹和徐天之間情感的鴻溝,跨不過去,甚至有任何想要跨過去的沖動,都是對小朵、對徐天的傷害。田丹想瞭想,還是把小金鈴遞給瞭徐天。徐天接過小金鈴,田丹看瞭徐天半晌說:“我改主意瞭”。
“改主意?”徐天又懵懂地看著田丹。
“當然要先送你回傢,鐵林死瞭,我也不用擔心瞭。”
徐天聽瞭更加困惑:“你什麼意思?”
“我想瞭想……”田丹下意識地不看徐天,心裡七上八下,“留在北平心裡會難過,還是和爸爸的骨灰一起回南方好。”
徐天這才聽懂,心也跟著混亂起來,下意識地打斷道:“這會兒說這個。”
“說過就不好意思再留下來。”
徐天喉頭哽哽的:“小紅襖你不管瞭?”他不想田丹離開,小紅襖是田丹留下的唯一理由。
“你可以給我寫信的。”田丹看瞭一眼徐天,匆匆往外走,生怕自己又改瞭主意。
“田丹。”徐天從後大喊。田丹停住,回頭朝徐天笑:“找到委任狀我還回來,等我。”
徐天愣在原地,那個笑容與自己記憶裡的笑漸漸重合。徐天感覺自己被凍瞭太久的四肢正在漸漸活泛過來。他雙手搓瞭搓臉,又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打起精神。
陶軍官陪著田丹從監舍通道過來,華子打開門禁,擔心地問:“三哥能撈出去吧?”
“解放瞭,這不是他應該在的地方。”田丹說。
華子一臉認真:“說的是。”
十七從內部通道進入首道門禁區,他向田丹僵硬地點點頭,目光發直。田丹看著他有些異樣,但匆匆擦身而過。十七的目光在田丹的脖頸軟弱處停留瞭一下,他看到田丹的手捂在腹部,經過的地方滴下一兩滴血,十七雙手背在後面,絞著手上的紗佈。田丹走向院子裡的吉普車,十七還在看著田丹的背影,問華子:“她去哪兒?”
“剛見過三哥,肯定出去找人瞭!”華子回答。
“三哥在哪兒?”十七問。
“特號,你幹嗎呢?直眉瞪眼的。”
一句話說得十七心虛,十七趕緊轉身進監舍:“我看看三哥。”
田丹坐進吉普車,她解下圍巾,然後解開外衣扣子。十七打開特別監舍通道的門走進來,通道裡就他一人,他走到徐天的監舍前,十七叫徐天,徐天抬頭應瞭一聲。
“田丹讓我問您,她去哪兒?”
徐天一時沒反應過來:“去哪兒?東交民巷啊。”
“是馮青波相好的那個小樓吧?”十七又問。
徐天回過神來,察覺不對:“你問這幹什麼?”
“那地方我知道。”
徐天奇怪地看著十七,十七眼神發飄:“三哥,我走瞭。”
此時,徐天目光下移,看到十七的衣襟掉瞭個盤扣。十七向外走去,徐天已經看不見他瞭,突然徐天大喊:“十七,十七,你別走啊!”
十七在通道半截處站住,轉身走回到徐天面前。徐天從兜裡掏出那副盤扣,十七看著徐天手裡的盤扣,點點頭說:“我的。”
徐天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
十七看瞭看通道那頭,回頭看著徐天手裡的紅繩小金鈴,一臉歉疚:“我不知道賈小朵是您女人,拍照片的時候也沒註意到您,光看見她的紅襖瞭,就屬她穿得艷。”
十七抱歉地笑著,徐天臉色發青,徒勞地隔著鐵柵欄伸手去抓。十七一動不動,他的位置徐天正好夠不到。十七繼續說:“要不是田丹,您一輩子也夠不著我。我祖上是劊子手,太爺爺殺一個人三天三夜光流血不斷氣。剛才我看到田丹流血瞭,她也喜歡紅的,前幾天我以為再也見不著她人瞭,我特別能忍,有時候忍一年,但從來沒這麼想弄過一個人,你肯定喜歡田丹,可我比你喜歡多瞭。”
十七說完轉身往監舍外走。徐天歇斯底裡地大喊:“別走,別找她……十七,你個王八蛋!”十七不再理徐天,已經快步走出特別監舍的通道,他鎖瞭通道門,將鑰匙掰斷在鎖眼裡。
“來人!都死哪去瞭!大哥!華子!來人!”徐天在裡面瘋狂喊著。小紅襖近在眼前,自己卻身陷牢籠。徐天悲憤又絕望,小朵死瞭,田丹成瞭他的下一個目標,自己卻無能為力。他後悔自己的一意孤行,把自己送進監獄,再次跟小紅襖擦肩而過,他眼看著小朵死瞭,現在又眼看著田丹陷入危險,徐天不敢想,不敢想那把特制的凌遲刀,不敢想這把刀被插入田丹的身體的畫面。徐天以為自己是警察,是追趕小紅襖的獵豹,最後才發現自己隻是一隻野兔,小紅襖才是那隻狩獵的猛禽,他一次次俯沖,一次次把自己的心咬碎。通道裡又陷入瞭黑暗,徐天號叫著,就好像他已經被抓到瞭天空,又重重地墜向地面。
院子裡,田丹將紅圍巾綁在自己腹部系緊,一個一個系上外衣扣子。田丹啟動吉普車,生澀地操縱。十七經過門禁區,看見田丹將車子掉頭,十七趕忙進入側門。
解放軍戰士打開大門,田丹的車子開出去。田丹握著方向盤,手腳盡量配合著,她不斷地催促自己快一點再快一點,徐天還在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