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候,沈放帶著姚碧君一起回瞭一趟沈宅。
夜涼如水,平靜得跟他如今的心緒一樣。
他那個親哥哥一心要置他於死地,他們這樣一傢團聚的時候,或許有一次多次。
當晚,一傢人坐在一起吃飯。胡半丁站在一邊伺候著,氣氛顯得輕松熱鬧。。
吃到半截時候,沈放突然想到什麼,對姚碧君說道:“碧君,我們不是給父親帶瞭一瓶好酒麼?”
姚碧君恍然大悟,即刻放下筷子起身:“哦,是呢,我都給忘瞭,是杏花村,我這就去拿。”
這讓對面的沈伯年面露欣喜,咧嘴笑著:“難得你有心,有沒有酒無所謂,能在一張桌子前吃飯就行瞭,這才是一傢人的樣兒。”
他們這個傢,經過瞭太多的波折,曾經零零散散,而今能有這樣的局面,沈伯年想也不敢想。
沒有片刻,姚碧君拿著酒回來瞭,徑直走到沈伯年邊上:“父親,我這就給您開瞭。”
一邊胡半丁見她似乎有些艱難,忙接瞭過來:“少奶奶,我來吧。”
在一邊看著的沈林忙囑咐胡半丁:“讓父親少喝點。”
早些年間,他喝醉的模樣這時候恐怕兩個人都還歷歷在目。
沒想到沈柏年卻擺手回絕:“沒事,現在不喝,再老點就更喝不動瞭。”
蘇靜琬忙打斷他:“您幹嘛動不動就說老。”
沈柏年面目慈祥,像是已經欣然接受瞭這一點。
“老瞭就是老瞭,比起那些沒熬過戰爭的人,老點算什麼,起碼還活著。”
“隻是活著可不行,人應該活的更好,更有尊嚴。”沈放補充著。
“當然,也必須要活的有秩序,守法則。”沈林話裡更是若有深意。
看上去免不瞭嘴上的夾槍帶棒。
沈放一笑,酒杯在手裡把玩著,回頭瞧著沈林道:“看來大哥對有些事兒很不滿啊。”
他們兩個人明明心裡跟明鏡一樣,這事情卻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說。
沈林掃瞭他一眼,語氣冷冰冰:“不是不滿,是擔心有些人做事兒會出格。”
他語氣故意假裝,像是提醒。
兄弟倆還要爭論下去,胡半丁開瞭酒,一面給沈柏年斟上,插嘴打斷道:“是啊,大少爺說的對,人做事不能出格,不過政府做事也不該出格啊。”
這話說的像是幫著沈放,也像是發牢騷一樣。
斟滿之後沈柏年端起酒杯,順便抬頭看瞭胡半丁一眼,饒有興趣:“哎,老胡這話說的好,你是不是聽到什麼瞭?”
胡半丁臉上有一股愁緒,微微點頭道:“是,前些天聽說在夫子廟死瞭個日本人,那傢夥以前是日本軍隊裡的特務頭子,還在南京呆過,聽大傢說他是戰犯,可沒想到咱們的政府居然請日本戰犯來當差,這叫什麼事兒。”
他說的是田中,更像是順帶著將沈林說瞭一嘴。
沈柏年少聞外面的事情,聽到這樣的消息還是有些詫異:“哦?還有這樣的事?”
“怎麼沒有,那小日本身份暴露瞭,被夫子廟的老百姓給打死瞭,就是我沒趕上,要不我也去打兩拳。在中國的日本人個個都該死!”
他表現激動,咬牙切齒。邊上蘇靜婉夾瞭口飯剛到嘴邊上,聽瞭這話突然身子震瞭一下,手裡的筷子落在瞭桌子上。
她面露慌張,急忙掃視瞭一圈眾人,發現隻有姚碧君註意到瞭她,尷而後隻尬地笑瞭笑,便把筷子又拿瞭起來。
而這事情是中統辦的,再說下去隻會扯到自己身上,沈林此刻沉著臉看著胡半丁,是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的意思,道:“老胡,你話太多瞭。”
胡半丁自然懂他的意思,方才那張激動的臉頃刻便縮瞭回去,低著頭悶聲道:“是,大少爺。”
好好地氣氛被打亂瞭,幾個人面面相覷都有不知道應該怎麼開一個新的話茬子,沈柏年若有所思,回頭看瞭一眼蘇靜婉,忽然開瞭口:“日本人也不是都該死,他們也有普通人。”
人常說人之初性本善,好與壞相對,有壞便會有好。
“父親說的對,不過是戰爭把人改變瞭,我就見過很多普通的日本人到瞭中國就成瞭殺人的魔鬼。”沈放說道。
沈柏年點頭:“這是要跟日本政府清算的,包括他們那個天皇。”
“可惜,咱們的政府好像心思不在清算上。”
隻是爭執的戰火一旦起來,似乎什麼話題都能鬥上幾句。
沈放說著一邊回頭看向沈林,沈林也擺頭瞧他,四目相對之時,沈林語氣冷冽嚴肅:“政府自有政府的想法,我們不用妄加評論。”
這一回沈伯年卻將他打斷:“不!一個當權的政府不能代表一切,戰爭雖然結束瞭,但戰爭帶來的後果不是一天兩天能消除的,沒有很好的手段隻會再次引發戰爭。”
沈伯年似乎對如今的現狀看得很透,未來時局將會怎麼發展,似乎已經成瞭定局瞭。
沈林對他這話有些意外,不過眼神依舊堅定,瞧瞭他再回去瞧沈放,依舊有他自己的堅持:“有戰爭中國人也不會懼怕瞭,不管引發戰爭的是日本人還是別的什麼人。”
別的什麼人,指代之明顯,不言而喻。
聽他們爭辯著,沈伯年忽然咧嘴一笑:“不是怕,戰爭給普通老百姓帶來瞭什麼,你們想過沒有?美國人在日本扔瞭原子彈,兩個城市都被摧毀瞭,受苦的還是普通人。”
人老瞭就會變得比年輕時候柔軟很多,尤其是在上一次,他同周達元的談話之後。
“這是他們應該受的懲罰,不需要同情。”
“這我同意,對魔鬼的懲罰怎麼做都是應該的。”
沈林和沈放附議,不管怎麼說,一致對外的時候,還是可以同仇敵愾的。
“但對中國來說更重要是避免戰爭,可現在的國民政府在國內做的一切恐怕不是這樣吧。”
沈伯年聽完之後有些唏噓。
一方反對一方堅持,還有一方夾在中間保持中立,這樣的組合出不瞭什麼好的結果。
桌面上的氣氛變得越來越凝重,姚碧君插不上話,但是頗有眼色:“爸,咱們在傢吃飯,國傢的事兒就不說瞭吧。”
蘇靜琬忙跟著:“是啊是啊,別老說什麼打仗打仗的,咱傢現在不是挺好的嘛。”
有聲音喊停,幾個人也覺得這樣聊下去不是個好法子,隨即便是安安靜靜的一頓晚飯。
飯畢之後,沈放起身穿衣,準備離開。
“爸,我和碧君先回去瞭。”
沈柏年點瞭點頭:“以後常回來。”
父子兩個相視一笑,姚碧君為沈放整理瞭一下衣服,兩人相攜便朝著屋外走去。
走瞭兩步後,沈林忽然從身後跟瞭上來叫住他。
“沈放。”
“怎麼?”沈放意外回頭。
沈林咽瞭口唾沫,低頭後又重新揚起頭來:“如果有時間,有些事兒想跟你談談,跟我來一下。”
他自己隨即上瞭樓去,沈放略遲疑,但最終還是跟在瞭他的身後。
偏廳之內,沈林立在門口把著門扇,等著沈放走瞭進去,他才反身將門闔上。
經瞭照相館的事情之後,兄弟兩個人同處一室的感覺叫沈放更加不自在,他表現玩世不恭,墊腳往桌面上一坐,接著詭譎一笑:“這麼慎重,你要跟我說什麼?”
沈林回身走到他身邊,面色鄭重:“我需要你說實話。”
語氣冷冰,眼神堅決。
“實話?好像以前我說的都是假的,你這麼問我可接不上。”
沈放絲毫不當一回事,手裡撈起一件東西隨意觀摩著,他這個哥哥這幅表情又不是一天兩天瞭。
沈林卻明顯是逼問的意思,身子湊得比以往要近瞭很多,語氣也變得急切起來:“夫子廟的事兒鬧的那麼大,田中是跟你見面才死的,你們之間到底發生瞭什麼?”
“我是見過他,不過談瞭幾句他的身份就暴露瞭,那些憤怒的老百姓我一個人攔得住麼?”
沈放做出一臉的無奈來。
沈林繼續問著:“你們談瞭什麼?”
“沒什麼,田中那傢夥說要跟我敘敘舊。”
“就這些?”
沈放頓瞭頓,忽然收起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嚴肅起來:“還要我說下去?”
“你有不能說的麼?”
沈放再度玩世不恭地笑瞭:“你非讓我說田中拿個假文件試探我是麼?我還沒因為這個跟你們中統算賬呢。”
他自己憋著不問,這會兒反倒沈林非要自己提。
沈林依舊嚴肅:“也許是你隱瞞的事情太多瞭。”
以前在老虎橋監獄裡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態度,現在又來。
沈放目光凝視著他好一陣子,繼而緩緩說道:“如果我說,任何時候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你還要懷疑下去?”
就他這樣處處抓著沈放不放,居然還期盼著讓沈放自己坦白。
沈林也模樣認真:“我需要真相,記住這是在傢裡,此刻你不是軍統的人,我也不是中統的,我們是兄弟,我要的是兄弟之間的對話。”
說的倒好,兄弟,可他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是一個兄長該做的。
沈放沒有興致再繼續說下去,跳身從桌面上下來,語氣輕松:“既然是兄弟,那我告訴你,秘密有時候是可以保護人的,如果真有秘密,那就讓它成為永遠的秘密。”
這話說的明白,你想要挑破這個秘密的目的已經很明確瞭,既然如此,你還跟我談什麼兄弟。
“你!”
沈林被噎得說不出話。
沈放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著:“其實一直煎熬的是你,不是我,我勸你也放松一點,這都是我們的選擇,你選擇這麼問,我就選擇這麼的回答。”
周旋的遊戲,枯燥又無聊。
出瞭大門,沈林送沈放和姚碧君離開。車子絕塵而去,沈放透過後視鏡瞧著沈林靜靜佇立在沈宅門口,顯得孤單而淒冷,眼中露出一絲憂傷。
等著視線裡的長街空空蕩蕩瞧不見任何蹤影時候,沈林輕輕嘆瞭一口氣,繼而心事重重走回瞭客廳。
屋子裡沈伯年正襟危坐,方才的談話他聽得一字不差。
“你弟弟他們走瞭?”
沈林抬起視線,接著點瞭點頭:“是的。”
沈柏年咽瞭後唾沫,繼續說著:“今晚你們兄弟倆都有心事,我知道,你們都不跟我說,我也不想問,但我必須說一句話,他是你弟,你可以去對付任何人,但不要花那麼多心思去對付自己的親兄弟。”
沈林沒有說別的,隻點瞭點頭,沈柏年還繼續說著:“這個國傢兄弟倪墻的事兒還少麼,在沈傢不能這樣。”
沈伯年雖然老瞭很多,不過今日卻好似重新有一股年輕時候的勁兒,叫沈林不得不認真。
“恩,好。”
離開沈宅,夜色裡的街道沒有什麼行人,車子一路飛馳。
姚碧君方才瞧見瞭蘇靜婉的異樣,這會兒細細思量瞭一會,沒想通才好奇問著:“蘇靜婉以前是做什麼的?”
那是沈林的安排,沈放那個時候一向不在意沈傢的動向,更不在意沈伯年身邊究竟是個什麼女人。。
“不知道。怎麼問起這個瞭?”沈放漫不經心地搭著話,這個話題聽上去有些莫名其妙。
姚碧君忙擠出一個笑來,自在一笑:“我就是好奇,剛剛吃飯的時候,我覺得她有點奇怪。”
她中間頓瞭頓,咂瞭一下舌頭若有所思:“就是在說日本人的時候。她好像有一些不一樣。”
她說的倒認真,不過一回頭,身邊上的沈放卻似乎並沒有聽她說話。
沈放眉頭緊皺,他在思量著方才沈林與他的談話。
從沈林的口吻與問題來看,似乎照相館的三個人應該並沒有叛變才對,否則不會是如今這個局面才對。
“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姚碧君一句話說瞭好幾遍,終於動手之後他才回過神來。
“哦,你說什麼?”
姚碧君瞧著他的樣子,忽然間意興闌珊:“算瞭,沒什麼重要的。”
視線重新直視時候,卻見沈放將車子轉到另外一條街道。
“這不是回傢的路啊,你要去哪兒?”
沈放神秘一笑:“今天還早,咱們去舞廳消遣會兒。”
喜樂門依舊是人潮人海,舞池裡,沈姚碧君在沈放的帶領下,舞步也熟練輕快瞭很多,兩個人臉上都綻樂開瞭花。
“你今天很高興。”
姚碧君問著,沈放卻答非所問:“你跳的好多瞭。”
這樣的氣氛叫姚碧君莫名興奮,經過誇獎,更不想提別的瞭。
“是啊,以前從不覺得跳舞有意思,不過現在感覺還不錯。”
鶯歌燕舞,一曲完畢,兩人坐到一邊,沈放很紳士的去給姚碧君拿他存的好酒。
剛離開,吧臺邊一直註視著兩人的曼麗擰著腰肢走瞭過來,很親熱的坐在姚碧君身邊。
姚碧君有些差異:“你是?”
“你就是沈先生的老婆?”
隻一句話,姚碧君便明白瞭,臉色隨即沉瞭下來:“我丈夫經常來這兒,就是找你?”
曼麗笑聲銀鈴一樣般:“真是個聰明的女人。”
女人過招,暗箭難防。
姚碧君臉上明顯不快,不想被眼前的人掃瞭興,隻說:“我丈夫就要回來瞭,我不喜歡跟陌生人聊天,特別是,你。”
她目光停留在曼麗身上,天使面孔,魔鬼身材,沒有幾個男人能抵擋誘惑。
曼麗也瞧著她,覺得眼前的人會錯瞭意。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別擔心,沈先生是經常來,也經常讓我陪他,可除瞭跳舞他什麼都沒做過。”
“我沒必要聽你解釋。”
“我用的著解釋麼?我不過告訴你,我嫉妒你,你找瞭個好男人。”
這是實話,長久的相處以來,他對沈放有瞭一種特殊的感情,特殊的看法。
他和這裡所有人都不大一樣。
這一句說完,正巧沈放拿著酒回來瞭,有人過來扯她,她隨即起身妖嬈的離開。
看著曼麗被拉進舞池,沈放坐下一邊開酒一邊笑著問到:“跟她說什麼呢?”
“沒什麼,她說你的舞跳的很好。”
不知道為何,聽瞭那一番話,她心情大好。
沈放倒是不自謙,點頭笑得更深瞭:“這倒是,這事兒我很有自信。”
姚碧君看著舞池裡的曼麗,一顰一笑連她這個女人也忍不住多看一眼,於是指著曼麗饒有興致地問沈放:“你是不是喜歡那樣的女人?樣子好看,身材又好,凹凸有致。”
說到一半,她又想到別的:“對瞭,還有那個演員柳小姐都是這樣的。”
話裡醋意十足,沈放瞇著眼睛打量她瞭一陣子,看得她十分不自在,過瞭一會兒他低眉倒酒,將杯子挪過去的時候聲音篤定:“你錯瞭,我最在乎的是我身邊的人。”
姚碧君接過酒杯:“是麼?”
沈放湊近與她碰杯:“當然,而且永遠不要懷疑這一點。”
喝上一口,沈放也突然來瞭興致,反問道:“那我是個好丈夫嗎?”
這問題姚碧君沒有想到,愣瞭愣之後剛要說話,沈放卻又攔住瞭:“算瞭,別回答我,我隻是問問,問問而已。”
這樣的問題,到底很奇怪。
音樂聲再度響起,沈放還想拽著姚碧君繼續,忽然瞧見江副官和另外一名國民黨軍官走瞭進來,張望一番之後最終走到他的身邊。
“沈副處長,打擾瞭,有人想見您,麻煩您去一趟。”
沈放神經緊繃,目光掃向江副官以及那名軍官的腰際,他看到瞭腰間衣服突出,裡面有槍。
“誰想見我?”
江副官笑著:“到瞭您就知道瞭。”
沈放的額頭出瞭汗,表情盡量柔和:“去幫你嫂子叫輛黃包車。”
江副官點瞭點頭。
送走瞭姚碧君,沈放上瞭車。
搖晃的車廂內,他和江副官坐在後座上,司機是那位軍官。
此刻的他不免有些慌張。
雖說他從沈林那邊得到些意思,不過卻也不敢篤定。這會兒到底是誰想見他?難道照相館裡的人真的叛變瞭?
這些都是未知的。
他越想著,手心裡開始冒著汗,沒有去看江副官,但依然用眼睛的餘光註意著他,同時悄悄地摸瞭摸自己的腰際,那裡是一把槍。
江副官恭敬有禮,微微笑著:“沈副處長,我也是奉他人之命,來找您的,打擾您的雅興瞭。”
他們之間從來都是這樣的相處方式。
沈放手停在槍把上,笑得有些尷尬:“客氣瞭,想見我的人,還挺神秘。”
“也算您的熟人。”
他明知道,卻不肯說出來,故弄玄虛,叫沈放更加難以捉摸。沈放眉頭微微皺在瞭一起,但臉上依舊有笑。
下一刻他正要拔槍,偏偏在這時候車子猛地一晃動,繼而停下瞭。
江副官擺頭看向他道:“到瞭。”
沈放隻得默默將槍又推瞭回去。
江副官開門,沈放一下地便看見瞭友誼飯店的招牌。有些詫異,不過走進去之後,一切與他想象的似乎有些不同。
站在飯店走廊裡的居然是國防部的何主任。
自上次任務之後,在沒有見過面的人。
何主任見沈放來瞭甚是熱情,三兩步迎瞭上來:“沈老弟,今天這麼晚瞭突然請你來抱歉,抱歉啊。”
他伸手握住沈放使勁晃著,表達熱情與愧疚。
沈放面上有些釋然,熱烈笑著,佯裝久別重逢的喜悅。
“何主任,您這可太突然瞭,我還在陪老婆呢,這麼約人可真弄得兄弟我手忙腳亂啊。”
他方才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就拔槍脫逃瞭。眼下想來細思恐極,額頭上冒瞭些冷汗。
何主任拍拍他肩膀,搭著他往裡面走著,一邊說:“老弟有所不知,今天這個局大傢湊齊瞭不容易,而且也是剛剛談好,我的幾個朋友想見見你。”
“你的朋友?”沈放詫異,不相幹的人聚在一起又有什麼話說。
何主任笑得若有深意:“都是國防部的人,有憲兵司令部的,也有主管後勤的,個個都身居要職,都想跟你談談生意,賺點養傢糊口的錢,不過大張旗鼓的把你叫出來總有些不方便,還望沈老弟見諒。”
感情是這樁事情,他才明白過來,何主任這是將他當成財神爺瞭。
沈放笑得暢快:“好說,好說。”
隨即又凝眉,有些遲疑:“不過何主任為啥不直接找羅處長,生意上的事兒,找他比找我強。”
“我倒是也想找他,也不是怕他不好說話,這不是擔心談的多瞭少瞭大傢弄的尷尬,老弟你人緣好,不貪小利,所以想讓你在中間調節一下。”
何主任語氣試探,面色溫和。
上一回他同羅立忠便是沒有談妥,沈放當時情非得已才讓他得瞭好處,他這倒好,還黏上沈放瞭。
沈放幹幹一笑:“這我可說瞭不算,真得跟羅處長商量。”
何主任面色突然間便有些不快,幹咳瞭兩聲:“沈老弟,你該知道土地審批的事兒可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的,包廂裡的人,可都關系到要害,軍紀處的周處長,裝備處孟處長,軍訓處的程主任,軍隊裡的派系不少,國防部裡面自然也是各個派系組成的,你那麼聰明的人不會不懂這些門道吧。在軍隊裡做生意最怕的就是照顧瞭這頭,也許就得罪瞭那頭。”
這算怎麼回事,威脅麼?
沈放忙擺手:“哎,別,何主任,小弟愚鈍,您還是把話說明白瞭好。”
何主任面色嚴肅,道:“知道為什麼我們這幫人過的舒服麼?那就是我們可以均衡每一派的勢力,做事兒誰也不得罪,你好我好大傢都好。”
“您的意思是,我最好聽您的話?”
何主任這才有些笑意:“我也不想強人所難,隻是提醒一下老弟,別隻顧著聽羅立忠的。好多事兒他也得看別人的臉色。”
沈放顯得有些無奈,夾在中間似乎是個兩頭受氣的活計。
“那您直接跟羅處長談不就行瞭,您幾位可都不比羅處長的層級低。”
何主任搭在他肩膀的手又拍瞭拍,像是已經走到瞭門口,步子陡然停瞭下來:“你就是年輕,官場上講官大沒頭,誰還能大的過委員長?我們是講低調,不動聲色的數錢才安全。”
當初他自己跟羅立忠還不是沒有談妥,這事情本就不在地位高低,沈放比羅立忠好說話,帶來的利益多,就算由沈放出一張嘴說說羅立忠也是好的。
頓瞭一頓,何主任看著沈放一會,繼續說著:“總之,這些話也就是跟你說說,也讓你提醒一下那個老羅,你們哥倆可別腦袋一蒙,把好事兒做擰巴瞭。”
沈放隻得陪笑:“那是自然,能賺錢得大傢一塊兒賺,以後也會路子越走越寬。羅處長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何主任這才恢復剛才初見的笑,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沒錯,老弟是一點就透。”
說著他推開包廂的門,裡面滿滿當當圍坐在飯桌前一批人。
何主任為雙方介紹,沈放與他們拱手打招呼。
虛驚一場。
接著的兩日更是十分安靜,不是那種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預兆,而是一潭死水一般的平穩,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戛然而止瞭。
也就是這兩日,沈放想瞭很多。
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沈放思緒深重,突然間有個身影慌裡慌張的撞在瞭他身上。
沈放抬頭,發現是一個小乞丐,再低頭時候又看見有剩飯掉到鞋子上。
那小孩兒骨瘦如柴,衣裳殘破,沈放佯怒,本想動手打罵,可最後還是停下瞭。
他掏出手絹擦瞭擦鞋,順勢環顧四周,卻發現不遠處有黑衣人跟蹤,繼而又看到瞭幾個擦鞋攤。
正中間的攤子上一個擦鞋的,帽簷壓得很低,是任先生。
沈放緩步走瞭過去,任先生抬頭道:“先生,擦鞋嗎?”
沈放坐下抬腳,任先生動作嫻熟。
“已經兩天瞭,中統軍統都沒有反應,看來照相館的同志沒問題,如果有,我跟你就見不到瞭。”
餘光註視周圍,說起話來嘴沒有大張,低頭隻能看見任先生的帽簷子。
接著身前的人也沒有抬頭,隻有聲音飄過來:“既然這樣,組織上要求你們一起撤離,方案跟以前一樣,制造車禍,掩護的屍體我已經安排好瞭,到時候你帶他們去郊外,就說有朋友要拍照,去現場看一看,我們的人會從中設置路障,隔開跟蹤的特務。”
這是最好的安排。
沈放點瞭點頭,片刻之後付瞭錢起身離開。
任先生把錢揣在懷裡,目光看到瞭錢裡夾著的紙條。
回到密室,放下擦鞋箱子,他連忙掏出來對著燈下看著。
上面字跡潦草,寫的似乎很慌亂:
我想過任何一種撤離方法,但是都行不通,我和他們任何一方出瞭南京城,敵人一定跟的很緊,很容易暴露其他同志。我決定瞭,由我來掩護照相館的同志撤離,用你的方案把他們送出南京。國民黨更想要的是我,照相館的同志隻是誘餌,出城以後我會想辦法先下車,拖住國民黨的人。別怪我沒跟你商量,就按照我說的做吧。或許這是我為組織做的最後事兒瞭,隻可惜沒能脫下偽裝自由的呼吸一次,不過我相信我的願望你們會實現的。
任先生看完信,雙手不自覺顫抖起來。
他似乎已經下定瞭決心,那個初見時候一心要撤離的沈放,如今心思已經大不相同。
接著的行動很快進行著。
那一天,天陰陰的,昏暗的光線之下,南京城顯得古樸蕭瑟。
明光照相館門口海報上,柳如煙依舊笑靨如花。沈放立在門口看瞭一陣子,嘴角隱隱上揚,接著昂揚大步走進瞭照相館。
附近的公寓裡,羅立忠占據一間,沈林和呂步青在不遠處,一同湊著熱鬧。
進瞭大門,沈放依舊一臉的隨意。那老板見到他走進來,眼神忽然間變得凌厲,但是語氣依然緩和:“先生,您上次照的片子洗好瞭。您看看。”
說著他趨身在櫃臺邊上摸索瞭一陣子,拿出沈放上次拍的照片走瞭過來。
沈放接過來一瞧,笑著點頭:“不錯,挺好。”
隨即又想起什麼:“對瞭,我有個朋友想請你們拍一組結婚照,不知道你們怎麼收費。”
“這個……得看具體的情況而定。”
在老板說話的同時,沈放伸出手在一邊的水杯裡沾瞭沾茶水,接著在桌面上寫著:“待會兒有車來接我們,趁此撤離。”
“那你得去我朋友那兒看看,他在郊外住。”
寫完收手,兩個人視線相對,那老板笑語:“是麼,您可真好心,還給我們介紹生意。”
“那是,忘瞭跟你說瞭,咱們是老鄉。”
“哦,那更難得瞭。”
沈放眼瞧著那老板目光不大對勁,一邊說著,他一邊與屋中的兩個活計對視瞭一眼。還不及反應,那倆人突然出手按住瞭沈放。
沈放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到瞭。
老板隨即厲色道:“別跟我演戲瞭,你不是共產黨,你是軍統的人,我在舞廳裡看到過你。”
一邊的夥計將沈放衣服拉開,將竊聽器抽瞭出來,扔在瞭一邊的茶杯裡。
另一個夥計從沈放後腰把他的手槍掏瞭出來。
邊上的公寓裡,羅立忠耳朵裡一陣“茲拉”電流聲,接著信號被切斷瞭,半分音訊也沒有,這動靜將他嚇得站起瞭身來。
屋子裡的人面面相覷,他幾乎是咆哮:“都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去救人。”
很快地外面便已經被軍統的人團團包圍瞭。
屋裡面沈放剛要說話,那老板臉色一變,打斷他道:“你聽我說,現在留給我們時間不多瞭。”
他歇瞭一口氣,後面的話更長:“這個據點早就暴露瞭,我們嘗試過撤走,但沒用,根本離不開南京城,對方把我們幾個盯得死死的但卻一直不下手,我一直不明白到底要幹什麼,但在你走進照相館的那一刻,我終於明白瞭,留下我們是為瞭等著你來。國民黨的人想用我們來試探出你的身份。這就是留下我們的價值。”
這些他都知道。
隻是千鈞一發的時候,別的話容不得多說。沈放隻能揀最要緊的說:“可我現在在想辦法救你們出去。”
那老板卻隻搖頭:“屋外全是特務,怎麼走?當國民黨的人是傻子麼?除非讓你把我們抓起來,據說美國人幫著國民黨設計瞭更多新的用刑訓手段,如果我扛不住,你就完瞭。”
本來事情由著他的安排,他們全都能夠安然撤出去,可偏偏又來瞭這麼一出,形勢瞬息萬變,沈放這會兒也有些慌亂。
“組織已經安排好瞭,你怎麼這樣沖動!現在什麼都來不及瞭!”
他臉上是焦急,又帶著一點遺憾。
面前的人卻隻是苦笑:“我走不瞭的,就算我走瞭,我一傢老小也都在敵人手裡,不知道他們會受什麼樣的苦,這樣走我不能安心,他們也一樣。”
語罷回頭一瞧,旁邊兩個夥計也默默的點頭。接著那老板交出瞭一卷膠卷遞給沈放。
“這是南京的城防工事,城市結構、還有守備南京的國民黨軍隊的駐地的照片,我們都拍下來瞭,希望有一天能用得上,現在這些都交給你。”
好在國民黨雖然發現瞭他們,卻並沒有采取任何的措施。
交代完這些,面前的三個人卻好似比他還要堅定,突然低聲說道:“同志,珍重。”
沈放懵然,不知所措,隻見那兩個夥計忽然演戲一般大喊著。
“你幹什麼……”
“他要奪槍……”
慌亂之間,其中一個人朝另一個直接開瞭一槍。那人應聲倒地之後,他又毫不猶豫調轉槍口沖自己的胸前也是一槍。
兩個身體在兩陣聲響之後盡數倒地,血流瞭滿地,這場面叫沈放一下傻瞭,驚呆在當場。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接下去究竟應該怎麼辦,腦袋後面卻忽然被人猛擊瞭一棍子,這一下重擊,引得他舊傷復發,腦子裡嗡嗡作響,眼前視線一片模糊,隱隱約約覺得身後有血水流出來。。
他努力的控制著自己,艱難的轉過頭,身後之人拎著一根棍子眼神冷冷地看著他,正是那個老板。
此刻門外隨著羅立忠的行動,沈林帶著的人也跟瞭上來。一眾軍統、中統的特務都聚集在瞭照相館外面。
羅立忠看瞭眼沈林:“來的夠快的。”
那眼神復雜,看不出是個什麼意思。
“情況怎麼樣?”沈林問著。
“剛響瞭兩槍,裡面什麼樣還不知道。”
“你們想怎麼做?”
羅立忠瞧著他,笑得暗含深意:“在裡面的可是你的親弟弟,我貿然行動豈不是不給你面子。”
沈林焦灼地眉頭微蹙,想沖進去,又有些猶豫。
屋子裡頭,老板把手中的棍子扔在地上,緩緩走到夥計身邊,躬身將沈放的槍拾揀瞭起來拿在手裡。
沈放頭疼欲裂,喘息越來越重。
“抱歉下手重瞭點,外面中統、軍統的人都在,戲不做足瞭,會讓他們看出來。”
臨死之人,說話語氣淡然,帶著一點笑意。
沈放有所察覺,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說起話來尤為艱難:“你,你到底是要幹什麼?”
那老板緩緩回話:“我們發現瞭你軍統特務的身份,本來已經控制住瞭你,不想你突然奪槍還打死我兩個夥計,我隻能打傷瞭你,再次劫持你。事後他們問你的時候,你這樣說就行瞭,跟現場復原會一模一樣。”
這樣的事情,好似之前在汪偽政府那一遭,沈放的心不免揪瞭起來。
“你們根本就沒想走?”
老板點點頭,他手裡的槍對著沈放,緩緩地說:“這個計劃是我們昨天想好的,我們走毫無用處,還暴露瞭你。”
沈放眼睛有些艱難地睜著,瞧見人影晃動,接著有個力氣將他攙扶著:“起來吧,咱們該出去瞭。”
身子突然間出現瞭一股可以依賴的力量,沈放忙用手緊緊糾纏著,像是突然間癲狂瞭一樣,不顧頭部傷痛發作拽著老板狠狠地問:“為什麼?為什麼那麼不想活下去!”
從前的方達生事情便是如此,如今再來一次,對他來說近乎崩潰。
可老板臉上有些笑意,模樣從容:“如果我們幾個能保住一個,隻有你才更有價值。所以隻有用我們的命證明你是毫無嫌疑的,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
時間恍如靜止瞭一樣,四周沉寂得叫人有些耳鳴。沈放頭疼加重,他看著老板堅定的目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老板扶著沈放,緩緩朝著門口走,語氣安慰:“好瞭,最後一場,你必須跟我把戲演完。”
那副視死如歸的神色,叫沈放心裡十分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