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程瑯心意

外面傳來一陣笑聲。

宜寧回過神來,看著湘妃竹的簾子,聽出這是三哥的聲音。

他其實不怎麼愛笑,小的時候她對他好,他看她的目光卻總是帶著幾分凌厲。他似乎在跟楊凌說話:“……吏部侍郎江大人看重他,上次考績不過,就是江大人為他說話。你何必在那時候為難他?”

“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副樣子,孟章書為瞭稅銀的事多少夜沒睡,一轉眼功勞就成瞭他的。”楊凌卻說,“你也不用勸我,是非曲直的我清楚。”

楊凌是很嫉惡如仇,羅宜寧自然記得。當年徐渭將死,他可是為瞭徐渭在殿門外跪瞭兩天瞭。

“……小姐,奴婢把大人的東西放在這裡可否?”有個婢女抱著書箱子進來瞭。

因要帶她出來玩,公務便想著路上一並處理瞭,所以帶瞭出來。

宜寧點瞭點頭:“放這兒吧。”指瞭指小幾讓她放下。婢女放瞭東西屈身出去瞭,宜寧把箱子挪到身前,銅鎖剛剛被侍女打開瞭。既然是羅慎遠的東西,她就沒有避嫌,想看看三哥整天究竟在幹什麼。打開後一看才發現是各類的公文和案卷,想必是要近期處理的。

有些案卷用紅臘封瞭,上面蓋瞭個小小的密字。這她自然不會動。拿瞭本沒有紅臘封印的,打開一看是大理寺的批章。湖南懷化的一樁死刑案送來復核,他細細的標註瞭審案過程中模糊不清證據矛盾的地方,批的是‘駁回再審’。他的字很特別,清瘦孤拔,筆鋒凌厲,宜寧一眼就能認出來。

宜寧把這本折子看瞭一遍,講的是懷化一戶員外郎被自己侄兒毒殺謀財害命的事。寫案卷的這位師爺頗有幾分文采,讀起來居然很引人入勝。遇到不合理的地方還有羅慎遠的標註。如:案發深夜,天色如何?何以看清下毒之人?或者還有:斷案如兒戲,實為不可取!

宜寧看到他標註的地方就不禁地笑,放下這本又去拿別的。翻瞭幾下,卻看到一封信夾在案卷之中。

信封上寫的是“玉井英國公府”。

他這裡怎麼會有英國公府的信呢?宜寧看著那字跡總覺得眼熟,她對別人的字跡很敏感,看過就記得很牢。仔細一想後背不禁發涼……

這不是松枝的字跡嗎!

她隻是猶豫瞭片刻,然後慢慢把信給拆開瞭。不知為什麼,她拆信的時候竟然有些手抖,等信紙展開於眼前,女子娟秀的字體躍然紙上。

“八月初五,國公爺爵位不保,小姐與郭副使密談。後告別去瞭寧遠侯府,未跟隨,密談至深夜歸。”後面接著寫,“八月初六,起見管事,談定綢緞莊子的轉讓。午時郭副使再來,小姐與之詳談一刻鐘。”

落名:松枝。

宜寧定定地看著這張紙上的字,好像有點不認得上面寫的是什麼瞭。分開來認一個個都認得出來,合起來卻不認得瞭。

羅慎遠在監視她?

他為什麼要監視她?而且還是經由松枝,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何她沒有半點察覺?

羅慎遠終於談完瞭,他挑開簾子走進來:“你等瞭很久吧,楊凌此人難纏得很,不過倒也是個趣人。一會兒帶你去碼頭邊,那裡有傢魚湯做得很好,比別的地方都鮮美,你肯定喜歡。”

她聽到他進來卻沒有抬頭。

羅慎遠覺得不太對,他皺眉,走近瞭問她:“怎麼瞭?你可是不高興……”

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她手上的信紙。

他一愣,隨後心裡就是震驚,猛地伸手就要去奪。

這封信怎麼會混進公文裡來!

宜寧反應卻很快,立刻就躲開瞭他的手。站起身後退好幾步,手微微地發抖,看著他的眼神有些陌生:“三哥,你究竟在想什麼,你讓松枝監視我?”

“眉眉!”羅慎遠急促地道,走上前瞭幾步,“把信給我,我跟你解釋清楚。”

她是很少看到他這樣,羅慎遠永遠是她冷靜自持的三哥,很少有這種失態的時候。俊朗的側臉映著湖面的波光,幽深的瞳孔藏都藏不住的焦急。

自然是有理由的,誰會無端地去做一件事呢。羅宜寧點頭笑道:“你說你有什麼理由,我聽著。”

“……我怕你在英國公府過得不好,才讓松枝送信的。你不要誤會瞭。”他頓瞭頓,“三哥沒有別的意思。”

宜寧看著他許久,她突然想起來瞭,“……當時我要離開羅傢的時候,你讓我帶著松枝一起去。”想到這裡她頓時明白過來瞭,“在此之前,松枝就被你收買瞭。從我剛到英國公府開始,一舉一動便在你的掌握之下?”

她突然不知道羅慎遠究竟在做什麼,他在想什麼!他居然在監視!就算羅慎遠想關心她,誰會因為關心而去監視別人的一舉一動,這理由未免太過牽強瞭。

羅慎遠忍瞭忍,伸手想去拉她:“眉眉,我絕無害你之意……”

宜寧卻避開瞭他的手。

“你是不會害我。”宜寧點頭,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我當然相信你不會害我。那你告訴我,究竟是為什麼讓松枝監視我?”

羅慎遠想要辯解,但是辯解的話句句說出來都是死局。沉默不語,身側的拳頭捏得死緊。生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瞭就是個魚死網破的局面。

見他不說話,宜寧心裡的猜測慢慢地成形,就算知道這話傷人,她也緩緩地說道:“你通過我,就可以掌握英國公府的一舉一動瞭吧。你要是關心我,寫信問我,難道我不會告訴你嗎?我半點不知情,但松枝給你寫的信裡我每天做瞭什麼,見瞭什麼人,卻是巨細無遺啊!你掌握瞭英國公府,就掌握瞭大半個世傢的動向……”

不要怪她懷疑,這實在是讓人不得不疑!經過瞭孫從婉的事,羅慎遠這樣精於算計的性格,又讓她發現瞭這種事……現在英國公府遭此劫難,她現在誰都不敢信瞭。隻有信自己才是對的,自己永遠不會騙自己,宜寧把那封信扔到瞭桌上:“這封信還給你。”

說著她就要往外走,羅慎遠卻立刻跟上來,掐住她的胳膊:“你不能走!我……絕無此意!絕沒有算計過你。”

宜寧淡淡地道:“放手。”

她一把想揮開他,他抓著她的手卻如鐵鉗一般。宜寧氣得眼眶發紅,不顧一起地推他。畫舫上畢竟地方狹窄,他怕她站得不穩掉下去,一把把她扯到他這邊來,但隨後卻趁機被她推開瞭。宜寧站在船邊說:“三哥……我現在要回去!”

碼頭邊的那傢魚湯,上次他跟同僚過來嘗過就覺得好,一直想帶她過來試試。

看到她站的地方離船邊不過一尺,羅慎遠怕她一時不小心掉水。剛才是太驚心動魄,他實在是急瞭失去理智,現在隻閉瞭閉眼能說:“好、好,你別動,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宜寧突然道。“叫青渠過來。”

青渠在岸上喝茶等著她。

青渠正在嘗一壺六安瓜片,兩錢銀子一壺的茶,她什麼味兒都嘗不出來,有點心疼銀子。聽說宜寧突然要回去也非常驚訝。等走過去的時候就看到小姐面沉如水地被自傢的護衛簇擁著過來,跟她說:“上馬車,我們回去。”

青渠哦瞭一聲去叫瞭車夫過來,宜寧很快就上瞭馬車。

青渠又不好問她什麼,馬車開動後她挑起窗簾看,發現羅三少爺居然在後面追。一群下屬跟著,他追得很急,差點絆到瞭東西,有人拉他然後他就停下來瞭,他看著她們的馬車臉色不太好看。青渠回過頭想說話,卻看到宜寧直望著車簾,面孔竟然濕漉漉的。

“小姐,您這怎麼瞭跟奴婢說啊。”青渠又是直性子,珍珠彎彎拐拐的套路她不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拉著宜寧就問,“您這哭什麼呢。”

剛跟自己三哥出來的時候不是高高興興的嗎。

宜寧搖瞭搖頭,她怎麼跟青渠說。發現羅慎遠在監視她?還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丫頭。為什麼監視她,他的理由一點都站不住腳,他羅慎遠辯才卓絕,當年舌戰翰林院學士群儒亦能勝出。連個理由都編不出來豈不是可笑。

編不出來,那隻能說她說的是真的。

等回瞭英國公府,她剛下瞭馬車不久,珍珠就匆匆地過來瞭。

剛驚訝於宜寧為什麼哭過,但想到發生的事情,還是沒有多問。而是說:“小姐……您走後不久,李管事就過來瞭。”

宜寧進屋子喝瞭口茶平復情緒,點頭讓珍珠繼續說。

珍珠才說:“老太太讓堂太太幫您管傢,您不在的時候,堂太太就見瞭李管事,準瞭他提租子的事。李管事對她是千恩萬謝的服帖……”

宜寧揉瞭揉眉心嘆瞭口氣,覺得這些人怎麼周圍的事就沒個消停!這下休息也沒有休息,心裡那股火氣直往外冒:“李管事現在人在哪裡?”

珍珠也是知道其中輕重的,忙說道:“奴婢聽瞭覺得不妥,沒讓李管事走,好說好歹留他在前院喝茶瞭。”

“去請瞭護衛過來。”宜寧站起身,面色一片冰冷。“再叫人去請堂嬸,還有魏傢的諸位管事。”

她不動些真格,這一個個的都當她好欺負不成嗎?

她不漲租子自然有她的道理,漲租子眼見著是一時得利。但這災荒年間誰要是趁火打劫,那簡直比平時還惡劣百倍,英國公府根本就經不起這麼折騰!且她怎麼會不懂那李管事的心思,不就是今年收成少沒瞭油水,想借著漲租子撈一筆嗎?府裡正在危急關頭,他們卻想吸血食肉,任他們胡來才是當她不存在瞭。

至於鄭氏,英國公府的事還用不著別人來插手。

珍珠屈身應喏,不一會兒護衛、丫頭和婆子就簇擁著宜寧往前院去瞭。魏頤剛從外面回來,就看到她冷著一張臉走在回廊上,周圍跟著的護衛無比的恭敬,簇擁得她氣勢凌人。他皺瞭皺眉,這是在做什麼呢?

他叫瞭隨身跟著的小廝去看看。

前院李管事正在邊喝油茶邊等,手邊檀木上擺著一盤芝麻餅。他把餅揉碎瞭加進茶裡,聽到外頭通傳的聲音才站起身。

宜寧走進前廳,徑直坐在瞭最前面的太師椅上,青渠等丫頭站到瞭她的身後。她淡淡道:“李管事,我聽說你有事要稟。怎麼的,我現在回來瞭,你究竟有什麼事要說?”

李管事心想自己拿到瞭堂太太的話,哪管她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孩子,拱著手一笑說:“小姐,小的是領瞭堂太太的話。您對農事不瞭解,便聽堂太太的吧。這漲租子的事還是要的,不然這田莊裡這麼多年拿什麼吃飯。您在府裡不知道田莊的苦啊……還是堂太太說的有道理些。您該聽聽她的話才是,我等莊稼把式對她是服氣的!”

“李管事既然是來回話的,我看還是要跪著回好。我雖然不知道田莊裡有多苦,我隻知道這是在英國公府,規矩是不能少的。”宜寧繼續道。

李管事聽瞭臉色微變,哪個有頭有臉的管事回來回話是要跪的?何況跪國公爺也就罷瞭,跪她一個庶出的小姐?

他理瞭理袖子慢悠悠道:“小姐!我服侍英國公府這麼多年,就連國公爺在的時候,也沒有跪著回話的。”語氣雖是恭敬,實則已經不恭敬瞭,“您這坐著,小的我想跪也跪不下去啊。”

宜寧臉上還帶著淡淡的微笑:“怎的這麼多話!不跪便罷瞭。”

李管事心想她不過還小,也是個紙老虎而已,根本沒有在意。誰知宜寧就朝外面說:“來人,李管事不跪,給我壓他跪下!”

李管事一回頭,這才看到幾個護院拿著棍子走進來。“李管事,咱們也是聽小姐的吩咐,得罪瞭!”

李管事厲聲呵斥,卻被一棍子打在瞭膝蓋上,頓時膝蓋就是一軟,幾根棍子又立刻架瞭上來,把他死死的叉在瞭地上。他不服氣地梗著脖子,跟公雞一樣臉脖子通紅,痛得什麼都顧不得瞭:“什麼小姐,你不過就是國公爺從外面抱回來的,誰知道是個什麼身份!是不是破落戶出來的私生種,跟我呈什麼威風呢!放開我!”

宜寧抬起茶杯慢悠悠地喝茶,青渠則冷笑一聲,走上前抬手就抽瞭李管事一個耳光:“小姐是你的主子!敢這麼跟主子說話!”

青渠那手勁可不是開玩笑的,一巴掌打過去李管事頓時被打翻頭去,嘴巴裡一股鐵腥味兒。李管事隻覺得頭都在發暈,臉上完全木瞭。隨後他更是暴怒:“你是個什麼東西,敢打我!老子在府裡做事的時候,你他-媽還不知道在哪裡玩兒泥巴!”

要是別的丫頭臉皮薄瞭,自然受不住。青渠可是從田莊裡出來的,從小什麼潑皮渾話沒聽過,不緊不慢地擼瞭袖子,抬手又是重重兩耳光打下去:“讓你在小姐面前嘴巴不幹凈!我打你怎麼瞭,敢再多說一個字就扇一耳光,不信試試看!”

李管事隻覺得呼吸都帶著鐵腥味兒,終於不敢再說話。

宜寧放下瞭茶杯,她說道:“李管事,我且問問你。這田莊是你想加租錢,還是堂太太想加租錢?”

李管事沒反應過來,宜寧又笑瞭笑:“加租錢不過是想吞得更大的好處,別以為我年輕好欺。要是你想加租的,我立刻讓護衛把你扔出去,以後再也不能進英國公府一步,你的身傢就當是贖身銀子瞭。要是別人說的加租,那你還會去做你的管事,你看如何?”

李管事聽得混混沌沌的,當即就反應過來。英國公府小姐這是真厲害的!可不是什麼軟包子。他看瞭周圍林立的護衛一樣,咽瞭咽口水。剛才青渠那幾巴掌的痛這才反上來,臉腫得發燙。

英國公府小姐說到做到,若是真把讓他凈身出戶,他怎麼辦!本來是一個體面的大管事,難道要去碼頭抗貨維持生計嗎?

那守在外面的魏頤小廝聽瞭裡頭的打人的動靜,連忙溜回去找魏頤。

魏頤知道母親今早見李管事之事。魏凌傢這麼大的產業,錦帛動人心,他看著都覺得不愧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世傢大族。心裡是很願意看到母親插手魏傢的事的。但母親這剛見瞭管事,魏宜寧轉眼就把管事給打瞭,這簡直就是在打母親的臉!他想瞭想立刻道:“去請母親過去看看!”

那小廝說:“二爺,小姐已經請瞭夫人瞭。我路上就看到夫人過去瞭。”

魏頤聽到許氏已經過去瞭有點錯愕,心想這小姐當真是個不怕事兒大的。他冷笑道:“母親幫她管傢不也是好意,真是蠻橫無理。你去跟堂祖母說一聲!我倒要看看她是幫理還是幫親。”

說完自己也朝著前廳過去。

他去的時候看到許氏正站在外面,從各房各處趕來的諸位管事也候在外面。大熱天的出著太陽,許氏出來得急,傘都沒撐一把。熱得滿頭是汗。護衛卻把他們擋在外面,說是:“小姐吩咐瞭,沒跟李管事商量完,不準旁人進去。堂太太稍等片刻,我們小姐問完瞭話自然會傳您的。”

許氏氣得手發抖。當她是什麼身份瞭,還要傳她見面!

其他管事婆子們垂手立著,見到前廳外面護衛森嚴,李管事在裡面領罰,幫李管事跟小姐作對的堂太太進都進不去,想見小姐還要傳話,就知道這傢裡是誰說瞭算。這下一個個更加低垂著眼睛,當沒看到堂太太來瞭,可不想惹禍上身。

魏頤這時候也帶著幾個小廝過來瞭,看到母親在外面曬太陽,氣得踹瞭護衛一腳:“你們連堂太太都敢攔,狗東西,還不快讓開!”

護衛紋絲不動,似乎聽都沒有聽到他說話。

魏頤更是怒,但看到護衛手裡的繡春刀,魏頤又不敢真的跟他動起手來。

宜寧覺得這太陽也曬得差不多。屋裡的李管事兩頰也是高高腫起,她才道:“怎能讓堂嬸和堂兄在外面曬太陽,這可不是待客之道。沈練,讓他們進來。”她的聲音清越平靜,隻是隱約傳出來。

沈練就是攔住他們的護衛頭子,聽到瞭宜寧的聲音才恭敬地往後讓開瞭。

許氏的丫頭拿汗巾給她擦汗,她沉著臉往裡走。剛進去就看到被棍子架在地上的李管事,李管事看到她宛如看到瞭救星,眼睛一亮,十分激動地嗚咽著:“堂太太,您可算是來瞭啊!”

許氏坐瞭下來,剛才在外面曬得滿肚子火氣,此刻冷冷地看著宜寧:“我還不知道,小姐就是這麼尊敬長輩的?”

“您這是什麼話,我實在是忙著問他,沒聽到您已經來瞭。”宜寧隻是笑著安慰她,實在不痛不癢,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

許氏口幹舌燥,茶也沒有人給她上。捏著太師椅的扶手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門口才響起瞭一道聲音:“宜寧,你這是在做什麼呢?”

魏老太太身子不適,這番是被魏頤給請出來的。芳頌和宋媽媽扶著她,老太太見到外面這麼多人徑直往裡頭,被扶著坐下來還在喘氣。

宜寧這才走到她面前,屈身行禮:“傢裡的管事不懂事,宜寧正在教訓他,擾瞭祖母清凈瞭。”

“什麼不懂事!”許氏這時候拍著桌子站起來瞭,冷笑著說,“人傢李管事說得句句在理,你不過就是為瞭落我的面子,才把他打成這樣。你個小姑娘懂什麼管傢,今天還非得讓李管事把話說清楚瞭。你說,她究竟是如何對你的?”

李管事看到瞭護衛手裡的長棍,他想到瞭青渠的幾個巴掌,又想到瞭小姐說過的話……她要把他趕出府去!立刻對著魏老太太磕頭道:“老太太,是堂太太說想漲租錢,才叫小的過去吩咐的!堂太太……您快給小姐和老太太說清楚吧,不關小的的事啊。”

許氏聽瞭簡直是瞠目結舌:“你個信口雌黃的東西,這漲租錢分明就是……分明是你說的!你怎能說是我所言!”

李管事又是磕頭:“堂太太,實在是您自己說的,您不得不認啊!”

魏老太太有些無奈地看著許氏,這許氏做事情怎麼也亂七八糟的。“宜寧,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隻見宜寧終於起身瞭。

宜寧微微一笑道:“祖母,那我就把這租錢的事給您從頭到尾的講一遍吧。”

“李管事說田莊要漲租錢,我不準,堂嬸是準瞭的。那堂嬸可知道今年雨水降得少,麥子灌漿不多,收成本來就不盡人意瞭。這樣的年間可是容易鬧出饑荒的,若是隨意提瞭租子,必然讓別人說我們英國公府是趁火打劫,父親這些年累積下來的善名就全沒瞭。”宜寧看向魏老太太,又道,“且如今的關頭,祖母覺得我傢可還能受得起這種折騰?不過是有些人借著漲租錢之便,行利己之事罷瞭。”

魏老太太聽瞭臉色肅然,她可沒想到聲譽這層去。

宜寧又繼續說:“堂嬸口口聲聲稱我不懂,堂嬸可又懂得?您連識人看人的本領都沒有,談何管傢。”她指瞭指李管事,“我來為堂嬸做瞭這個證吧,這話的確是李管事所說。但我不過是恐嚇瞭他幾句,他便立刻改口指認是您指使的。您看如何?”

許氏的臉色陣紅陣白,非常的不好看。

她是一句話也反駁不出來。

魏老太太看到這裡還有什麼不懂的,這孫女比她想的要厲害多瞭。殺威、利誘、講理,一步步的推過來,合情合理!

“行瞭,這等包藏禍心的人也不配留在府上。”魏老太太揮瞭揮手,“把李管事拖出去,打斷腿。不準他再回英國公府。”

李管事嚇得臉色發白,連忙磕頭求饒,卻很快被人拖瞭下去。

魏老太太又掃瞭一眼在場的眾位管事,說道:“以後,這府上就是小姐做主,別人的話都不算數,大傢可記住瞭?”

其實不用魏老太太說,經過這次事之後。眾位管事心裡都清楚得很。

那看著嬌小清麗的小姐,這不動手則以,一動手就肯定是死手,絕不會留餘地。

還真不愧是英國公的女兒。

魏老太太叫宜寧跟她去靜安居說話,宜寧被眾丫頭婆子簇擁著,走過魏頤和許氏面前時看也沒看一眼。

魏頤看到她的背影,那是一種從骨頭裡透出來的清然。他突然想起瞭現在都還鬱鬱寡歡的沈玉。

魏老太太回到靜安居喝瞭藥。她正靠著墻在凝神聽魏嘉說話,魏嘉的聲音清亮又明快,像小鳥啼叫一樣。魏老太太看到她就像看到小時候的明珠,明珠那麼點大的時候就是這般稚嫩可愛的,她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她又側過頭問:“明珠呢?”

芳頌答道:“您不是讓她練女紅嗎?這會兒在學走針呢。”

魏老太太點點頭,叫魏嘉先出去,她握住瞭宜寧的手,沉吟一聲說:“你父親……若是真的回不來瞭。咱們府上,也就是你我幾人相依為命,明珠已經及笄瞭,我其實已經為她相看好瞭一戶人傢。那人傢傢世清白,孩子剛中瞭舉人,雖說不算富貴,卻是肯上進的。等明珠嫁出去瞭之後,府裡就咱們祖孫三人。因此宗親之間,也不可做得太過果決瞭。”

宜寧淡淡一笑:“祖母覺得宜寧做過頭瞭?”

魏老太太嘆瞭口氣,默默道:“有些事……隻有等你到瞭我這個年紀才明白。”

宜寧沒有說話。在她看來,許氏對英國公府要是沒有半點覬覦之心,她是絕對不信的。今日情緒是過激瞭,也許還是因為羅慎遠的事。

她突然就覺得,覺得身邊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都沒有。這是一種何等孤寂的感覺。

宜寧走出靜安居,看到許氏在院子裡葡萄架下教魏嘉讀書。魏嘉讀一會兒就嫌累,把頭靠著母親懷裡撒嬌。許氏理著女兒的發,笑著說:“你讀書不如你哥哥,他爭強好勝,萬事都喜歡分個高低。”

風吹起樹影搖動,魏嘉張大眼說:“那多累呀!”

許氏捏瞭捏女兒的小臉:“咱們嘉姐兒不讀就算瞭,以後你靠著你父親、你哥哥就行瞭!我看你也迷迷糊糊的,什麼都不懂。”

宜寧靜靜地站瞭一會兒,看著她們不說話。

許氏也看到瞭宜寧,想起剛才那事自然對宜寧沒有好臉色,僵硬地轉過頭去瞭。

宜寧這才別過瞭臉。

回到東園裡,宜寧悶頭睡瞭一覺。庭哥兒的功課也沒有過問。

她突然就累得什麼都不想過問瞭。

第二日醒的時候才剛到卯時。松枝聽到動靜之後點瞭油燈進來。卯時還沒有天亮,但是外面的景色已經依稀可見瞭。小丫頭絞瞭熱帕子遞給宜寧擦臉,宜寧邊擦邊問松枝:“我聽說你常寄信出去?”

“是寄給傢裡父母的。”松枝邊給她穿鞋邊說,“他們在老傢總是不放心我。”

“我記得你父母都是羅傢田莊的佃戶,不認得字吧?”宜寧繼續問。

松枝勉強笑瞭笑說:“鄉裡的裡正是認字的,同姓還出個秀才。他們拿去問這些人就是瞭。”

宜寧就沒有再問下去瞭。

梳洗好之後她靠著臨窗的羅漢床看賬本,庭哥兒從外面跑進來。他看到宜寧穿著一件寶藍色敞袖的褙子靠著窗,襯得膚白勝雪。他賴在宜寧身邊,要她去看院子裡剛開的花。“祖母讓大傢去看那幾株仙客來……就在東廂房旁邊,開得可好看瞭!”

你今天的字可練完瞭?”宜寧翻過一頁賬本。

“那花是爹爹吩咐的。”庭哥兒說,“爹爹說花開得越熱鬧越好,花團錦簇的才好看。”

宜寧聽瞭怔瞭怔,看到庭哥兒眨著眼睛看她,好像很疑惑她為什麼突然怔住瞭一樣。

宜寧決定帶庭哥兒出來走走。

靜安居的東廂房外,宜寧帶著庭哥兒給魏老太太請過安。趙明珠與魏嘉性子不和說不上話,魏嘉玩著自己的毽子,趙明珠則跟丫頭低聲說話。

魏嘉看到宜寧就跟瞭上去,庭哥兒跟魏嘉玩得很高興。兩個孩子走一會兒跑一會兒的,宜寧追都追不上。她慢慢走在回廊上,正好看到魏頤帶著小廝也走過來,遇到她的時候魏頤側過身。笑道:“宜寧妹妹,我聽聞你老傢在保定?”

宜寧站定,見魏頤背著手離她遠遠的,她道:“魏頤堂兄這是什麼意思?”

“我自小在京中長大,沒去過保定。”魏頤說,“宜寧妹妹對保定街巷應該熟悉的吧?我正打算去,還望宜寧妹妹跟我講講。”

“青渠。”宜寧喊瞭一聲,“堂少爺沒去過保定,你跟堂少爺講講保定吧。”

魏頤聽瞭臉一沉,她竟然用丫頭應付他?他說:“魏宜寧,你知不知道因為你,沈兄到現在都不怎麼見人?”

“那又怎麼瞭。”宜寧淡淡地道,“我與沈玉的事,與堂兄何幹?”

“你……!”魏頤發現她的確伶牙俐齒,想起昨天她那般的強橫的做派,搖咬瞭咬牙。

兩個孩子玩著玩著跑著回來瞭。

庭哥兒跑到宜寧面前說:“姐姐,珍珠說有個郭副使來瞭。請你過去!”

郭副使來瞭?

郭副使來肯定是為瞭父親的事,但上次的事不是解決瞭嗎?她眉頭一緊,讓庭哥兒回去找佟媽媽看著。她帶著人徑直朝前院去。

郭副使正在前廳焦急地等著宜寧。

看到宜寧之後他竟然雙目中淚光閃動,似有哽咽之態。

宜寧走上前,看他還穿著一身武官袍,心裡更是不安:“郭副使,可是又有什麼意外?”

魏凌的確是出瞭意外。

他的事雖然前兩天才剛剛平息下來,但是這次的事比前一次還要嚴重。

皇上派瞭都察院的人一起去宣府,都察院的人發現宣府儲存在糧倉的一年的軍糧和軍餉憑空消失瞭。往上一查,下令調倉的正是魏凌,這些東西現在放在魏凌在宣府的住處的地窖裡。

皇上聽瞭勃然大怒,他對於貪污的容忍度其實還比較高,但是這要沒越過他的底線。他的底線就是貪污賑災款和軍餉,這叫發國難財,他是絕不會放過的,發現瞭那就是殺頭的大罪。皇後都沒能勸得住他,削爵的聖旨都寫好瞭。

郭副使來就是為瞭告訴宜寧此事的:“恐怕這次……誰都救不瞭英國公瞭!”

正堂外天色陰沉,這時候天空中悶雷滾動,晴瞭好幾日瞭,這怕是要下場雨瞭。

宜寧聽瞭郭副使的話癱軟在太師椅上,聽著悶雷聲響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就算救不瞭也要試試,”她說,“決沒有就這樣放棄的道理!”

魏頤是跟著她一起來的,想到她剛才伶牙俐齒的樣子,現如今和遊魂一樣,他又於心不忍:“喂……我看你還是跟堂祖母說吧。明日要是聖旨來瞭她沒有做好準備,你恐怕更難收場。”

宜寧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她叫人去喊瞭程瑯。

程瑯剛到瞭下衙門的時間,就匆匆趕來英國公府。

魏頤站在正堂裡,就看到一個穿著官服,面容俊雅的公子走進來,他恭敬地和宜寧說話,似乎低聲商量著什麼。他帶來的人守住瞭正堂門口,看起來氣派不凡。

魏頤看到朝廷官員俯身跟這位十四歲的堂妹說話,看都沒看他,他有些尷尬,突然覺得自己站在正堂裡有點多餘。

郭副使還沒有走,知道這位程瑯曾是探花郎,向他抱瞭抱拳:“如今說什麼也沒用瞭,皇上在氣頭上,必定不會聽。”

“就算去求陸都督,他也不會再施以援手瞭。”程瑯說道,他的聲音很溫和,“如今隻能讓外祖母進宮去求皇後,保不住爵位就算瞭,但一定要保住魏傢。”

越是危機的時候,宜寧越是冷靜。英國公府現在壓在她頭上,再重她都不敢喘口氣,生怕一時不慎就摔毀瞭。所以強打精神也要支撐住。她聽瞭點頭:“隻怕皇後娘娘不肯見祖母,祖母雖然有誥命在身,但畢竟沒有懿旨。”

“我認識皇後身邊的內侍。”程瑯略微一想,語氣踟躕,亮出瞭他這次的底牌。

他怎麼會認識皇後的內侍?

宜寧看瞭程瑯一眼,他還是那樣俊逸出塵的樣子。她沒有多問:“……那我去告訴祖母。”

“國公爺平日雖然廣結善緣,但位高權重,得罪的人也是一籮筐的。恐怕除瞭忠勤伯外還有落井下石的。”程瑯又說,“不過暫不說這個,我先去皇城,為你開瞭路再說。”

今天這事還真是瞞不住老太太瞭。

宜寧告訴瞭魏老太太這件事,她聽瞭氣昏過去,醒來又不住地哭。因為魏老太太,英國公府裡忙成一團,凝滯的氣氛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上。

宜寧看著病得越來越嚴重的魏老太太,她蜷縮無力的雙腿,心裡猛地下沉。恐怕就算程瑯能讓她們進宮,祖母現在也走動不瞭瞭!

傍晚,滾動的悶雷聲勢浩大,一場傾盆大雨很快就下起來瞭。燈籠在屋簷下被雨水和風吹打著,英國公府宛如在風雨中飄搖。魏老太太的院裡人來人往,程瑯帶著人冒著雨去瞭皇城。

夜色越來越深,一行人接近瞭英國公府。

這群人穿著普通的麻佈衣裳,草鞋,披著蓑衣戴著鬥笠。沉默地在雨中行走,唯有不同的就是腰間帶刀瞭,且訓練有素。

這行人在英國公府面前停下來,為首的人抬頭看瞭看英國公府燈籠上的魏字,凝神片刻。

有人上前去敲瞭門。

門吱呀一聲開瞭,開門的老叟探出頭來,看到這是一群打扮得像農夫的人站著,就有些不耐煩:“這時候敲什麼門,趕緊給我走!我們府裡不要柴火。”

“怎麼——連我都要往外趕瞭?”為首的人背著手,慢慢回過頭來,屋簷的燈籠照出他一張英俊深邃的臉,顯得眉目之間更加鋒利。

守門的老叟看到這張臉,嚇得說不出話,差點就跪到地上去瞭。

英國公魏凌……國公爺回來瞭!但他不是死瞭嗎?

大雨還在不停的下,暴雨如註,青磚路上的雨水匯成瞭股股水流。府裡的燈籠一盞盞地亮起來。遠處傳來管傢欣喜若狂的聲音:“國公爺回來瞭!國公爺回來瞭!”

喧鬧的聲音自雨幕傳來,小廝匆忙跑進來通傳瞭消息。宜寧被眾丫頭婆子簇擁著穿過中堂,她遠遠地看到那道站在廡廊下高大挺拔的身影,他很安全,而且正在看雨。外面的雨下得這麼大,廡廊內卻是一片寧靜。

她的心裡泛起一股忍不住的酸意。三步並兩步地奔上前,魏凌剛回過頭來,就看到女孩兒突然沖過來抱住瞭他。她隻到他的胸口高,好像看到他之後心裡的壓抑才釋放瞭,終於痛哭出來。

魏凌沒有死,他沒有被自己害瞭,他還活得好好的!

魏凌立刻回抱住她,抱得很緊,側身帶著她進瞭堂屋,免得雨水淋到瞭她。魏凌聽到她哭得可憐,低聲道:“爹爹沒有事,眉眉,不要哭瞭。”

“大傢都以為你出事瞭……”宜寧稍微平靜瞭一些,哽咽著擦瞭擦眼淚,“您戰敗瞭,皇上要奪瞭您的爵位。我和郭副使想救您。”

“我都知道。”魏凌點頭,伸手給宜寧擦眼淚,粗糙的指腹其實擦得有點疼。

“我跟你三哥有聯系。”魏凌說,“京城這邊的動向我都知道,我還知道你去求瞭陸嘉學。”

她用盡全力想要保他,魏凌一想到這裡心裡就非常動容。要不是他出事,她還被護得好好的,也不會以一人之力去支撐一個龐大的英國公府。

魏凌擦幹女兒的眼淚。魏庭還有個世子的身份,宜寧沒有他做靠山怎麼辦。就是想到宜寧他也不能死。

“您究竟是怎麼回事?”宜寧低聲問道,“我聽說您帶的三萬大軍中瞭瓦刺部的埋伏,三萬大軍都葬身於平遠堡……”

他這般佃戶的打扮突然回來,難不成是從平遠堡逃回來的?

皇上現在正在氣頭上,要是知道他回來瞭,豈不是真的要砍他的頭?

“現在沒空細說,我要先進宮去,否則一個欺君之罪是逃不掉的。”魏凌隻能這麼說。

外面已經響起瞭一陣喧嘩的聲音,宜寧甚至聽到瞭鐵器摩擦的聲音。有小廝匆忙地跑進來跟魏凌說:“國公爺,錦衣衛來人瞭!”

宜寧聽後側身往外一看……那些人無聲地站在前廳外面。身著飛魚服,繡春刀,的確是錦衣衛的人!

她心裡一沉:“他們是不是有人來捉拿您瞭?”錦衣衛指揮使是直接聽從於皇上命令的。

“別怕,不會有事的,他們是來請我入宮的。”魏凌摸瞭摸女孩兒的頭,嘴角微抿,“我去換瞭衣服出來。”

魏凌回瞭內室,讓小廝服侍著換瞭一身的將軍甲胄。

黑夜裡甲胄上帶著森冷的寒光,宜寧看到他穿著甲胄走出來。他顯得英俊挺拔,將軍的堅毅,甚至帶著戰場的肅穆。這身甲胄一穿上,他就又變成瞭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好像她又看到他出征瞭一樣。宜寧拿瞭他的鬥篷遞給他,她輕輕地說:“我幫您看著英國公府。”

魏凌緊緊地握瞭握她的手片刻,隨後他走入瞭雨幕中。

宜寧遠遠地看到他匆匆地進瞭中堂,黑沉的夜裡,前院森冷如那些人手中的兵器。她不知道魏凌的前路如何,她坐在前院的太師椅上良久,叫瞭管事過來,吩咐他去靜安居給魏老太太傳話。

她在前廳裡等著,讓小廝去多點瞭幾盞油燈,這個夜晚應該會很漫長吧。

宜寧拿瞭本書攤開,玳瑁把燭臺移過來,撥下頭上的簪子挑瞭燈花。讓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外面的瓢潑大雨絲毫沒有停歇,宜寧盯著書頁很久,她甚至不確定自己看進去瞭什麼東西。

有人匆匆地穿過瞭回廊,帶進來的風撲得燈火顫動瞭一下。那人稟報道:“小姐,羅大人來瞭。”

隨後又補瞭一句:“是大理寺少卿羅慎遠羅大人。”

珍珠給她撐著傘出瞭前廳,影壁旁立著三輛馬車。他披著一件玄色披風,有人給他撐著傘。大雨自天而下,天地都仿佛被淹沒在無盡的大雨中。隔著屋簷滴下成排的雨簾,庭院裡靜得除瞭雨聲之外什麼都沒有。宜寧看到羅慎遠在低聲和下屬說話,他俊朗得近乎清俊的側臉低垂著,雨夜模糊。隔得太遠看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有點寒邪入體,他握著拳低咳瞭兩聲。

前日才跟他鬧僵瞭,如今他上門來做什麼?

宜寧怕他在雨幕裡站久瞭,輕聲說:“請羅大人進前廳來坐,給他上薑茶。”

那道黑色的身影由遠到近,他在廡廊下收瞭傘。抬起頭來的時候,兩個人都似乎有些冷淡。但他有那對陰鬱的濃眉,就算不冷淡的時候看上去也是冷淡的。

宜寧請他坐下,兩人一時沒有說話。除瞭門外的雨聲,隻能聽到他杯盞相觸的聲音。

不說話的時候氣氛實在是奇怪,半晌之後還是宜寧先撐不住,她問道:“你帶三輛馬車來做什麼?”

羅慎遠說:“這是囚車,裡面關著瓦刺部的兩位副將。”

“瓦刺部的副將?”宜寧覺得奇怪,“瓦刺部的副將怎麼會在你手裡。”

羅慎遠眉尖一挑:“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羅慎遠說,“你父親大破瓦刺部大營,抓瞭他們的兩個副將當俘虜。我幫你父親押送進京。”

宜寧聽瞭非常驚訝。她一直以為魏凌是戴罪回京。沒想到他是立瞭戰功的!但魏凌要是立瞭戰功,何必如此大費周章的隱瞞呢?這些人究竟在做什麼?羅慎遠又為什麼會幫魏凌押送瓦刺部的人?魏凌把這般重要的事交給他做,足見他們之間關系不淺。但若他與魏凌的關系好,何必通過她來監視英國公府呢。可見羅慎遠監視她是另有目的的。

有個披著蓑衣的人到瞭前廳外面,也不敢進來,就跪在雨地裡拱手道:“大人,可以出發瞭。”

他嗯瞭一聲站起身,準備要走瞭。

宜寧思緒混亂,她停頓瞭一下,看到他準備走瞭,突然拉住瞭他的手:“三哥,你是不是一直在幫父親?”

如果沒有人在京中幫忙,魏凌也不會在這種危機的時候突然回來。他喬裝回京,卻讓羅慎遠幫他押送俘虜,兩人肯定是早有聯系的。

“我還是不明白。”宜寧覺得兩人這般下去實在是不好,她現在好像在一團一團的迷霧中,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什麼。現在她就想把眼前的問題弄清楚,她不喜歡被別人隱瞞,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宜寧走到瞭他面前,直接問道,“你……究竟在想什麼?”

“我要走瞭。”羅慎遠扯開她的手,似乎不想再多說。

那日之事還是有影響的,別的人說他那些話都罷瞭,但從宜寧口中說出來,感覺實在不一樣。他那日姿態已經如此卑微,他什麼時候這般卑微過瞭?她聽也不聽。現在想起來是有點生她的氣瞭。

此刻再與她糾纏不清不是良策,他心裡那股怒意和沖動還沒有散去。

宜寧卻抓著他不放,與她有關的事她應該要知道。宜寧直看著他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非你的政敵,也不是你的對手……”

不知道那句話觸到瞭他的神經,他突然就冷聲說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宜寧被他說得一愣,覺得他這是惡人先告狀。也不由得來瞭氣:“要是我放個你在你身邊,成天監視你的起居,你可樂意?羅慎遠——我還沒有發脾氣,你這是在說什麼!”

他聽瞭她的話後想瞭片刻,突然就冷笑,俊朗深邃的眉目間有種她非常陌生的東西,也許那是一種侵略性,或者是決然。

“好、好。那我告訴你吧,隻要你敢聽就好!”羅慎遠突然說。

宜寧頓時覺得有點不對,她說不清哪裡不對。她往後想放開他,羅慎遠卻突然強硬地反抓著她的手。

宜寧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覺得一股雨夜的味道迎面撲來,還有她熟悉的羅慎遠的味道。這些氣味猛烈地襲來,以至於當她感覺到嘴唇一軟的時候,整個人都被他壓靠在桌邊。隻來得及看到他非常濃鬱的眉,挺直的鼻梁。她看瞭近十年,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而陌生過。

羅慎遠比她高瞭太多,他低下頭的時候手撐住她身側的桌沿,宜寧完全籠罩在他之下。她突然心有種不受控制的感覺。

外面還是瓢潑大雨,漆黑的雨幕裡寂靜無人。隔開瞭前廳一個燭火昏暗的世界。

宜寧反應過來,很快就用力推開瞭他。

羅慎遠也沒有設防,被她推開之後靠著小幾。沉默地笑瞭。

宜寧還在喘氣,心裡的震驚和本能的戰栗,讓她說話說得不太清楚:“你……你剛才……”

“你現在知道瞭。”羅慎遠恢復瞭從容,他笑著說,“你非要知道,現在感覺怎麼樣。”

“……你是認真的?”

宜寧的嘴唇還有種淡淡的溫熱觸感,非常陌生,她有些恍惚,還是覺得太不真實。

羅慎遠聽到這裡又是沉默,他說:“你可以不當真。”

外面的人已經等瞭他很久,他又披上瞭鬥篷。轉身跨入瞭雨幕之中,連傘都沒有打。

宜寧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這樣一個逼迫到極致的吻,她也無法把它當成玩笑。

大雨之下的皇宮,金龍雀替,黃琉璃朱墻,漢白玉的月臺。

魏凌沿著臺階一階階的往上走,立在旁邊的內侍向他屈膝跪下道:“國公爺,請卸甲吧。”

魏凌什麼也沒有說,一手解開瞭甲胄,揮手一揚,沉重的鐵甲就落在瞭托盤上,濺起瞭雨滴。沉得內侍手都差點沒撐住。

乾清宮的大門緩緩打開瞭,魏凌徑直往裡走。

宮門關閉之後,再無人知道裡面發生瞭什麼。

徐渭和已經七十多歲的謝大學士在喝茶,謝大學士難得出來一趟。他資歷老,在朝中算是中立派,皇上對他也很器重。他雖然不是任何派系,卻與徐渭卻是多年的莫逆之交。

徐渭親自給謝大學士燙瞭壺酒,夾瞭兩片鹵肉放到他的碟裡:“謝大人可得嘗嘗,他們傢的鹵肉配香蒜最好吃。”

謝大學士一把胡子,連連推他的手:“徐大人,這我可不敢多吃!你們那小友呢——怎麼還沒來?”

“我怎麼知道他的。”徐渭作為清流派中的中流砥柱,一向是廉潔奉公的。不貪財不貪色,唯一這點愛好不容易,他夾瞭片鹵肉配燙熟的酒,再嚼一瓣香蒜,味道極美。謝大學士年老瞭,鼻子不好,倒也沒覺得有什麼。

這時候羅慎遠跨入瞭門內,向兩位大人拱手道:“對不住二位大人,路上有事耽擱瞭。”

“來坐吧,再添一副碗筷。”徐渭叫小廝拿瞭碗筷上來,羅慎遠隨即盤坐下來。

謝大學士捏著酒盅,看瞭羅慎遠一眼,對徐渭道:“你傢學生這狀態不對,你瞧他面色沒有變化,氣息卻有些紊亂。你該是坐轎子過來的吧?”

“謝大人多慮,是我路上趕得急瞭些。”羅慎遠隻是道。

徐渭又道:“現在說他做什麼。魏凌這剛被皇上召進皇宮裡,你們猜裡面是什麼情景?”

“朝廷上下都以為他是戰死瞭,我看這沒死比死瞭還麻煩。”謝大學士道。

徐渭笑著搖瞭搖手指:“慎遠,你跟謝大學士說說。”

羅慎遠應是,伸手拿瞭桌上盤中的一粒花生擺在中間,道:“英國公這次非但不會有麻煩,反而會被皇上犒賞。因為他為朝廷打瞭場勝仗,擊退瞭瓦刺到關外五十裡。而且成功地為朝廷挖出瞭一個內奸,這個內奸深植朝廷內多年,殆害無窮。”

謝大學士這次疑惑不解瞭:“他不是三萬大軍全滅嗎,怎麼又打瞭勝仗?我看陸嘉學都要棄他這枚棋瞭。”

陸嘉學玩兒政治是很成熟的,當時他接到瞭線報。魏凌集結上下西路三萬兵馬在平遠堡全滅,甚至都沒有上報監軍之後,他就知道英國公已經沒有要的必要瞭。保他隻會讓皇上不快。陸嘉學不會為瞭無趕緊要的人做費力不討好的事。

後來也不知道他抽什麼風,又保瞭他一回。

徐渭接著笑瞭笑:“魏凌這次是厲害瞭,別說陸嘉學,我等都被他騙瞭去。後面肯定有高手在給他出謀劃策,不然他魏凌一個武將,哪裡來的這麼多計謀?那內奸與瓦刺勾結,引魏凌上瞭平遠堡的當。他不知道從哪裡得瞭消息,居然將計就計讓三萬大軍假死,隨後又裝成瓦刺人的軍隊混入敵營,生擒瞭對方的阿棘知首領。”徐渭說著有些感嘆,“此人心機之深不可測,要是有機會,我倒是想認識魏凌這軍事。”

羅慎遠拿筷子的手一頓,隨後夾瞭盤裡一片鹵竹筍。

謝大學士哈哈一笑:“你如何知道朝中有內奸的?”

徐渭又示意羅慎遠,羅慎遠就放下筷子道:“謝大人,此事實在好猜。要不是出瞭內奸,魏凌中埋伏之時就在平遠堡,平遠堡地處大同,他甚至可以直接向大同總兵求援,再不遠還有山西總兵、太原總兵在。足見是因為有內奸在的緣故,甚至可以推測,這名內奸就在大同。且魏凌回京城這般謹慎,甚至連皇上都沒有驚動,可見這名內奸不僅狡猾,而且手眼通天,京城之內都有可能對魏凌下手。”

謝大學士聽瞭非常贊賞,跟徐渭說:“你這學生實在才思敏捷——我傢有個孫女,最是敬佩聰明人瞭。要是讓她知道瞭可不得瞭。”

“他的確厲害。”徐渭對自己的門生頗為滿意,跟謝大學士說,“工部侍郎九月就要致仕瞭。我等打算為他籌謀。”

謝大學士又被自己這個老友給嚇到瞭:“不是說上次請命大理寺卿的事,皇上還沒有應允嗎。你們居然看中瞭工部侍郎的位置——我說你可要悠著點,他才入官場多久!尋常進士這時候還在熬庶吉士的資歷呢。”

“有何不可。”徐渭道,“舉官讓賢是常理。”

羅慎遠默默地聽著兩個老傢夥的對話,隻吃他的菜去瞭。

老師口味果然刁鉆,這傢鹵肉鋪的鹵料是很特別。也很合他的胃口。

但宜寧就從小不喜歡鹵味,她總覺得有股怪味。

剛才是嚇到她瞭吧,情之所至,就是他……一時也克制不住瞭。

乾清宮內,皇上聽瞭魏凌的回話簡直是震怒:“……簡直就是膽大包天!竟與瓦刺部勾結,在京城之中還有行刺之事。”

魏凌半跪在金磚地上,他繼續道:“兩個副將微臣已讓人將他們收入刑部大牢,若不是京中行刺,也不會讓那阿棘知趁亂逃跑。微臣調糧草軍餉,也曾向陸都督上瞭折子的,但這折子卻根本沒有遞上來。微臣萬般無奈之下才出此策略。皇上若是要怪罪,微臣也是謹遵聖言的。”

皇上立刻去扶魏凌起來:“此話嚴重。你立此大功,我怎會罰你!”說著叫瞭內侍進來,當即就擬瞭聖旨,賜瞭他黃金三百兩,白金兩千兩,良田一千畝,鈔一百錠。

英國公爵位進無可進,皇上想來想去,覺得遺憾:“你母親已經是一品誥命,要是有個夫人,倒是此時可以升誥命瞭。”

魏凌笑著說:“皇上對微臣已經是皇恩浩蕩,別無他求。”

“你俘虜瞭阿棘知,也不告訴朕一聲。差點惹得朕冤枉瞭你!”皇上朗笑道,“後日朕在宮中設宴,你可要攜傢眷參加!”

魏凌應喏,當場領瞭封賞的聖旨。

皇上又對站在一旁的內侍道:“一會兒去請陸嘉學到朕的南書房來。”說罷沉著臉回瞭南書房去。

內奸之事隻能鎖定在幾個總兵身上,究竟是誰還要細查。但皇上心裡肯定是非常不舒服的,請陸嘉學就是過來一起商議的。

魏凌在皇宮內熬瞭一夜,出來的時候天際已經泛白瞭。大雨也早就停瞭。

若不是羅慎遠在背後謀劃,也許他此刻真的已經成瞭一抔黃土吧。

他看到一頂熟悉的轎子停在乾清宮外。

皇上待陸嘉學極好,甚至賜他在宮內坐轎的殊榮,這就是陸嘉學的轎子。

此時簾子挑開,陸嘉學正靜靜地坐在轎子裡等他。

魏凌向他走過去,看到陸嘉學手裡盤玩著一串暗色的佛珠。他記得這是陸嘉學送給宜寧的那一串,竟然又回到瞭他手上。

陸嘉學看瞭他一眼,淡淡地道:“回來就好,此時該回去跟傢人團聚瞭。”

魏凌站定道:“都督,當年我可是提著腦袋跟你立下瞭這等從龍之功的。我出事之後,若不是小女苦苦相求,你也不會幫忙吧。這般是不是太過無情瞭些?”

陸嘉學從轎子裡起身,背手看著起伏的宮殿,緩緩一笑道,“你也得多虧有個好女兒,不然已經是削爵抄傢的下場瞭。你在這般緊要關頭回來,分毫不差,京城裡有人一直給你傳信吧?”沒有等魏凌說話,他就繼續道,“你也不用說我無情,當時我救英國公府是費力不討好,甚至是引火燒身。換瞭誰我也不會救的。你信不過我,就連回京之後也未曾露面,我也不過問什麼瞭。”

魏凌卻搖頭說:“不是我信不過你,而是你信不過我。”

陸嘉學永遠不會真的信別人。他當年手刃兄長奪取爵位,這麼多年瞭,他身邊的人換瞭又換,誰又真的取得他的信任瞭?

陸嘉學聽瞭既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過瞭片刻後道:“魏凌,回去享受你的軍功吧。”

說罷整瞭整正一品的武官袍,沿著臺階朝乾清宮內走去。

天明之時,宜寧等到瞭從宮裡回來的魏凌。

在此之前,魏凌擊敗瓦刺部,生擒瓦刺部副將的事就在京城上層的圈子裡傳開瞭。一時是幾傢歡喜幾傢愁,喜的是望眼欲穿地盼著,愁的是一整夜沒睡著覺。

宜寧知道他不會有事。可看到父親身穿甲胄卻面容憔悴的樣子,她心裡還是不好受。魏凌是被錦衣衛帶進宮的,皇上一開始肯定就沒打算給他好臉看。見到他回來,宜寧叫丫頭打水來,親自服侍魏凌洗臉。

魏凌還不能休息,他換瞭常服隨即就去給魏老太太請瞭安,魏老太太抱著失而復得的兒子細細摸索,摸到他手臂上又添瞭道一尺長的新傷,已經結痂瞭,不由失聲痛哭。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她突然覺得兒子能活著多麼不容易,什麼軍功爵位,都沒有他活著重要。

許氏領著兒子魏頤、女兒魏嘉給魏凌請安。魏頤對立瞭軍功的堂叔非常的恭敬,拱手說:“堂叔,要是我也能跟您一起上戰場就好瞭!”

魏老太太就跟兒子說:“傢裡出事,別人都避得遠遠的,唯有你堂嫂還肯來看我。”

“你做五城兵馬司吏目也不錯。”魏凌聽瞭母親的話,笑瞭笑對魏頤說,“再過幾年,你父親自會給你請瞭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位置。若是坐穩瞭,我便能向皇上給你請瞭神機營副指揮使。”

五城兵馬司不過是在京城裡逡巡,維護治安。神機營可是統領火器,能上戰場,皇上信任的精銳。

魏頤怎麼會不明白這句承諾的重要性,他心裡一喜,給魏凌行瞭大禮。

魏凌知道自己不在的時候,傢裡有魑魅魍魎的作亂,宜寧倒是發瞭次威,收拾瞭一個李管事。但是正如老太太所說,魏傢本來就人丁單薄,要是再不團結族人,隻要他一倒下魏傢就會傾頹。經過瞭這件事魏凌對此的認識更深,傢族的興旺還是要靠子孫的繁衍。何況他跟魏英的關系一向挺好的,魏頤是魏英的嫡長子,以後魏英的衣缽還是要他來繼承的。

魏老太太欣慰地靠著迎枕上,左右沒見著宜寧,才問:“宜寧呢?昨夜她為瞭救你,可是裡外忙活個不停的。”

“她熬瞭一宿,兒子讓她先去睡瞭。”魏凌答道。

魏老太太頷首,嘆瞭口氣道:“這次可是苦瞭她的。”

其實宜寧並沒有睡得很好,累過頭瞭反而沒什麼想睡的感覺瞭。勉強地睡著瞭,又夢到雨夜裡淅淅瀝瀝的水聲,陌生的嘴唇觸感,甚至是他最後離開時輕輕說的那句:“……你可以不當真。”

那句話甚至有種前所未有的疏離感。

她隻是突然想明白瞭一些事,難怪當時她跟羅慎遠說孫從婉與他的婚事,他會不高興。

宜寧起床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下午,覺得頭疼欲裂,睡瞭還不如不睡的。

珍珠弄瞭點薄荷膏給她抹在太陽穴的兩側,這才舒服瞭不少。宜寧喝瞭點紅棗粥,吃瞭兩塊蜜糕當做午飯,出來到外面走動。昨夜下過大雨,現在外面是暖烘烘的太陽,把庭院裡的樹和花草照得發亮。鳳頭鸚鵡蹲在它的鸚鵡架上,有氣無力地啄著水。她前幾天剛種的花苗卻被暴雨吹打得七零八落,恐怕是活不成瞭。

宜寧有點惋惜地看著她的花圃,思緒飄得很遠。

她剛成小宜寧的時候,就知道羅慎遠是日後的內閣首輔,文臣之首,能與陸嘉學抗衡。所以她從小就致力於抱他的大腿,力求與他關系好點,但怎麼現在感覺抱過頭瞭?小的時候他還對自己愛理不理的,現在竟然對她有瞭別的心思,還強迫地親近她。

玳瑁給她送瞭杯熱茶上來,宜寧喝著茶問:“父親呢?”

“國公爺睡瞭兩個時辰起來,去刑部審問戰俘瞭。”珍珠給她扣好瞭褙子,看到宜寧的肌膚宛如雪白的錦緞,比手上的這件褙子還要柔滑,她接著說,“他讓我告訴您,他恐怕也沒空管著府裡,您照樣管府裡的事。還有,沈護衛等人就撥給您使喚瞭,您使喚他們不必客氣,以後您出嫁的時候,他們就跟著您陪嫁。”

宜寧聽瞭笑得不行,果然是魏凌的風格!“隻見陪嫁傢什物件、丫頭婆子的,哪裡有護衛做陪嫁的!”

那她剛進門婆傢就會認為她是個悍婦瞭。

珍珠聽瞭一笑:“反正這是國公爺說的。小姐,您想想這是多威風的事啊,別人陪嫁丫頭婆子,您卻陪嫁護衛。到瞭婆傢也沒有人敢欺負!”

的確威風得很,魏凌也不怕以後沒人敢娶她。

宜寧低頭喝熱茶,過一會兒魏老太太派瞭丫頭來通傳她,說是商量明日進宮赴宴的事。

瓦刺部在邊關作亂多年,先皇和皇上都對此煩不勝煩,魏凌這仗把他們擊退瞭五十裡。應該近十年都無法緩過來瞭,皇上自然是龍顏大悅,特設宮宴慶賀。王公貴族、文武百官皆在宴請之列。魏老太太得瞭聖旨,就打算帶宜寧進宮去給皇後娘娘謝恩。她還惦記著皇後娘娘上次的恩情。

魏老太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病都好瞭不少,讓人半扶著身子坐起來。指揮丫頭婆子去她的庫房裡搬瞭金銀首飾出來,一定要好好的捯飭她。羅漢床上、茶幾上都是打開的珠寶盒子,屋子裡珠寶的光輝交相輝映讓人眼暈。英國公府真不愧是百年世傢,魏老太太拿出來這滿屋的東西,沒有哪一件是不貴重的。

宋媽媽拿瞭三、四個金項圈放在她眼前讓她選,宜寧卻連這幾個有什麼區別都看不出來。

魏老太太則笑吟吟地為宜寧挑瞭件繡牡丹月季粉色亮緞圓領褙子,挑瞭對綠寶石鑲嵌的蓮紋金簪,一對金寶結,還有貓眼石的耳墜兒。

她又拿瞭一盒大小不等的藍寶石,招手讓宜寧坐過去:“你看這盒藍寶石可好?”

宜寧抓起一把細看,粒粒透藍毫無瑕疵,水汪汪的成色,這是成色最好的。“祖母的東西果然是好的!”她笑著說。

“這盒便是祖母送你瞭。”魏老太太把盒子關瞭,指瞭指剛才幫她選的那些,“——那些都一並送瞭你。”

隻那盒藍寶石都價值連城,宜寧怎麼敢要,立刻就要推辭。

魏老太太笑著就嘆瞭口氣:“明珠小的時候,我總送她這個那個,她從來不推辭,笑瞇瞇地往自己的房裡搬。”

宜寧聽到這裡有些沉默,她明白魏老太太是什麼意思,她何嘗不是如此?換瞭來想,如果是羅老太太、林海如送她,她會這般推辭嗎?

“你我是至親血脈,最不需要客氣。”老太太揮瞭揮手,突然有點豪氣,“你可什麼都別說瞭,不然這屋子裡的全搬到你那兒去。”

宜寧也一笑,再說別的就真的傷瞭老人傢的心瞭。

那就搬回去,不要白不要!

趙明珠扶著丫頭的手來給魏老太太請安,她站在門口,看到丫頭婆子搬著錦盒往外走。

魏老太太在屋裡,宜寧也在屋裡。她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她彎著身子,方便魏老太太給她試戴耳墜兒。

趙明珠咬住嘴唇,她想起她剛及笄的時候,魏老太太就是這般欣喜地給她試耳墜兒的。她抓著魏老太太的手,仰頭看著她笑。

她突然有種被人取代瞭的悲涼感,這和她犯瞭錯的恐懼不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英國公府裡是多餘的。這些東西本來就不屬於她,現在就要物歸原主瞭,血脈總是濃於水的。

趙明珠轉身往外走,走得很急,邊走邊掉眼淚。然後蹲在回廊上大哭不止。

丫頭連忙扶住她:“表小姐,您這是哭什麼呢,不是給老太太請安嗎?”

趙明珠搖瞭搖頭,好久之後才說:“這不行,我得給自己謀條退路才是……”她突然抬起頭,“綠屏,你覺得堂少爺如何?”

“您說魏頤堂少爺?”丫頭點頭道,“奴婢覺得魏頤堂少爺對您挺好的……人也不錯。”

趙明珠心裡那些貪妄的念頭已經沒有瞭,什麼陸嘉學,什麼程瑯,那得在魏老太太和英國公承認她身份的情況下。她現在在英國公府越來越忐忑,她突然明白瞭魏老太太的話,對她來說隻有嫁瞭人,有瞭丈夫做依靠才是實的。別的都是水中月鏡中花而已。

她讓丫頭扶著她站起來,朝自己房中走去。

第二日就要進宮赴宴瞭,怕宜寧誤瞭時辰,宋媽媽親自來喊宜寧。

天還蒙蒙亮,雞叫瞭兩聲。屋子裡就點瞭油燈忙起來。她們對於進宮倒也真是如臨大敵——宜寧被按在繡墩上,任玳瑁給她上妝,這方面是玳瑁的專長,屋子裡沒有能比得過她的丫頭。有丫頭在給她用鳳仙花汁染指甲,宋媽媽特地領來的媳婦過在給宜寧梳頭。

宜寧昨天沒睡好,今天又被叫起來的早。這時候困得上眼皮沾下眼皮的,任由她們折騰。

等都弄好瞭,宋媽媽給她行瞭個禮:“辛苦小姐起得早,這皇傢裡不得不慎重。早飯路上再吃,國公爺和老太太已經在影壁等您瞭。”

原來是還有起得比她更早的。

宜寧接瞭松枝遞過來的茶一口飲盡,人頓時才清醒瞭幾分。鎮定瞭幾分,才帶瞭珍珠和玳瑁兩個大丫頭出門。

魏老太太著一品誥命大妝,正坐在馬車裡等她。

宋媽媽也一同上瞭馬車,遞瞭宜寧一個小籠屜,裡面是五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還有一壺豆漿。

魏凌坐另一輛馬車上,也是穿瞭正經的朝服。他過來叮囑瞭宜寧:“你莫怕,凡事看著你祖母行事就可,盡量少看周圍,少行出挑的事。”宜寧從沒有進過宮,第一次見識到皇傢威嚴總是會怕的。

魏老太太就笑著瞥瞭兒子一眼:“有我看著呢,你怕別人把你女兒吃瞭?”她覺得兒子這是擔心過度。

魏凌聽瞭母親的話,這才訕訕地回自己的馬車去瞭。

宜寧笑瞭笑,她倒是不緊張,她就是沒進過皇宮,倒也好奇得很。

馬車終於開動瞭,宜寧一邊咬著肉包子,一邊悄悄地往外看。

玉井胡同就在皇城外不遠,拐過兩個胡同口就進瞭一條寬闊的大路,兩側就沒有什麼街市瞭。前面出現一道黑漆鉚釘的恢弘大門,有侍衛看守。魏老太太就跟她說:“這是大明門,再進去就是承天門,裡頭是太廟和社壇。要等過瞭端門再進午門才是內皇城。等過瞭午門——就不可再偷看瞭。”

宜寧應是。前世她出生的是小官之傢,嫁入侯府之後又嫁的是庶子。皇城聽過百遍都見不瞭一次,等馬車漸漸進瞭承天門,這才看到許多馬車跟她們一同進紫禁城,還有穿青羅紗官袍的吏官來往於兩側的六科值房,清晨的朝陽照著,十分的熱鬧。

到瞭午門,宜寧依言放下瞭簾子。魏老太太就笑著摸瞭摸她的頭。

馬車走瞭不知多久,宜寧又打瞭個盹才悠悠地停下來。車簾被拉開,有個端著拂塵的內侍站在外面,笑道:“這就是國公爺傢的老夫人吧?老夫人萬安,請跟奴婢來。”

魏老太太拿出瞭正一品誥命的氣度,含笑點瞭點頭,讓宋媽媽扶下瞭馬車。

宜寧也跟著下瞭馬車,才看到此時已經在一條寬闊平整的夾道中,兩側是高高立起的朱墻,還有鏤雕的石座蓮花燈。內侍領著她們往裡走,夾道之後就是一片開闊,一座恢弘的宮殿立於月臺之上。

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朱紅大柱,無比氣派。宜寧跟著魏老太太在門外站定,那內侍進門去稟瞭,才領瞭她們進瞭明間。

裡頭更是金碧輝煌,窮極奢華。金磚鋪地,又墊瞭五蝠獻壽的絨毯。明間上掛瞭塊“允執厥中”的牌匾,兩側站著數十位宮女,一位穿著真紅通袖大衣,戴龍鳳珠翠冠的美貌婦人正坐在鋪瞭大紅色福祿壽靠墊的羅漢榻上,與旁邊的一位夫人低語。這夫人可不正是謝夫人,坐在謝夫人右手邊的是謝蘊,在場還有許多的命婦和小姐們,宜寧一眼看去,隻認得定北侯府的三小姐。

魏老太太帶著她上前下跪請安,宜寧卻看瞭那位貌美婦人的臉。

她怎麼覺得……這張臉有幾分的眼熟,似乎是在哪裡見過的。

“魏老夫人身子不好,難為你入宮一趟。”皇後笑著說,“跟著的小姑娘模樣倒是伶俐漂亮得很,可是英國公的親女?”

“稟瞭皇後娘娘,是犬子的女兒。”魏老太太應道,心想宜寧怎麼沒反應,連忙扯瞭扯她的衣袖。

宜寧這才反應過來,按照宋媽媽教的行瞭大禮:“小女宜寧給皇後娘娘請安,皇後娘娘萬安。”

皇後瞧瞭她許久,又側頭對身側的謝夫人說:“頭先怎麼不曾聽說英國公有個女兒,我隻記得有個庶子的……還請封瞭世子。可是本宮記錯瞭?”

謝夫人答道:“皇後娘娘,您可沒記錯。這宜寧姑娘頭先流落在外,是國公爺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她跟皇後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皇後是她親姐,大她兩歲。因此兩人說話很親昵,“國公爺喜歡得很,還讓陸都督認瞭她做義女,上瞭族譜的。”

皇後聽到這裡似乎有瞭些興趣:“你是陸都督的義女?他本宮是知道的,最不喜歡別人跟他攀親帶故瞭。”

宜寧跪直瞭身子,心道恐怕剛才皇後娘娘也沒怎麼把她當一回事兒,不然也不會還沒叫她起身。她雖然是英國公的女兒,卻是庶出的。皇後娘娘面前坐著的這些,哪個的身份能差瞭?她倒也不卑不亢,回道:“都督大人是認瞭小女做義女,不過是父親求來的。都督大人礙於父親的情面,便也讓小女記入瞭族譜。”

“那也是難得的。”皇後細細地打量她,雖然不是正經的英國公夫人所生,但真是個美人坯子。細長的頸如天鵝低垂,膚白盛雪,眼眸裡秋水澄澈,眉尖小痣更添姿色。她的笑容溫和瞭許多,“這孩子,還跪著做什麼,起來賜坐吧。”

宜寧這才坐到瞭魏老太太身邊去。這時候皇後已經去和謝蘊說話瞭,她對這位侄女很是疼愛。謝蘊時常入宮陪伴她,皇後無所出,把謝蘊當成自己的女兒疼愛。她在和謝夫人商量:“我是想給蘊兒討個鄉君封號的,偏偏蘊兒自己不同意……這孩子像你,倔得很。”

謝蘊拉著皇後的手笑:“姨母,我才不要封號——以後我的誥命封號,要自己來掙的!”

皇後聽瞭就打趣她:“那不如直接嫁個有品階的男子做正室,他若是四品,本宮就給你求四品的誥命來。若是三品,本宮便給你求三品的誥命來。蘊兒覺得這樣可還如何?比你自己掙快多瞭。”

謝蘊臉色微紅,不知道想到瞭什麼就不說話瞭。周圍的命婦們發出和善的笑聲,應和皇後的話:“皇後娘娘是說到謝二姑娘心坎上去瞭!謝二姑娘是心有所屬瞭吧?”

宜寧面目低垂喝茶,心想謝蘊喜歡羅慎遠。

她又多喝瞭幾口水,覺得還是不要去想的好。

魏老太太卻見命婦們說得熱鬧,伸出手微抓宜寧的手。宜寧才發現魏老太太手心汗濕,低聲對她道:“宜寧,剛才想什麼呢?倒是把我嚇瞭一跳。”

想什麼呢,想究竟在哪裡見過這位皇後娘娘。

宜寧微抬起頭,看著座上的皇後。她十六歲就嫁給瞭如今的皇上做瞭太子妃,一直養在東宮。她模糊地想起瞭,多年前在寧遠侯府裡,似乎是見過一次,那時候她不知道此人是誰,她跑得很快,與宜寧相撞瞭,然後匆匆地離開瞭。

她那時候還很錯愕,這女子衣著華貴,但她從未在府上見過。她記這些都是過目不忘的。

宜寧搖瞭搖頭,多年前的事瞭,此刻她已經是皇後瞭。自然不用理會原來的事瞭。

一會兒皇上過來傳話,說讓皇後帶著諸位命婦去禦花園赴宴。

一行人這才起瞭身,皇後乘瞭鳳攆,宜寧等人跟在鳳攆後面走著。隻見禦花園裡太湖石假山堆疊,湖泊旁垂柳拂水,湖裡荷花茂盛。漢白玉欄桿過來,開闊的空地上已經擺好瞭筵席。諸位命婦按照品階入瞭席,宜寧沒有品階,隻能跟著坐在魏老太太身邊。

她往周圍一看,禦花園的筵席應該隻是宴請的王公貴族,文武百官在列的並不多。魏凌坐在左側靠前的席位上,和旁邊的定北侯爺說笑。她再往右側一看,竟然看到程瑯也在席上,他也看到瞭她,有些錯愕,宜寧則對他抿嘴笑瞭笑。

程瑯這才搖瞭搖頭,無奈般向她舉瞭舉酒杯。

他是想說他無聊嗎?

這時候有內侍高聲喊瞭‘聖上駕到’,宜寧就不再看瞭。精致的席面流水一般的送瞭上來,一時間觥籌交錯。

魏老太太給她夾瞭塊燴鹿肉放到碗裡,宜寧嘗瞭一口,味道果然鮮美多汁,又接著吃瞭好些。每人一盅的佛跳墻味道更是無比鮮美,她正喝著湯,突然聽到有喧嘩聲,她抬頭一看,才發現是陸嘉學來瞭。身後還跟著侍從,他這是遲到瞭。

陸嘉學向皇上請罪,皇上則哈哈大笑拍他的肩說:“愛卿入座就是,無妨!”

陸嘉學隨後坐到瞭左側第一個位置上,立刻有人幫他佈菜。

眾人的目光一時放在瞭陸嘉學身上,皇傢筵席他也敢遲到,皇上還絲毫不怪罪……果然是權傾天下的陸都督!

筵席到瞭一半,皇上要說話。他把魏凌叫瞭出來,對他說瞭些“愛卿立此大功,此乃我朝廷之幸”之類的客套話,眾人不管真聽假聽,總之都在詳細聆聽。皇上又當場再賞瞭他一個田莊,白金兩千兩,飛魚服一套。魏凌跪下謝瞭恩。

皇後則看瞭看飲酒不說話的陸嘉學,心生瞭想法,就跟皇上說:“聖上,臣妾覺得賞來賞去的都是些身外物,英國公立此大功,您該再賞賜他一些別的東西才是。”

先皇在位時間長,皇上年過三十四才登基,現如今體貌尚好。說道:“朕倒也這麼覺得,但一時也想不到別的賞賜瞭。”

魏凌忙拱手說客套話:“微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是微臣的本分。賞賜乃身外之物,皇上盡可不用瞭。”

皇後卻又笑瞭笑說:“英國公不必客氣。臣妾也是方才知道,英國公還有個女兒的。如今年方十四,比咱們三皇子小兩歲,長得是水靈極瞭。咱們三皇子尚未娶親,如今給他添一位側妃是正好合適的。”

皇上聽瞭果然有興致:“英國公還有一女,朕倒是沒有見過。可是在座的哪位?”

魏凌聽瞭這話臉色微變。程瑯則突然抬起頭,手不覺捏住瞭筵席桌上鋪的綢緞。

皇後娘娘這個意思,難道是想給宜寧賜婚?這位三皇子是莊妃所出的孩子,因皇後無所出,故剛過繼到瞭皇後名下。應該是皇後看中瞭宜寧身上與魏傢、陸傢的關系,所以想求來與三皇子,好作為他日後的助力。但宜寧出身不夠,做正室是肯定不行,做個側妃——那還真算是賞賜瞭!

而陸嘉學隻是淡淡地抬起眼皮,看向瞭皇後。

場中一時安靜,被點到名的宜寧思考許久,深吸瞭口氣,緩緩地站起身來。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