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到的時候,卡門·伊諾霍斯已經在她的候診室裡瞭。她讓博斯進她的辦公室,揮著手示意他不用為遲到幾分鐘道歉。她穿瞭一套深藍色的套裝,他經過她身邊時聞到一股淡淡的肥皂香。他仍然選瞭桌子右邊近窗的位子。
伊諾霍斯微笑地看著他,博斯心裡想她為什麼笑。她左手邊有兩張椅子,他們會面到現在第三次瞭,他一直都選靠窗的位子。他不知她是否註意到這一點,這在她眼中又有什麼意義。
“你累嗎?”她問,“你看來昨晚沒怎麼睡。”
“大概沒有,不過我還好。”
“我們昨天談的事,你是不是改變想法瞭?”
“並沒有。”
“你仍打算私下調查?”
“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是這麼打算的。”
她點點頭,表示他的答案在她預料之中。
“今天我想談談你母親。”
“為什麼?她跟我到這裡來毫無關系,我是說跟我的離隊這件事無關。”
“我認為這很重要,我想這會幫我們瞭解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私下調查那個案子,也可能可以解釋你最近的不少反應。”
“我不這麼認為。你想知道什麼?”
“昨天我們談話時,你好幾次提到她的生活方式,可是你從來沒有清清楚楚地說出她到底做什麼事情、從事什麼職業。我們談過後,我在想你是否不太能夠接受她的職業。所以你始終說不出口她是……”
“妓女?你看,我說出來瞭,她是個妓女。我現在已經是成人瞭,醫生,我接受這個事實,隻要它是事實,我想這一點你有點過於擔心瞭。”
“也許吧,你現在對她的感覺怎樣呢?”
“什麼意思?”
“憤怒?恨?愛?”
“我不大想這些,但絕對不是恨。我小時候很愛她,她的死並沒有改變這點。”
“會不會覺得被拋棄瞭?”
“我早過瞭那個年齡。”
“當時呢?事情發生的時候。”
博斯想瞭一下。
“我想多少有一點,她的生活方式、她的行業造成她的死亡,我被丟在籠子裡。我想我很不甘心,覺得她拋棄瞭我,我覺得受傷。受到傷害是最痛的一點,因為她非常愛我。”
“你說丟在籠子裡是指什麼?”
“我昨天說瞭,我在麥克拉倫青少年養育院。”
“對,所以她的死使你不能離開那裡,是嗎?”
“有一段時間。”
“多久?”
“我到十六歲為止一直在那裡進進出出,有兩次我被送到領養傢庭去,各待瞭幾個月,又被送回去瞭。直到十六歲的時候,另一對夫婦收養瞭我,我住到十七歲。我後來發現我離開後,他們還一直領社服金。”
“社服金?”
“公共社會服務部,現在叫作青少年服務處瞭。反正,如果你從那裡領養孩子,你每個月可以領一些津貼。很多人就是為瞭津貼才收養小孩的。我不是說那對夫婦也是為瞭錢,不過我走瞭以後他們沒告訴公共社會服務部我已經不在他們傢瞭。”
“我懂,你到哪兒去瞭呢?”
“越南。”
“等一下,我們先倒回去。你剛剛說這些之前你有兩次和不同的養父母住,後來又被送回去瞭。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你為什麼被送回去?”
“我不知道,他們不喜歡我,他們說不適合,我回到養育院的籠子裡繼續等。我想,打發十幾歲的男孩就跟賣沒輪子的車一樣簡單,養護傢庭總是要年紀小的。”
“你從養育院逃走過嗎?”
“好幾次,每次都在好萊塢被抓回去。”
“如果替十幾歲大的男孩找領養傢庭比較難,為什麼你第三次的時候,年紀更大,都十六歲瞭還能找到地方?”
博斯搖搖頭,笑瞭一下。
“你會覺得很好笑,我被這個傢夥和他老婆選上,因為我是左撇子。”
“左撇子?我不懂。”
“我是左撇子,加上我丟的球又快又好。”
“到底什麼意思啊?”
“哦,老天,那是——這樣的,那個時候桑迪·科法克斯還在道奇隊。他是左撇子,我猜他們每年大概付他天文數字。那個傢夥,收養我的那個,名字叫厄爾·莫爾斯,他參加過棒球賽,可是沒有太大長進。所以,他想塑造一個左撇子棒球明星。那時候像樣的左撇子很少,我是這麼猜的。至少他是那麼想的。反正,奇貨可居就是瞭。厄爾想找這麼一個小孩來訓練,也許將來可以當那小孩的經紀人什麼的。他也許認為這是他可以跟明星球隊沾上關系的路子吧,簡直有點瘋狂。可是我猜他是看到自己做明星球員的夢想破瞭,才這麼幹的。所以他跑到麥克拉倫去,把我們一群孩子帶到球場上去弄出一個球隊。有時候我們跟別的養育院比,有時候當地的學校讓我們參賽。反正,厄爾帶我們四處投球碰運氣,我們當時誰都不知道,我是到後來才恍然大悟的。他對我有興趣是因為我是左撇子,而且投得不壞,對別人的興趣就沒那麼大瞭。”
博斯想著又搖起頭來。
“後來呢?你跟他去瞭?”
“嗯,我跟他去瞭。他還有個老婆,她對他、對我都沒兩句話好說,他每天要我對著後院吊著的一個輪胎投一百次左右,每天晚上還要教我一堆花樣。我忍瞭他一年,最後就跑瞭。”
“你逃走的?”
“可以那麼說吧,我進瞭陸軍,但必須有厄爾的簽名才行。一開始他不肯,一心想把我送進明星球隊,可是我告訴他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再碰一下棒球,他隻好簽瞭。我在越南時,他跟他老婆還繼續領公共社會服務部的錢,我猜那些錢多少可以彌補一點他逝去的經紀人夢。”
她沉默瞭相當一段時間,博斯覺得她好像在讀她的記錄,但這次她什麼都沒記錄。
“你知道嗎,”博斯打破沉寂,“差不多在我離開他傢十年之後,那時候我還是巡警,有一次我盯上一個酒駕的傢夥,就在從好萊塢高速公路進日落大道那裡,他完全亂開。後來我總算追上他,等我到他窗口一看,竟然是厄爾。那是周日,他才看完道奇要回傢,我在他座椅上看到節目單。”
她看著他,沒有說話,他仍然沉浸在回憶裡。
“我猜他始終沒找到他要找的左撇子……他醉得糊裡糊塗,根本沒認出是我。”
“你怎麼處理的?”
“拿瞭他的鑰匙,打電話給他老婆……我想隻有那一次我放瞭什麼人一馬。”
她又低下頭看著筆記本,同時問瞭下一個問題。
“你的親生父親呢?”
“他怎麼樣?”
“你知道他是誰嗎?你們之間有沒有任何接觸?”
“我隻見過他一次,我是從越南回來之後才對他有點好奇的,所以我查出他的身份。結果他是我媽媽的律師,有自己的傢庭。我見到他時,他已經快要死瞭,看起來像個骷髏……所以我對他一無所知。”
“他姓博斯?”
“不,我的姓是我媽媽想出來的。那個畫傢,你知道,她覺得洛杉磯就像他的畫,那種偏執那種恐懼。有一次她給瞭我一本書,裡面有他的畫。”
她又沉默瞭一段時間。
“哈裡,你的故事,”最後她終於開瞭口,“你講的這些事本身就使人心碎,我看到那個小男孩變成現在的大人,我也看到你母親的死留下瞭多深的一道傷口。你知道嗎?你大有理由怪她,不會有人認為你那樣想是錯的。”
他盯著她,想著怎麼回答。
“我什麼都不怪她,我隻怪那個把她從我身邊帶走的人。我說的事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她的事,你不可能從我說的故事裡認識她,至少不會像我那樣認識她。我一直知道她盡瞭全力要把我從養育院領回去,她一直都是那麼告訴我的,她隻是沒有時間瞭。”
她點點頭,接受瞭他的答案。
“她有沒有告訴過你,她的職業?”過瞭一下,她才開口。
“沒有。”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不記得瞭,我想我其實一直不太確定她到底做什麼,一直到她死後,我長大瞭之後,我才懂的。我被他們帶走時,才十歲,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
“你跟她住的時候,她帶過男人回去嗎?”
“從來沒有。”
“可是你對她走的路,你們兩個走過的路,多少有點概念吧?”
“她告訴我她做服務員,晚上工作。她把我放在一個住在旅館的老太太那裡,德托爾太太。她看顧四五個孩子,我們的媽媽都是同行,我們當然不知道。”
他說完瞭,可是她沒說話,他知道她要他繼續往下說。
“有一晚,我趁老太太睡著的時候溜出去。我跑到她說她上班的那傢咖啡店去,她不在那裡。我問他們,那些人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你後來問你母親瞭嗎?”
“沒有……第二天我跟蹤她。她穿著服務員的制服出去,我跟在她後面,看見她到樓上她最好的朋友梅雷迪思·羅曼那裡。她們一起出來的時候,兩個人都穿得很好看,化瞭妝,從頭到腳一整套打扮。她們一起坐出租車走瞭,我沒法子跟下去。”
“可是你知道。”
“我知道有點問題,可是我那時候大概九歲吧,我能知道多少呢?”
“她每天晚上打扮成服務員出門,你對她的做法生氣嗎?”
“不,正好相反,我覺得她是為瞭我才那樣做的,我不知道,我覺得那很可貴,她是為瞭保護我才那樣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伊諾霍斯點頭表示理解他的想法。
“把眼睛閉上。”
“閉上眼睛?”
“嗯,我要你閉上眼睛,回想你是個孩子時的事。開始吧!”
“這是幹嗎?”
“聽我一次,拜托。”
博斯搖搖頭,好像有些煩,不過還是閉上瞭眼睛,心裡覺得有點蠢。
“好吧。”
“好,我要你告訴我一件你母親的事,你記憶中印象最鮮明的和她在一起的場景,請你講給我聽。”
他很費勁地想瞭半天。那些有他母親的景象一幕一幕浮起又很快消失瞭,最後他記起瞭一幕。
“好瞭。”
“好,請講給我聽。”
“那是在麥克拉倫。她來看我,我們在屋外球場的欄桿邊。”
“你為什麼特別記得這件事?”
“我不知道,因為她在那裡,她來總使我覺得很舒服,雖然我們最後總會哭泣。你該看一下那個地方在訪客日的情形。大傢都在哭……我記得那一回,也是因為那已經接近尾聲瞭。不久之後她就走瞭,大概幾個月之後。”
“你記得你們談瞭什麼嗎?”
“很多,棒球,她是道奇迷。我記得有一個大的孩子把我的新球鞋拿走瞭,那是她給我買的生日禮物。她註意到我沒穿,她很生氣。”
“那個大孩子為什麼要拿你的球鞋?”
“她也那麼問我。”
“你怎麼告訴她的呢?”
“我告訴她那個大孩子拿我的鞋,因為他‘可以’把它拿走。你知道嗎?他們愛怎麼叫那個地方都行,但那裡其實就是孩子的監獄,孩子間的關系也跟監獄裡差不多。有派系老大,有跟班和手下,完全像監獄一樣。”
“你是哪一種?”
“我不知道,我通常不跟人打交道。可是如果有年紀大、個子大的傢夥拿我的鞋,我不會反抗的,那是在那裡的求生之道。”
“你母親對那件事很生氣?”
“是,她不懂裡面的規矩,她準備去抗議還是什麼的。她不知道如果她去瞭,我的處境隻會更糟。但是她後來突然意識到瞭是怎麼回事,她就哭瞭。”
博斯沉默瞭,他腦子裡清晰地記得那一切,他記得空氣中的濕氣和附近山谷裡飄來的橘子花香。
伊諾霍斯清瞭清喉嚨,才打斷他的回憶。
“她哭瞭,那麼你呢?”
“我大概也哭瞭。我通常都會哭。我不願意她傷心,可是她知道我的遭遇對我是一種安慰。隻有母親能夠在你傷心的時候讓你覺得安心……”
博斯的眼睛仍然閉著,他看到的隻是他的回憶。
“她跟你說瞭什麼?”
“她……她隻告訴我她會把我弄出去。她說她的律師不久就會到法院去上訴監護權,關於她不適合當母親的判決。重要的是,她要把我弄出去。”
“律師是你父親?”
“是,但那時我並不知道……我要說的是法院對她的判決是錯的,那是我最不甘心的。她對我很好可是他們看不到那一點……反正我記得她保證她會盡全力做她必須做的,把我弄出去。”
“可是她沒有。”
“不錯,我說瞭,她沒有時間瞭。”
“真的很遺憾。”
“我也一直那麼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