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十裡紅妝

皇傢的尊榮顯赫,對於別人來說可能是千般萬般的好,但對於魏凌來說卻一文不值。雖然宜寧若是嫁於瞭三皇子,皇上會更信任他。要是宜寧得寵,再生下皇孫,扶為正妃也不是不可能。如果真是個不得重視的庶女,有這等命數是燒高香也求不來的。

但他把眉眉從保定接回來之後就千般萬般的寵愛,對於魏凌來說,這個獨獨的女兒就是心頭肉,什麼嫡女庶女的他是不管的,反正她就是英國公府唯一的小姐。他又怎麼會讓她嫁入皇傢,何況還是做側室!

三皇子被皇後收養,以後說不定就要繼承大統,難道讓宜寧在深宮內帷裡,跟十多個女人爭寵?

魏凌想起來就是冷汗直冒,心道這絕對不可!

這宮裡就是龍潭虎穴,眼見著繁花似錦,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流膿的瘡疤。宜寧尚未及笄,怎麼能進這個地方。

魏凌心裡轉過很多念頭,就看到自己的女兒緩緩起身,走到瞭皇上皇上面前跪拜行禮。身上的翡翠噤步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抬起頭,清瑩瑩的杏眼,宛如春日下的三月杏花,細嫩而帶著香氣,明明就是極有靈氣的長相,但卻透出一股隱隱的媚色。但她自己偏偏是不知道的,故一舉一動皆無刻意。叫人看瞭就不住生出曖昧旖旎的念頭。

這樣的好看實在是危險,若不是有英國公護著,恐怕長這麼大……

皇上怔瞭怔,咳嗽瞭一聲:“我倒不知愛卿尚有個女兒。”

宜寧這時隻管垂眸不語,這時候是一定不能表現得出挑的。能不說話便不說。她當然能感覺得到現在有多少雙眼睛在她身上,她甚至看到程瑯的焦急,謝蘊目光中的打量……

她心裡暗暗地嘆瞭口氣,三皇子!

這位三皇子傳聞是意外暴斃,但明眼人卻都知道他是死於大皇子之手的。後來皇後一直沒生出兒子,就讓大皇子成瞭太子……

皇上還是皇子的時候。先皇疼愛大皇子,一心想立大皇子為儲君。但本朝有立嫡不立庶的規矩,因此群臣反對。後來陸嘉學替皇上一箭射死瞭大皇子,又圈禁老皇帝進行政變,皇上這才繼承瞭正統。到瞭他這裡,卻還是更疼愛寵妃淑妃所生的大皇子,過繼到皇後名下的三皇子就沒怎麼過問過。

可見男人的劣性難改,無論什麼時候都這樣。

皇後應該知道自己勢弱,和太後還不能比。當年太後好歹還生下瞭皇上,她卻孩子都沒有生出來。如此便想求瞭陸嘉學的支持。但陸嘉學是什麼人?在沒有完全的把握之下,他會隨意的去支持哪個皇子繼承大統嗎?權勢財富美色,他什麼都不缺,沒有什麼能誘惑他的。

應該是得知她是陸嘉學的義女之後,皇後應該才真的動瞭這個心思。

陸嘉學也是擁護立嫡不立庶的,在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間,他要更偏向於三皇子。要是這時候能讓兩傢有更近的關系,就能得到他的支持瞭。

宜寧下意識地去看陸嘉學。

陸嘉學坐在王侯的第一個位置上,垂眸喝他的茶。似乎並不支持,也不反對。

陸嘉學當然知道皇後打什麼主意,隻是皇後還是愚鈍瞭,沒看的清他跟魏凌的關系。魏凌這次立瞭戰功,皇上為此慶賀特設宮宴,他卻遲到瞭,擺明與魏凌的關系已經生疏瞭,那宜寧嫁給誰關他什麼事。就算有個義女的身份在,也是沒什麼用瞭。而且皇後連魏凌對這個女兒十分疼愛都不知道,可見沒什麼心機。

他反倒因此更不想支持三皇子瞭,養母太蠢瞭,三皇子估計也沒什麼前途。

至於這趟渾水,陸嘉學並不想趟。為瞭上次宜寧無意中說的那句青山埋忠骨,他已經出手一次瞭,反而欠瞭皇後一個人情。這次再管就是他昏頭瞭。

宜寧看到瞭他握著茶杯的那雙手,穩穩的,骨節微突。她想起她無數次的抓著這雙手摸他哪裡有繭、哪裡有傷,他就任她抓著自己的手玩,想起無數次噩夢也是這雙手,冰冷地掐住她。她微微閉瞭閉眼睛,突然有種身在一條小船上,風雨搖曳的感覺。她隻能隨波逐流,任外界的風雨來擺佈她。

“皇上——小女今年賞才十四歲。”魏凌跪到女兒身邊說,“微臣還想多留她幾年在身邊的。”

“朕還正想著要賞你什麼好!”皇上卻笑瞭笑,下瞭鋪著絨毯的臺階,一步步走到宜寧面前來,“朕看你傢女兒的確出眾,跪在朕面前不卑不亢,嫻雅文靜。你又為朕立如此大功,不如朕封她做個鄉君好瞭!”

宜寧心裡一涼,皇上不提賜婚之事,怎麼反而提起給她封號瞭?

她當即也顧不得瞭,開口說道:“父親是將領,保傢衛國是天經地義,他打敗瓦刺部。小女也十分為他高興。但小女對此無甚功績,實在是擔不上皇上的賞賜……”

“你們聽聽,哪個有她這般覺悟的。”皇上眼眸微亮,看著宜寧,笑容竟然有幾分溫和,“我看你著實擔得上這個鄉君的稱號!要是天下的將領都有這小女兒傢的覺悟,那就不愁朕的江山不穩固瞭。”

皇後聽瞭這話幾乎就是壓不住的驚愕,蔻丹鮮艷的手扶住瞭鏤雕金椅扶手。

皇上這態度怎麼有點不對……他一向不怎麼好女色,宮中的妃子隻寵愛淑妃!要是他真的有瞭那個意思,她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皇後勉強笑瞭笑:“臣妾也是這麼覺得的,因而覺得她配三皇子合適。三皇子身邊隻有乳母和伺候他的宮女,也該有個人幫他管事瞭。”

“依朕看——”皇上似乎沒聽到皇後的話,頓瞭頓,看宜寧的眼神更是意味深長。

皇上這話擺明瞭對宜寧有心思!

皇後想指婚三皇子他還理解,想納入宮中豈不是荒唐!魏凌也顧不上什麼欺君不欺君的瞭,立刻說道:“皇上,皇後娘娘想為宜寧指婚,微臣感激不盡。隻是宜寧早已有瞭一樁婚約在身,已經交換瞭信物。若是背棄瞭婚事,就是背信棄義……微臣實在不敢做這背信棄義之人!”

宜寧明白魏凌是想護住她,但想到父親這是在睜眼說瞎話,她還是心裡一動。魏凌為瞭護著她,連欺君之罪都要擔當瞭!

她低聲喊他:“父親……”

魏凌現在是軍功在身,就算打斷瞭皇上的話,他倒也沒有明顯不悅。他緩緩上瞭臺階,又坐回瞭龍椅上。“愛卿莫不是在誆騙朕?這剛說到賜親一事,你女兒就有瞭一樁已經定下的親事?”

“著實是有這樁親事的。”魏凌仗著自己軍功在身,開始胡亂編造瞭,“小女與他是兩情相悅,微臣也不好說什麼……”

宜寧配合著低下頭,心想老爹你這胡話說得太順口瞭,現在說得越多就怕錯得越多啊!偏偏她這時候不好開口,崩得宛如一根弦——

“是有這樁親事的。”

突然有人開口說話瞭。

他放下瞭茶杯,看瞭宜寧一眼。站起身向皇上拱瞭拱手:“皇上,微臣認瞭宜寧做義女。義女兒時的事,微臣還是知道二一的。”

若是別人這時候進來插話,皇上自然不悅。

但這個人是陸嘉學,手握邊陲重兵,朝廷的肱骨之臣。就連他都對陸嘉學都敬重有加。

“陸愛卿的話朕自然不疑。”皇上說著端瞭酒杯,但看宜寧低垂著頭,那般的好顏色,仍然忍不住一笑,“那還真是可惜瞭……”

坐在身側的皇後已經後背已經全是冷汗,皇上這句可惜的意味,聽得出來的心裡都慌。她這把亂點鴛鴦譜,可真是差點點出事來瞭。要不是陸嘉學插手進來,這事恐怕還擺不平。

接下來宮宴怎麼進行,菜再怎麼好吃都是食之無味瞭。

等宮宴完瞭,坐馬車回瞭英國公府,魏凌連朝服都沒有換,與魏老太太一起進瞭內室商議。宜寧坐在西次間的臨窗大炕上,心有餘悸,她從打開的六格攢盒裡捏瞭幾粒蜜棗出來吃,勉強聽得屋裡說話的聲音。

內室裡,魏老太太靠著迎枕,捏著手裡老山檀的佛珠。總算是經過一輩子風風雨雨的人,老太太這時候難得鎮定

“我看——需得立刻給宜寧找一門親事才是。您也知道皇上是個多固執的人,他可以忍大皇子多年才一舉奪位。當年他騎射不好,先皇不滿,他苦練多年在圍獵的時候奪魁。可見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魏凌沉聲道,“再說我總歸都說瞭宜寧已經定親的話。宜寧現在就該把親事定下來,甚至可以直接成親……以絕後患。”

魏老太太嘆瞭口氣:“你說得倒是輕巧!這成親都是要相看又相看,合八字,下聘書的。要是倉促成親,男方的人品如何你可知道?”

“現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瞭。”魏凌坐在太師椅上,拿出瞭點戰場上果決的意思來,“那就不管什麼成親不成親的瞭,我直接找個男子來。就當他與宜寧成親瞭,宜寧照住在英國公府裡,以後英國公府就養她一輩子。有她弟弟在,以後就是給她撐腰的。若是再遇到她喜歡的,直接合離就是瞭——”

魏老太太覺得兒子在戰場上待久瞭,這事做得有點病急亂投醫:“你這話說得!什麼合不合離的。”

魏凌揮瞭揮手,眉間一凜:“要是她嫁個不知根知底的,我看還不如嫁個我能掌控得住的。免得以後欺負瞭她。”

“倒也不用太急。”魏老太太對兒子的做法不太認同,她還是覺得姻親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因為宮宴裡的事,逼得宜寧不得不做出決定。但一切還是要慎重,她勸兒子,“你稍安勿躁,我去找傅老太太,還有你伯母袁氏來商量。看看這有沒有合得上的適齡男子,若是有,便請瞭媒人前去說。宜寧怎麼著也是姑娘傢——婚嫁之事不可不慎重。她十四瞭,本來也到瞭說親的年齡瞭。不如就趁這個機會,把她的親事定下來。”

魏凌喝瞭口茶,沉思瞭片刻。

魏老太太說的的確也有點道理,他不在意,但是宜寧可在意?外頭眾人又會怎麼說道?總不能讓她受瞭委屈。

至於什麼已經定親的,他們不說誰知道是不是已經定親瞭。到時候和對方人傢商量好,串通瞭說法就行。皇上總不會去細問的。

“隻是怕人傢不好找。”魏凌吐瞭口氣說,“我傢簪纓世傢,給宜寧的陪嫁必然也豐厚,以後的姑爺就算沒個官職……我也願意幫他謀劃。但是跟咱們串通,那就同屬欺君之罪,能有幾個人敢?恐怕現在好的的世傢都不敢接茬。”

說到這裡他又有些晃神,女兒接回傢一年,還沒在手裡焐熱。要說現在出嫁,他還真是舍不得。

“最好說的人就在附近,讓宜寧能時常回來看看。”他猶豫地道,“她還小,我總怕嫁人瞭婆傢不善,會欺負她……”

魏老太太懂兒子那點不舍,怎麼說也是唯一的女兒,她看著屋內燃著的香的三足麒麟瑞獸香爐,檀香的味道讓人心神寧靜。

她繼續說:“倒是有幾個合適的,隔壁九香胡同常國公傢的嫡四子年十五,常國公和夫人性子都好,隻是跟咱們交往不深。早年因咱們田莊和常國公府的田莊毗鄰,你父親還跟老常國公鬧出矛盾。還有同住胡同的賀傢賀二公子,我記得賀二公子剛考瞭舉人的功名,倒是算是上進,比宜寧大兩歲。賀老太太跟我們關系一向好,她一貫也喜歡宜寧,必然會答應的。”

魏凌覺得這些都有點委屈瞭宜寧。前者隻是個嫡四子,傢裡就算有什麼資源,到他手上也分不到什麼瞭。而且常國公府一共五房,人事復雜。再說賀傢,賀傢在京城的世傢裡隻能算一般,賀二公子是中瞭舉人,但魏凌還真看不上區區的舉人。

魏凌跟魏老太太說瞭,魏老太太直嘆:“一時半會兒的,也找不出幾個合適的!再說賀二公子哪裡不好瞭,為人謙和,必然不會虧待瞭宜寧。你還別說,現在有好幾個媒人給賀二公子說過親瞭,人傢都沒有同意。依咱們傢的地位,賀傢娶瞭宜寧回去就是供著她的。”

魏凌嘆瞭口氣道:“我再回去想想吧!您明日找傅老太太和伯母來商量試試吧。”

說完站起來理瞭理衣袍,出瞭內室的槅扇。他剛出來就看到宜寧靠著小幾在吃棗子,一個個棗核堆在小碟上。她望著窗外本有些茫然,看到魏凌之後站起身,向他行禮:“父親,宜寧想說幾句。”

這對她來說是無妄之災。她這樣的女子,對於那些上位者來說也不過是手中的棋子,眼中的螻蟻,隨便擺弄而已。

但她想自己決定自己的親事,就算要成親,她也想選個清白和順的人傢。沒有潑天的富貴又何妨?反正她背後是英國公府,沒有人敢虧待瞭她。她對未來的夫婿本就沒什麼期待,她能嫁什麼樣的人?她隻希望一切平順就好,安穩是最要緊的。

書房裡,魏凌聽瞭她的話沉默,摸瞭摸她的頭。聲音一啞道:“爹爹還是無用。”

“誰說您無用,我第一個不同意!”宜寧堅決地說,又拉著他的手開玩笑,“我聽到您跟祖母說,打算要給我招婿啊?”

魏凌苦笑著任女兒拉著他:“爹爹說是這般說,但會給別人上門入贅的男子,又有幾個出眾的。”

稍微有點才華和骨氣的,都不會做倒插門的女婿。

宜寧當然知道上門女婿沒有好的。前世她四叔傢裡隻有三個女兒,四嬸一直生不出兒子。後來沒辦法,大女兒招瞭個女婿上門,這女婿唯唯諾諾的,傢裡來客都說不上幾句話,全憑老丈人做主。她堂姐懷著身孕還要支應門庭。

宜寧看著窗扇外下沉的橘紅的夕陽,也沒有瞭開玩笑的心思。她倒也不是那麼急,死過一次的人瞭還怕什麼。什麼不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隻是她怕牽連英國公府,牽連魏凌而已。

乾清宮內燈火通明,皇上還在召見陸嘉學。

“……瓦刺部與朝中大臣有所勾結,這是朕最不能容忍的事。”皇上站在長案後,沉吟瞭一聲,“陸愛卿,此事也隻有交給你朕才放心。魏凌上的折子是在大同出問題的,內奸必然在大同。朕賜你領宣大總督銜去大同巡查,你看如何?”

“微臣義不容辭。”陸嘉學跪下應道。宣大總督領宣大、山西等處軍務兼理糧餉,權力極大,一般人輕易接手不起。就連給他,皇上都要再三權衡才能給。

皇上叫瞭秉筆太監進來草擬聖旨,他自己對著燭火拿瞭筆開始畫畫,突然又問道:“英國公的女兒宜寧,朕以前怎麼沒聽過?”

“原流落在外的,不久前才找回來。”陸嘉學說。

皇上聽瞭沉默,過瞭會兒揮手讓他退下瞭。

陸嘉學從乾清宮裡出來,外面的天空已經黑瞭。星子點點,宮人拿瞭竹竿,將蓮花燈座裡的蠟燭一個個點亮瞭。蓮花燈座的燭光逶迤蔓延下冰冷的臺階,在黑夜裡浮動如河流。下屬給他披瞭灰鼠皮的披風,低聲道:“侯爺,今日在筵席上,您怎麼幫國公爺說起話來……”

“既是幫他,也是順手幫皇後,還她一個人情。”陸嘉學已經走下瞭臺階,淡淡道,“皇上倒也開始色令智昏瞭,還是做皇子的時候懂得忍一些。如今還不如以前瞭。”

說完徑直往前走,倒是路上和一個人擦肩而過。

陸嘉學腳步未停,那人卻停瞭下來,腳步一頓,向他拱手道:“竟然偶遇都督大人,羅某倒是運氣好瞭。”

陸嘉學停下腳步回頭,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人站在蓮花燈座之下,身穿官服,帶著兩個隨從。他當然認得這人就是最近在皇上面前風頭大出的羅慎遠。羅慎遠雖是大理寺的官員,但提出的法子治瞭江浙的水患,救瞭幾萬民眾的性命,徐渭正想因此把他拱上工部侍郎之位。

“竟然是羅大人。深夜進宮,是為瞭水患一事吧?”一年的時間做到如今的地步,此人絕不簡單。陸嘉學倒也舍他一個笑容。

他還知道羅慎遠的一些事,在大理寺破案的時候,審訊犯人的手段千奇百怪,殘忍至極。此人門道甚多,說起來的確是冷酷心腸。在這官場上混下去,要想做得那高位,唯有兩點是最重要的。一是聰明,二是狠。

羅慎遠這兩點都非常出色。

要他不是徐渭的門生,陸嘉學甚至也有些賞識他。

“皇上密詔,下官也不清楚。不過聽聞都督大人奉召入宮。”羅慎遠說,“都督大人應該領瞭宣大總督的官職瞭,下官還要恭賀才是。”

這人洞察力果然十分敏銳。陸嘉學隻是道:“羅大人還要去見皇上吧。”

“擾都督大人清凈瞭,那下官告退。”可能察覺瞭陸嘉學的不快,羅慎遠不再多說,淡淡一笑後拱手離開。

跟著陸嘉學的下屬十分狐疑:“侯爺,這羅慎遠怎麼鬥膽在路上跟您說話,又如此不知所雲。”

“他不過是想知道皇上跟我說瞭什麼。”要說論起心機,陸嘉學當年也是個狠角色,不過是這些年實力太強橫,絕對的實力能碾壓一切,也不需要耍心計瞭。陸嘉學冷笑道,“他膽子的確大。”

陸嘉學對於這些人都抱著一種觀望的態度,他現在還不把羅慎遠放在眼裡。他攏瞭披風,迎著有些寒冷的夜風繼續往前走。

前路已經沒有蓮花燈座,宮人給他挑瞭燈籠,送陸都督上瞭停在禦道旁邊的轎子。

坤寧宮的東暖閣裡,謝蘊端瞭一盤剛摘下來的茶花放在金絲楠木桌上,安慰地說道:“您也別多想瞭,皇上身邊常有被寵幸的宮女,您不都一個個的給打發瞭嗎。皇上日理萬機的,沒幾日就忘瞭這樁事瞭。”

皇後斜靠著貴妃榻養神,嘆瞭口氣道:“就怕他忘不瞭。”但是謝蘊的話好歹也安慰瞭她一些,她坐直瞭身體繼續說,“英國公那說辭我一聽就是推脫,他膽子倒也大,稍有不慎就是欺君之罪。幸好他才立瞭戰功,皇上不與他計較。”

“就是可憐那小姑娘瞭。這下不嫁也要嫁瞭,倉促之間恐怕也找不到什麼好婚事。”皇後嘆瞭一聲。這也是大鬼打架小鬼遭殃。

謝蘊在皇後身邊坐下來:“出瞭這樣的事,好的世傢估計都要躲得遠遠的……她也隻能嫁瞭那些一般的官宦人傢子弟瞭。”

從剛中瞭舉,中瞭秀才的少年裡挑一個成親。以後要是中瞭進士做個官,其實也不算差瞭。

謝蘊從宮女手裡接瞭玫瑰香膏給皇後塗手,說道:“我看您操心三皇子的婚事,還不如管管他讀書。我聽說祖父說,大皇子前日得瞭侍讀學士的誇獎,但是三皇子一直醉心於木工,皇上肯定不喜歡啊。”

“我怎麼勸得動他!”皇後搖瞭搖頭,突然又拉著她的手,頓瞭頓笑問,“蘊兒,姨母是看著你長大的,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疼。但你又固執,說瞭這麼多世傢公子都不喜歡。你可有看上哪個?你告訴姨母,姨母為你籌謀做主。”

謝蘊被皇後問得臉紅,說:“您可別為我做主,我要自己去問他!他這個人最奇怪瞭,您要是插手進來,他指不定就反感瞭……”

皇後更加好奇瞭,百般追問之下才從謝蘊那裡得瞭個名字。皇後聽瞭點頭:“你竟然看中他!我們蘊兒的眼光是最好的,他年紀輕輕就做瞭大理寺少卿不說。我倒是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皇上準備擬他為工部侍郎……”

謝蘊聽瞭有些震驚,一種與有榮焉的驚喜又冒出來:“您說的可事真的?但他才做官幾年,資歷可不夠啊。”

“我聽皇上說他治理水患有功。正好工部侍郎空缺,又有那徐閣老徐大人的力薦,選來選去沒有合適的,幹脆將他提為工部侍郎。”皇後撫著謝蘊的手笑瞭笑,“瞧你高興的,人傢被提升又不是你被提升……”

謝蘊更被姨母說得不好意思,偏偏她咬著唇什麼都不說,更坐實瞭喜歡。又聽姨母湊到她耳邊道:“我聽說皇上今天召他入宮瞭。”

謝蘊臉色更紅:“您說這個幹什麼,我現在又不去見他!”

話雖然這麼說,但謝蘊還是讓宮女挑瞭燈籠,陪她到瞭乾清宮外轉轉。

羅慎遠出來正好遇到瞭謝蘊。

羅慎遠一看就知道她故意在這裡等著,他就當沒看到,徑直從禦道往外走。

謝蘊這才幾步走上去,咬瞭咬唇笑著說:“沒想到在這裡遇到羅大人!”

羅慎遠回頭一看。他原也欣賞謝蘊的幾分才華,隻是對他來說,有利用價值遠比才華或者美貌更重要。既然不打算利用她,而且還有點麻煩,故他現在對謝蘊就一直淡淡的:“謝二小姐,天色已晚瞭,就算是在宮裡,你夜行也不好。況且羅某再不走宮門就要下鑰瞭。”

謝蘊知道他一向冷淡,她不是不在意。她也有自己的自尊。別人都追著她捧著她,唯有羅慎遠對她不聞不問。

她語氣一低:“羅大人,我就這麼入不得你的眼?”

“謝二小姐誤會瞭,謝二小姐才華橫溢傢世樣貌皆是出眾的,想必入不入眼的,也不缺羅某人這一個。”羅慎遠不想再跟她糾纏,繼續往外走。

謝蘊看著他高大清俊的背影,突然說:“今天宮宴上,姨母想為三皇子求娶你妹妹,但是皇上想封她個鄉君的號。”

這話一說出來,她終於看到羅慎遠的腳步停下瞭。謝蘊看到瞭就繼續道:“英國公當即邊說你妹妹有樁親事是從小定下的,才搪塞過去瞭。我看你妹妹這時候的婚事很艱難,你要不要想法子幫她……我本來是不管這種事的,為瞭你才留意她一些。”

羅慎遠很久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表情。

但是袖中的手慢慢握得很緊,然後他低聲說瞭一句謝謝,然後攏瞭披風,往宮門外走去。

謝蘊覺得他的氣勢突然有些凌厲,但說不清為什麼。

見他已經走瞭,她才慢慢地回坤寧宮去。總算聽到瞭他一句謝謝,她心裡已經比原來舒服些瞭。

魏凌這夜沒有怎麼睡好。第二日晨起,他在院子裡練瞭會兒刀法,略出瞭些薄汗才通透些。接瞭小廝遞過來的帕子擦額頭,看到日頭已經升得老高瞭,魏凌問起朝廷的事:“我聽說,皇上昨夜已命名都督為宣大總督瞭?”

旁邊站著的護衛說:“聖旨已經發瞭,都督連夜動身去瞭山西,皇上這次應該是對奸細之事動瞭大怒瞭!不過……都督這次領宣大和山西的軍事,以後豈不是要管著您統轄的宣府瞭?”

“這倒無妨。上次宜寧的事,最後總算是他出言說瞭幾句,皇上才沒有繼續追問。”魏凌沉吟一聲說道,“我也感激他幾分,等宜寧出嫁的時候他要是找出奸細回來瞭,還要請他來喝喜酒才是,宜寧畢竟認他做瞭義父。”

“國公爺說的也是。不過屬下看來,大同總兵曾應坤戍守大同十年,手下的人都十分排外,都督未必能找出奸細來……”

魏凌聽瞭就哈哈一笑:“曾應坤怎麼敢在陸嘉學面前耍花招,陸嘉學在沙場建功立業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個衛所裡玩兒泥巴!”他拍瞭拍護衛的肩,心想都是群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當年陸嘉學領千軍萬馬對戰韃靼的時候他們是沒看到,簡直就是威震四方。

他正要走進內室裡換身衣裳,就看到管事進來瞭,給瞭他一張拜帖:“國公爺,外頭來瞭個客人。自稱姓林,任工部給事中,說是咱們小姐的表親。小的覺著奇怪……小姐哪裡有個姓林的表親,您看看他的拜帖。”

魏凌接過管事遞過來的拜帖,他記得宜寧的繼母就是姓林的,可能還真是來拜訪的。

“可說瞭來幹什麼的?”

管事回道:“說是有什麼東西給您……小的看他衣著打扮也的確不是普通人。”

英國公府這般地位,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也不少,自然要謹慎些,他也不是誰都能見的。不過魏凌記得宜寧的繼母跟宜寧關系很好,人傢既然也來瞭,那自然是要見見的。

魏凌就點頭道:“你帶他去前廳,好生招待,我換身衣服就過去。”

管事這才領命去放人,魏凌梳洗後隨意換瞭件圓領右衽長袍,往前廳裡去。

林茂今日倒是穿瞭件赭紅的杭綢直裰,腰間配瞭塊玉墜兒,顯得喜氣洋洋。他身材修長,狹長丹鳳眼,的確算得上是青年才俊。正站在前廳外邊看海棠邊等著,身邊擺瞭一對綁著翅膀的大雁,回頭看到英國公來瞭,才大步走來向他行禮:“國公爺安好!”

魏凌請他坐下來,下人奉瞭上好的大紅袍上來。魏凌才笑著問:“我是記得宜寧的繼母林氏的,你可是林氏的侄兒?”

林茂拱手道:“在下的確是揚州林傢人,一直在京中,未曾來拜訪國公爺,實在是失敬瞭!”

魏凌就笑著說:“哪有什麼失不失敬的,林公子不必客氣!既然是宜寧的表哥,那就是親戚瞭,以後常走動就熟悉瞭。宜寧沒有什麼兄弟姐妹,唯有個弟弟,我巴不得她多幾個兄弟。”兩人說瞭一會兒話,管事過來請英國公的話,現在已經到吃飯的點瞭。魏凌就對林茂說,“倒是眼看就快晌午瞭,不如我讓廚房做幾個下酒菜,你與我小酌幾杯?”

林茂聽瞭眼睛微亮:“國公爺留我喝酒,自然是要喝幾杯的。”

魏凌讓小廝去小廚房傳話佈菜,花生米、鹵豬耳朵之類的下酒菜不能少。又讓人去東園通傳宜寧,說她表哥來訪瞭。

酒菜擺上來,林茂就給魏凌倒酒:“我聽聞國公爺有個千杯不醉的稱號,我在揚州也好酒,能聞著酒味辨別酒的種類。酒坊的掌櫃因此輸過我五十兩銀子。”他提著酒壺聞瞭聞,“居然是秋露白,國公爺傢裡的窖藏果然是最好的!”

魏凌見他果然能聞出來,有些驚訝。又立刻讓管傢取瞭好幾種酒來,林茂都能一一分辨出來。

魏凌看林茂的目光就有些贊賞瞭:“喝酒傷身,我是戒這口好幾年瞭。要早知道能碰上林小友,便要晚幾年戒瞭!”

“您現在跟我喝也不遲。”林茂又給他滿上,兩人碰瞭杯。

魏凌嘆瞭口氣說:“還是喝酒舒服。”酒一下肚就有種舒服的熱,愁緒就全都沒瞭,把他壓下去幾年的酒癮都勾起來瞭,他拿瞭酒壺給林茂添酒,“林小友多喝些,這秋露白是禦賜之物,外面可買不到。”

林茂想到正事要做,卻不能多喝瞭:“國公爺,我還有事要跟你商量……”

“你說就是瞭!”魏凌笑著說,他以為林茂想跟他商量官場上的事,也不甚在意,又舉起瞭酒杯。

林茂聽瞭就繼續說:“國公爺,我今日是來提親的,我想娶宜寧為妻。”

魏凌措不及防,一聽差點把酒噴出來瞭,連忙放下酒杯。有些震驚地看著林茂:“你……你說什麼?”

“在下與宜寧自小就認識,兩情相悅,早就有瞭想娶之意。奈何那個時候宜寧還小,在下便想等有瞭功名再相娶。”林茂很誠懇地說,“小時候在羅傢,我與宜寧表妹可是朝夕相對,宜寧表妹也十分喜歡我。國公爺若不信可以去問宜寧。”

剛因為酒上來的暈頭暈腦全沒瞭,魏凌清醒瞭很多,又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婚姻大事又如何兒戲,國公爺要是同意,我便立刻回去讓母親準備聘禮,八抬大轎娶宜寧過門。我傢門風淳樸,父母和藹,雖說傢中無人做大官,但在揚州城也是赫赫有名的,足保宜寧吃穿不愁一生富貴。”他站起身來,臉上的笑容微微收起來,語氣也帶瞭幾分鄭重,“我親自來求,便是想讓國公爺知道我誠意十足,故已備好瞭一對大雁同來。”

其實當他很早就想上英國公府來瞭,奈何英國公府一直波折不斷。終於等到魏凌打勝仗回來瞭,他才找機會上瞭門。

他早說過要娶宜寧回去瞭,雖然她已經不是毛茸茸的小狗模樣瞭,但他看著還是覺得好玩,心裡癢癢的,早想娶回傢養著瞭。

魏凌這次打量他的眼神,就有瞭幾分看女婿的慎重,沒有什麼林小友的親切瞭。

剛打瞌睡就遇上有人送枕頭,實在是太巧瞭!

“你既然說,是來提親的。那我就要好好問問你的事瞭瞭。”魏凌接下來鄭重地問瞭林茂好幾個問題。

“傢中幾個兄弟?”魏凌首先問瞭人口,聽到林茂說有六個,他排行老四,魏凌有點不太喜歡。

魏凌又問:“父母可有人做官,官居幾品?”

林茂都一一作答瞭,最後說:“我傢自不能與英國公府的煊赫相比,但也算是富貴有餘。我一片誠心,又早想娶宜寧,娶她之後絕不會同別人般做那等納妾之事,您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我這般誠心的。”

魏凌吐瞭口氣,要是平日他肯定會回絕瞭。但是現在宜寧的婚事迫在眉睫,且林茂又說他們兩情相悅。再說人傢是六部給事中,出身於揚州林傢,怎麼看條件都比那個才中瞭舉人的賀二公子好。魏凌想瞭想,就道:“這事我得考慮考慮,你……你且回去等等。”

人傢父親自然對女兒的親事慎重瞭,林茂很理解,把杯的酒喝瞭,笑著說:“那我改日再來拜訪您。”

林茂把自己養的那對大雁留瞭下來,魏凌看到那對大雁張頭望腦個不停,讓人送去廚房先養著。然後問管事:“不是讓你叫宜寧來嗎?”

管事才回答道:“小姐的花苗還沒有種完,說是種完瞭就過來。”

魏凌讓他不用去叫瞭,他親自去東園找宜寧。看到女兒果然安逸自在,在暖房裡忙著種新的花苗,他猶豫瞭一下,才問:“宜寧,你是不是……對跟你從小長大的林表哥兩情相悅?”

宜寧聽完之後差點把手裡的花苗給掐斷瞭。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她連連擺手,笑得臉色通紅:“您這是從哪兒聽來的?我可不敢跟他兩情相悅,我們傢這茂表哥最不著邊際瞭!時常想一出是一出的。我小的時候,他可把我折騰得夠嗆的。”宜寧就把林茂原來在揚州城裡燒人傢鋪子,收租金的時候又打瞭人傢掌櫃的事說給魏凌聽。

“茂表哥雖然聰明,但不喜歡讀書。他母親頭疼得很,才送到羅傢來讓母親管一管。結果他卻跟著明表哥跑到京城裡做官瞭。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他在皇上身邊待過一段時間,不知道怎麼哄得皇上封瞭他個官做……”

看來還真是個不著邊際的。

魏凌看著女兒在陽光下曬得紅彤彤的臉,額頭細細的汗水。她的肌膚在日頭下白得晶瑩剔透,上好的雪白絲綢都比不得。一般的人又怎麼護得住她……

若是留在英國公府,自然有他護著。以後嫁出去瞭怎麼辦?

魏凌沉默瞭片刻,去瞭西院找魏老太太商量。

魏老太太正在和許氏說話,她想請許氏的婆婆,也就是魏英的母親劉氏過來住幾天,一起幫著看看。就聽到宋媽媽通傳兒子過來瞭。

許氏帶著魏嘉避出去玩瞭,魏凌就坐下來,喝瞭口茶醒酒,才把林茂的事詳細跟魏老太太說瞭。

魏老太太聽瞭想瞭會兒,覺得不太妥當:“他雖然是個工部給事中,又長得一表人才。但要真是嫁瞭他,以後宜寧總歸要跟著他回揚州去吧,這路途顛簸遙遠的,來往一回困難得很。再者傢裡六個兄弟,妯娌之間未必就沒有矛盾。咱們天高皇帝遠的,他們妯娌有矛盾瞭,你也管不瞭啊。”

“我正是這麼想的。”魏凌沉吟瞭一聲,“但要是實在沒有合適的,他未嘗不可。我看的確也是真心誠意的想娶宜寧。”

魏老太太也點瞭點頭:“那就不要倉促決定瞭,先看看再說。”

魏凌心裡真是壓得重重的,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宜寧見魏凌離開瞭,吐瞭口氣,讓珍珠用銅盆端涼水來凈手。她抬頭望著院裡的樹蔭濃密的銀杏樹,林茂究竟是來幹什麼的……她總感覺魏凌說話欲言又止的。她想瞭想,派瞭個丫頭去前院打探。

一會兒丫頭回來跟她說:“林表少爺跟國公爺在前廳裡喝酒,退瞭下人。不知道是說瞭什麼,但林表少爺高高興興地就回去瞭。”

末瞭又說:“國公爺送瞭兩壇秋露白給林表少爺帶回去,林表少爺送瞭咱們傢一對大雁呢。”

他送大雁做什麼?隻有男女定親之時才送這個,比雙宿雙飛。

但一想到他還給林海如送鶴,宜寧又很理解,因為林茂送什麼她都理解。她不再過問瞭,讓丫頭去把庭哥兒找回來,要吃晌午飯瞭。

庭哥兒跟著兩個七八歲的小書童玩得很高興,回來的時候滿頭大汗,衣襟還是臟的。

宜寧就不要他上羅漢床,非要讓佟媽媽帶他洗幹凈才行。

庭哥兒嘟著嘴去梳洗,一會兒咚咚咚跑進來就往宜寧身上湊:“姐姐,我想和貴福去騎馬!”

貴福就是他的小書童。宜寧嫌他像個小火爐似的,把他揪開:“叫護衛看著你,到後院繞著假山騎去。”

庭哥兒就是想粘著她,她身上涼涼的多舒服啊。

宜寧瞪瞭他一眼,他隻能爬回去好好坐著,撐著下巴說:“傢裡不寬敞跑不開,我在衛所的時候,跑馬的地方是一大片的草地。”他用手比瞭個大大的地方,笑嘻嘻地說,“姐姐你不會騎馬,以後我長大瞭帶你騎馬吧!”

宜寧給他添瞭碗薏仁豬蹄湯:“好啊,那也得等你長大瞭再說吧。”

庭哥兒吃瞭午飯又出去瞭,宜寧叫瞭護衛進來,特地吩咐,不準帶著小世子去外面騎馬。不然他在自己面前答應得好好的,在下人面前又跟小霸王似的發號施令,護衛又不敢反他的意思。

他倒是越長大,個性就越像魏凌瞭,除瞭魏凌沒人管得住他。

宜寧小睡瞭片刻起來,還要去見管事。

結果她剛睡瞭起來,松枝過來通稟說程瑯過來瞭,正在西次間外的廡廊下等她。宜寧往西次間去,正好看到他在和庭哥兒說話,掛在簷下的鳳頭鸚鵡歪頭看他,又喊“阿瑯、阿瑯”,好像已經認得程瑯瞭一般。

程瑯把它從鸚鵡架上取下來,鸚鵡腦袋微低下,一副要他摸自己的樣子。

庭哥兒不滿道:“我教瞭它好久,它都不會喊我的名字!”

程瑯就逗著手上的鳳頭鸚鵡,從小盤裡拿瞭谷子喂它吃。漫不經心地笑著說:“你得喂它才是啊。”

宜寧站在門口看瞭會兒,才向他走過去:“程表哥,你怎麼過來瞭?”

程瑯就把鳳頭鸚鵡給瞭庭哥兒,讓他拿著去玩。他跟宜寧一起進西次間說話。

“昨日宮宴上出瞭那樣的事,我自然要過來看看你。”程瑯的聲音略微沉瞭些,帶著一絲奇異的冷清,“那日原因也在陸嘉學身上,皇後想要討好他,你又是他的義女。她便想求瞭你給三皇子做側妃,讓陸嘉學支持三皇子繼承大統……”

一個手握重兵的人的選擇有多麼重要,不說宜寧也知道。

她嘴角掠過一絲無可奈何的笑容:“世事難料。”

她不由得想到陸嘉學冷淡的臉色。在前世的丈夫面前,她要被賜婚與別人,還是因為別人想討好他。

前世被他所害所騙還不夠,現在還要因他而陷入糾葛之中,身不由己。

宜寧抬起頭的時候,突然發現程瑯正看著他。

槅扇外的陽光映著他的俊逸雅致的臉,身上月白的細佈直裰。他的手指微微扣著桌沿,猛地被宜寧發現瞭。他才淡淡地移開瞭,說道:“明日朝會之上,我將要調任都察院僉督禦史瞭。”

僉督禦史是正四品的言官!

“我這倒不算什麼。”程瑯笑瞭笑,語氣不緊不慢地說,“你那位三哥更是厲害,他應該要升任工部侍郎瞭,徐渭力保,又有浙江水患的功勞在,這位置十拿九穩。”

“僉督禦史還不算什麼,別人恐怕想都不敢想的。”宜寧笑著搖瞭搖頭,僉督禦史在都察院裡掌官員糾察,已經是手握權勢瞭。

她低頭時卻一時失神,拿著絞線的剪刀稍不註意就劃到瞭手指。

那剪刀的尖頭十分鋒利。指頭一痛,很快就溢出血來。

“怎麼瞭?”程瑯皺眉,走到她身邊半蹲下抓住她的手,見那條血汪汪口子還拉得有點長,就無奈道。“怎麼這樣傷著瞭……”

宜寧被他抓著還是不自在,畢竟他成年瞭,不全是那個小程瑯瞭。偏偏他又親近自己,不好拒絕:“無妨,這傷口淺得很,隻是破瞭皮而已。”她用力一抽想把手抽出來,但是沒有抽動。

程瑯抬頭看她,她嬌小的身體靠著迎枕,膚色白裡透紅。她的手腕是太小瞭。一掐就能緊緊握住,稍一用力她就掙都掙不開。

他心裡不由得蠢蠢欲動,原來夢裡,他已經長成一個高大的男子瞭,宜寧還是那般嬌小的樣子。他就是這麼欺身壓上去吻她。看到她在自己身下怒視著自己,他就憐愛地捧著她的臉安慰說:“別怕、別怕。我是阿瑯啊,你的小阿瑯啊……”

雖然那隻是他的夢境。

宜寧終於把手抽瞭回來,讓丫頭去妝奩裡拿紗佈進來。她把指頭的那點血擦瞭,拿紗佈圍瞭一圈算完,她就是懶得包,何況本來傷得就不厲害。

程瑯就把那雙魚戲蓮紋的笸籮拿過來,找出瞭藥酒要讓她塗一塗,再重新包上:“我記得有一次我被人從臺階上推下來,摔傷瞭膝蓋。你覺得我哭得太慘沒有男子氣概,不想理會我,就把我扔在二奶奶那裡,還是我哭著回去找你……”

宜寧聽他提起他兒時的事,笑道:“我那時也不知道你是被人推下來的。記得是你二奶奶傢那個胖孫子推瞭你,好像是叫瑞哥兒的,他現在和你差不多大瞭吧?”

“沒有,他早就死瞭。”程瑯輕描淡寫地說,“他十二歲那年跟幾個世傢少爺去爬香山,從臺階下跌下來,肺摔傷瞭,抬回去的時候嘴裡不停地冒血泡……後來沒有活下來。”

宜寧微微一怔。這麼巧……是摔死的?

程瑯終於給她包好瞭。他喝瞭口水說:“陸嘉學離京,他剩下的事隻有我來做瞭。我明日再來看你。”

一口小茶杯留在小幾上,宜寧讓大丫頭送他出去。望著那口杯沉思片刻……這些人的心都比普通人要來的狠,她是自認自己做不到的。不過程瑯在她面前總是挺尊敬的,小時候的事他好像一點都沒有忘。

她從笸籮裡把那些線重新拿出來,這是要給魏老太太做抹額用的。

程瑯來看瞭宜寧,也順道去給魏老太太請安。

正好魏凌還在魏老太太那裡,剛服侍老太太睡下。

他跟程瑯一起走出來,腦海裡還在思考剛才魏老太太說的那些話。再看到程瑯的時候,心裡就不由自主地繼續想,其實程瑯也不錯,至少長得好看——因他那張臉,喜歡他姑娘傢的不知道有多少。隻是他原來有些放浪形骸,來者不拒的,最近好像風流韻事少瞭許多,都沒怎麼聽過瞭。

魏凌眼睛一亮。

要是宜寧非要嫁,那嫁給程瑯也好啊!反正有這麼多人想嫁給他,滿京城的姑娘都看著他,搶手得很,這傢夥近日肯定又要升官瞭。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著,應該不敢對不起宜寧。要是他願意娶宜寧,那宜寧就不愁會低嫁瞭。肯定是風風光光的,讓人羨慕。

魏凌拉程瑯去書房說話,讓侍衛在外面守著。

程瑯坐下來之後說:“魏凌舅舅,我這還有急事要去做,您究竟有什麼話要說可要長話短說。”

魏凌在書案後面走瞭兩圈,突然問道:“程瑯,你可喜歡宜寧?”

程瑯聽到他的話心驚肉跳,面上嘴角微扯回答道:“宜寧表妹……自然不錯。”

“你也知道昨日宮宴之事。事出緊急,所以我打算給宜寧找門親事……”魏凌頓瞭頓,“隻是現在也沒有個合適的人選,我就是想問問你。你願不願意娶宜寧?你我自然是信得過的,樣樣都十分出色,以後肯定也能護得住她。你若是願意的話,以後便好好對她,不要再做原來那些事瞭……宜寧就和你成親,你看如何?”

程瑯一向是笑對別人,這就是他完美的面具,溫文爾雅的謙謙公子。

隻是聽到魏凌的話之後,他不由得站起身,震驚之色藏都藏不住,魏凌竟然想讓他娶宜寧!

他居然有這個打算!

是啊……他怎麼就沒想到。現在宜寧情形危機,勢必要立刻定下一門親事。這時候是救她於水火之中。他……為什麼不能娶她?他是京中有名的探花郎,想嫁給他的人從城東排到城西,傢族顯赫,還立刻就要任正四品的僉督禦史瞭。他等瞭這麼多年,癡念瞭這麼多年。

現在她幾乎就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隻要忘記自己的心裡真正的邪念,誰又知道他在想什麼?隻要不讓她察覺瞭,娶瞭她之後再慢慢的一步步得到她,想必她也不會拒絕。誰又猜得到,他現在可以光明正大擁入自己的懷裡的人,對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你可是不願意……”魏凌就算再霸道,這種事他也不會強人所難,他可不會把別人壓進婚房。他見程瑯不說話,就說,“你不願意可算瞭。”

“不是!”程瑯立刻道,他深深地吸瞭口氣,然後緩緩地笑瞭,“魏凌舅舅,我自然願意娶她!”

求之不得。

魏凌去瞭宜寧那裡,告訴她這件事。

宜寧震驚地看著魏凌,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手裡握著的茶杯不自覺一斜,一點茶水灑瞭出來。她忙把茶杯放下,這才問:“您——說什麼?”

“我剛才問過程瑯瞭,他願意娶你。”魏凌微笑著說,“你覺得他如何?我可知道好多姑娘傢都喜歡他。你要是也同意嫁給你程瑯表哥,我們兩傢就要開始商議婚事瞭,也要讓程傢好好準備聘禮才是。畢竟他我是知根知底的,你嫁給程瑯,往來咱們府也方便。”

宜寧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嫁給程瑯!這對她來說實在是太不可思議瞭,程瑯可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但是她現在無論用什麼理由拒絕都不充分啊,她覺得情緒有點混亂,稍微冷靜瞭一下說:“父親,先不急。我想和程瑯表哥說說話……他在哪裡?”

“他在外面等著呢。”魏凌說道,派小廝去請程瑯進來。

程瑯在外面等著魏凌,太陽這麼好,照得整個世界都很明媚。程瑯站得筆直,嘴角帶著一絲笑容。

等到要進去見她瞭,他才整瞭整自己的直裰。進瞭西次間發現她靠著羅漢床在喝茶,眼神茫然的不知道落在哪裡。

“坐吧。”宜寧指瞭指她對面的杌子。

程瑯卻沒有在杌子上坐下來,而是突然走到她身前。

宜寧被他嚇瞭一跳,卻見到他在自己面前半蹲下來,握住她的手。

宜寧這次想抽,他卻堅定地、比以往更用力地握著,俊雅的臉抬起看著她,語氣認真:“宜寧,你聽我說,這倒不是一時半刻決定的。”

“別人不知道,你我卻不能不知道……”宜寧看著他說,“你如何能娶我?”

“你現在處境這麼危險,要是英國公把你嫁給瞭別人,你怎麼知道他對你是不是好。”程瑯說。

隻要想到日後就能名正言順的跟她在一起,甚至是以她的丈夫自居,他心裡就充滿瞭期待。“我知道英國公曾考慮過賀傢那個二公子,他中瞭舉人,卻跟自己的丫頭有收尾。這樣的人你如何能嫁?你嫁給我之後,我也能好好護著你、照顧你。要是你不願意——那不行圓房之禮就是瞭,我現在也是想幫你。除瞭我之外,你也沒有更好的人選瞭。”他微微的一笑,又帶著點自信說,“我不好嗎,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嫁給我?”

“你自然好瞭。”宜寧說,不知怎麼的,她又想到瞭謝蘊,甚至想到程瑯對謝蘊的冷漠。

程瑯是想幫她,而且正如他所說,沒有比他更好的瞭。

“你嫁給我之後,還可以時常回英國公府小住,到時候我便陪你一起回來。”程瑯說,“你別誤會瞭,我沒有別的意思。你是對我有莫大的恩情,此時是我報恩的時候。以我的婚事給你帶來榮耀——好不好?”

宜寧看著他的眼睛,拒絕的話始終不好說出口。他的確是一片好心。

“我回去讓祖父幫忙準備聘禮。”他說,“半個月之內就可以娶你過門瞭。”

“阿瑯,這事還要商量。”宜寧放開他的手,“但無論如何,倒是要謝謝你肯幫忙。”

程瑯很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他算計得很清楚,說什麼才能讓宜寧不好拒絕。言盡於此,再多說就要過頭瞭。他向宜寧告辭。

宜寧遠遠看到他在門外和魏凌談笑風生。魏凌拍瞭拍他的肩。

她靜靜地看瞭會兒,讓丫頭拿瞭紙筆進來,準備給長姐寫封信。

新橋胡同的羅府裡,林茂拉著顧景明來給林海如請安。

林海如發愁地看著院子裡那隻鶴,額頭青筋直跳。就應該把這傢夥給燉瞭吃,跟林茂一個脾氣,它還挑食,還鬧騰,真是煩不勝煩。

看到林茂拉著顧景明來請安,她也沒個好臉,問道:“你們怎麼跟個連體嬰兒似的,成天在一起?”

林茂笑瞇瞇地說:“要不是我拉他出來,他就慘瞭——他娘逼他相親呢。”

顧景明不客氣地擰瞭林茂一把,他對長輩就很客氣,拱手笑道:“實在慚愧,傢中母親著急我的婚事,故到京城裡來找我瞭。”

林海如一向喜歡顧景明,聽聞他要娶親瞭,就說:“那你母親可得好好給你把關才是!”

顧景明聽瞭點頭:“姑母若是有好人傢可幫我留意一下,我娘挑的卻都是些大傢閨秀,我是不喜歡的。但要是我挑瞭人選,她又不滿意。著實鬧得我頭疼。”

林海如聽到這裡眼睛一亮。但仔細盤算手頭上又沒有合適的人,有點惋惜。叫丫頭上瞭些時令的茶點與兩人吃。

聽瞭顧景明的遭遇,林海如卻又想到瞭林茂的親事,她側過頭問林茂:“對瞭,你娘上次還寫信給我,讓我給你在京城尋摸一門親事。我看你這做瞭官也不著調的,到哪裡去尋親事!不如讓她在揚州給您尋摸一門好瞭。你揚州小時候的玩伴,隔壁縣知縣的次女就不錯。”

“姑母,我的親事已經尋好瞭。”林茂正在逗弄乳母懷裡的楠哥兒吃糕點,抬起頭道,“我今天已經去提親瞭。”

林海如也正吃糕點,聽瞭就差點嗆住瞭。

丫頭給她又拍背又灌茶的,好歹是咽下去瞭。

然後她深吸瞭一口氣,問道:“——你說什麼?”

林茂覺得他姑母有點莫名其妙,他放下手裡的糕點,拍瞭拍手上的糕餅渣子說:“宜寧她爹回來瞭,我就去提親瞭啊。”

他又問瞭一句:“我不是早就跟您說過嗎?”

林海如拿瞭汗巾擦嘴,是瞭,林茂少年的時候就有這個打算。

“你怎麼不與我商量商量就去瞭,人傢英國公府是簪纓世傢,你自己上門提親太不合禮數瞭。”林海如說,“我看人傢拒絕瞭你怎麼辦。”

“成不成的總要試過才知道。”林茂笑瞇瞇地說,“不成也無妨,我反正是試過瞭,況且人傢英國公還挺喜歡我的。”

這傢夥總是非常自信別人能喜歡他,不知道他哪兒來的自信,實際上在很多地方他都是個人人喊打的角色。

“三少爺,您怎麼在外面不進去……”涼亭外突然響起瑞香的聲音。

羅慎遠回來瞭?

林海如過瞭片刻才看到羅慎遠帶著隨從走進來坐下瞭,似乎也沒什麼表情。林茂跟他打招呼,他淡淡地頷首。隨後讓顧景明跟他過來。

顧景明常伴皇上左右,陪皇上讀書,皇上若是有興趣去騎獵他也作陪。對皇上的心意揣摩得比別人清楚幾分,兩人時常交流。

顧景明說起程瑯即將擢升僉督禦史的事。程老太爺當年就是言官出身,現在都察院的副都禦史還是他的得意門生。眼看程瑯是突然擢升起來的,但背後應該是做瞭不少功夫的。都察院如今幾乎被汪遠黨的勢力把控著瞭,程瑯也算是半個汪遠黨。

“我母親最近想給我找門親事……”顧景明悠悠地說,“我想來想去也沒有合適的,倒不如去求娶宜寧表妹好瞭。宜寧表妹是姑母的孩子,我母親這麼喜歡姑母,肯定會同意的。”

他話音剛落,就看到羅慎遠轉過頭看他,他的目光實在不算是和善,那是不加掩飾的冰冷。

“開個玩笑,我對宜寧表妹可沒什麼!”顧景明微微一笑說,“就是有什麼我也不敢呀。”

“林茂雖然聰明,但是對於男女之事卻很遲鈍,可比不過公子我啊。”顧景明打開瞭折扇搖瞭搖,見羅慎遠的表情絲毫未變,他才低聲說,“羅大人,我也算是你的左膀右臂瞭,林茂對宜寧說是男女之情——我看未必,他就是覺得宜寧好玩而已。”

羅慎遠收斂瞭那股冷意,他頓瞭頓道:“無妨。”喝瞭口茶又說,“我即將上任工部,也算是林茂的頂頭上司瞭。他這性子實在不適合做給事中,太容易得罪人瞭,工部幾個郎中讓他得罪瞭個遍。倒不如去做個地方父母官——山東膠州的知州快要致仕瞭,林茂若是先做高密縣知縣,幾年之後就可憑政績升任知州。”

“話雖如此說,但從給事中變成知縣……”品階雖然是一樣的七品,但是一個是京官,掌糾纏工部官員。一個是地方官,如何能比?

羅慎遠道:“你以為我在以權謀私嗎?”

顧景明勉強一笑:“我自然不敢這麼認為。”

不是不認為,而是不敢這麼認為。

羅慎遠就繼續說:“英國公向來疼愛宜寧。林茂傢遠在揚州,又有六位兄弟,他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

“那你……”顧景明有些遲疑地問,“你又有什麼好怕的。”

“我沒有怕。”羅慎遠撫著杯沿,慢慢說,“好瞭,你先出去吧。”

等顧景明出去之後,就有探子進瞭羅慎遠的書房。看到羅大人正靠著太師椅閉目,高大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擱在紫檀木扶手上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正輕輕地扣著。

這就證明他在想事情。探子站在一旁默默等著,不敢打擾瞭他的思索。

過瞭會兒羅慎遠才睜開眼睛,問道:“打探清楚瞭?”

“都清楚瞭。”探子恭敬地遞瞭信上去給他,自己又口頭上報道,“程大人也是個聰明人,萬花叢中過片刻不沾身,倒也厲害得很。除瞭風月場上有點傳聞,養過個瘦馬,別的就更沒有什麼瞭——對瞭,他早年好像殺過人,當時有陸都督護著,沒有人敢指證他。”

清流派的信件往來,情報交流都從羅慎遠這兒過。這些都是要緊之事,羅慎遠都要一一核查的。

殺過人也不算什麼事,他還殺過人呢。

羅慎遠看過信再封上,看著槅扇外的夕陽想事情。

那夜宜寧的震驚、推開他的動作一直在腦海裡縈繞不去,她應該是被他的突然嚇到瞭吧。

他總是喜歡壓抑自己的情緒,實則他內心敏感,容易被在意的人的一舉一動影響,那夜想想的確是太沖動瞭。

至於林茂……要是放在以往,英國公肯定不會同意林茂的提親。但是剛出瞭宮宴上的事,宜寧現在處境危機,英國公慌不擇人也是有可能的。宮宴上許多世傢都在,英國公想為她找門親事以絕後患,但過瞭宮宴,有幾個敢娶她的?魏凌隻能找官宦傢庭中稍微出色些的公子哥瞭。

他現在就可以幫她,他遠比那些人出色得多。

但是他們始終有養兄妹的關系在,若是他現在就提出來。宜寧……那次她都這麼大的反應,若是他貿然的去提親,恐怕她還不知道要怎麼樣。

羅慎遠看著桌上的擺的筆山,想起宜寧小的時候,他帶著她寫字。他把她籠在懷裡。她埋著頭,稚嫩的側臉認真而執著。抬頭笑著喊他:“三哥。”

羅慎遠突然淡淡地笑瞭一笑,跟下屬說:“傳話下去,明日外出。”

宜寧這早剛在床上醒來,就聽到魏老太太身邊的丫頭芳頌過來瞭。

魏老太太要帶她去弘慈廣濟寺燒香拜佛,前段時間英國公府的確不太平。

庭哥兒鬧著跟著宜寧一起去燒香,難得出門,他興沖沖地趴在馬車邊上看外面一晃而過的街市和鋪子。等到瞭弘慈廣濟寺裡,他又想去看寺廟養在後山的靈猴。宜寧派瞭兩個護衛跟著他去,並叮囑道:“不能讓他上山去,也不得離猴子太近瞭。”

猴子生性頑劣,怕傷到瞭庭哥兒。他可是個金貴的。

護衛拱手道:“小姐莫擔心,有我們跟著呢。”

宜寧這才放心瞭些,跟上瞭魏老太太的腳步。魏老太太先帶她去拜瞭觀世音菩薩,上瞭香。宜寧垂手立著,分明見到老太太拿出瞭八字與旁邊站著的師父看。

那是她的生辰八字,老太太不會已經心急得開始合八字瞭吧?

師父接瞭老太太遞過去的八字,念瞭聲佛號,叫知客師父領他們去客房。

客房建在山腰間,院裡長著一株巨大的古榕樹,綠蔭濃密匝地,垂手立著許多丫頭婆子。魏英的母親宋氏,還有傅老太太攜著定北侯府的長孫媳婦——羅宜慧在這裡等著魏老太太。

宋氏是個面容威嚴的老婦人,卻有一副洪亮的嗓門,宜寧給她請安,她還笑瞇瞇地給瞭宜寧一袋金豆子,跟賞賜小孩似的。三個老太太進瞭屋內談話,就讓羅宜慧和宜寧在院子裡說話。

宜寧昨天特地寫信給長姐召她一起來。

她見長姐的時候不多,羅宜慧現在操持定北侯府的庶務,又要照顧鈺哥兒,分身乏術。魏凌出大事的時候,定北侯府也上瞭折子為魏凌求情,但被皇上駁回瞭,傅平便讓傢裡的人都低調些,兩傢少瞭來往。

羅宜慧看她已經正如少女亭亭玉立,心想原來在她伏在她膝上,要她幫著梳小辮子才行的小小孩子,竟然也長得這麼大瞭,有些感慨。摸著她的發說:“我看瞭你的信,就立刻請命來看你。咱們宜寧豆蔻年華,不愁找不到好夫君!說不定就此機會還能結成一樁姻緣呢,不要著急。”

宜寧很明白自己現在什麼處境。她和長姐一樣其實不怎麼急——英國公府的擔子太重,還是魏凌才挑得起,魏凌回來之後還是給他管著。現在她隻需管著傢裡的庶務就行。

何況上次立威之後傢裡沒有管事敢再忤逆她,傢裡的管事見瞭她頭都要垂低幾分,她一不說話便噤若寒蟬,吩咐下去的事沒有人敢怠慢的。

她隻是在想程瑯的事而已。

“我可好久沒見鈺哥兒瞭!”宜寧拿瞭旁邊放的花生剝給長姐吃,她記得長姐愛吃水花生,紅皮被她細細的除去瞭遞給羅宜慧,她笑著問,“他現在讀書瞭吧?”

羅宜慧就跟她說鈺哥兒:“他現在跟著他二叔讀書,認字倒是很快的。”

正閑談著,外頭疾步走來一個護衛,到宜寧身邊俯身道:“小姐,小世子拿食逗猴子,卑職一時不查,讓小世子被猴嚇著瞭……”

宜寧聽瞭皺眉:“不是讓你們好好看著嗎?他可有大礙?”

護衛也很愧疚,拱手道:“原小姐提醒瞭就該註意的,隻是那猴子極為靈活,突然就從樹上躥瞭下來……”他語氣一頓,連忙又道,“幸好羅大人路過救瞭小世子,羅大人的手被猴抓傷瞭,小世子被嚇得直哭,您跟卑職過去看看吧!”

羅大人……三哥他怎麼來瞭!

宜寧也沒有多問,立刻帶著護衛朝後山趕過去。

後山有一塊巨石突出的臺面,沿著石階往山上走就到瞭,臺面上立瞭石碑、涼亭,往下看山清水秀,草木鬱鬱蔥蔥,旁邊那山石裡就養瞭不少的猴。原是一群野猴,寺廟裡的僧人見著可憐,才養在這裡,也給寺廟添些靈氣。

宜寧走近的時候,才看到許多帶刀的護衛把守在這裡,不要別人靠近,亭子裡一個高大身影正坐著,應該是他,庭哥兒坐在他對面。

還沒有走得近,宜寧的腳步就微微一頓。

她想起那天雨夜裡,兩人交疊的嘴唇,他微熱帶有壓迫感的氣息。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