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陸嘉學在書房中處理事情,葉嚴幾個人站在他面前。
侯爺新婚之後,脾氣就一直挺好的。眼下不知怎麼的,脾氣反倒不如原來瞭。幾個人說話唯唯諾諾的,不敢大聲。
書房外十分肅穆,有個人急匆匆地走來。
她連鬥篷的帽子都沒有帶,隻跟著兩個粗使的丫頭,她顯得很瘦瞭,但是當年的風姿還是一點都不減。梳瞭垂雲髻,氣質高潔。守衛的親兵要把她攔下來,謝敏冷冷道:“叫他出來見我!”
聽到外面隱隱的聲音,陸嘉學有點不耐。守衛的人不敢放謝敏進來,但謝敏又固執,反倒是爭執不下。他放下瞭手中的輿圖。
守衛的人看到陸嘉學終於出來,一個個垂首不敢再言。
陸嘉學背手走到瞭謝敏面前,笑道:“長嫂,我給你幾分顏面,可不是由著你胡鬧的。”
謝敏直看著他,冷冷地說:“你把她抓回來瞭,是不是?”
陸嘉學不語。
謝敏繼續說:“你上次成親那人,是不是她?”
“你何必過問。”陸嘉學向旁邊一個人招手,“送大夫人回去。”
“陸嘉學!”謝敏指著他的鼻子說,“你這種人,根本不懂什麼是愛!你會的便隻是搶奪!她現在喜歡你嗎?你為什麼不能讓她平靜生活呢,她陪你們這些人玩兒瞭把命,這還不夠嗎?”
她心裡有那種迫切的渴望,至少在這事當中,有人是真的高興的。她希望如此。
陸嘉學沉默,或許這些話真的戳到瞭他的痛處,他繼續道:“送她回去。”
然後轉身朝屋內走去。
謝敏在他身後繼續說:“陸嘉學!你這種人就不配有人愛你,你有再多東西又如何,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陸嘉學的身影停頓。突然冷笑,他猛地回過頭。冷冷地盯著謝敏一步步走近:“你覺得你配被別人愛是吧?簡直蠢得半點自知之明都沒有。謝敏,窮極一生瞭,你竟然還不知道你枕邊人是什麼人?”
謝敏倔強而冷漠地看著他。語氣鄙夷:“我與嘉然伉儷情深……你這種人怎麼懂!”
陸嘉學似乎覺得她特別的可悲:“他曾和二嫂偷情過,你肯定不知道吧?”
“有一年除夕他未歸,身上帶著別的女子送的香囊,繡瞭個‘宛’字,你還記得嗎?”陸嘉學笑著湊到她的耳邊說,“那是當年太子妃的小名。長兄為太子出謀劃策,卻跟太子妃混在一起……這些是皇後親口所言。”
謝敏後退半步,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他。
“他與二嫂時常私會於小竹林。有一年老夫人說要砍瞭那片竹林,大哥第一個不同意。這個長嫂肯定是記得的吧。”
“你知道,我沒有必要騙你。”陸嘉學整瞭一下護腕,他繼續說,“二嫂對大哥還真是情真意切。你現在想想二嫂究竟是怎麼死的,偏偏在大哥死之後,你沒覺得奇怪嗎?”
謝敏思緒混亂,是的,陸嘉學的確沒有必要騙她。
她看到過那個香囊,但是她信任陸嘉然的為人,自然不會多問。那片竹林的問題上,陸嘉然的態度很奇怪。實際上仔細想,有很多奇怪的地方,隻是沒有人會把溫文爾雅的他往那方面想,他明明對她特別的好,妾都是原侯夫人硬給他,他勉強接受的。
陸嘉然死的時候,原侯夫人跟著出事,二弟妹在她靈前痛哭。後來是得瞭病,卻不肯吃藥死的。
“我不信……我怎會輕易被你挑撥,我與嘉然是相互信任的。”謝敏說。
陸嘉學不想跟她多說瞭,浪費口舌。他還有很多要事要去處理。
謝敏見勸他無望,叫丫頭扶著她回去。謝敏漸漸走出瞭陸嘉學的院子,卻不知怎麼的踉蹌瞭一下,幾乎沒站穩,她的手近乎發抖。
“夫人,小心這石子路。”丫頭連忙扶穩她。
謝敏閉上眼,她想起瞭很多的往事,她說:“我不信他,我怎麼會信他呢……”
“您這是怎麼瞭?咱們快些回去吧,外頭怪冷的……”丫頭疑惑不解。
謝敏點瞭點頭:“走吧,快回去吧。”她不會信的,今天聽到的話,她一個字都不會記得。謝敏越走越快,背影竟然有些佝僂瞭。
程瑯也是深夜回府。
他連夜去瞭趟羅傢,但是在門口等瞭一會兒後沒見到羅慎遠回來。今天徐渭和楊凌相繼出事,羅慎遠應該沒空吧。
程瑯就把這件事作罷瞭,他其實誰也沒有必要提。
他突然變得很冷漠,誰好瞭跟他有什麼關系呢。懶得管瞭。
謝蘊難得等到他回府,知道他是去大同出瞭一個多月的公差,從他走之後就開始想念他。聽說程四少爺今日回來的時候,謝蘊就開始期待瞭。她讓下人灑掃院子,她換瞭身簇新的衣裳,她甚至對著鏡子看瞭很久自己的妝容有沒有瑕疵。
等到他回來的時候,謝蘊就走瞭上去。“我聽說您下午就該到瞭,怎麼現在才回來。”
謝蘊自己都沒有發現,她的語氣微帶著討好。
程瑯看瞭她一眼,不是往日的溫柔迷離,他現在的表情很冷漠。
“怎麼瞭?”他把解下來的革帶遞給丫頭。
謝蘊嘴唇微抿:“你沒有回來,我在傢中無聊。除瞭跟大嫂鬥鬥,倒是沒有別的事做瞭……”
“對瞭,我聽聞羅三太太魏宜寧出事瞭。”謝蘊又說,“說是得瞭重病,結果那日大伯母帶著我們幾個上門去探病,羅傢卻擋著不讓見人。去看的人都這麼被拒瞭,英國公府卻沒有派人過來看過……我們都暗自猜測,魏宜寧是出瞭什麼意外瞭,可能已經身故瞭。”
京中交際圈太廣,羅慎遠估計是想保羅宜寧的正室之位,但是紙不包火。
程瑯聽到這裡冷笑:“魏宜寧要是死瞭,你不該高興嗎?”
程瑯從來沒有這麼跟她說過話。以至於謝蘊看著程瑯的臉色,她覺得他已經看透瞭什麼。
是瞭,她是喜歡羅慎遠。但是在這一個多月裡,她想得最多的竟然程瑯。多麼可笑,當年要嫁給程瑯的時候,她千般萬般的不願意。
“你這是什麼意思。”謝蘊咬唇,她說,“我盼你回來,你竟然……”
程瑯輕笑瞭一聲:“你盼我回來?”
這倒是有趣瞭。
他側手執謝蘊的手,傾下來緩緩問:“來,告訴我你怎麼盼的?”
芙蓉銷金帳,丫頭輕手輕腳地端瞭燭臺下去。程瑯抵著她,將她的手壓在自己的胸膛上,謝蘊避過頭,臉頰卻是緋紅。她隨著動作攬住瞭他的脖頸。到最後,程瑯停下來靠著謝蘊的肩頭,輕撫著她的長發問:“你喜歡我?”
“你是我夫君,我自然喜歡你。”謝蘊說。
“喜歡我的人很多,”程瑯問,“你不怕嗎?”
謝蘊就挪瞭挪身子:“我知道你原來在清湖橋養過外室……我知道你有很多紅顏知己。但我知道你對她們都未曾真心過……”雖然程瑯是個浪子,為人風流。但是至少她覺得,程瑯待她還是跟別人有點不一樣的。
“好。”程瑯隻是簡短地回瞭個字,將她緩緩放開。
婆子端瞭清洗的熱水進來。謝蘊下床沐浴,等再回來的時候看到他已經睡著瞭。她坐在他身側,端詳瞭他的睡顏很久。
羅宜寧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雪霽天晴瞭。天氣很好,比前幾日暖和一些。
她穿衣下羅漢床走動,昨夜陸嘉學應該是沒有回來的。她這些天沒得動過,要走走才行。自從知道自己有孩子之後,她對自己的身體就謹慎多瞭。剛在屋內走瞭兩圈,端著早膳的丫頭次第進來瞭,放下一壺羊乳,一盤酥酪,一碟切成片的鹿肉,一盤槽子糕。
宜寧吃瞭些槽子糕,喝瞭兩碗羊乳。有個丫頭進來屈身說:“夫人,侯爺在外面等您。”
他又想幹什麼?怎麼不直接進來。
羅宜寧喝完最後一口羊乳,跨出瞭房門。陸嘉學站在掃幹凈雪的青石道上,穿著件玄色右衽長袍,腰間掛瞭墨玉玉佩,背著手等她過去。
陸嘉學聽到身影,轉過身對她說:“宜寧,走過來。”
他牽著她走在掃幹凈雪的石徑上,宜寧看著他的背影。
多年前,他們倆還一樣年輕的時候。她不認得侯府的路,他牽著她去給侯夫人請安。陸嘉學雖然喜歡調侃她戲弄她,但是這種時候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邊,怕她被陸傢的人欺負瞭。所以對於他所有的戲弄,宜寧都是喜歡的,因為她知道她處於他的羽翼之下。
實際上在婆傢裡,唯有他靠得住。若是丈夫也靠不住,對於女子來說是非常可怕的。
陸嘉學停瞭下來。
他果然是帶自己來瞭原來侯夫人住的正房!
羅宜寧慢慢走過去,這裡已經破敗瞭。當年那些繁華和鋪張,那些生動的人事,也就是掉落的門漆,褪色的匾額。青石板縫冒出的苔蘚,雪堆積在路徑上。她甚至仍然記得大傢一起來請安時,謝敏端茶時微翹的手指,三嫂說話眼角上揚,略帶挑釁。侯夫人喜歡用頂級的老山檀香,每日晨來,屋內都是這樣一股淡而高雅的香味。看她的臉色總是淡淡的。
“記不記得你第一次來請安的時候,太過緊張,差點打翻夫人的香爐……”陸嘉學說。“我在後面幫你接住瞭,手被香燙瞭兩個泡。你回去給我塗藥膏,邊塗邊愧疚。”
羅宜寧當然記得,然後他就很鄭重地說:“你既然心疼。那你要記得你欠我的,將來一定要還我的。”
她當時簡直哭笑不得。
“你現在該還我瞭。”陸嘉學說,“宜寧,不要跟我鬧脾氣瞭,你該回來瞭。”
不要鬧脾氣瞭,該回來瞭。
羅宜寧走到他身側,她看著門楣,心裡說不觸動是不可能的:“陸嘉學,可這些人事都過去瞭……”
“那我做錯什麼瞭!”他突然握緊她的手臂,厲聲道,“我做瞭什麼?羅宜寧!”他的一字一句都是擠出來的,捏著她的手用力得要捏碎瞭。羅宜寧分明看到他眼睛裡沉得不見底的傷痛。
羅宜寧也顫抖起來,她的手握不緊:“對不起陸嘉學,都是我我冤枉瞭你……你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做任何事。隻要你放開這些,你現在是陸嘉學啊!你是都督,你不用這樣,你值得所有好的東西。”
陸嘉學捏得越來越緊,他低聲說:“宜寧,我不想聽這個!”
羅宜寧突然蹲下身,她顫抖著,有點喘不過氣。陸嘉學也蹲下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在哭嗎?”
羅宜寧聽到這裡才忍不住眼淚,她放聲大哭,哭得哽咽。好像把這些年的傷痛都哭幹凈瞭。
“宜寧,你快回來吧。”陸嘉學最後說。
羅宜寧飛快地用手背擦眼睛,她悶悶地搖瞭搖頭:“我真的喜歡他,陸嘉學。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對我好的人,我從來沒遇到過我可以全心信賴的人……他和你不一樣。”
便是這些往事,讓她看得更開。她雖然對陸嘉學有瞭些愧疚,但是她依賴於羅慎遠,怎麼都不會改變的。
“有什麼不一樣的?”陸嘉學涼涼地說,“他是要更善良一點嗎?”
羅宜寧抬頭正要辯解,突然又覺得站起來頭暈。她瞪大眼看著陸嘉學:“你還……”
她真的快要氣炸瞭!都是些下三濫的手段!
陸嘉學接住她軟下來的身體,輕輕嘖瞭一聲。這都打動不瞭她,那他還是流氓本色,直接帶走吧。以後總有機會讓她妥協的。就是那肚子裡的小崽子很礙眼,但是讓她落胎太殘酷瞭……恐怕她也受不住。算瞭,生下來再說吧。
陸府已經準備好的馬車拉瞭出來,陸嘉學抱著人上車。離開時挑簾囑咐:“京中有異動傳信來,監視好羅慎遠。現在錦衣衛在他手裡,他勢力比原來強多瞭。”
葉嚴應喏送都督大人離開。
馬車離開京城後,轉瞭水路坐上船,一路南下去瞭。
羅慎遠站在大同的都護府外,搜尋的人出來瞭好幾輪。
沒有,大同已經什麼都沒有瞭。
得到最後一個探子消息的時候,羅慎遠一拳打在樹幹上。凍得黝黑發硬的樹幹都震動瞭,抖落的雪撲簌簌掉在地上。他喘氣很久。
羅慎遠最後看瞭一眼大同城,才上瞭馬車離開。她不在這裡,那她在哪裡?
她究竟在哪裡?
為什麼窮極方法都找不到她?
他上馬車之後,疲憊地看著外面雪野的夕陽照進來。因為失去,總覺得心裡像是有塊又黑又空的地方,填不滿,越來越大。
他不能處理楊凌的後事,不能再跟清流黨走得太近,隻能讓人代為處理。他知道楊太太哭昏倒在楊凌的靈前,知道朝堂轟動,群臣激憤。大傢的確被楊凌的死刺激瞭,怕什麼死!大不瞭拼著官位性命讓那老賊完蛋!都是儒學傳人,寧願要一身傲骨也不要這地位瞭,以後死瞭看到老祖宗總不會羞愧。進諫的折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多,死諫的一個接一個,皇上沒有辦法,他能打一個不能打兩個,朝廷還要不要人瞭!
進諫他的也有,罵得多難聽的都不是沒見過。當然最多的還是汪遠,不過汪遠自己就壓下去瞭。羅慎遠也幫瞭他不少忙,親自處置瞭清流黨的幾個人,汪遠現在更信任他瞭。
他不能耗太長時間,必須回京去。不然局勢詭譎,幾天就能天翻地覆。畢竟這些死諫對皇上不是沒有觸動的。
羅慎遠很清楚,他耗不起。
連夜的趕路,第二日中午才進瞭京城近郊。
馬車內沒有爐火,非常冷。羅慎遠閉著眼,想起他很小的時候,冬天缺炭天冷,老嬤嬤帶他去羅老太太那裡,兩三歲大的妹妹坐在小幾後面,用她的小小碗喝羊乳,她幾乎就是在舔,小臉上全部都是。看到他之後,胖胖的胳膊立刻把小小碗圈起來瞭。
妹妹精致漂亮得出奇,他見到過最好看的娃娃。她卻去推羅老太太的手:“我不喜歡他,祖母,我不喜歡,讓他出去!”
他沉默地站著,不知道她為什麼不喜歡他。他明明……是覺得妹妹很可愛的。他有點窘迫,卻更加冷漠。
再後來,這個妹妹長大瞭經常欺辱他。他隻是忍受,討好根本沒有用,以至於到最後,他真的有想殺人的想法。
後來妹妹卻吃瞭他買的雲片糕,他本來以為自己走之後,她會直接扔出窗外的。
那個粉團一樣的小孩子,在他面前溜達起來,說來可笑,她竟然開始討好他瞭。
羅慎遠開始真的接觸這個團子,瞭解這個團子。那天她認得自己的筆跡,有種奇怪的感覺,很奇怪。也許是終於被人重視瞭。那個團子漸漸長大成瞭小宜寧,掛著他的胳膊上,在他的身上翻著找禮物,他縱容著,其實心裡是帶著微笑的。
他願意縱容,甚至生怕她不會這麼做瞭。生怕她會疏遠自己。
這種愛,其實是有點卑微的。
她成瞭他的妻,生命中溫柔的時刻全是她。她坐在羅漢床上看書,一隻鞋襪隨意扔著。她躺在他懷裡睡覺,往他的懷裡蜷縮著,或者嘟噥幾句。他可以垂首看很久,凝視到半夜都舍不得睡。也許是用手段算計奪來的,但是絕不能被別人奪走。
他不能失去,太重要瞭,無法失去。
如果找不到,那隻能算計陸嘉學瞭。他現在也不是當年的羅慎遠瞭。
羅慎遠看著遠處的府邸匾額,伸手下瞭馬車。楊凌的太太沈宣蓉在門口站著,她的馬車停在一邊,戴著重孝。
羅慎遠知道最近有言官在他傢蹲點等著罵人,讓沈宣蓉跟他進來。府門關瞭。沈宣蓉在正堂坐下來,她從鬥篷裡拿出個小匣子:“這東西是他留下……要給你的,我來拿給你。”
她表情淡漠,已經過瞭最傷心絕望的時候瞭。
羅慎遠收下瞭,他頓瞭頓道:“太太以後有何打算?楊大人不在瞭……”
“我就在那兒住著。”沈宣蓉說著,又笑瞭笑,“我還要等著他回來,他要是想回來看看的時候,傢裡總要有人……”
羅慎遠沉默。沈宣蓉又紅瞭眼:“他們說你不是好人,讓我別來見你瞭。”
“的確是。”羅慎遠說,他不想解釋。
沈宣蓉看著他,可能又想起瞭原來楊凌跟他一起的情緒,眼淚直掉:“羅大人,各自珍重吧。”
她離開瞭羅府。羅慎遠慢慢摩挲著那個小匣子,打開後看到是一些密信,才合上瞭。他看著門外的太陽,想起她在院中指揮佈置葡萄藤的情景,靠在椅背上。
初春,南直隸金陵府,石獅巷子。
荷池才回暖不久,水面抽出幾根纖細的荷莖。倒是海棠率先開瞭,種在花廳外的海棠滿樹的粉白。
正房換瞭竹簾子,窗扇支開,能夠看到外面剛抽出新芽的柳枝,暖烘烘的天氣,打開隔扇就有微風拂面。
“夫人,侯爺過來瞭。”一個穿瞭青色比甲的丫頭挑簾進來,屈身說。
屋簷下養瞭一對畫眉鳥兒,他真是精細,知道自己喜歡這些,重金買來。反正他也不缺銀子,這宅子是從個巨賈鄉紳手中買來,人傢不也是乖乖的拱手讓給他瞭。他在這些地方最會討好人瞭,恨不得把最好的東西都堆到她面前來。
羅宜寧在修剪一株萬年青的枝椏,聽到他來就生氣,生生剪斷瞭一根主枝。
軟磨硬泡,方法用盡,這傢夥卻一臉的不為所動。根本不要她走!
羅宜寧怎麼敢自己跑,別說這次是陸嘉學親自坐鎮監視,沒有程瑯放水。她屋子裡一天飛進來幾隻蚊子他都知道。就是已經凸出的小腹,也讓她不敢冒險,孩子現在已經五個月。這時候都千般萬般的護著胎,她如何敢動?
陸嘉學倒是好,到這兒之後還讓她與周圍的官僚太太結交,說免得她悶瞭。鄰裡是金陵府同知的太太,常與另一位鄉紳太太來串門。他倒是閑著沒事,養養花養養鳥,養好瞭就往她這兒送。
她放下剪刀,瞥到陸嘉學走瞭進來,身後領著個背包裹的高挑女子。
羅宜寧看到那女子,驚訝得站起來……多年不見,這人似乎是……雪枝?
雪枝梳瞭個婦人發髻,比原來是顯老一些。看到宜寧之後就眼眶漸紅,宜寧也是她伺候大的。長大的少女已經身懷六甲,如何能不驚訝激動。
“你不是說慣常伺候你的人不好吧,”陸嘉學坐下給自己倒茶,“我把她找回來伺候你,行吧?”
陸嘉學搖著茶杯喝茶,瞧宜寧下巴圓潤,便笑瞭笑。總歸還是養圓潤瞭些,她雖然對他沒好臉色,但是送來的東西一樣沒有少吃,她對那孩子在意著呢。前段時間孕吐,早晨起來吐得天翻地覆的,陸嘉學在她這兒的碧紗櫥裡睡,起來看她,還給她端茶漱口。
羅宜寧看到他就嚇一大跳,她不知道他住在這裡。
陸嘉學知道她現在恨死他瞭,也沒有對她做什麼,就這麼養著跟朵花兒一樣。
羅宜寧還是不理他,陸嘉學就放下茶杯先出去瞭,讓她跟雪枝說話。
兩主仆多年未見,自然相談許久。宜寧知道雪枝在保定嫁瞭人,生下個男娃已經五歲大瞭,但後來那孩子被人牙子拐賣,她到處找都找不到。那時候羅傢已經舉傢搬到瞭京城,她連個求助的人都沒有,哭得撕心裂肺的。夫傢覺得是她沒看好孩子的緣故,整天對她冷著臉,雪枝幹脆收拾瞭自己的嫁妝,從夫傢搬出來自己過。
然後陸嘉學的人找到瞭她,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沒想這一來就是顛簸水路,她到瞭南直隸金陵。南直隸最繁華的地方,當年太祖未搬之前,這裡就是京城。
雪枝本來都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瞭,又看到瞭羅宜寧,哭得止都止不住。宜寧抱著她安慰,叫丫頭趕緊打熱水進來給她洗臉。
當年多風華正茂的一個姑娘,怎麼就丟瞭孩子成瞭這樣!
她來之前,陸嘉學肯定讓她梳洗過。宜寧扶著她的肩說:“你剛來這裡,多休息會兒再說,別的不急。”
羅宜寧從屋內走出來,果然看到陸嘉學在旁邊的花廳裡,有個穿著程子衣的人在躬身跟他說話。
看到她過來瞭,陸嘉學讓那人退下去。
“雪枝的孩子被人牙子拐走兩年瞭,生死不明……”她站在他面前,遲疑瞭一下。雪枝伺候她多年,是看著她長大的。當年離開的時候也是千般萬般的不舍,情誼不一般,別人羅宜寧是絕不會開這個口的。
“你在求我?”陸嘉學看著她問。
羅宜寧點頭說:“是,我在求你,那你答應嗎?”
陸嘉學說道:“你過來。”
羅宜寧走到他身側,被他突然一把拉坐在他懷裡。羅宜寧瞪他,陸嘉學卻說:“你讓我抱一會兒,我便去給她找兒子。你讓我做事,總要有點報酬的,是不是?”
陸嘉學看到她細長的脖頸,有種柔和的粉白色,比外面的杏花還要好看。身上也很香,她常喝羊乳,帶著種甜甜的奶香。非常的好聞。他畢竟也是正常男子.就如現在,覺得有團火漸漸燒起來,若是能親親她的臉就好瞭,看上去很好親的樣子。但她肯定要跳起來,然後氣得幾天不跟他說話。
陸嘉學縮緊瞭手臂,將她抱得更緊,她像顆軟香的糖一樣,抱著就舒服。當然他也隻是抱著而已:“你別動,不然雪枝的孩子別想找回來。”他讓她坐在自己身上,然後跟她說話,“前幾天那位金陵聖手說,你這胎是男孩……”
羅宜寧不知道,看著肚子一天天漸漸起來,孕吐劇烈的那段時間是最遭罪的,新生生命給她帶來的感受無比強烈。她也想過是男孩女孩。其實都好,她更喜歡女孩兒一點。
想到羅慎遠,她覺得羅慎遠的個性肯定很難跟兒子相處。若是個小小的她,羅慎遠應該會很疼愛的吧。
羅宜寧什麼都沒說,她開始越來越怕瞭,她很想回去。她怕自己回去得太晚,京城中瞬息巨變……羅慎遠呢,他一向就不缺女子喜歡的。
他會還等著她嗎?也許迫於無奈要稱她身亡。
“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去。”陸嘉學懶洋洋地說,“我偏偏不讓你走。”
“你不會死心的吧?”羅宜寧看著他問。
陸嘉學嗯瞭一聲,靠在椅背上說:“我這算是圈禁你吧,就像你說的,霸道無情。宜寧,你總要給我幾年時間的機會。”他捏著她的手道,“當年我是庶子,什麼都沒有。現在我什麼都有,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他低頭看她,目光灼灼的。
羅宜寧嘴角微微一扯:“我從哪裡拿幾年來給你?我在京城有我的丈夫,有父親,如今肚裡還有個他的孩子。幾年之後,恐怕人人都當我已經死瞭吧?你正好打瞭這個主意是不是?別人當我死瞭更好。”
陸嘉學聽瞭就笑,笑聲帶著低沉的磁性。“宜寧,你想若是你等瞭一個人十四年,當她再次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其實你就什麼都不想計較瞭。你隻是想用盡一切辦法抓住她而已。我告訴你,我當下還算是克制的。”
羅宜寧避開瞭他的視線。
羅宜寧終於能站起身瞭。肚內的孩子好像輕輕地踢瞭她一下,她咦瞭一聲。
她第一次這麼明確地感覺到孩子在動。很奇妙,它可能是伸瞭一下小腳。或者是她讓它覺得不舒服瞭,要換個位置舒服地吮吸手指呢。
陸嘉學皺眉:“怎麼瞭?”
她輕輕地搖頭,心情變得很奇妙。
陸嘉學讓她坐下來。他把玩著手裡的那串佛珠,繼續道:“金陵有秦淮河過,秦淮兩岸無比繁華。你想去看看嗎?或者你想不想去大報恩寺散散心,與你那孩子祈福?”
大報恩寺是高祖皇帝為紀念開國皇帝與皇後所建,修得金碧輝煌,聽說寶塔塔身是用琉璃燒制的,塔內外置長明燈一百四十六盞。有得天下第一塔的稱謂,前身為阿育王塔。杜樊川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便是出自於大報恩寺。
“我叫人準備。”陸嘉學立刻招手,他出行的時候講究排場,他如今這個身份也是要慎重的。
“不用麻煩。”宜寧阻止道,“我如今出行不便。若你方便的話,雪枝的事……還要麻煩你。”
知道走不瞭,幹脆懶得出去瞭?
雪枝的孩子被拐賣二年有餘,當年十村八店都找不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回來。
陸嘉學笑瞭一笑,悠悠地問她:“若是幫你找回來瞭,你當如何謝我?”
羅宜寧就知道沒這麼簡單。陸嘉學繼續說:“叫你給我端茶倒水,你現在也不方便。以後我每日晨的早飯就由你負責吧,好好做,做得不好可要重做的。”
羅宜寧無言。想到自己多年不曾認真做過飯菜,她有點犯怵。但總歸是求他幫忙,不能不上。
自那日起,宜寧每日早起給他做早飯。好在她雖不常做,但對陸嘉學的口味還算瞭解。他喜歡面食,特別是羊肉臊子面,一次能吃一海碗。白粥之類的絕對不能要,酥餅、包子一類的勉強喜歡。若是有醬菜他更喜歡,宜寧幹脆讓人弄瞭個棚子,給他四季種小黃瓜,涼拌、醃漬、煮湯、炒肉片都是很好吃的。
陸嘉學倒是沒有嫌棄過,吃瞭早飯就那本書賴在她那兒看。
初春至夏一晃而過,天氣越來越暖瞭。
外頭的荷池長出瞭淡青色的骨朵兒,但是雪枝的孩子還沒有下落。
宜寧多半不理他,陸嘉學過來擾她。他把她手裡繡的小孩肚兜拿過來看:“我缺件裡衣,你幫我做吧!”
“你沒得裡衣穿嗎?”宜寧問他。
他笑容一淡,抬起頭看著宜寧很久。
羅宜寧被他盯得渾身僵硬,他俯身過來,手按在她身側。語氣微寒:“羅宜寧,給我做件裡衣,知道嗎?”
陸嘉學站起身沒再說什麼,走出去瞭。雪枝在旁都看得渾身發寒,她輕聲道:“小姐,我看侯爺待您的確好……若是真的沒有辦法。”
“你不懂他。”羅宜寧微微一嘆,她退一步,陸嘉學就會知道她心軟瞭,繼而進一大步。直到把她逼到角落裡不可。他最會如此瞭。
雪枝從來沒有問過她跟陸嘉學的事,羅宜寧覺得陸嘉學肯定告訴她瞭。甚至說不定雪枝就是被他收買,專程送來的。可能雪枝的故事也是編的,陸嘉學不是做不出來這些事。不然她為何極少聽到雪枝提起她的孩子,甚至是婆傢。
羅宜寧雖然懷疑,但她沒有問過。
下午陸嘉學給她送瞭一籃子藕來,金陵的藕長得極好,巨如壯夫之臂,甘脆無渣滓。伴著的還有一小筐大阪紅菱,入口如冰雪,不待咀嚼而化。都是新鮮時令的東西,夏季裡悶熱,給她送來開胃的。
蓮藕切塊燉瞭小排,加一把蓮子,倒瞭些醬油和香油,燉爛瞭就格外的好吃。
裡衣是貼身之物,宜寧絕不會給他做。但是看到外面暮色漸沉,她還是做不到真的絕情。叫丫頭把燉好的蓮藕排骨裝在食籃裡,另外並瞭幾盤糕點給他送過去。
守在他書房外面的小廝看到羅宜寧過來,格外的高興。
每次夫人過來送晚飯,侯爺的心情就格外好。能接連著好好幾天,所以小廝們也喜歡看到她。
“您坐裡頭去等。”小廝躬身說道,“外頭風大,仔細吹著您!”
丫頭扶著她坐在書房外的太師椅上,她畢竟快要足月瞭,行動要格外慎重。宜寧聽到裡頭有人說話:“工部尚書半月前致仕,因一時沒有合適人選,再加上汪遠鼎力支持……羅慎遠就繼任瞭工部尚書。消息剛到不久,此人心計十分厲害,在此之前竟然瞞得死死的。無一人知道……英國公一直追詢您的下落,不過因瓦刺卷土重來,皇上已經命他去駐守宣府瞭。”
“他倒也不必管瞭。”陸嘉學說,“程瑯呢?”
“程大人與羅大人算計得死去活來的,但羅慎遠的行事一直都頗為謹慎,故是奈何不得。”
陸嘉學冷笑:“成瞭皇上心腹,倒讓他露臉瞭。他上次朝堂上公開表示支持大皇子是吧?清流黨就沒罵死他?”
三皇子過繼成瞭嫡子,再加上三皇子敏而好學,性格溫和,一向是受清流黨支持的。大皇子是董妃所出,卻隻是個中庸之才。
那人連忙答道:“羅慎遠說支持大皇子之後,許多汪遠黨跟著他表態。清流黨罵他喪國的折子跟雪片似的來。但皇上喜歡大皇子,反而把羅大人叫去徹夜長談。屬下猜測,恐過不瞭幾月,羅大人有入閣的可能……”
羅慎遠當然會用支持大皇子來討好皇上瞭,連汪遠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他敢做。皇上欣慰還來不及。
陸嘉學又道:“不能任他肆無忌憚的操縱,清流黨半點用都沒有。寫信給皇後,讓她去找謝乙,這老滑頭雖然不表態,但一直都是支持三皇子的。”
那人領命退下瞭。
陸嘉學打開書房門,就看到羅宜寧站在外頭。他頭也不抬說:“聽到瞭?你那三哥當真善揣摩聖意,他可做瞭尚書瞭。”
“給你送湯。”宜寧提起食籃。
燭臺下,陸嘉學慢慢喝湯。蓮藕湯甜絲絲的,再好的手藝也沒有這樣的味道。就是她拎在手裡,然後擱一小碗在他的長案上的味道。
宜寧見他喝得差不多瞭,提著籃子要出去。陸嘉學突然拉住她的手,說道:“羅宜寧,我的裡衣呢?”
羅宜寧想把食盒扔他身上,他自己衣櫃裡這麼多裡衣,穿不得瞭?
陸嘉學讓下人拿軟尺進來:“這麼多年瞭,你肯定忘瞭我的尺寸瞭。來,量一量。”
說罷站起身張開雙臂,勾瞭勾手,示意她來量自己。
軟尺松開,羅宜寧給他量展臂長,她從後背看他。覺得如果用軟尺繞過去,勒死好像也可以。她忍氣吞聲道:“你低些!”惹怒瞭他,他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量就量吧,回頭讓雪枝幫著做。
她量到瞭腰處,陸嘉學低頭看她的發心。她穿著件粉白色的褙子,淡淡的香味不停地往鼻裡鉆,他嘴角噙笑。其實一伸手就可以抱在懷裡,但就這樣等她親近些吧,否則還不嚇著她。隻是量好後,握瞭握她的手:“謝謝,做好看些。”
幾日之後收到瞭裡衣,陸嘉學心情好多瞭,當然他不知道是雪枝代工,雪枝也不敢說。反正針腳平實,料子也很舒服。
陸嘉學很喜歡,經常穿。
那天下午金陵知府來見他,兩人一並喝瞭些酒。他的酒勁上頭瞭,來她那裡找她。
羅宜寧正靠著迎枕,用捶背的小錘子一下下敲著浮腫的腿。懷孕辛苦,最後這些天簡直走動不得,她哪兒都去不瞭。
陸嘉學在門口接到瞭下屬的信,他展開一看,渾身一涼。
邊關告急。
瓦刺和韃靼合謀沖破宣府與大同,一度逼到瞭雁門關。皇上命他前去大同,帶兵迎戰。
他把信交給下屬:“明日叫指揮使過來。”
他進瞭屋內,走到瞭羅漢床旁邊。看到他來,丫頭婆子都退瞭下去。
“你倒是瀟灑瞭。”陸嘉學道,“不急著回去瞭?”
身懷六甲,她要不要命瞭。羅宜寧知道她現在本來年歲就小,更是要多註意才是。她錘著腿,突然問:“陸嘉學,雪枝的兒子找到瞭嗎?”
“失蹤兩年,一時半會兒怎麼會有消息。”陸嘉學道。
羅宜寧靠著迎枕閉上眼:“……你是怎麼把她收買瞭的?”
陸嘉學聽到這裡,他笑道:“你從沒信過雪枝的話?”
“信過,後來不信瞭。想想也是,怎麼就這麼恰好呢。要是她的孩子沒丟,那就不用找瞭……”羅宜寧說,“免得我還掛心。”
陸嘉學突然靠近瞭,拉著她的手逼迫她:“其實你懷疑的是我吧?”
羅宜寧臉色蒼白不語,陸嘉學突然有些發怒:“你說話!”卻看到她的眉頭漸漸皺緊,然後半弓著身子,捂住瞭肚子。
陸嘉學見她似乎不對,忙扶住她:“你這是……”
“疼……”羅宜寧喃喃說,疼痛慢慢加劇。她根本沒工夫跟他計較,身子微微的抖,像是有人在用力地絞,在肚子裡面擰。
陸嘉學立刻站起來:“伺候的人呢?快給我進來!”
府門大門打開,接郎中和穩婆的馬車跑進瞭垂花門。
端熱水銅盆的婆子匆匆地往屋內跑,帷帳放瞭下來。陸嘉學握著她的手,一開始她還沒這麼疼的時候,還不要他握著。後來疼得越來越厲害,根本不知道身邊的人是誰瞭,反而緊緊地捏著他的手。
“大人要避開才是,產房不吉利……”接生的穩婆滿頭大汗,宜寧骨盆太小,疼得厲害也不見宮口開大。
“我就在這兒。”陸嘉學厲聲說,“你接生就是,廢話什麼!”
郎中煎好催產的藥,由婆子送進來喂給宜寧喝下。她太小,身子慣是弱的,非要服下催產藥不可。
陸嘉學想到剛才逼她,愧疚又沉重。他半跪著,低頭吻瞭吻她冰涼的手背,她的掌心因出瞭汗一片濡濕。他把手上的佛珠解下來,一圈圈地纏在她的手上。這佛珠保他數次戰場平安,一定也能保她的。
羅宜寧疼得恍惚瞭,捏著錦被。好像看到他站在身邊,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
但是她看到他的背影的時候突然就安心瞭。有人緊緊握著她的手,她閉上眼。
“眉眉不怕,三哥在這兒。”
千裡之外的京城,羅慎遠剛從汪遠那裡出來。半年多過去瞭,他在京城中運籌帷幄,出門也是前呼後擁的。
“大人,從山東來的信。”林永把信遞給他。
羅慎遠取信,山東來的是林茂的信。林茂在高密做瞭父母官,誰都覺得這傢夥就是去混日子的,他認真的遊玩瞭一年,沒想到後來還真的做出瞭些成就,如今在高密敬仰他的人非常多。這傢夥很有些迷惑人心的本事。
林茂在山東幫他暗查汪遠的事,如今終於有瞭些進展。
羅慎遠把信揉做一團放入袖中:“西安那邊可有回應?”
林永遲疑搖頭:“暫時沒有。”
這半年多裡,羅慎遠幾乎找遍瞭北直隸,但是根本沒有蹤影。他一開始認定北直隸是陸嘉學的老巢,他肯定在這處,但是找不到之後,他開始生疑瞭。陸嘉學雖然是個武將,但是非常聰明,蹤跡抹得幹幹凈凈,一點兒都尋不到。也許根本就不在北直隸。
所以當韃靼逼至雁門關之後,他第一個向皇上提瞭陸嘉學。要把陸嘉學逼出來,逼他去打仗。
盛夏的黑夜裡有蟋蟀的叫聲,夜很寂靜。羅慎遠看著照瞭一地的燈籠光,總覺得心異常地動,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但他卻不知道一樣。
石獅胡同裡,金陵城中最有名的郎中絡繹不絕。
一直折騰到瞭半夜,屋內還是燈火通明的,廚房一直燒著熱水,府內大大小小的丫頭婆子匆忙來往,絲毫不敢懈怠。
羅宜寧這時候還有些理智。她緩緩地松開瞭陸嘉學的手說:“你先出去吧……”
陸嘉學本來要拒絕的,但竟看到瞭她的目光帶著微微的祈求,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沉默瞭一下道:“好,我就在外面。”說罷站起身。
穩婆看著她細細的大腿,不斷暈開的血色,就覺得頭暈目眩。若是這位夫人有什麼意外,恐怕那位大人也不會放過瞭他們的。因為臨近死亡的威脅,她的手微微的顫抖。對旁邊的丫頭說:“快取棉佈來!”
到瞭接近凌晨的時候孩子還沒有出來,她真的年紀太小瞭,骨盆都未完全長開的。宜寧疼得聲音都變瞭,力氣也不多瞭,穩婆越來越著急。宜寧目光渙散,她看到瞭窗扇外靜靜照入的明月光,紅色縐紗的燈籠亮堂堂的。
她想起元宵燈會的時候,羅慎遠帶著她在街上看廟會,這是多麼好的時候。她靠著他,他溫和的大手緊緊握著她,街邊的吃食堆瞭一桌子,給她買的桂花糖酥。她控制不住眼淚,臉頰一片濡濕。
宜寧有氣無力地仰著頭,她喘不過氣來。感覺到有人握住她之後,別過頭看到陸嘉學果然還是進來瞭。羅宜寧有點哽咽,斷斷續續地說:“陸嘉學,我要是死瞭……你能……把我送回他身邊嗎。”她自己邊說著聲音邊弱瞭,喃喃地問,“可以嗎……”
“你怎麼會死呢。”陸嘉學親她的手背,他的嘴唇也是冰涼的。
她臉色蒼白,大汗如雨。
陸嘉學終於妥協瞭,俯身帶著怒氣道:“你活著,我就送你回去!你若是死瞭,那就想都別想!”
“你說話……要算話。”羅宜寧喃喃著說。
“自然算話。”他回頭對丫頭道:“還不快把藥端上來!”
京城中,羅慎遠在書房裡,顧景明還在跟他密談:“你找的那個仙師皇上當真喜歡……宣我進宮數次跟他討論道法,如今他開始給皇上講扶佔之事,差不多可以開始準備瞭。倒是我看汪遠那老頭,似乎不完全信你。”
“他誰都不信,不過隻要清流黨一天不倒,他就會助我一臂之力。”羅慎遠手裡拿著本折子說。
顧景明看他拿在手裡的折子,嘖瞭一聲:“如今清流黨罵你罵成這樣,你就沒關系?我聽著都氣!”
“有什麼好氣的。”羅慎遠把折子扔到一邊,“我的確見死不救,背叛師門。又與汪遠攪合在一起。罵吧,反正他們除瞭罵之外也沒有別的本事瞭。”
顧景明有點無言:“我怎麼覺得你今日有些暴躁,白天那位司庾郎中不過犯瞭小錯,叫你毫不留情地罵瞭一通,人傢差點跟你求饒瞭。”
羅慎遠抬起頭,他緩緩道:“是嗎,我沒覺得。”
他還得快點把表妹找回來才行,顧景明突然想到。
“明日我要去一趟大國寺。”羅慎遠說,“去敬兩柱香,你不用過來瞭。”
顧景明驚訝:“你開始信佛瞭,我怎麼不知道?”
羅慎遠沉默地笑瞭笑,他隨後說:“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信的。”
無處可求,無能為力的時候。隻能求於佛瞭。
“那我先回去瞭。”顧景明抱怨說,“總是半夜來跟你見面,我夫人都疑心我養外室瞭!”他才成親不久。
他開門走出去,羅慎遠才回正房準備睡覺瞭。靠著床上,把她慣用的錦被放在旁邊。錦被上已經沒有她的氣味瞭,但他還是要看著,才能睡得著。
而金陵城裡,府內到天亮,才終於得瞭好消息。
不知是不是陸嘉學的話起瞭作用,情況有所好轉。
“侯爺,宮口開瞭!”穩婆激動道,忙讓人把宜寧的腿分得更開些。她伸手去助。
陸嘉學退回瞭屏風外,已經陪瞭一夜瞭,臉色難看得可以:“你協助就是瞭,不必跟我說!”
穩婆連忙躬身看:“給夫人喂口參湯,看著孩子的頭瞭!”
羅宜寧痛得什麼都顧及不瞭,她渾身的汗,發抖喘氣。生個孩子如何這麼艱難!她緊緊地抓著被褥,好像又感覺到那個人坐在床沿,伸手環抱著她。有他在就是最安心的,什麼都不用擔憂。她緊緊地閉上眼睛。
喝瞭湯之後似乎是有瞭些力氣,她其實什麼都想不瞭,猛地一咬牙!
突然,她的體內一松,屋子裡的人都發出瞭驚奇喜悅的聲音,她卻好久沒有反應過來。
“男孩,是個男孩!”有人說,“孩子怎的不哭?”
婆子就上前來啪啪拍打瞭兩下屁股。
宜寧聽到屋內響起瞭一聲孩子的哭聲,哭得像貓叫一樣。在這周圍亂糟糟的聲音裡,這哭聲卻顯得格外的清晰,好多人驚奇地圍上去看。是宜寧躺在羅漢床上喘氣,她想看看孩子是什麼樣子的。但是她動不瞭,也說不出話來。
那肉團子被早準備好的棉佈擦瞭擦,裹在瞭薄薄的小被裡,先送到瞭陸嘉學手裡。
陸嘉學接過那個軟得不像話的小團子時,感覺很奇怪。孩子的小臉隻有拳頭大,皮膚紅彤彤的,五官小小的皺成一團。軟嫩的嘴唇輕輕蠕動著。好像因為不滿,小眉頭皺著立刻就要哭瞭一樣。穩婆立刻指導他:“侯爺,您要托著他的頭,他還小……”
嬰兒隻有隻手臂這麼長,陸嘉學抱得不太適應,拿刀劍的手抱不住個軟趴趴的孩子。
他幹脆把它放到瞭宜寧的枕側,伸手摸瞭摸宜寧的臉蛋:“宜寧,你看看你的孩子吧。”
宜寧側頭就看到瞭他在小被裡輕輕扭動,他終於不高興瞭,然後哇的一聲哭瞭。她想把它摟進懷裡,但是身上已經沒有力氣瞭。小團子這麼小,他剛出生,她還不知道要怎麼對他才好。
雪枝說:“夫人,把孩子給乳娘吧,還要給他洗澡喂奶呢。”
宜寧太瘦,穩妥起見還是從鄉下的田莊裡選瞭兩個白凈豐腴、產期與宜寧相差不遠的乳娘來。雪枝把啼哭不止的孩子從宜寧懷裡抱起來,給瞭乳娘。宜寧的確太累瞭,需要好好休息。
宜寧望著乳娘的背影,孩子就這麼被抱走瞭……
她剛才在鬼門關走瞭一遭,陸嘉學似乎覺得也跟著她走瞭遍般。這下屋裡靜瞭些,他看她不舍,才低聲在她耳邊說:“好好睡吧,有我在呢。等你起來的時候,我保證他在你身邊,好不好?”
他的聲音很柔和,宜寧疲憊地點點頭。她感覺自己被人抱起,然後漸漸地睡著瞭。
等她終於醒來的時候,已經洗幹凈瞭放在舒適的床上。天這才亮瞭,半挑開的隔扇透進太陽光,看得出來外面的天氣一定很好。屋內的丫頭走路都輕手輕腳的,卻有壓不住的喜氣。
雪枝半蹲在她床邊,正在輕聲地逗旁邊一個佈包裹的小團子。
看到她醒瞭,雪枝欣喜地把孩子抱起來:“夫人,小少爺喝瞭奶,眼下送過來瞭。您餓不餓?侯爺吩咐燉瞭乳鴿湯,您餓瞭就可以吃。”
生產消耗的力氣多,宜寧確是也餓瞭,她點瞭點頭:“送進來吧。”
煲好的湯熱騰騰的送進來,切瞭火腿片一起燉,格外的鮮香。她吃瞭一大半,才去看孩子,他已經睡著瞭,靠著小被,可能是剛吃瞭奶的緣故,身上一股香噴噴軟軟的奶香味。
宜寧不好把他叫醒,看他露出拳頭大的一張小臉,五官還都小小的,看不出哪裡像誰。她低頭輕輕地親瞭親他的側臉,他的臉好軟。
他就被吵醒瞭,幼嫩的小嘴一動,眉頭皺起又要哭起來。宜寧愣瞭愣,這就被吵醒瞭?才把他的小被拆開摟進懷裡哄。可能是母親的懷裡舒服些,他靠著母親軟和的身子,又沉沉地睡瞭。小手就蜷在她胸前,宜寧拿指頭挑著他的小手看,那拳頭也隻有個核桃大,看得人心裡軟軟的。
雪枝靜靜地看著她,覺得小姐好像得瞭個小玩具一樣,特別喜歡。
“她們怎的這麼高興?”羅宜寧問,她指的是外面那些丫頭。
“侯爺每人賞賜五十兩,高興得跟過年一樣。”雪枝笑著跟她說。“兩個大丫頭在給小少爺做小襪子呢。”
羅宜寧發現手腕上多瞭串黑沉沉的佛珠。
這是陸嘉學的珠子。
正好陸嘉學這時候來瞭,還以為羅宜寧在睡,就從外面進來瞭。猛地和她的目光直接對上。
陸嘉學走到她身側坐下,看著趴在母親懷裡的小團子沉吟片刻說:“你醒著正好,廚房已經煎好藥瞭,你趁熱喝沒這麼苦。”
宜寧抬頭看他。
他挑眉:“怎麼,你不想喝藥?”
羅宜寧說:“你說過我要是活下來,你就送我回去的。”
“我不記得,我說過嗎?”陸嘉學輕描淡寫。
宜寧早猜到瞭他會耍賴,聽到的時候還是生氣。她現在身體弱坐不起來,小團子又趴在她身上,不然真想打他!
羅宜寧直看著他,重重地嘆瞭口氣。她把自己的手腕抬起來,摘下手上的珠子還給他:“你的珠子。”
羅宜寧隱約記得,是她生產不易的時候,陸嘉學纏在她手上的。當然她也很感激,陸嘉學這個舉動畢竟是善意的。
“既然是我送你的,那就留在身邊。”陸嘉學說,把珠子重新纏著她的手腕上,“我明日就要即刻趕赴大同,瓦刺部攻打到瞭雁門關外,魏凌頂不住瞭。皇上通過密線給我下瞭急詔,要領兵八萬反擊瓦刺部,否則你父親怕還有性命之危。”
雁門關是個多重要的兵傢必爭之地,羅宜寧很清楚。她聽瞭立刻把珠子從手上撥下來:“那就更應該還你瞭。”
陸嘉學不容置疑地緩緩按住瞭她的手,他看著她道:“你聽我說羅宜寧,隻要你無事,我就肯定會活著回來的。”
羅宜寧微微一怔,當年他跟著陸嘉然去打仗的時候,說過類似的話。
“我就是當逃兵也會回來的,你不要哭。我肯定不會死的。”
陸嘉學繼續說:“我不在金陵的時候,你可以跟鄰裡的府同知太太,鄉紳太太聚會。你也別想耍什麼花招,凡事顧及孩子三分,我不想說什麼威脅的話……但你該明白我的意思。我會叫人來看住你,你有什麼事跟他說就行。等你過瞭月子,我再派人接你來忻州,那處很安全。”
羅宜寧明白,這府裡上下全是他的親兵,暗哨,護衛。他就算走也會把人留下來看住她。她稍有異動,如想盡辦法向外傳信瞭,他可能不會顧及她孩子的性命,直接下手。這太方便不過。
靠著她的軟團子睡得正香,宜寧沉默瞭片刻。
忻州就在大同府旁,那總歸離京城要近一些。
陸嘉學第二日就帶人離開瞭金陵。他可能早有準備,次日府上就來瞭個斷事官葉嚴。
斷事官是五軍都督府裡的文官,羅宜寧在寧遠侯府見過此人,是陸嘉學的心腹。
葉嚴長得胖胖的,穿瞭件團花直裰,很和氣。脾氣也不錯,一直都笑瞇瞇的。見她的時候隔著屏風,有什麼要的吩咐他一聲就行,宜寧慣常倒也沒什麼要找他的。
坐月子的這一個月不能洗澡也不能吹瞭風,宜寧整日躺在床上。隻能摟著小團子玩,小團子尚不足月正是軟嫩的時候,吃飽瞭就躺在宜寧懷裡睡著,一日大半的時間都是睡著的。她偶爾小憩醒來,便能感覺到一個溫暖的小小身體靠在旁邊,總要側身親一親他的臉才好。
雪枝在旁看著笑說:“小姐小的時候可沒這麼乖巧的,每夜要把夫人吵醒三四回,隻要夫人哄,奶娘抱你都不肯。夫人雖嘴上說你是個賴她的,卻無比憐愛你。每夜都親自起來照顧……”
宜寧聽瞭若有所思,抬頭看瞭看雪枝。
“您得給小少爺取個乳名才是,他聽著,才知道您在喚他呢。”雪枝柔聲說。
宜寧也想著給他起個乳名,乳名是比較隨意的,順口好聽就行。她捏瞭捏他香軟的小拳頭說:“叫你寶哥兒好瞭!”
她從此便寶哥兒寶哥兒地喚他。
幸好是找瞭乳娘的,宜寧的奶水並不足。有時候孩子半夜醒來,小腦袋在她胸前拱,可隻能吃一些。宜寧隻能叫乳娘抱他出去睡。
抱出去之後她還是記掛著他哭不哭,仔細聽著旁邊東暖閣的動靜,許久才睡。
宜寧有時跟他玩他的小手小腳,叫他一聲寶哥兒,他會偏頭看,好像在看她是誰一樣。
到瞭滿月的那天,宜寧終於能沐浴凈頭,抱著小被包裹的寶哥兒去後院裡走走。寶哥兒好像覺得困瞭瞭一樣,別頭藏在小被裡睡覺。
宜寧在涼亭那裡坐瞭會兒回去,第二天才發現她的金簪找不著瞭。葉嚴正在她這兒,聽瞭就說:“夫人前日跟府同知太太遊園,遺落在瞭涼亭的草叢裡。我已經讓人給夫人放回妝奩去瞭。”
羅宜寧道:“葉嚴先生觀察細微,我實在佩服。”
葉嚴這個人的確厲害。
“夫人過獎。”葉嚴笑瞇瞇地說,“能在侯爺身邊做事的,都不是普通人,我也就這點拿得出手瞭。”
宜寧握著那把失而復得的金簪慢慢思索,的確是她放在涼亭的,看看葉嚴的監視究竟能嚴密到什麼地步,這人果然可怕。更何況孩子這麼小,她如何能帶著個幼兒奔波千裡。不如到瞭忻州在想辦法。
也許,京城裡的那些人都覺得她已經死瞭呢。一年多音訊全無。不知道羅慎遠看到他的孩子會如何,一個小小小的羅三。性子也跟他有些相似。宜寧想到他若是能牽著自己的兒子,一大一小的,不知道有多好。
宜寧滿月之後還未立刻動身,怕孩子受不住,足足等到瞭十月才動身,孩子已經三個月大瞭。
護衛簇擁著馬車浩浩蕩蕩地走在路上,旁有丫頭婆子跟隨。一看就是大戶人傢出行,同路的車看到瞭就會遠遠的避開。自金陵去忻州要過安徽、河南兩省,從水路換馬車,已有半月瞭,宜寧等人才到山西邊境。
宜寧倒還無所謂,隻是怕寶哥兒會不舒服。幸好天氣還不算冷。
三個月大的寶哥兒被乳母抱在懷裡,長得粉雕玉琢的。圓圓的眼睛像龍眼仁一樣,跟著葉嚴轉小腦袋,盯著他一顫一顫的小胡子瞧,完全被吸引瞭註意力。葉嚴總是樂呵呵的,寶哥兒喜歡看他的小胡子。
宜寧把寶哥兒抱到自己懷裡,準備帶他去午睡。
雪枝已經鋪好瞭床,乳母給寶哥兒穿瞭件小紅緙絲襖。他就在床上吮吸自己的指頭,宜寧把撥浪鼓放他面前,寶哥兒就伸出小手拍得鼓啪啪地響,然後好奇地抬頭看她。宜寧覺得他可愛極瞭,又親他的臉。
孩子三個月大,已經能認人瞭。總是粘著宜寧,要她抱才行。晚上都要乳母喂奶瞭才放回宜寧身邊。有時候宜寧也喂他,他埋頭下來就用小鼻子在她胸前蹭啊蹭,黏糊得很,靠著不一會兒便睡著瞭。
等宜寧要起來的時候。就看到他靠著自己,頭頂軟軟細茸茸的胎發,還有長長的睫毛,真秀氣啊。
馬車途徑五臺縣的時候,宜寧叫瞭停。五臺縣中的五臺山為佛教聖山之首,她想給孩子求個平安符。
葉嚴自然不會同意上山,他拱手說:“夫人若是想要,屬下替您討來就可。”
宜寧半挑開簾子,淡淡道:“人傢說心誠則靈,我未親自去求,怎麼能算得靈呢。”
葉嚴隻是笑:“夫人若是真的誠心,去不去佛祖都知道的。我還要給都督大人送新制的輿圖過去,恐您去會耽擱瞭行程。”
的確不愧是心腹,這話說得太滴水不漏瞭。宜寧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葉嚴讓馬車停下在驛站裡歇息,隨後派瞭兩人騎馬去五臺山。
宜寧聽到葉嚴在和隨行的一個人討論軍情。這一路她聽瞭不少大同邊境的軍況。陸嘉學領兵到大同後強勢反擊,把瓦刺逼出瞭雁門關,鎮壓住瞭大同。魏凌所領的宣府與陸嘉學聯手成一股軍力,暫時穩住瞭邊關。
上次瓦刺部受瞭重創,此次與韃靼聯手反擊是憤怒至極的,不然也不會勢如破竹地沖到瞭雁門關。所以雖然暫時逼瞭出去,但是兩部兇猛,恐一時還不會罷休。
寶哥兒在她懷裡小小地打瞭嗝。羅宜寧把他豎著抱起來拍嗝,寶哥兒軟趴趴的腦袋就伏在她的肩頭,發出細細的呀呀聲。
雪枝坐在一旁聽著嬰兒的聲音,把一件披風搭在瞭孩子的身上。
“雪枝。”羅宜寧拍著寶哥兒的背,靜靜道,“我一直想問問你,你的孩子真的走失瞭嗎?”
雪枝愕然,居然心裡一跳。然後她苦笑瞭。也是,自傢小姐看似無害,實則內心很明白的,怎麼會不懷疑呢!
她望著羅宜寧的面容,有些猶豫,“我是說瞭謊的,不過倒也不全是謊話。興哥的確是被人牙子拐跑瞭,隻不過都督大人找到我的時候,就把興哥送回我身邊瞭。隻是他帶我來照看您的時候,讓我就按沒瞭孩子說,這樣還能靜心照顧您。您放心,知道您遠在金陵有孕,我是願意來照顧您的。”
“你的孩子,他已經找回來瞭?”宜寧重復問瞭一遍。
雪枝點頭:“都督大人做事心細……”
宜寧嗯瞭一聲,五味陳雜。
“雪枝,你想回去嗎?既然你的孩子能放心地留在保定,恐怕也沒有和夫傢鬧僵吧?若是你想回去和傢人團聚,那便走吧。”宜寧繼續說。沒有誰不想和傢人團聚,雪枝跟她的主仆情誼其實早就圓滿瞭,現在對她來說,更重要的應該是傢人瞭。陸嘉學讓她來伺候自己,肯定也是有脅迫在裡面的。
雪枝覺得鼻尖發酸:“小姐,我是自願來的……您別這麼說。”
羅宜寧擺擺手:“我什麼都明白。一會兒我讓葉嚴派人送你回去吧。”
雪枝這次卻沒有再說什麼,嘴唇緊抿。
宜寧讓葉嚴進來,告訴他送雪枝回保定去。
葉嚴愣住瞭,他還以為是雪枝犯瞭什麼大錯,正要說話。羅宜寧就搖頭:“你送回去便是,陸嘉學那裡,我去跟他說!”
葉嚴叫雪枝跟著他走,雪枝剛收拾瞭個小包裹,走到門口又看她,突然走到她面前磕瞭個頭,才跟著葉嚴一起走瞭。
羅宜寧微微嘆瞭口氣。
看這架勢,這位貼身丫頭不是因為犯錯被趕出來的。葉嚴心裡暗想,就叫人包瞭十兩銀子給雪枝做盤纏,讓護衛送她去。
也不知道侯爺究竟在想什麼,邊關告急,還要讓他去照看個女子。這人原在侯府的時候,他和副將還以為是個瘦馬,沒想人傢真有做侯夫人的一天。隻是奇怪得很,侯爺這舉動著實像是軟禁瞭。葉嚴慢悠悠地走回來,當他看到屋內私下無人的時候,臉色頓時難看瞭。
他隨手揪瞭旁邊的人過來問:“夫人人呢?不是讓你們看著嗎!”
被他抓著的護衛結結巴巴地道:“夫人說,您同意瞭她去五臺山,先帶瞭那丫頭出去準備。我見乳娘還跟著夫人……”
葉嚴氣急,這簡直豬腦子!那乳娘肯定早被羅宜寧收買瞭!
他帶著人追出去,卻一眼看到官道上有快馬疾馳而來,塵煙滾滾,馬匹脖子上系著紅纓,他立刻指揮眾人先停下來。
宜寧這時候其實並沒有走遠,畢竟帶著寶哥兒。那乳娘的確她提前收買瞭,乳娘是鄉下人,叫她用重話一嚇再編個淒慘些的故事,就答應瞭幫她。這時候正坐在輛簡陋的馬車裡,宜寧心砰砰地跳,她覺得這法子太冒險,很可能是跑不瞭的。沒想到運氣居然還可以,那護衛沒有起疑。
但若是葉嚴反應過來追過來,還是沒有辦法的。羅宜寧就叫趕車的挑荒僻小路走。這馬車可能是用來送貨的,裡頭什麼也沒有。
剛跑瞭到瞭一處農舍外,農舍裡隻住瞭個村婦,圈瞭些雞在喂養。天色黧黑。宜寧讓車夫停下來,先在這兒歇。
宜寧與乳娘去投宿。乳娘與那村婦交談,羅宜寧卻聽到瞭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其實她是已經料到瞭的,所以倒是平靜得很,回頭正對著迎面趕來的葉嚴他們。他帶著很多人,甚至有些人身穿甲胄。
葉嚴到她面前跪下,他還在喘氣。抱拳道:“夫人得罪,此次來尋您,倒也不是為瞭待您回去瞭。都督大人先前吩咐過,若是他情況危急,就讓屬下送您去英國公那裡!”
他抬起頭,臉上的神色有些嚴峻,語氣說不出的沉重:“都督大人領兵追出大同,追入瞭瓦刺腹地深處,後就沒有瞭蹤跡……”
羅宜寧皺眉問:“陸嘉學出事瞭?”
葉嚴搖頭道:“這也說不準,但是已經五日半點消息沒有瞭。一般是兇多吉少的,但是瓦刺部那邊照樣沒有得勝的消息……故沒有人知道究竟怎麼瞭。草原情形復雜,有可能中瞭埋伏,也有可能被困瞭。您上馬車吧,屬下送您去英國公那裡在!現在都督未守住大同,五臺縣也很危險。您到宣府會更安全。”
如果不是真正的危急,葉嚴不會把她送到英國公那裡的。陸嘉學可能真的出事瞭。
羅宜寧的目光落在手上黑色的佛珠珠串上。他保命的佛珠,現在在她手上。他消失在戈壁深處……
羅宜寧深吸一口氣,抱著孩子上瞭馬車。
羅宜寧還沒有來過宣府,宣府與大同相隔很近。幾個時辰倒也就到瞭,馬車日夜兼程的。到宣府的時候正好已經天明瞭,魏凌看到女兒抱著個孩子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他面前,心情可想而知。
陸嘉學把人擄走,他算賬無果。這個月又忙於戰事,和陸嘉學見瞭一面全是談的戰略。陸嘉學隻是讓他寬心,他女孩兒沒事。畢竟他支撐著宣府這麼多百姓的性命,魏凌也就先暫時沒有計較瞭。
所以當他看著女孩兒抱著個奶娃娃的時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宜寧看到父親穿著盔甲,英俊的臉已經長瞭些胡渣。他在邊關曬得比京城裡黑一些,顯得有點滄桑。許久不見瞭,宜寧看他穿著盔甲,收拾潦草,左臂還纏著厚厚的紗佈,忍不住就眼眶一紅。
魏凌先是激動。後看著她懷中的小被,有點不敢置信,竟不知道該怎麼問:“宜寧……這孩子是你路上撿的?”
宜寧嘴角一彎,把寶哥兒抱在臂彎裡,揭開小被的一角給他看孩子的樣子。“這是您的外孫。”
魏凌看到小傢夥比拳頭大一些的臉,柔嫩極瞭。軟軟的小生命還偎依著母親。
看這模樣是有些像羅慎遠的,隻是都軟嫩得很,小小的一團。
她竟然懷瞭孩子,還已經生下來瞭!
魏凌叫人進來收拾下都護府的屋子,安頓女兒已經新添的小外孫。他把目光放在瞭葉嚴等人身上,他們一路來宣府,也是要和他商量如何派人進入韃靼腹地,看陸嘉學還能不能活著回來的。其實魏凌心裡早有瞭個懷疑,他知道陸嘉學生還的可能不大。
他已經組織瞭一些探子進瞭草原,讓葉嚴等人回大同,自己先想想辦法。陸嘉學出事的事傳回去,朝廷應該會立刻派遣主將領下來。
葉嚴等人滿臉的凝重,抱拳道:“多謝國公爺,我等把夫人送到國公爺這裡,就先回去瞭。”
魏凌頷首:“你們有消息立刻給我。”他雖然跟陸嘉學有利益沖突,但是沒有陸嘉學,邊疆的穩定就是個笑話。無論如何也要把陸嘉學找出來,就算為瞭傢國,也一定要把他找出來。
送葉嚴等人離開後。他去換瞭衣服洗瞭把臉才出來見女兒。小外孫被抱下去喝奶瞭,魏凌有點失望,本來還說洗幹凈能抱一抱的。
他看到宜寧手上那串佛珠,更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陸嘉學連這都給她瞭。
宜寧輕輕拿瞭父親的手臂看:“您這傷得重嗎?可動瞭筋骨?”
魏凌沉聲道:“我和陸嘉學一路攻打到邊關,對方兵力陡增……我受瞭皮外傷,後陸嘉學指揮中占瞭上風,叫我在原地待陣。韃靼想撤,陸嘉學就隨之追進草原。卻消失在瞭腹地裡,所帶的一萬大軍也不見瞭蹤跡。我還是輕傷,他身陷腹地五天,怕是早被韃靼圍剿,兇多吉少瞭。不然五天瞭,也該有消息瞭……”
用兵如神,向來是別人忌憚他如鬼神的陸嘉學,居然也有敗北的一天。
羅宜寧不喜歡他,覺得他這個人不聽別人的話又霸道固執,但是無法討厭。陸嘉學就這麼出事,她心裡甚至有一點的愧疚。或許宜寧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竟然會對陸嘉學覺得愧疚。
魏凌嘆瞭口氣,語氣微沉,聲音放得很輕,有些冷笑的意味:“他再用兵如神,也抵不過別人在背後算計。”
“你可知道,誰設計陸嘉學陷入險情的?”
魏凌慢慢說:“是你的夫君,羅慎遠。”
三哥!
他怎麼可能算計得瞭陸嘉學呢!
想到已經快一年半未見過他,這一年裡,他在朝中的勢力已經有瞭天翻地覆的變化,也許早就不是她所熟知的那個人瞭。
羅宜寧抬頭看著自己的父親,很是驚訝:“您……這是怎麼說的?怎麼會是他呢!”
“羅慎遠自入內閣後,就在暗中對付汪遠。”魏凌說。“當然這事其實誰也不知道,我知道還是因為明珠的緣故。現在明珠與他聯系頗多,有他的支持,她在宮中已經是昭儀的位份瞭。羅慎遠與我的聯系倒是越發少瞭。”
這個她當然知道,羅慎遠忍辱負重,最終還是會把矛頭指向汪遠。不管是他想謀求更高的位置也好,還是想為他的老師報仇也好。羅宜寧覺得奇怪的是,父親說起羅慎遠的態度,竟然有種疏離冰冷之感。
魏凌擺手示意女兒不要打斷,繼續說:“你不見一年瞭,除瞭一開始到大同尋你,我未見他什麼時候再尋過你。反而一心侍弄權術,曲意蒙蔽皇上。引薦瞭幾個所謂的道長高人給皇上,弄得朝野烏煙瘴氣的。但皇上卻越發的信任他。他想弄死汪遠,必須要先弄死陸嘉學——陸嘉學與汪遠實為一體,兩人暗通關系,都是為瞭保存彼此。羅慎遠當年跟大同總兵的兒子曾珩一起合作,與瓦刺部做生意,跟瓦刺部那邊的人多有往來。甚至我猜測,他一直沒有斷過這種來往。”
“上次陸嘉學出征的時候,瓦刺對敵就多有古怪,仿佛有高人指揮一般。這次對敵的時候,竟還用瞭火器。那蠻夷之人,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怎麼會用瞭火器,而火器就是羅慎遠負責的。更古怪的是他們未進攻邊界,反而引陸嘉學入腹地,怕為的就是要絞殺他!羅慎遠身為內閣閣老,對兵力火力一清二楚,想在背後算計易如反掌。”
“您這不過是猜測吧。”宜寧渾身冰涼,入墜冰窖一般。若他沒來尋過她,那她費盡心思想要回來,豈不……豈不也是笑話瞭。她聲音一低,“若有確鑿證據的話……”
魏凌嘆氣:“眉眉,我與他暗中的接觸遠比你想的多,他的行事風格我很熟悉。說不定兩部結盟,也有他暗中的挑撥……隻是他連我都算計其中,為瞭整個局。這的確是用心良苦!以前陸嘉學曾說過他那些話我還未信,倒是我看錯他瞭。”
羅宜寧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一直都知道羅慎遠是什麼樣的人。但她希望自己在他心中能有些不一樣的,至少他是在乎她的。她分明知道,對於羅慎遠來說,權術是很重要的。她心裡非常混亂,以至於她還是不敢相信。
“父親,我回去找他問清楚吧。”羅宜寧總是還存在一絲信任,說道,“若真的不是,您也別冤枉瞭他。”
“你要回去也得過幾個月再說。”魏凌道,“陸嘉學不見瞭,如今周圍局勢不穩,讓你就這麼回去我可不放心。何況現在朝野動蕩,你回去待在這樣一個冷酷的人身邊,我絕不同意。當初他娶你的時候就是,我以為他是因兄長的情誼幫助你。但你才滿十五,卻連孩子都三個月瞭,可見你在羅傢的時候,他也未曾真的憐惜你吧。你十四歲生子,他怎麼忍心……”
想到女孩兒現在也不過十五歲,許多小姐這時候都還沒有出嫁,她卻連孩子都有瞭。魏凌就忍不住心疼她。
宜寧不是沒有想過孩子這事,隻是她沒有去深想而已。她怕深想的結果她不喜歡。
“他當真沒找過我?”羅宜寧緩緩地鎮定瞭下來,畢竟其實……她經歷過很多這樣的事瞭,她輕輕地問。
“我忙於戰事,實在騰不出手。他在朝野中跟清流黨不和,又暗中跟汪遠鬥。沒見他分出自己的人來找過你。”魏凌一想到邊關戰事,就對羅慎遠充滿瞭冰冷的懷疑。若不是他,當真找不出第二個來。這事做得太過瞭。
“他現在在朝堂上,可是順風順水瞭?”宜寧又笑瞭笑。
魏凌頷首:“他有都禦史葛洪年相助,在朝中控制瞭部分言官,現在幾乎能與汪遠平分秋色瞭。汪遠沒想到他起來得這麼快,現在忌憚都來不及瞭。”
葛洪年……羅宜寧聽到這個名字心裡就一沉。葛妙雲的祖父!也就是前世羅慎遠的嶽父。他終究還是跟這些人有瞭關系。
他前世還娶瞭葛妙雲的。
“罷瞭!你一路累瞭吧,先吃午膳。”魏凌叫人端菜上來,“送你回去的事等幾月再說,我這兒都護府怎麼說也是安全的。我先寫信給你徐氏,叫她在英國公府準備好你的住處,你回去後先別去找羅慎遠,住在英國公府裡。等我回去將這些問清楚瞭再說。”
羅宜寧才回過神,拿筷子吃飯。看到手腕上的佛珠又一頓,將佛珠解下來收到瞭袖中。
“陸嘉學沒這麼容易死的。”羅宜寧突然說,她真的有這種直覺,至少陸嘉學這個時候還不該死,在前世他可是一直活著的。“您應該能找到他。”
魏凌的面容有些滄桑,聽到女兒的話,大老粗的人竟然覺得難受。再怎麼說,陸嘉學也和他出生入死多年,兩人在戰場上彼此救的次數多得數不清。也許他和陸嘉學的關系就是這樣,隻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同富貴會猜忌懷疑,但是在戰場的時候,他們隻信任彼此。
這是多年培養的默契。
他嘆氣,像女孩兒還小一樣摸她的頭。
宜寧被他摸瞭就頭失笑:“父親,我都有孩子瞭。”小時候就罷瞭,現在她可不是小女孩瞭。她心裡終於有瞭絲溫暖的感覺。
“那又怎麼樣,你還是我女孩兒!”魏凌訕訕地道,還是收回瞭手。
寶哥兒喝飽瞭奶要睡覺瞭,睡覺一定要跟著宜寧的。找不到就大哭,乳娘手足無措地抱著孩子出來:“夫人,小少爺要找您!”
宜寧看他的小臉震得通紅,滿是淚痕。忙把他抱過來,寶哥兒被母親抱著才不哭瞭,抽抽搭搭的。
魏凌走到孩子面前,低頭看瞭看他的外孫。外孫立刻把頭扭到一邊靠著母親,他不喜歡陌生人。
“您跟他熟瞭就要您抱瞭。”宜寧拿著他的小手向魏凌揮瞭揮。“寶哥兒,這是外公啊。你的外公可是英國公呢,以後他帶你學騎馬好不好。讓我寶哥兒做個威風八面的將軍。”
寶哥兒自顧自地啃手,呀呀地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