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終成首輔

過年的時候傢傢戶戶都熱鬧,程傢也不例外。

程大奶奶躺在鋪瞭漳絨靠墊的貴妃塌上休息,外頭小孩子們跑來跑去的熱鬧,她就回來歇會兒。聽到孩子吵嚷得厲害,就直起身喊瞭聲冬姑,有丫頭挑簾進來,她就問:“外面那些小祖宗鬧成這樣,有人看著沒有?”

她的貼身侍女冬姑笑著端瞭盤熱騰騰的松仁蒸糕:“大奶奶別操心,貼身的丫頭婆子都伺候著呢,小姐們玩得盡興,沒有問題。”

程大奶奶又躺回去瞭,撿瞭塊蒸糕吃。

“過年累得人,我就是懶得過年,搞不懂她們喜歡湊熱鬧的。”程大奶奶懶洋洋地躲著,又壓低瞭聲音問冬姑,“她入冬來因這個都請三回大夫瞭,我聽說今天又請,大過年的不嫌晦氣。可是真的有瞭?”

冬姑的聲音也放得輕:“您又不是不知道,咱們四少爺的手段,哪裡有等她懷上的道理……心急火燎的請回來,也就是積食而已。三夫人懊惱著,四少爺卻還在陸傢沒有回來,四奶奶正吩咐下人不要跟四少爺說。”

程大奶奶嘆瞭口氣:“有的時候我都懶得跟她鬥瞭……想著她可憐,我那四弟哪裡是個良人,活是沒心肝的,做給她看的樣子,她竟然也信。”

“女人多半是這樣的。”冬姑是跟著程大奶奶從宮裡出來,什麼見得不多。“若不是四奶奶有皇後娘娘護著,這樣的日子都別想有。”

程大奶奶聽到這裡又微微地嘆氣,說謝蘊可憐,哪個男的哪個女的不是這樣瞭。她捧瞭熱茶潤口,又叫冬姑扶著她起來,要去程傢太夫人那裡。

遠隔小半個城的寧遠侯府裡,程瑯正在等陸嘉學從屋裡出來。

大過年的把他找到這裡來,也不知道他舅舅這是抽哪門子的風。

外頭雪霽天晴,他的心情因此也略好些。捧瞭杯加瞭炒香花生碎、芝麻、米果的油茶,愜意地喝著。不時看看冰湖裡大塊白中泛藍的整冰,遠山蒼黛,心想這裡的景色倒是真的好。寧遠侯府離內城遠些也有遠的好。

每年過年寧遠侯府都喝油茶。

每年過節屋外都掛滿瞭紅燈籠,陸嘉學自己一個人住著,下人平日不敢動,過年的時候卻要把屋子搞得越熱鬧越好,好讓侯爺也能熱鬧一些。陸嘉學也從來沒說過他們,他難得這麼寬和地待下人,大概是看到瞭滿園的紅心情也好吧。

伺候瞭陸嘉學多年的老仆站在外面等著,同程瑯說話:“侯爺昨日從外面回來,心情就不大好。老奴不敢離瞭,大半夜還在外頭候著……一老早這人就找過來瞭,侯爺緊接著讓傳您過來。”

程瑯皺眉問:“裡頭的人是誰?”

那老仆微微地搖頭說:“頭先沒見過——表少爺,您還喝不喝,我給您再盛一碗去?”

“怪膩味的,倒杯清茶來吧。”程瑯說,過年油水重,更吃不得油茶瞭。

老仆就領著人下去給他佈置清茶瞭,程瑯吹瞭一刻鐘的風,卻聽到裡面傳來輕緩的聲音:“……人已經買通瞭,他老父正好是我手下的人,沒有問題。上直衛中的錦衣衛、羽林軍、金吾衛留守紫禁城,東廠西廠都是閹人,不足為懼。就是神機營麻煩些,但也在你侯爺掌控大都督司的大部分兵力,怕也沒有問題。”

程瑯聽到這個聲音,宛如從冷水中過,一下子就沒有瞭愜意之情。

如果他沒有記錯,他是聽過一次這個聲音的,皇後娘娘的舅舅,外京的大營指揮使周應友。

他為什麼會在陸嘉學的書房裡!而且還在談論兵力分佈。

程瑯的腦子迅速地轉瞭起來,他是最聰明不過的人瞭。陸嘉學一大早把他叫過來,謝蘊說過皇後娘娘最近的異常,大皇子在朝堂中勢力越來越大……皇後與周應友恐怕有強逼皇上傳位三皇子的意圖!

裡頭門開瞭,陸嘉學先走出來,看到程瑯垂首立在外面,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等夠瞭?”

“不敢。”程瑯道。

陸嘉學嘆瞭口氣:“程瑯,你知道你我也是一體的。剛才談話亦不瞞你,裡頭的人你應該也猜出來是誰瞭……”

程瑯眼中冷光一閃,他覺得陸嘉學簡直是瘋瞭,竟然真的要幫皇後!

皇後雖然這幾年失寵於皇上,但逼君絕對是滅九族的罪,沒有大變故,應該不會想到這招。怕是若不扶持三皇子登基,她周傢就要地位難保瞭。而陸嘉學呢,他一向看重三皇子,早就和大皇子那邊對立瞭……這樣想來,陸嘉學的所作所為也是合理的。

但他還是有種,陸嘉學一定是因為什麼刺激所以鋌而走險的想法。

程瑯沒有多問,而是頷首說:“舅舅但說無妨,若是沒有舅舅提拔,自然沒有程瑯的今天。”他聽瞭剛才那些話,敢不幫陸嘉學?恐怕就連院子都出不去。何況陸嘉學倒臺瞭對他絕對沒好處,他身上就是陸傢的烙印。

陸嘉學將他帶進門內,跟周應友見過瞭。

周應友長瞭寬臉,胡子拉紮,表情漠然,就是看到他進來也眼睛都沒抬,這是個幹大事的人。這是程瑯的第一印象。

周應友聽陸嘉學介紹瞭,才看著他點頭:“名聲有所耳聞,有你幫持皇後,我也放心。”

皇後畢竟是婦人,等真的到瞭宮變那天,她能鎮定不亂已經不錯瞭,計謀就不指望瞭。程瑯聽到這裡明白瞭自己的角色,估計要送進去輔助皇後。

“大年初三,各路官員會進宮謝恩。”周應友繼續說,“命婦也要進宮謝恩,到時候宮內守衛必定會亂。宮內交給我,至於宮外,還要麻煩都督大人。”

陸嘉學眼睛微瞇:“周大人客氣,你且先歇一歇吧。到晚膳再回去,也免得引人註目。”

周應友話很少,頷首應瞭,被陸傢的管事迎瞭下去歇息。

“舅舅,”程瑯低聲問,“您這是……”

“不要命瞭吧。”陸嘉學說。看到程瑯一臉認真的樣子,才笑瞭,“怕什麼,皇上的心意擺明屬意大皇子,真讓他登基瞭我遲早有氣數盡的那天……何況現在也由不得我選。”

他倒不是真的受瞭刺激,他都活瞭三十多年瞭,能有什麼刺激能讓他這麼沖動的。而是昨夜宮中傳來消息,兵部侍郎回京面聖。皇上說如今邊疆已定,有意要裁軍,以減輕賦稅。

陸嘉學當時聽到心裡就一個咯噔,既然邊疆已定,裁軍肯定是盯著山西那邊裁,這不要削他的權嗎。皇帝的猜忌果然是非常致命的。

陸嘉學手頭的權攏瞭一輩子,會讓別人瓜分嗎?

要是以前,他肯定各種算計安排讓皇上打消主意,但是現在他不怎麼想瞭。昨天之後的他,突然對這一切很漠然。他就是想放肆地做一些事,能把他怎麼樣?

當年他不也是扶著皇帝上位瞭,現在就能把他拉下來!

陸嘉學的眼神顯得非常凌厲。

程瑯看陸嘉學的眼神,就知道已經沒有回旋的餘地瞭。

“放心,除非周應友成功挾持瞭皇帝,不然我也不會動手的。”陸嘉學還是保持著謹慎的態度,淡淡道,“那日你要先進宮,帶著謝蘊去。就說是謝蘊想看姑母瞭,你跟著一同去,知道嗎?”

程瑯深深地吸瞭口氣:“外甥明白。”

他從陸嘉學這裡回去,夜已經深瞭,一路上都是鞭炮在響。他坐在轎子裡,仿佛外面是萬炮齊鳴,照得亮如白晝。

他記得小的時候,寧遠侯府外面的那條街,炮仗就放得很多。多熱鬧啊!

那時候他還小,看不到外面的炮仗,舅舅就把他抱起來讓他看。舅舅問他:“夠不夠高瞭?”然後她在旁邊有點著急地護著他說,“你看把他嚇著瞭!”

“哈哈,他是男孩,膽子怎麼會小!”陸嘉學的笑容很明朗,還把他舉高瞭點。

隻有她在的時候,他才是真正高興的。

程瑯早也不再因羅宜寧的事恨陸嘉學瞭,這時候反而覺得有些同情他。隨後他就想笑瞭,陸嘉學是誰,容得到他來同情嗎!

陸嘉學過得不好的時候,別人也休想過得好!他就是這樣的人。這次起事是因為三皇子,想來也是他不想再讓羅慎遠這麼高升下去……陸嘉學想整死羅慎遠瞭。

程瑯回到府中,連鞭炮都已經放過瞭,門口一地的炮渣紅屑,卻是很喜慶的那種。他踩著紅屑進門來,丫頭就迎過來說:“四少爺,您終於回來瞭,四太太等著您呢。”

“嗯,我一會兒就過去。”程瑯往書房內走,他又想看看他的那些畫瞭,最近時常看,而且看得越來越多瞭。但是閉上眼的時候,卻是她的另一張臉,那張臉面對他的時候這麼淡漠,程瑯不想面對。他需要看看她對他好的樣子。

但等他打開瞭畫匣子,表情驟然一冷,不對,是少瞭一幅畫的。

這東西有多少,他心裡清清楚楚的。

他把看守的小廝叫進來問:“……誰進來過?”

小廝臉色發苦,不肯說。直到程瑯要叫人拉他下去打板子,他才連忙跪下:“四少爺,是四太太……但是四太太說瞭,小的要是敢說就發賣出去,小的實在不敢!”

程瑯應該猜到是謝蘊,上次他看畫的時候,謝蘊在旁邊。

他現在沒工夫料理這小廝,讓護衛先進來壓下去,他朝著謝蘊那裡走過去。

每一步都這麼的發沉,等他到瞭堂屋的時候謝蘊在守歲,等著他回來。看到他進來瞭,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笑著說:“爺,您回來瞭!”

程瑯走到她面前,語氣前所未有的冰冷:“誰準你插手我的事瞭?你倒可以瞭,還敢威脅我的小廝,畫呢?”

“爺,您說那個啊。我也隻是好奇瞭拿來看看而已,陳年舊物,爺還拿那個來做什麼?”謝蘊笑得很勉強。

程瑯卻不理她,轉身要去翻她的東西。

謝蘊急瞭,她覺得這個男人的善變簡直超出瞭她的理解,她說:“您別翻瞭,不在這裡!”

程瑯確實也沒有翻到,漠然地看瞭她一眼。理瞭理袖子往外走。

大年三十,他這是要去哪裡!

謝蘊靠著屏風,她想起那幅畫裡面的人——那是個女子,但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看那樣子已經有些年頭瞭,那必然不是個年輕女子。

謝蘊發現這個的時候怎麼能不嫉妒,她嫉妒得要發狂瞭。她這輩子瞭,除瞭在羅慎遠那裡,還沒有這麼嫉妒的感覺。她畢竟是聰明的,轉而拿瞭那幅畫去找原來伺候過程瑯的老嬤嬤問。老嬤嬤已經老眼昏花瞭,看瞭一刻鐘才約莫地說:“眼熟、眼熟,竟有當年陸四夫人的樣子。就是瑯少爺的舅母,死瞭好多年瞭呢。”

謝蘊魔怔瞭一般,又拿著那畫問瞭許多人。隻有一兩個能答上來的,答案都是一致的。

她知道之後如墜冰窖,渾身寒得感覺不到自己在哪兒。

真諷刺啊!她原來喜歡羅慎遠的時候看不起他,等現在她也喜歡他瞭,才發現這個人心裡竟然藏著這麼不可告人的,骯臟的心思!

現在她突然就撐不下去瞭,謝蘊也想報復。憑什麼就要他把自己攪得一團亂,她也要報復他!

謝蘊於是喘瞭口氣,在他背後冷笑著慢慢地說:“程瑯,你這麼著急——是因為那畫中之人,你愛而不得吧?活著的時候,她是你的舅母。你長大瞭呢,她卻死瞭。”

程瑯停住瞭腳步,然後他就真的回過頭來瞭。

謝蘊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麼猙獰的表情,以至於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程瑯就已經一把掐住瞭她的脖頸,把她抵在墻上,聲音冰寒而僵硬:“——你在說什麼,你去亂問瞭?”

謝蘊呼吸不過來,臉色漲得通紅,她艱難地說:“你也怕人知道吧——你這簡直就——”

程瑯掐得非常用力,謝蘊幾乎覺得他要把自己掐死瞭!

所以最後程瑯放開她的時候,她癱軟在地上,艱難地蠕動著。她捂著喉嚨不停地咳嗽著,咳得差點要吐出來瞭。

程瑯單手就把她扯起來瞭,冷笑著問:“覺得惡心吧?”

她目光渙散,程瑯就在她耳邊說:“是啊,我就是愛她,我這輩子隻愛她一個人,就算她死瞭我也愛她。而你呢,你什麼都不算。知道嗎?”

“畜生……畜生……”謝蘊幹嘔得沒有力氣瞭,在他的手上掙紮著。仆婦則在外面根本不敢進來,謝蘊眼淚鼻涕都出來瞭,她難受得要瘋瞭。從心到身,都無比的難受。

淚眼模糊之中,她看到那個男人慢慢地站起來瞭。他還是沒所謂地整理著他的衣袖,淡淡地道:“我去叫仆婦進來服侍你。”“

他走到瞭門口,又背對著她說:“你把你這個樣子收起來。你要是還想過下去,就當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我照樣對你好,外人面前你還是受寵的四奶奶。”

謝蘊簡直不敢相信一貫溫柔的程瑯會說出這種話來。

平日他對她那些全是假的、虛的。他對所有人都是這麼演的,逢場作戲,遊戲花叢。

他這個人真可怕!

謝蘊哭瞭好久,她發現程瑯說的是對的。她根本不敢把這件事說出去,誠如程瑯所說。她需要驕傲,被丈夫拋棄冷落——她一輩子都承受不起這個評價。

所以等嬤嬤進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哭瞭。她讓嬤嬤扶她起來梳洗,她不能露怯,至少不能在這些人面前露怯,不能在程大奶奶、程二奶奶面前露怯,演也要演下去。

羅宜寧傍晚的時候收到瞭小周氏的賠禮。

羅山遠壓著她過來賠禮道歉,小周氏強顏歡笑,小心翼翼地賠著話,羅宜寧卻註意到她臉頰上的巴掌印。塗瞭脂粉都掩蓋不住。

說實話羅宜寧真的不太同情,她和小周氏關系一般。回來之後,小周氏也是看她最不舒服的那個。說起來,大周氏比小周氏還是聰明一些的。

羅宜寧推脫著不肯收,小周氏都快急哭瞭。

最後她察言觀色,才讓珍珠收瞭些。她分明看到羅山遠松瞭口氣。

晚上在正房吃團年飯,羅傢佈置著很多燈籠,非常的熱鬧。小孩子跑來跑去的,大小周氏,陳氏和林海如,還有站著伺候的姨娘們一起說話,屋內熱鬧極瞭。

羅慎遠從屋外進來,看到她在和郭姨娘喝酒,看起來似乎是好瞭。

他略微松瞭口氣。怕她還因為白天的事而生氣。他還有事,就先回瞭嘉樹堂去。

等宜寧吃瞭團年飯,看到羅慎遠不在,就沒有留在林海如那裡守歲,也回去找他瞭。

結果走到嘉樹堂的時候宜寧頓住瞭,她站住屋外頭,看著院子裡掛著許多的橘子燈,個個都隻有橘子大,但是很多很亮,整個院子都掛得是,照得溢滿瞭暖暖的紅色。

玳瑁笑著走到她面前,輕聲說:“姑爺讓佈置的呢,您說好不好看?”

宜寧嘴角微微翹起,以前她在寧遠侯府的時候,就喜歡這麼裝扮院子,掛好多的燈籠,很熱鬧。那時候剛從羅傢放出來,她的天性且開放著呢,後來成瞭小宜寧反而懶瞭,懶得弄。又要聚一大幫人做,過瞭結還要拆,多麻煩啊。

她腳步輕快地走進瞭屋子裡,看到羅慎遠在等她瞭,似乎又在看文書。

天天看,天天看,就那麼好看嗎?

她走到他身邊問:“三哥,你佈置那些燈籠挺好看的啊!”

“嗯,喜歡就行。”他則很淡定,要不是逼急他,他能一直這麼不咸不淡地跟你說話。

“你特意回來做這個?”她又問他。

羅慎遠這次則抬起頭,看著她,又淡淡地應瞭:“嗯。”

羅宜寧就撲到他身上去瞭,把他弄得差點翻過去。他很少做這些,做瞭你不問,他也不說!宜寧聽瞭就很想撲他,讓他也失態一下。

羅慎遠卻拉開她坐好:“剛看到你桌上的東西,小周氏今天來給你賠禮瞭吧?”

羅宜寧點頭。知道肯定是他逼著人傢來賠禮的。

“你怎麼威脅她的?”羅宜寧正好想問問。

羅慎遠冷笑說:“略施小懲,長些記性而已。讓她知道也不是什麼話都能說的。”

羅宜寧就靜靜地靠著他,他也伸手過來摟著瞭她。

不過沒多久,找娘的寶哥兒就進來瞭,今天跟他楠叔完瞭一整天,且累著呢。他一進來屋子裡就鬧哄哄的熱鬧。小祖宗睡覺前巴著母親不放,不一會兒拱在她懷裡睡得香急瞭。

宜寧讓珍珠拿瞭把剪刀來剪燈花,準備今天也守歲,兩個人一起守。

誰知道這時候羅慎遠卻被叫出去瞭,錦衣衛的指揮使親自來瞭,有急事。

羅慎遠披瞭鬥篷出來,站住臺階下的指揮使跟他說話,聲音透著寒意:“羅大人,深夜叨擾瞭——京城內幾個衛所似乎有異動,我稟明瞭皇上,皇上讓我來找您。”

羅慎遠眉毛微皺,道:“你說。”

等指揮使大概說完瞭,他才覺得有些嚴重:“你先回去。我明日親自進宮去跟皇上回話。”

宜寧等到要打瞌睡瞭,才看到羅慎遠從外面進來,夜寒,他的外袍冷得跟冰一樣。她主

動到他懷裡坐著,說:“我都守歲過瞭。”

“那就睡覺吧!”羅慎遠叫乳母把寶哥兒抱下去。他卻抱起懷裡這個大團子,放到燒熱的炕床上去,然後解她的衣裳。

羅宜寧說:“白天不是有兩次?”

羅慎遠說:“嗯?所以你不要瞭。”

路宜寧對此表示瞭擔憂:“娘說你要節制,你現在年輕啊,老瞭怎麼辦?”

羅慎遠沉默瞭很久問:“羅宜寧——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羅宜寧為她這句話付出瞭代價,閣老要向她證明一下他不僅現在行,而且精力延續到以後折騰她幾十年也絕對不成問題。羅宜寧躺在他身上喘氣,感覺到他的手好像又往下滑,立刻抓住說:“不成瞭,明日還要早起!我錯瞭還不行嗎。”

羅慎遠今日剛向她求證瞭她的心意,這會兒且得意著。就算她不纏著他,他也想纏著她不放。聞言才有些不舍地松開瞭手,問她:“初二你要回英國公府是吧?”

羅宜寧點點頭。

“先別回去。”羅慎遠親她的鬢角,沒有跟她解釋得很清楚,隻是低聲說,“聽我的,最近京城不太平。”

大年初一的一大早,天麻麻亮,灶頭的婆子早早地起來燒水準備早飯瞭。

羅宜寧醒得要早一些,亮光都被擋在厚厚的帷帳外面瞭,她聽到外面的動靜就知道快要天亮瞭。廚房裡要準備蒸糕和熱水呢。她剛醒之後無事,支起身看他。

他的眉毛真的好濃,人傢說的氣宇軒昂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幸好形狀也好看,否則就是災難瞭。長得也沒見得有多好看,別人喜歡他喜歡的什麼呢。

她竟想得有點入神,伸手去摸他的眉毛。眉頭到眉梢,然後到鼻梁,呼吸還很均勻,剛到嘴唇的時候她的手指頓住瞭。

但是羅宜寧聽到瞭一個還帶著睡意的聲音:“怎麼不繼續瞭?”

他早就醒瞭啊!

“你醒瞭也不說一聲。”羅宜寧要收回手,卻被他一把抓住瞭帶到懷裡,然後側身壓在身下。羅宜寧以為他還要做什麼,他卻又闔上瞭眼睛,把頭埋在她的頸邊繼續沉睡。

羅宜寧還未給孩子斷奶,身上一股子好聞的乳香。她手軟腳軟的,很適合抱著睡。這樣的嬌,可承受不起閣老夫人的身份。就應該這樣團在懷裡養著,放出去也經不起什麼風雨吧,當成個小嬌嬌罷瞭。

而他的小嬌嬌被他悶得呼吸不過來,要憋死瞭!

昨晚讓他克制偏偏不克制,現在沒力氣瞭吧。

羅宜寧心裡想著,手指自他的腰側貼著肌膚伸進去,慢慢的勾撓著,又癢又輕。她能感覺到手下的肌肉一緊,更得意瞭,繼續這麼撓癢癢,甚至比撓癢癢還要輕一點。羅慎遠半睜開瞭眼睛,笑她:“你是不是覺得我沒有力氣瞭?”

羅宜寧心想他再怎麼能也不行瞭吧。呼吸不過來憋得難受,從他身下鉆出來。把他推平瞭,笑著說:“你莫不成還有力氣?”

她想到他那吻技正好不舒服,也不知道跟誰練出來的,這事總不可能無師自通吧。她跨坐在羅慎遠身上,心想得好好給他上一課。

羅慎遠沒有動,整好以暇地等著看她能做什麼。

誰知道她緩緩把綢緞一般的長發撥到一側,然後低下瞭頭。

羅慎遠的身體更加緊繃,沒到片刻就把她拉起來。他實則是留有餘地的,未曾真的縱-欲過,這次刺激過頭瞭得讓她試試什麼叫縱-欲。

羅宜寧沒料到他的確就是有那麼強大,也沒想到餘地留得這麼大。到最後簡直天昏地暗瞭,被掐得動都動不瞭,清理結束後她雙膝酸軟,對方卻已經盤坐在羅漢床上喝茶瞭。

“你下次別這樣瞭——”羅慎遠很看不起她,淡淡指責道,“沒那力氣配合,就別挑逗知道嗎?”

羅宜寧揉著老腰,疼得倒抽氣,剛才抱著他哭著求要的畫面她根本不想想起。

幸好這時候寶哥兒坐在秋娘懷裡進來瞭。秋娘帶著孩子富身:“太太、老爺好,小少爺給您們拜年瞭。”

寶哥兒今天很給面子地對著他爹的冷臉笑瞭一下,露出剛長的乳牙。

他爹竟然也被打動瞭,竟然從袖中掏出一個紅包,摸瞭摸寶哥兒戴瓜皮帽的小腦袋:“來,給你拿著存起來,以後買糖吃。”

寶哥兒更高興瞭,拍著紅包呀呀地往母親身上撲。

宜寧拿過它的紅包,看看他爹究竟給瞭多少。寶哥兒對於娘親很大方,要拿就拿,當然他現在並不知道娘親是在哄騙他的壓歲錢。

宜寧打開之後一看銀票上的面額,不可思議:“——你給他兩百兩銀子吃糖?”

小的時候過年,她還是個團子,羅慎遠隻給瞭她二十兩銀子的壓歲錢,還是從她的鋪子的收益裡面拿出來的。

他現在真有錢。

羅慎遠對她怎麼就那麼摳呢。剛進門的時候,還說過要把傢裡的賬目交給她管,但是到現在也沒有見著給她。

面子話一套套的說,真的做起來的時候還是一毛不拔。

“他長這麼大,我也沒給買過什麼,沒怎麼照顧過他。過年就多給點銀子吧。”羅慎遠逗弄著兒子雪球一樣的小手。他看瞭看羅宜寧的臉色,似乎在猜測什麼,然後說:“——你都這麼大瞭,還想要壓歲錢?”

羅宜寧被他氣得一哽,然後笑道:“你這麼一說,我當然得要瞭。正好母親覺得傢中的賬目她管著麻煩,不如交給我管吧。我看你手底下還有幾個私用的賬房,賬面上走的銀子都大筆大筆的,從不叫人知道。不如我也幫你管著?”

羅慎遠聽瞭也笑:“那些錢可不能經你的手,背後利益關系太大。你想管傢還不容易,我當是什麼事呢。”

說罷叫管傢進來,從他的書房裡取瞭對牌給宜寧。

以後就讓她管吧,好壞都無所謂,公中那點銀子他還不放在眼裡。

羅宜寧收瞭對牌後滿意多瞭,以後他的衣食住行可不是就由她控制瞭。若是待她不好,就苛扣衣食以示懲戒。

羅慎遠太寵著她瞭,羅宜寧連小時候對他的那點懼怕也沒瞭。

兩夫妻收拾好後去瞭正房拜年。林海如倒是跟宜寧還小一樣,笑瞇瞇地給她封大紅包。

羅成章一開始對寶哥兒也不冷不熱的,羅宜寧轉身走後,他就跟換瞭個人一樣恨不得抱著胖孫子猛親幾口。拿撥浪鼓逗寶哥兒,哄他叫爺爺。等羅宜寧轉身回來瞭,他立刻又恢復那副不冷不淡的樣子,寶哥兒卻在他懷裡爬上爬下,牙牙、牙牙地叫個不停。

林海如竟然覺得羅成章有點好玩,撲哧笑瞭。

吃過晌午後羅慎遠要立刻進宮去一趟,羅宜寧陪著林海如看戲。不一會兒有丫頭進瞭新修起來的戲園子,跟她說:“太太,有客人來訪——是顧大人陪著來的。”

羅傢裡隻有顧景明一個顧大人經常往來,但是從來不跟羅宜寧碰面。

顧景明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就知道該離羅宜寧遠一些。羅宜寧大概也明白他不是很想見自己,經常避著他。怎麼這次反而叫丫頭來通傳她?難道真的是找她有事情?

羅宜寧跟林海如告退瞭,整瞭襖裙往外走。

顧景明正攜瞭個人等在浮雕的麒麟照壁前面,面前那漏窗是用瓦堆砌成瞭魚鱗形狀的,透過空隙看到院內風景獨好,銀裝素裹,鬥拱飛簷下掛著燈籠,與粉墻青瓦構得無比清雅。有個被眾人簇擁的身影漸漸走近瞭。

羅宜寧穿瞭正紅色緞襖,鬥篷的領子豎得高高的,毛茸茸的。梳的光潔的發髻上隻戴瞭赤金寶結,比她小時候多瞭從容不迫的貴氣。雪白無暇的面容在陽光下有層淡淡的光。周圍清冷,竟好像她也冷清瞭一般。

但是等她一步步走近瞭看,嘴角分明是帶著淡淡笑容的。

顧景明向她揮瞭揮手。

羅宜寧卻這才看到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修長身體穿著單薄的褐紅袈裟,垂手拿著佛珠。眉宇間出奇的俊美,表情卻很奇異的冷淡,便是那種禁欲的冷淡。他慢慢轉過身看瞭羅宜寧一眼,嘴唇微動說:“許久不見瞭。”

羅宜寧突然想起昨夜睡得模模糊糊的時候,羅慎遠邊親她邊說京城裡不太平。他大費周章連道衍都搞回來瞭,豈止不太平,恐怕京城裡都要變天瞭吧!

顧景明咳嗽一聲:“宜寧,你認得他是誰吧?”

“認得。”宜寧笑瞭笑說,“如雷貫耳。”

“我這幾日要住在羅傢。”道衍淡淡地說,“你這裡可有小佛堂?”他雲遊四方,要不是為瞭幫忙都懶得再回京城瞭。

宜寧道:“傢裡沒人信佛瞭,故沒有小佛堂,大師可能屈尊睡一睡廂房?”

道衍聽瞭眼皮半抬起說:“貧僧沒得這麼難伺候,你給我睡馬廄,我也能睡。”

這人對她一向不怎麼客氣,羅宜寧已經見怪不怪瞭,上次見面還想殺她呢。她叫瞭小廝說:“你領大師去馬廄……哦不是,去找間廂房歇息吧。”

道衍沒有反應地走瞭,顧景明卻在他背後笑瞭:“你與他有仇啊?”

“還行吧,他想殺我一次,又救瞭我一次,算起來是抵瞭。”羅宜寧說,然後問顧景明,“顧表哥,京城裡究竟是怎麼瞭,三哥連道衍都請回來瞭。道衍他不是……”道衍最擅長的就是打仗。

“我覺得你大概也猜到瞭……三皇子的人有異動,背後勢力比較大,連帶著衛所最近都很異常。”顧景明並不是很避諱,當然也不會完全跟羅宜寧說,隻挑瞭幾句好聽的大概講一下,“閣老今天都被皇上留下瞭,不過為瞭不打草驚蛇,估計一會兒還會回來的。”

羅宜寧註意到顧景明稱呼羅慎遠為‘閣老’,心情有點微妙。顧景明是什麼樣的人她很清楚,兩人地位懸殊越來越大之後,羅慎遠不可能再與顧景明同輩相稱。所以顧景明的語氣又客氣又恭敬。他現在往權勢越來越近瞭……身邊的人就會,越來越少。

“道衍你也不用管,把他扔荒郊野外他也活得下去。”他頓瞭頓,又說:“宜寧,你外祖父想見見你。他老人傢最近身體不太好瞭,你有空就來見見他吧。”

宜寧頷首應瞭,把顧景明送出瞭門。

她一步步沉重地往回走,身邊的丫頭婆子都寂靜無聲。她突然又駐足瞭,抬頭仰望著高高的蒼穹,萬裡無雲。

在她的一呼一吸之間,又感覺到那種自身的渺小。歷史已經脫離瞭原來的軌跡,至少這個時候羅慎遠不應該是閣老,它朝著她未知的方向前進,而她或多或少的覺得,這是由她帶來的改變造成的。將羅慎遠席卷其中、陸嘉學席卷其中。

前世兩人敵對也是因為立儲,在這件事上面,羅慎遠像個佞臣,因為明明知道大皇子根本不適合當皇帝。他無所畏懼,無能的皇上登基,自然有權臣為他把持朝綱,他已經給自己定好瞭未來的路瞭。他不在乎罵名,也不在乎後世。

她還沒有自戀到覺得陸嘉學的異動是因為她的地步,陸嘉學從來都是一個很冷靜的人。在他心裡,權勢重要過任何東西。

羅宜寧不再細想瞭,倉皇地回到瞭戲園子裡。戲園子裡熱鬧,過年的氣氛一直都這麼好,這讓人暫時有種麻痹的輕松。

初二那日她暫時不能回英國公府,但也送瞭許多東西回去。

這日羅傢的規矩也是女兒們回門。羅宜秀兩姐妹倒是結伴回來的,上次的事羅宜秀全然不知道,晴姐兒還和寶哥兒玩得好好的。羅宜玉自劉靜要休她之後就是要死不活的樣子,就連羅宜寧都不能挑起她絲毫的情緒波動瞭。長姐也是今日回門,她給寶哥兒打瞭個金鎖,還送瞭他紅繩穿的小金裸子,做成花生的樣子。宜寧給他系在瞭腳脖子上。

鈺哥兒對羅宜寧淡淡的,就算羅宜寧柔聲跟他說話,他也不怎麼回。

“竟不知怎的養瞭這副性子。不是相熟的人,根本不說話。”羅宜慧也想不通兒子的早慧是為什麼。

鈺哥兒小小的少年,立在母親身後眼神克制地看著這個院子。

羅宜寧陪著長姐喝茶,也沒有再刻意與鈺哥兒說話瞭。但剛端起茶杯,竟聽到個熱鬧的聲音不停地大喊姐姐,眼前一花沒反應過來,有人立刻往她的懷裡撲:“姐姐!”

羅宜寧差點沒穩住手頭的那杯熱水!趕緊拉開他,黑黑的瘦瘦的,簡直跟山裡的野猴子一樣。蹭著她不放。

羅宜寧片刻才認出是已兩年未見的魏庭,身後跟著他的是老嬤嬤和護衛,老嬤嬤追得氣喘籲籲的。

她才趕緊放下茶杯,把魏庭摟進懷裡,驚喜地問他:“你怎麼過來瞭!快讓姐姐看看,倒是長高不少!”

魏庭笑嘻嘻的說:“我昨個剛回來,本以為今天可以看到你,誰知道你卻不回來。我就跑來看你瞭。”他離京兩年,對親人的思念已經非常強烈,顧不上別的,抱著宜寧的脖子就膩著不放。

旁邊由羅宜慧抱著的寶哥兒一臉懵:“……?”

沒有人理他,大傢的目光都放在小世子身上瞭,然後他哇地就開始哭。

羅宜寧很不理解寶哥兒的地盤思想,別人要抱他的話,他也樂呵呵地讓別人抱。但宜寧想抱別的小孩,那就是天崩地裂的哭喊。簡直讓人頭疼……羅宜寧不得不把滿臉淚痕的娃娃接過來,跟魏庭說:“你小外甥,叫寶哥兒。”

姐姐突然多瞭個小寶寶,魏庭的眼神變得有些審視瞭,高興也說不上,更何況這個漲紅臉蹬著小腿哭的團子怎麼看都不喜歡。

羅宜寧才發現他是長大些瞭,抿著嘴竟有三分魏凌的威嚴。

她讓乳娘看著,小心地叫魏庭抱抱寶哥兒。魏庭捏瞭捏孩子的藕臂,可能覺得軟嫩好玩,稍微沒那麼討厭瞭一點。

寶哥兒又不哭瞭,抱他無所謂,別占著他的娘親就行。

宜寧其實也沒什麼心思陪客,魏庭來瞭,傢裡卻隻有她能陪。魏庭跟她講天津衛的師傅,講他在軍屯裡學瞭種田,養過玉蜀黍。寶哥兒扯著嗓子可勁兒哭,把魏庭都給哭煩瞭。幹脆把他抱起來坐在自己的脖子上,馱著他玩。

這倒是把宜寧嚇瞭一跳,魏庭笑著擺手:“沒事,您別擔心,我力氣大著呢!”

寶哥兒竟然很捧場地喜歡這個,咯咯笑,露出兩顆小門牙。他以後自然也很喜歡舅舅,成瞭次母親外第二喜歡的人,冷臉老爹一定要往後排,可能排個四五名吧,這是後話。

宜寧準備去叫婆子安排魏凌住的地方,卻看到嘉樹堂外面護衛林立,戒備比原來還要森嚴得多。道衍站在臺階下和羅慎遠在說話,羅慎遠臉色凝重,說話的聲音她聽不清楚,但語氣似乎有些嚴厲。

宜寧走過去,護衛自然把她攔下來瞭。還是道衍抽空回頭看到她,才揮手讓護衛放行。

羅慎遠看到她過來瞭,陰沉的臉溫和許多,問她:“怎麼不和庭哥兒他們說話瞭?”

“我見傢裡的護衛突然變多瞭,過來看看……”宜寧說。

羅慎遠跟她解釋:“這是從府軍衛調過來的。”他聲音一低,“這幾日你就在傢中好好呆者,知道嗎?正好庭哥兒來瞭,你陪陪他。”

“宮中怎麼瞭?”羅宜寧卻很想問個明白。

羅慎遠倒也不瞞她:“皇上前日就寫好瞭廢後的詔書,昨日我去的時候,詔書遺失瞭。後來我隨之追查,發現羽林軍左指揮使失蹤未歸。此事卻不能打草驚蛇,宮中正在嚴查。不過連詔書都敢偷……恐怕也與謀逆無差瞭。所以暗中打瞭十二萬分的精神戒備著。”

廢後?皇上竟然想廢後!

難怪這兩日他行跡匆匆,用調用瞭這麼多人。

羅宜寧一想臉色就變瞭:“……羽林軍左指揮使既經偷走詔書,宮中必定還有更厲害的已經反瞭,卻沒有讓人知道。那豈不就是打算著謀逆瞭!”

“你這腦瓜這時候靈光瞭。”羅慎遠摸她的頭隨意誇瞭兩句,其實她對這些也很敏銳。可惜再敏銳也是婦人傢,還得他靠他護著兜著她。

“我今晚可能不會回來,不過道衍會在傢裡。你聽他的話,莫要胡亂跑就行。”羅慎遠又說。

“你要去哪兒?做什麼?”羅宜寧覺得他此行怕有危險,心裡微微一緊。

羅慎遠隻是淡淡道:“我這邊有急事,怕要日後才能回來。”

“羅慎遠!”她受不瞭他這般的輕描淡寫,低聲問,“應該是他在背後控制吧?……是不是?”隻有陸嘉學,羅慎遠才會把道衍叫回來。隻有陸嘉學,才會讓人生出這種沉重的無力感。

“不知道,說不清楚。”羅慎遠沉吟一聲,他犀利的眼光放遠瞭些,“關系三皇子的勢力多瞭去瞭,若真的知道就是他,也很棘手。”不過膽子這麼大的不多而已。

這時候羅慎遠的小廝已經送瞭件大氅過來,服侍他披在身上。羅慎遠嘆氣,對羅宜寧說:“今晚你帶著寶哥兒早些睡。”

羅宜寧還是看到他被護衛簇擁著離開瞭嘉樹堂。這個羅傢的頂梁柱,腳步從容,年紀輕輕卻披起沉重的榮耀,本來不該是他肩負的東西。幸而聰明絕頂,手段出眾,否則平常人又怎麼挨得住。

見他走瞭,道衍在旁淡淡說:“明日命婦要入宮謝恩,你的封誥剛下來,羅慎遠壓著沒過。你應該知道為什麼他不讓你入宮吧?”

羅宜寧看瞭他一眼,他這番話是想說什麼?

她叫瞭個小廝過來,沏茶,同道衍一起坐在花廳裡。道衍盤腿坐,為瞭不引人註目,他沒有穿袈裟,光頭就顯得很奇怪。但是一舉一動還是有超然出塵的感覺,真的不像武將,氣質非常的……慈悲。

“剛才我一說起陸嘉學與你的關系,師弟就這麼生氣,想必也不會同意我的打算。所以我也沒說出口。”

羅宜寧看到擺放的炭盆裡裊裊升起的細煙,她正視著面前的僧人。

“這次廢後詔書被偷,皇後自然是主謀之一。我們的人雖然插入皇後宮中,但是明日的宮宴卻需要命婦在場,我也無能為力。”

羅宜寧直起身,給道衍倒茶:“大師的意思,是想讓我進宮謝恩吧。”她笑吟吟的,“以身試險,在皇後身邊,監視她的異動,是不是?”

到時候皇後若發現,她將第一個被扣起來,下場自然不用說瞭。

道衍把佛珠輕輕地放在桌上。他一反常態地笑瞭:“那你敢去嗎?”

羅宜寧坐瞭回去。倒不是她貪生怕死,而是若她被劫持作為威脅,反而得不償失。

“不嚇你瞭。”道衍嘆氣說,“放心吧,皇後宮中一旦有異動,我能把你救下來……我就算如你所想,對你漠不關心,總得想想我那倒黴師弟吧。”羅宜寧真要是有什麼意外,道衍毫不懷疑羅慎遠會幹出什麼滅絕人寰的事來。他這個師弟有童年陰影,太偏執瞭。當年又不肯跟著師父信佛,否則洗去他滿身的兇性和陰鷙的好瞭,哪會像現在這麼麻煩。

羅宜寧往後微靠,她淡淡地說:“我可以去。”

羅宜寧回到正房之後,靜坐在那兒想瞭很久。

殘燭未滅,燈影幢幢。映在窗紙上放得很大。

已經熟睡的寶哥兒攤開手腳睡在娘親懷裡,呼呼地睡得很香。羅宜寧久久未有睡意。

“太太,給您燒的熱水涼瞭三回瞭,您還是洗漱睡瞭吧。”珍珠柔聲地說。兩個嬤嬤告老回鄉瞭,宜寧房裡也隻有珍珠敢跟她這麼說話,玳瑁都是不敢的。

宜寧嗯瞭聲,問珍珠:“庭哥兒睡瞭嗎?”

“世子爺倒是和鈺小少爺投瞭緣,此刻恐怕還玩著呢。”珍珠又叫婆子去打熱水來。

那堂屋外面卻響起瞭孩子的喧嘩聲,丫頭進來通傳:“太太,世子爺同鈺小少爺一道過來看您瞭。”

珍珠就笑:“您瞧,說著就來瞭。”她年輕的面容在燈火下有特別的柔和。

羅宜寧叫兩人進來,鈺哥兒特別拘謹地站在門口等他,魏庭卻不管,一溜煙地跑進來。若不是看著團子小外甥睡在姐姐懷裡,準要紮進去。羅宜寧看鈺哥兒拘謹,讓玳瑁帶他去東次間喝梨子糖水。

宜寧摸著魏庭硬紮紮的頭發,問他:“你怎的到衛所練兩年還是這個黏糊的性子。還是黏著我……傢裡跟母親處得好嗎?你現在不為難她瞭吧。她以後一輩子都是你母親,你待她要恭敬,知道嗎?”

魏庭赧然,他在衛所軍營才不是這樣呢!師傅罰他站吭聲也不會,天天要騎馬、射箭和蹲步,他也從來不抱怨。但是看到姐姐就像是看到瞭母親歸巢一般,依戀的不得瞭,就想痛痛快快地紮在她懷裡。

他後退瞭幾步,背著手說:“還好,我不為難她瞭……她這個人處久瞭也挺好的。”

“這就好。”羅宜寧總還是放不下英國公府的事,聞言放松地笑瞭,“我這幾天來不及回去,等過些天再回去看祖母她們——父親今年過年不回來嗎?”

“皇上不敢再讓他回來瞭,否則就邊境虛空瞭。”魏庭坐到她身邊來說,他小小年紀,就有瞭大人的思量。

羅宜寧又嗯聲,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總是很忐忑。她細長的手指撫著寶哥兒軟和的胎發,輕聲說:“庭哥兒,你看寶哥兒好不好玩?”

寶哥兒睡著的時候很乖巧,吃得胖胖的小肚皮起伏著。腳腕上拴著小花生金裸子,跟著他的小腳一動一動的。

魏庭看瞭半天,屈尊降貴地說:“一般好玩吧……”

羅宜寧聽瞭就笑。然後她說:“他是你的小外甥,還這麼小呢,不知道要多少年才長得大。我們庭哥兒以後是英國公,做大將軍的。你保護他一些長大,好不好?”

魏庭當然不會辜負姐姐的信任,但是拍著胸脯保證這種事他做不出來,他隻能說:“您放心,有我一口肉吃,就有這小子一口湯喝!”

屋內丫頭都笑,怕吵著小少爺睡覺,嘴角都抿得很辛苦。

他哪裡學來一口糙話!羅宜寧也笑:“行瞭,快別皮瞭,這時候該睡瞭!”

魏庭應瞭聲,又一溜煙去找鈺哥兒瞭。羅宜寧等他下去之後,才找瞭婆子進來淡淡地吩咐:“給我準備好大妝的服制,明早就用。”

幾個婆子齊齊地屈身下去,連夜準備大妝用物。

羅宜寧一早就起來梳洗好瞭,寶哥兒都還沒有起,宜寧親瞭親他的小臉,乳母把他抱去瞭碧紗櫥裡睡,免得吵著他。

玳瑁給她梳瞭墮馬髻,整套頭面,裡一層外一層的誥命服制。因為封誥的旨意她沒有拿到手,估計是在羅慎遠那裡,約莫就是正三品的封誥,服制是已經準備瞭的。隻是穿起來比一般的正裝還要繁瑣。等一會兒宜寧看到鏡中華貴莊重的自己,幾乎沒認出來。

原來她也是能這麼成熟穩重的啊。

等她走出來的時候,天上還有幾顆寒星子,路上雪地未掃。道衍背手站在影壁等她。

看到她妝容華貴,道衍淡淡說:“我等你兩刻鐘瞭。”

他要做早課,因此起得很早,苦修而已。

“上車再說話吧。”羅宜寧率先上瞭馬車,道衍隨之進來。

上瞭馬車後道衍遞給瞭她一些名帖,誥命夫人可以用這個瞭。還有皇後的手諭,沒有這個也進不瞭後宮。

羅宜寧是打算與徐氏一起進宮,她代表英國公府。道衍身為外男進不得景仁宮,他依舊是盤腿坐著,不知道有什麼主意進宮。他閉眼瞭半天,才說:“今日宮宴,皇後可能有異動。你隻需要註意皇後身邊來往的人就行瞭,若有事情突發,我們也有個準備。”

羅宜寧聽到這裡笑瞭:“大師,我還有個疑問。”

“你說。”道衍無半句廢話,緩緩睜開眼睛。

“若隻是想以我來監視皇後娘娘,其實趙婕妤又何嘗不可。命婦眾多,帶個丫頭進殿也是有的,以大師的手段收買個丫頭應該不難。為什麼一定要我去?”羅宜寧也慢悠悠地說,“大師所圖什麼,要是想殺我的話真的不用這麼大費周章。”

道衍聽瞭她的話卻笑瞭:“我從沒想過要殺你——不過既然你問瞭,我也不妨告訴你。我的確有計劃在後,但是不能現在就告訴你,你等在皇後身邊自然有人告訴你接下來會做什麼。這些都是為瞭羅慎遠,若是皇後成功,羅慎遠日後估計也沒有活路。你反悔可以不去。”

“沒有反悔。”羅宜寧輕輕一嘆。

道衍會不會害她她不知道,但是他肯定不會害羅慎遠的。

羅宜寧心裡想著皇後那邊的事,也不和他交談。馬車跑出瞭新橋胡同,羅宜寧挑簾看外面,街上到處掛著燈籠,鋪子都還沒有開,逡巡的兵馬司比原來足足多瞭一半多。等到瞭中直門外太陽才起來,晨光熹微,很多馬車已經到瞭,羅宜寧在這時候與道衍分別,道衍分給她一個長相清秀,沉默寡言的丫頭,讓她以這個丫頭傳信。

昨日她就派人去跟徐氏說瞭與她一同進宮,如今徐氏正在宮門口等她。

徐氏穿瞭正一品的誥命,笑盈盈地挽瞭她的手:“怎不見閣老?”

“他先來一步,現在應該在太和殿吧。”羅宜寧也是笑,兩人聯袂進瞭宮門。命婦都在這裡下瞭轎,從夾道去皇後的坤寧宮裡。不過這時候皇後還在見幾位公主,諸位夫人們先去偏殿喝茶,不得見皇後娘娘。門口倒是站瞭個穿比甲梳雙鬟的宮女,看到徐氏之後向前一步,屈身問道:“夫人可是英國公夫人?”

這位是趙明珠的宮女,已經在這裡等候徐氏多時,要帶她去見趙明珠。

宜寧已經幾年未見過趙明珠,也好奇她現在怎麼樣瞭,和徐氏一起去瞭趙明珠所住宮殿。

趙明珠所住的熙福宮三進院子,正房五間,鋪瞭光滑可鑒的地板,燒瞭地龍,點著熏香。趙明珠正斜靠著迎枕,閉目等丫頭給她染指甲。聽說英國公夫人和羅三夫人來瞭,才忙坐起來宣瞭進。

宜寧便看她穿瞭件遍地金緞襖,戴著好幾個叮叮當當的金鑲玉鐲子,牡丹髻上也是珠翠滿頭。比原來豐腴一些,就知道她過得很好。

趙明珠拉著她的手坐下來,讓宮女去端些糕點來。笑著說:“怎麼樣?你現在可是閣老夫人瞭。封你誥命的時候,我還在場,皇上說封你個從三品。我在旁聽瞭便建議他封瞭正三品。”

“可見你在宮裡日子過得好啊!”羅宜寧笑著道,捏著她的手細看,纖纖玉指,半點薄繭都沒有。

聽說皇上寵她,最近更是榮寵盛瞭,快蓋過董妃去瞭。

趙明珠說:“伺候他幾年算是摸到點脾氣,他就是喜歡不聰明的人。”她微微聳肩,“我也不容易,宮裡頭比我位份高的多瞭去瞭。這不是一直不敢有孕,免得更遭人妒恨,承寵要偷偷喝避子湯。”

“皇上不說什麼?”羅宜寧沒想到她這頭還有這樣的算計。

“他心裡明白著呢,不說破罷瞭。”趙明珠聲音微低,“不過我現在痛快瞭,羅閣老又因此給我那二哥置辦瞭田產地產,傢裡過得也富貴。當官我就沒指望他們瞭——免得他們一個二個的,以後再給我整出什麼幺蛾子來。”

她比原來還要眉飛色舞,她就是喜歡這樣奢侈的人上人的日子。

“避子湯終究傷身,怕以後就是想有都沒有瞭。”羅宜寧也為她著想幾分,這後宮的嬪妃,沒有個孩子傍身,日後年老色衰瞭更是艱難。她低聲說,“……婕妤總得為自己的以後打算啊。”

趙明珠笑著道:“以後再說吧!難得看到你來,我這裡好東西多,給你搬一些回去。就是你傢裡有閣老在不缺,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三人在趙明珠這裡喝瞭會兒茶,皇後娘娘那邊才傳話來說可以過去瞭。趙明珠同二人一起去瞭坤寧宮,跪拜瞭皇後行大禮。

皇後坐在鳳椅上,目光一掃就放到瞭羅宜寧身上。然後眼睛微瞇,細長的手指捏緊瞭茶杯蓋上的圓珠。

“竟是羅三夫人,起吧。”

此人竟然會出現在這裡!周氏覺得羅宜寧很奇怪,心裡卻又一陣激動!按說她和陸嘉學關系不一般,卻是羅閣老的妻子。陸嘉學現在待她又好像無足輕重的樣子,但不管怎麼說,這個人很有價值。她往旁側看去,謝蘊和程瑯站在一邊,程瑯是陸嘉學送到她身邊來的,她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眾位夫人分瞭品階坐下,能和周氏說上話的也不過幾人,其餘人隻能相互細聲交談。

程瑯則慢慢將目光放在瞭喝茶的羅宜寧身上,皺起瞭眉。

她為什麼在這裡?羅慎遠讓她來的?

羅慎遠難道就不知道這裡現在危機四伏嗎!竟讓她以身試險,膽子真大!若是局勢突然亂起來,誰來護她!

謝蘊陪姑母說話,回頭卻發現程瑯走神瞭,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是羅宜寧。

“怎麼瞭,”謝蘊露出一絲冷笑,壓低聲音,“要和你表妹敘敘舊?”

程瑯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語調輕柔:“……閉嘴。”

羅宜寧自看到程瑯站在屋子裡不顯眼的地方起,眉頭輕皺,心裡就繃緊瞭弦。程瑯為什麼會在這裡?如果隻是個普通的宴席,需要程瑯在場嗎?能指使得動他的還能有誰!

她卻不動聲色地喝茶,低聲跟自己的丫頭說:“知道那是誰嗎?”

丫頭微微地搖頭,羅宜寧就道:“是如今的都察院儉督禦史程大人。你到外面去給我拿些杏仁來。”

丫頭明白瞭羅宜寧的意思,躬身退下瞭。走出宮門之後端瞭盤杏仁,在與一個宮女擦身而過的時候,輕輕低語瞭幾句。

等拿宮女再回到西暖閣內,已經要開席瞭。

周氏自鳳椅上站瞭起來,跟程瑯說話:“一會兒起席,四舅就會叫人動手。這裡的命婦都要控制住,以牽制前朝,你帶夠人瞭?”

“皇後娘娘盡管放心吧。”程瑯隻是將手背在身後,微笑著說。

眾命婦這時候整理好瞭衣裙,攜手跟在周氏身後。因是冬天,宴席就設在交泰殿內。但還未走出暖閣就有個太監進來瞭,腿肚子發軟跑得不利索,幾步到周氏身邊低聲說:“皇後娘娘,太和殿那邊出事瞭。”

禦前伺候的金吾衛竟突然暴起,制住瞭皇上!隨後殿中的文武百官也被團團圍住瞭,如今正是情況危急的時候。

命婦們也察覺到瞭不對,人群中一陣驚慌。周氏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冷聲道:“都不準離開!”

程瑯做瞭個手勢,突然有無數羽林軍的人沖瞭出來,將命婦們團團圍住。

就是趙明珠也開始發抖,捏緊瞭羅宜寧的手:“皇後這是做什麼——她瘋瞭吧!”

“前朝都亂瞭,她自然是想反的。”羅宜寧一把抓住她想讓她冷靜一些,她早就料到瞭這幕,反而沒什麼感覺,直到皇後目光一凌,突然指向瞭她:“——把她給我綁起來!”

“皇後娘娘,羅三夫人做瞭什麼錯事,您要綁她?”趙明珠現在投靠瞭董妃,也不怯皇後,咬瞭咬牙擋在瞭羅宜寧身前。

道衍這根本就是想讓她死吧!

羅宜寧可沒見著他哪裡有安插人手,除瞭她身後那個看起來相當普通的丫頭。

她迅速看瞭四周一眼,反而立刻拿定瞭主意。道衍依仗的應該是皇後不會殺她,殺她幹什麼!不殺她利益大多瞭。她的語氣有幾分淡淡的嚴厲:“皇後娘娘要綁隻管綁,隻是妾身有句要說。皇後娘娘這箭出瞭……可就回不瞭頭瞭。”

程瑯瞧她看也不看自己,嘴角掠起一絲輕輕地笑容:“把羅三夫人捆瞭,關到偏房裡去。”

道衍得到羅宜寧傳出來的消息時,他還是皺瞭皺眉。

竟然把程瑯放到瞭皇後身邊,陸嘉學恐怕已經不單單是協助這麼簡單瞭。今天這局可就棘手瞭!恐怕非要他真的出現不可。

這時候前朝暴亂,程瑯肯定在交泰殿控制住瞭命婦們,以威脅前朝。他其實在坤寧宮設瞭人手,但還不到暴露的時候。羅宜寧這時候被抓,指不定心裡要怎麼罵他呢。

道衍當然不在意這個,反正逼宮未成,皇後就不會傷及羅宜寧的性命。她在坤寧宮說不定還要安全一些。

他前面放的是皇宮的輿圖,道衍一邊看著輿圖,一邊對府衛兵指揮使說:“太和殿易守難攻,但皇上身邊羅閣老早有安排人手來反攻。你等帶兵從漢白玉臺階包圍而上。對方會用弓弩,但是他們人手太少,弓弩勢必不足。你等直接沖上拿下。”

面前的人可是封瞭戰神的道衍,府衛兵指揮使說話就結結巴巴的。“是……明白,全憑您的吩咐。”

他又問:“羅閣老呢?大師,我可不得不說一聲,就是加上府衛兵、錦衣衛,還有從保定衛、真定衛連夜調來的兵力,恐怕也擋不住都督大人的兵力,守不住大明門……”

“我心裡有計量。”道衍說著拿起瞭桌上的長槍。

府衛兵指揮使不再多問,收拾東西,立刻帶著兵前往太和殿。

皇宮的中心太和殿在正中軸上,漢白玉臺階,鎏金雀替,鬥拱飛簷,一片肅穆。府衛兵指揮使老遠就看到瞭太和殿大門洞開,他一看就松瞭口氣,其實裡頭的形式已經基本上被控制住瞭。

羅慎遠帶著錦衣衛站在皇上身側,他昨夜就等著這出戲瞭,因此做好瞭萬全的打算。身上穿著件玄色的勁裝,他很少有這麼嚴肅凌厲地著裝的時候。冷風灌進來,他的衣袍卻紋絲未動,竟十分的肅殺。

這看得汪遠為之側目,他那一把老骨頭隻等著享福瞭,一旦到這種危急關頭他是肯定躲的。當年陸嘉學謀事他也是不聞不問,還不是平安活到現在當瞭首輔。這次陸嘉學跟皇後聯手,可是半點沒告訴他的!

汪遠當然也隻當自己不知道,反正無論如何改朝換代他還是他的首輔。太平盛世裡他的這個地位無人能撼動。

剛才突然暴起傷人的金吾衛已經被扣下瞭,頭被侍衛壓在地上,碾得牙齒都掉瞭。

羅慎遠一掃場中眾人,竟帶著笑容說:“現在放刀,供出幕後主使還能活命。不然,便形同此人——”

說到最後,語氣突然一厲,侍衛應聲手起刀落,那人血濺金磚!

半個腦袋軲轆滾瞭下去,鮮血沿著臺階慢慢流,一些承受不瞭的官員看著剩下的一半腦袋和掙紮不斷的身體,已經搖搖欲墜瞭。皇帝臉色發白,雖然羅慎遠在料定有人會在今日逼宮之後,昨晚就連夜跟他說過今日可能會發生什麼情景,但真的面對時他還是不舒服。

金吾衛副指揮使是周應友收買的人,此刻也忍不住想嘔。再加上外頭傳來包圍的聲音,他手裡的刀已經拿不穩瞭。

羅慎遠立刻揮手,示意身後的錦衣衛蜂擁而上,將金吾衛副指揮使壓住。

而此刻正站在宮門外,騎在高大的馬上的陸嘉學身著重甲。他似乎聽到瞭太和殿的動靜,仰頭眺望著太和殿的方向。

拖得太久瞭,天色都已經暗下來瞭,周應友收買的人雖有些是他多年老友,有些早就安插。但根本是意志不堅,決意不夠,恐怕連傳位詔書都還沒有送到皇上面前就被錦衣衛殺死瞭。他望向旁邊也著重甲的周應友問:“詔書你是準備瞭兩份的吧?”

周應友沉著臉點頭,任誰看到自己的精心準備四分五裂,都會心情不好。

周氏與皇後的命運息息相關,皇後若是倒瞭,他周應友手握兵權,又能活幾天!周氏一族又能存在多久!所以他沒有退路,不得不逼宮,勸皇上退位三皇子。照樣是皇傢正統,誰當不得皇帝瞭!眼下準備匆忙,自然不可能設計得完備。

“這便夠瞭,叫三皇子準備龍袍吧!”陸嘉學拉著韁繩往前走幾步,撞門用的大鼎早已準備好瞭。沉重的大明門後面有衛兵抵禦,低沉的撞擊聲不斷在宮中回想,越來越響,響得整個紫禁城人心惶惶。

低微的宮女太監亂作一團,收拾細軟到處躲藏。坤寧宮中傳來婦人隱約的哭泣,而太和殿一貫沉默。

最後一響,驟然門破!

無數士兵攜裹著勢不可擋沖進瞭宮內。周應友的兵馬先朝著太和殿沖瞭過去。

陸嘉學突然想起自己當年破寧遠侯府好像也是這樣,一步步向前,知道自己即將走上最頂端的激動與克制,即將破繭而出的野心和欲望。

不知道羅慎遠要怎麼辦!錦衣衛雖然是精銳,卻根本禁不起人海戰術,陸嘉學非常清楚這點。

當陸嘉學終於沖進瞭門內時,他同樣也看到瞭坐在馬上的道衍。

不再身著袈裟,而是當年他在沿海抗倭的樣子,手拿長槍,慈悲完全不見瞭蹤影,無比的神武。身後是雄壯的千軍萬馬,一眼看不到頭,應當是自玄武門進來的。

“果然是你!”陸嘉學笑著說,“當然助你成戰神,如今卻是叫你來對付我的。能讓你親自出馬,看來你是當真疼愛他。”

“都督大人別來無恙,承蒙厚恩。隻是這道門,大人還是不要過去的好。”道衍舉起瞭手中長槍。“佈陣!”

陸嘉學也表情凌厲起來。揮出長刀,刀尖指地。兩方人馬頓時交戰一起,蜂擁廝殺如潮水。道衍露出個破綻,陸嘉學立刻看到瞭,長刀朝道衍直逼而去,想取他首級!竟把道衍逼得活生生後退瞭好幾步,隻是被刀尖刮到皮。

陸嘉學收回刀,摸著刀尖的血笑瞭笑:“道衍,我從未與你交過手。現在,你來試試!”

他氣勢如虹。

黑夜如幕覆蓋大地。羅宜寧被綁已有三個多時辰瞭,她是被單獨綁著的,守著她的是程瑯。

羅宜寧與他就是幹瞪眼,幹脆不說話,也不理會。

“羅慎遠把你送過來當誘餌,你倒是聽他的話。”程瑯將那塊自小隨身攜帶的玉佩捏在手中,問她,“你可還記得這塊玉佩?”

羅宜寧閉上眼。

“二兩銀子,多不值錢的東西,我帶在身上十多年瞭。”程瑯漫不經心地笑瞭,“你一定覺得很可笑吧?”

外面傳來悉索的聲音,他又把玉佩放入瞭懷裡,聲音一冰問道:“什麼事?”

“大人,”外頭說話的聲音很弱,“皇後娘娘讓您把人帶出去。”

周氏在殿內不停地來回踱步,按照時辰應該是已經差不多瞭。但舅舅沒有派人來回話,那就證明事情……恐怕不太妙!

周氏長出瞭口氣,她自十六歲嫁給皇帝後,就是太子妃的尊貴。她真的無法想象,若是失去瞭這份尊貴會怎麼樣。周氏一門會因此被皇帝拔除,皇帝是什麼個性她再清楚不過瞭。他雖看似不管事,卻是什麼都清楚。

到最後她盯著殿內燃燒的燭火,終於是忍不住瞭。對近侍說:“……去把羅三夫人帶過來!”

這些武功高強的近侍是周應友留給她的。

近侍應聲正準備要去,大殿的門卻突然被撞開。一群穿著程子衣,腰垮大刀的人迅速從宮門外湧瞭進來,為首的錦衣衛副指揮使笑吟吟地說:“皇後娘娘,卑職已等候多時瞭。”

周氏的臉色刷地白瞭:“你竟然……他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

這坤寧宮恐怕早就有埋伏瞭!

那指揮使依舊笑著說:“奉勸皇後娘娘一句,與聖上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卑職勸皇後娘娘束手就擒,免得傷及鳳體。”

周氏渾身一陣陣的發涼,逼宮失敗的後果她想過千萬遍。但是看到那些人無情地圍攏過來,粗暴地壓住瞭她的手腳,她還是瘋瞭般地掙紮起來:“你們幹什麼!本宮是皇後,你們放肆!”

“自偷盜詔書後,您就被把自己當皇後瞭!”副指揮的語氣冷漠,讓人把周氏綁起來。

“偷詔書?”周氏覺得很荒謬,“你究竟在說什麼……嗚!”一團佈塞入口中,避免她自殘。

副指揮使冷哼一聲:“死到臨頭還嘴硬!”揮手叫人把這曾經無比尊貴的皇後帶下去,又對剛才那位近侍說,“去,給程大人傳話,讓他把羅三夫人帶出來。否則現在就殺瞭你!”

那近侍從地上爬起來,跑出大殿,才看到屋內的命婦都不見瞭,應該是已經被副指揮使帶下去瞭。這時候錦衣衛的人已經包圍瞭大殿,隻有趙明珠和徐氏還在等羅宜寧。他去敲瞭偏殿的門,傳來瞭程瑯冷冰冰的聲音,但停頓很久都沒有動靜。

副指揮等得不耐煩瞭,立刻道:“踹門!”

門砰地一聲被踹開瞭,但裡頭隻有被綁在椅子上,塞著嘴的羅宜寧。副指揮使四下看去,窗門大打開著,程瑯和他幾個下屬已經不見瞭蹤影。他幾步跑過去將羅宜寧身上的繩索解開瞭:“三夫人,卑職聽從道衍大人的吩咐來救你的。程瑯呢?”

“你們叫人來敲門的時候他就察覺出不對瞭,跳窗走瞭。”羅宜寧活動瞭一下手腕說。

程瑯聽到外面的聲音不對,再一看羅宜寧,就料想到恐怕事情早就已經敗露瞭,此時怕會被甕中捉鱉。立刻掏出一張手巾,塞住瞭她的嘴。並在她耳邊低聲說:“來人應該是你三哥的人,不會害你的。我不能久留,要先走瞭。”

最後他才離開。

皇後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隻要有三皇子在,逼宮就沒問題。這時候坤寧宮被包圍,根本連救皇後的必要都沒有。他不如去和陸嘉學會和。既然這位副指揮使已經動手,就證明兩邊已經開始正面交戰瞭,這這裡浪費時間也沒有意思。

羅宜寧被綁縛著手腳不能反應,瞪大眼睛看著他不見瞭,然後閉上眼。其實程瑯的手巾塞得並不嚴實,她還可以喊引起外面的人的註意力,但她卻沒有。可能還是狠不下心來對程瑯,畢竟被副指揮使抓住,他肯定活不瞭。

他為什麼要助陸嘉學逼宮,為什麼不離這些事遠遠的?

陸嘉學那個瘋子,他一貫就是這麼肆無忌憚的。他做事什麼都不會顧及,天性一般的冒險!

羅宜寧跟著副指揮使走出房門,趙明珠等二人立刻圍上來,拉著她坐下來問她可有大礙。那位副指揮使卻向旁邊的人使瞭個眼神,讓他帶著人出門去,並一路呼喊:“來人啊,皇後娘娘走投無路,挾持瞭眾位命婦要殺人滅口瞭!”

坤寧宮中還有幾個程瑯留下來的衛兵突然暴起,負隅頑抗。一陣刀劍之聲後一切都平息瞭,因此羅宜寧並沒有聽到。

至少,坤寧宮是已經平靜下來瞭。唯有一層層的箭-簇在夜色中疊上瞭墻頭。

這聲音卻驚動瞭不遠處的程瑯!

皇後……突然暴起瞭?他知道皇後手上有近侍。難不成那副指揮使沒護得住那些命婦?

那羅宜寧呢?

他突然聽到一聲尖細的叫聲,無比的恐懼,甚至聽上去有些像羅宜寧。他頓時有些猶豫瞭,腳步都慢瞭下來。

“大人,一會兒追兵該跟上來瞭!”身邊的人低聲說。

程瑯咬牙,按住劍柄一路朝大明門而去。

陸嘉學所帶之兵無不精銳,而道衍的兵畢竟沒有經過他的演練。不久就呈現瞭頹勢。道衍被步步逼退,他眼見著頹勢越來越明顯,毫不戀戰,立刻就策馬往回。陸嘉學帶著人要追上去。那邊有人跑過來說:“大人,坤寧宮那邊敗瞭!皇後娘娘此刻被逼急瞭,正挾持命婦要殺人滅口,恐怕是阻止不及瞭!”

“那蠢貨,管她幹什麼!”陸嘉學眉眼之間全是冰冷,他到現在都沒有看到羅慎遠出來。羅慎遠讓道衍出來擋他,自己肯定還有後手。

“大人……”葉嚴的聲音輕瞭一些,“咱們侯夫人在裡面。是程瑯大人親口所說的。”

他不知道陸嘉學會怎麼決斷,但是這件事他一定要告訴陸嘉學。否則日後追究起來,他肯定也會死的。

陸嘉學猛地回過頭。

刀上的血沿著馬的鬢毛滴到瞭地上,他深吸瞭一口氣問:“她為什麼會進宮?”

羅慎遠是蠢嗎!讓她進宮來幹什麼,她能有什麼用。

“屬下也不知道。”葉嚴這時候怎麼敢搭話,“不如屬下立刻帶人過去……”

陸嘉學舉手示意他別說瞭。夜晚微弱的燭火在遠處亮著,黑夜像一隻巨大的猛獸,如潮的軍隊不停地朝太和殿逼近。

他好像突然又回到瞭那天,他失去她的那天。

她出門和謝敏去踏青,出門的時候還很高興的。陸嘉學沒料到會有人動手,但他知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瞭。他正在和當年的太子秘密見面,根本就趕不回去。

他抿瞭抿嘴唇,一扯韁繩調轉瞭馬頭,對身後的人吼道:“跟我去坤寧宮!”

前面還有周應友抵抗,應該能堅持一會兒。別人哪裡能有他的動作快呢,皇後這個蠢貨萬一真的狗急跳墻瞭,發現他們根本就不在意她的死活。她第一個殺的就是羅宜寧!

陸嘉學握著刀柄一路策馬沖過夾道,背後突然有一根箭穿破半空,刺破的聲音如疾風。他的左肩頓時一痛,半個箭頭已經穿透瞭他的骨頭。陸嘉學隻停瞭片刻,單手伸過去折斷瞭箭簇。咬牙忍著,一抽鞭讓馬跑得更快瞭。顛簸之間傷口迸裂般尖銳的痛苦,他仿佛根本沒有在意。

這一刻什麼對她的怨恨,都沒有瞭,根本就沒有想起來。他隻是想去救她而已!

如潮的軍隊圍擁住瞭太和殿,卻因為失去瞭主帥,終究開始凌亂瞭。羅慎遠帶著錦衣衛的弓箭手上墻,他跟道衍說話:“你倒是挺有辦法的,怎麼把他引開的?”陸嘉學若是不被引開,這裡就更棘手瞭。不過他現在主管工部,炮統還在後面預備著,倒也不一定就抵擋不住。

他這一年成為皇上的心腹,這心腹倒也不是什麼好當的。

“你偷瞭廢後詔書嫁禍羽林軍指揮使,不就是等著這一刻嗎?”道衍說。

羅慎遠聽瞭就笑:“師兄如何說是我所偷?分明是皇後指使別人所為。”

“皇後沒有這麼蠢,她既然決定要逼宮,這詔書又有什麼所謂。隻有偷瞭詔書,皇上才放心你在宮中佈置如此多的兵力。”道衍繼續道,“至於引誘陸嘉學倒也簡單。我把羅宜寧放皇後那兒去瞭。多虧她心裡記掛著你,願意為你身赴險境。這麼好的機會不利用太可惜瞭。”

羅慎遠的身影頓住瞭,他回過身,笑容變得非常冰冷。

“你說什麼?”

“你緊張什麼,她現在無事。我讓錦衣衛去救她瞭。”道衍根本不急,但是羅慎遠卻沉瞭臉,一把擰過他冷聲道,“我說瞭不能牽扯她!你竟然還拿她去引陸嘉學上鉤。你是不是瘋瞭!”

“你才瘋瞭!”道衍掰開師弟的手,冷冷道,“我沒有害她性命,不過是利用她而已。不然你能輕松除去陸嘉學?反正利用已經利用瞭。你現在立刻帶人去坤寧宮吧,我估計他也到瞭。”

羅慎遠這一刻想殺道衍的心都有。刀劍無眼……要是她出瞭什麼差錯怎麼辦!

他不再多言,猛推一把讓開瞭道衍。道衍被他推得後退一步,隨即冷笑。兵傢戰場,能利用的一切都要利用!

師弟是亂心神瞭,竟然忘瞭這個道理。

“你要殺他的時候,可別再顧及這些瞭。”道衍漠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雖然我知道你心狠……但還是想提醒你一句。他東山再起是什麼下場你知道的。”

坤寧宮內時候卻稍微安定瞭一些,有宮人挑瞭屋簷的燈籠下來,一盞盞點亮。

因不知道外面安不安全,她們倒也沒有離開,用偏殿的小爐煮瞭一鍋水,就著燙些茶喝點心吃。

羅宜寧聽到皇後在偏房裡嗚嗚地想說話,嗓子都啞瞭。她站瞭起來,看著蜿蜒而下的燈火。

這年過得當真荒唐!

“你坐下吧,擔心也沒有用。”趙明珠招呼她,“成敗都算瞭,橫豎不過一死。”她向來膽子就大,天不怕地不怕的。

羅宜寧喟嘆,坐下來又喝瞭口茶。杯裡白茫茫的熱氣升起來,她說:“……我不想死。”

“您不會死的。”副指揮使聞言笑瞭笑。

羅宜寧隻是笑,她如何向別人解釋,死過一次的人對死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隻有真的死過,才會想活。用盡一切活下去。

即便是茍延殘喘。

杯中熱茶喝完,外面卻喧鬧起來。守衛的錦衣衛開始騷動瞭:“副指揮使,有人帶兵往這兒來瞭!”

“來瞭!”趙明珠莫名地心裡一跳。

副指揮使讓錦衣衛迎戰上去,他猶豫地看瞭羅宜寧一眼,卻立刻從腰間抽出刀,一把掐在瞭羅宜寧的脖子上把她拉瞭過去。羅宜寧還沒有反應過來,趙明珠呀瞭一聲,就看到副指揮使的刀擱在瞭羅宜寧的脖子上。

“劉副使,你這是幹什麼!”趙明珠的聲音都要變調瞭。

“三夫人,得罪瞭。”副指揮使這時候說話的聲音很冰冷,手下毫不留情地掐著她,“煩請夫人不要掙紮,我不會傷你性命的。”

錦衣衛明明就是羅慎遠的人!

羅宜寧被他掐得咳嗽起來。不知道他這是幹什麼。“你瘋瞭嗎?你這是……”

“夫人別說話,你性命無礙,我不過是要挾他罷瞭。”那副指揮使並不多做解釋。

錦衣衛們哄地一聲圍瞭上去攔著軍隊,從腰間抽出瞭繡春刀。

羅宜寧看到有個人坐在馬背上沖進來。他穿著盔甲,背影無比的熟悉。他在臺階下棄瞭馬。提著刀斬殺上來。看到她被人挾持,手下揮刀更加狠瞭。他厲聲吼道:“劉副使,你這是幹什麼!要挾她嗎,你不怕羅慎遠殺瞭你!”

“羅大人想必也無所謂的。”副指揮使隻是笑。

羅宜寧捏緊瞭衣袖,陸嘉學為什麼會到坤寧宮來!副指揮使一看到他就把她擒住瞭,這是幹什麼!

跟著陸嘉學的人很多,但錦衣衛也不是無能之輩,兩方交戰之下陸嘉學好像受瞭傷,手臂的揮動不太靈敏。他滿身浴血,已經站上瞭臺階,看到羅宜寧在不遠處。劉副使發現嚇不住陸嘉學,刀更朝著羅宜寧的脖子靠近瞭:“陸嘉學,你信不信我殺瞭她!站住!”

陸嘉學提著刀一步步走近,毫無畏懼。而劉副使的刀尖已經刺破瞭羅宜寧的皮膚,她卻一聲不吭。

那個男人如厲鬼一般,他終於一刀砍斷瞭擋在他面前的人的頭顱。血濺瞭羅宜寧一身。

隔著夜色,兩人久久相對。

陸嘉學其實已經很累瞭,就是鐵打的人經歷瞭這麼多的廝殺也累,何況肩上的傷一直在流血。他一步步沉重地朝她走過來,羅宜寧下意識地後退,卻聽到轟然一聲,仿佛泰山倒塌一般。他半跪在她面前,立刀喘息,但是臉上的表情卻放松瞭。

“我以為……你出事瞭。他果然不敢殺你。”他終於確認她沒有事瞭,嘶啞的聲音裡帶著淡淡的笑意。

羅宜寧上前一步。陸嘉學以為她……出事瞭?所以他才來救她的?

“你……”她走近瞭,握住瞭他的手,竟見他的指縫見全是血。

羅宜寧頓時喉嚨就哽住瞭,再看他滿頭大汗,疲憊不堪。她也跟著跪下瞭:“你這是幹什麼?我沒有事啊!”

可能是因為失血過多,陸嘉學有點失去瞭神志。他緊緊握住大手中的她的手,啞聲說:“當年。我沒有救你……你怨瞭我這麼多年。”

她的心神被他的話所撼動。羅宜寧已經看到他背上露出的箭柄,她渾身發抖。伸手就要去摸。

陸嘉學看到她眼睛發紅,伸出另一隻手想安慰她,但是弄得她的臉上也是指痕的血。他隻能勉強地笑瞭。

“要是這次不來救你……你還要怨我一輩子呢。”

好像所有的事都回到起點,他來救她瞭。

羅宜寧仰起頭,她突然看到瞭屋頂露出的箭-簇。有埋伏!這是陷阱!是誰設的陷阱!

道衍是想利用她來抓陸嘉學!

羅宜寧突然反應過來瞭,這不過是道衍的計謀而已。什麼讓她入宮幫她,不過是想利用她來勝利,來害面前的這個人。說不定羅慎遠也參與其中瞭,因為知道她對陸嘉學來說很重要,陸嘉學不會放任她不管的。

羅宜寧失去瞭渾身的力氣。是她連累瞭他的!要不是她進宮瞭,陸嘉學根本就不會來救她。

“你是不是傻……別人說你就信瞭!”羅宜寧忍不住眼淚還是滾瞭出來。

“這裡有陷阱啊!”羅宜寧嘶啞著說,她搖著他的肩,“你沒想到這是陷阱嗎!”

陸嘉學隻是看著她,好像她是在發泄脾氣的小孩一樣。而他不計較,還帶著笑容:“我也不想來啊……但是……”

但是我想到你可能要死瞭……那麼我去哪裡再等你十四年,等不到瞭。我已經要老瞭,一個十四年,又一個十四年。那十四年裡沒有她的痛苦席卷而來,無數次重復著她墜崖的噩夢。灰蒙蒙的大霧,踉蹌前行,哪裡都沒有她。

陸嘉學卻說:“……但是,我還是過來瞭。”

她想起當年要死的時候,想起當年被困在簪子裡。

她多麼的渴望他來救她啊!多麼渴望有個人來救自己,讓她擺脫那些絕望、壓抑和痛苦。

現在他來瞭,雖然她根本毫發無損。救人的這個卻跪在地上,高山一樣的身軀幾欲傾塌。

“你為什麼要過來!”羅宜寧哭喊著。

好像有什麼終於被打破瞭,羅宜寧緊緊抱住瞭他。

羅宜寧抬起頭,看到那些箭-簇逼近瞭。而那個熟悉的人影,他披瞭件大氅。背著光站在不遠處的墻上,他身邊的人手上的箭,在夜色中泛出寒光。

他果然來瞭!果然想殺陸嘉學!

羅宜寧的聲音因為哭喊而變調瞭,她看到他背後的箭傷,剛才碰到那裡滿手都是血。“你疼不疼?”羅宜寧嘴唇發抖地說,“疼不疼?”

陸嘉學十指扣住瞭她的手,他覺得有些無力,靠著她單薄的肩膀,像兩個人當年還在一起一般,而她也不再抗拒。他輕聲說:“……疼啊,羅宜寧。”

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沒事,一會兒就不疼瞭。”她顫抖地從懷裡拿出瞭他的佛珠,一圈圈地纏著陸嘉學的手腕上。

羅慎遠靜靜看著,知道她沒事之後,他也不在急躁瞭。現在他隻剩下一個目的。

——殺瞭陸嘉學!

那兩人抱在一起,有一段事他永遠都進不去。

羅慎遠漠然地舉起瞭手,輕聲道:“放箭。”他身邊是個箭術精良的弩手,聞言立刻舉起箭簇對準瞭陸嘉學的後背。

誠如道衍所說,的確隻能殺瞭陸嘉學,決不能放虎歸山!

羅宜寧渾身一顫,她似乎感覺到瞭危險。她抬頭對著羅慎遠的方向說:“不要這樣瞭,停手吧!”

羅慎遠看著她哭花的臉。

陸嘉學已經閉上瞭眼,羅宜寧感覺到他的手冰冷得可怕。因為他已經失力瞭,所以重甲所有的力量都壓在她身上。她絕望沉重地眼淚直流,哭喊:“三哥,不要繼續瞭!還是放過他吧,他現在什麼都做不瞭瞭,放過他吧!”

“你現在已經贏瞭,放過他吧!”羅宜寧在發抖,這話一句句從她嘴中說出。她自個兒都身不由己,眼淚不停地流。

那個人明明聽著她的祈求,卻一臉的漠然。那個人分明這麼愛她,現在手邊卻全是箭簇。

不僅對著陸嘉學,還對著她。

夜裡的風越來越冷,羅宜寧覺得懷裡的身體也在變冷。她喃喃地說:“羅慎遠……道衍算計我,你現在卻將計就計。不如這樣吧,你連我一起射死吧。我一命還他的一命。”她的眼淚滾到瞭陸嘉學的脖頸裡。

她為什麼又在哭,他都要死瞭。她還不高興……

陸嘉學將她的手握緊瞭一些,她真是難伺候啊。不要哭瞭……每次看到她哭,心都像被細針紮過一樣。

“你別哭瞭。”陸嘉學輕輕地說,勉強地笑,“快別哭瞭,死瞭也無所謂……我差不多已經活夠瞭……”

羅宜寧想到瞭那個給她抱狗兒的陸嘉學,替她抄經書的陸嘉學,喜歡逗她的陸嘉學。這個人活在她的往昔裡,這麼鮮活。怎麼能死!決不能死!

“羅慎遠!”她的聲音一低,“是我連累他,以前我連累他罷瞭,現在我竟然還害死他。我必然是要護他一次瞭,你連我也殺瞭吧……”

羅慎遠很久才回過神來,嘴巴裡全是苦味。羅宜寧不知道,她每哭喊一句,他就握緊劍柄一分。

……竟然連這種威脅的話都說出來瞭。她難道就不在乎他是什麼想的瞭嗎?

但是很久之後,他突然靜默瞭。然後再次抬手:“……撤吧。”

如果這個人真的死在這兒,那麼他能在羅宜寧的心裡留一輩子,成為深深的烙印,他再也無法拔除。

羅慎遠向兩人走過去,每一步的步履都很平緩。然後他握住瞭羅宜寧的手腕,一把把她拉開。他終於看到陸嘉學一敗塗地,潰不成軍的樣子。

羅慎遠的語氣涼涼的:“我放你一命,但這一切都結束瞭,陸嘉學。”

陸嘉學似乎沒有聽到,他仰頭看著天際泛起一絲淡淡的金光。

太陽快要出來瞭吧,他握緊瞭手裡的珠串。

原來那日她還是把珠串找回來瞭……真好。

陸嘉學閉上瞭眼。

他不惜命,但這是羅宜寧求來的。

他不能不惜啊。

天色依稀而定,破曉的金光灑向大地。照進紫禁城的每個角落,混亂的血腥的,疲憊的痛苦的那些事。最後都在朦朧的金光中,被柔和瞭,好像漫溢著歲月的從容,讓古老而沉重的宮簷煥發淡淡柔光。

滿地的兵械,人屍,凝固的血。炮統炸毀的地面。好像這裡的黎明還沒有來,從外面吹來的風是幹燥又陰冷的。

士兵正在清理地面。一切都結束瞭,道衍抓住瞭周應友,副指揮使控制瞭皇後。而羅慎遠把陸嘉學關入瞭大牢中。

那個能抗千軍萬馬的男人,到最後還在笑。蔑視他的勝利,甚至蔑視自己的生命。

“閣老。”隨從將虎符、金牌、大都督印遞給他。“東西拿來瞭。”

羅慎遠嗯瞭一聲,接過來握在手裡,進瞭太和殿向皇帝稟報結果。還有從黨、餘孽如何處置,如何抓捕等事,都需要他來處理。

羅慎遠身後跟著錦衣衛眾,一步步地走上瞭太和殿。冷風吹動瞭他的衣袍,一步步的向高處走去。而高處遍地金光。

他在半路停瞭下面,回首望著來路。好像還是沒有人在陪他,這條孤獨往上的路上。

他將受萬人景仰,他將權勢滔天。

隻是,必然孤獨。

滯留宮中的命婦被依次送瞭回去。

一夜而已,宮中變天,羅宜寧回去的時候,看到從皇宮中湧出瞭穿黑甲的軍隊,奔赴皇城各處。而新橋胡同的程傢也被團團圍住,年逾古稀的程老太爺穿上官服,被壓入朝中。

程瑯非主謀,最後羅慎遠也沒有抓到他。程老太爺會受些苦,但是他勞苦功高,程傢估計也不至於被連根拔除的地步。說不定程老太爺努力些,皇上還能饒程瑯一命,畢竟程瑯是少年成才,皇上也倚重。

羅宜寧下瞭馬車,看到謝蘊帶著丫頭守著她門口。謝蘊看到她後,有些焦急地走瞭上來:“你……你知道他如何瞭嗎?”

“你問的是誰?”羅宜寧腦海還有些混沌,語氣也淡淡的。

謝蘊有些猶豫,聲音不覺一低。“……程瑯。”

羅宜寧搖頭說:“不知道,還沒有被抓到。以他的聰明才智應該也無事……倒是程四太太你要小心些瞭。”

“我不知道他會突然這樣。”謝蘊滿臉的茫然,有種劫後餘生的驚懼,“姑母連我也瞞著……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好。”羅宜寧點頭,她對謝蘊如何真的漠不關心,便要進府瞭。

謝蘊在她的背後靜靜地站瞭好久。想起他被自己揭穿的時候無所謂的冷笑,想起他站起身整理衣袖的從容不迫,她嘆瞭口氣,喃喃一般地說:“其實他從來沒覺得活著有什麼意思,到如今……他對死也是無所謂的。誰知道他在想什麼呢,求而不得,大概是這世上最痛苦的一件事罷。”她這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也不指望羅宜寧能懂什麼。回頭看瞭羅宜寧一眼說,“打擾瞭,告辭。”

說完謝蘊整瞭整衣裙,叫丫頭扶她回程傢瞭。

羅宜寧怔瞭一會兒,最終還是抬腳回門瞭。

破曉的時候,她懷裡的陸嘉學要被拉走瞭,她跪在地上沒有放手。陸嘉學那樣的傷,在牢裡根本就堅持不下去。

羅慎遠一言不發,逼急瞭才捏著她的下巴,一字一頓地說:“我答應瞭放他一命,他就一定不會死,知道嗎?”

清晨的薄霧中,羅宜寧還能遙望到潛伏前方的大軍,一片肅穆,寒光凜冽的箭頭甚至積瞭層霜。

而面前的他,臉也如同結瞭層寒霜。

羅宜寧哭得閉上瞭眼睛,不再說什麼。手中殘餘的,陸嘉學的溫度也漸漸沒有瞭。

她一步步朝著嘉樹堂走去,滿身的血跡。陸嘉學的,別人的。一夜未眠,耗盡心力的難受。她的腳步越發的虛浮,邊走邊哭,到最後幾乎是嚎啕大哭。一切的傷痛都要哭盡瞭,珍珠嚇得扶著她不敢說話。

“夫人,別哭瞭!沒事瞭啊!”

羅宜寧蜷縮著跪到瞭地上,冰冷的石子路刺得雙膝都痛。

她虧欠別人的,怕一輩子都換不清。因為心隻有一個啊,她喜歡瞭羅慎遠就不會再改變。這就虧欠瞭陸嘉學。但是求羅慎遠放過陸嘉學,也的確是為難他。對他這個人來說,政治原則應該是不容改變的。但是他還是答應瞭。

他的將計就計,對準她的箭頭。其實讓箭手放箭的那一刻,他心裡應該是漠然的吧。

有個人緩步走到她面前。

是剛從宮中回來的道衍,他的靴子上還有幹涸的血痕。

他的聲音淡淡的:“我聽說……你以自己要挾羅慎遠放過陸嘉學?”

羅宜寧沒有說話,慢慢捏緊瞭手。

“你可以的,膽子很大。”道衍半蹲下來,嘴角帶著嚴酷的笑容,“是不是看到錦衣衛劫持你的時候,動搖瞭心智。以為是我那師弟做的?所以才敢說這些話。算計你入宮被脅迫,我猜到你對陸嘉學來說很重要……卻沒想到他真的拋下一切去救你。陸嘉學也是一代梟雄瞭,竟然如此多情。”

羅宜寧渾身顫抖。

他什麼都算準瞭,這也是故意的!故意引導她以為羅慎遠也參與其中瞭!

她揚起手就狠狠打瞭道衍一巴掌!用盡瞭力氣,瞪大的眼睛漲得通紅。

這個名滿天下的戰神,啪的一聲被她打得偏過頭,臉上出現淡淡的指痕。但是他片刻後就站起瞭身:“讓你發泄一下罷瞭,起來吧,大局已定瞭。回去清洗一下好好去哄哄我那師弟吧,陸嘉學不會有事瞭,但他我就不知道瞭。”

道衍一步步地離開瞭,風吹起瞭他單薄的袈裟。

羅宜寧好久才不哭瞭,擦幹瞭眼淚讓珍珠扶她起來。的確是要回去梳洗瞭。

她的生活還是要繼續啊。

一直到晚上他都沒有回來,寶哥兒竟也乖乖的不哭鬧,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娘親。可能真的是母子連心,粘著她不肯離開。羅宜寧喂他喝瞭水,還是讓乳娘抱去瞭庭哥兒那裡玩。

羅宜寧靜枯坐著想瞭很久。一會兒是他冰冷的手指,一會兒是漠然的臉色。她一直無法安定,想著不如去他的書房裡拿幾本書。她慢慢走到瞭書房前面,竟發現裡面已經點起燈瞭。

他……已經回來瞭嗎?

羅宜寧停下瞭腳步,駐足不前,竟有些猶豫。隨後發現書房裡沒有人,她才慢慢地走瞭進去。

羅宜寧邊走邊看,他曾在這個地方伏案寫文,曾立在這扇窗前讀書。

瓷缸裡養的兩隻烏龜靜靜地爬著,真的讓他養得很好,油光水亮的外殼,疲懶的神情,慢吞吞的吃著食。隻有這樣的衣食無憂才是最悠閑的,因為有地方遮擋風雨,有人天天地喂著它們。被關懷,被保護著。

這是她小時候養過的烏龜。他從來沒跟她說過這回事,隻是走哪兒帶到哪兒。他做事一貫是這樣的。

羅宜寧慢慢地摸著烏龜殼的紋路,又註意到桌上有個信封。信封上的筆跡是他的,寫的是魏凌親啟。

她把信封拿起來,發現封口還沒有糊上。他跟父親寫瞭什麼?

羅宜寧猶豫瞭片刻。但還是把信放下瞭,她在書房裡轉瞭會兒,最後還是拿起來,打開瞭信,還是他的字跡。

“嶽父大人垂鑒:

久不晤見,甚念賢勞。邊疆清苦,嶽父康健可否?朝中事多,嶽父與我有隙,實為難解。婿孝心一片,亦未虧於妻寧,願嶽父誠知。

陸班師回朝,宮中諸事有變,婿忙於周旋,效忠於聖上。雖萬事設計周全,實恐有誤,茲事體大,不可不慎重。唯有一言以求嶽父,妻寧孱弱,幼兒甚小,尚不能言語。婿唯恐其憂,掛心不下,將婿之妻兒托與嶽父。

婿若敗退,定不得生還,妻寧必傷心至極,嶽父勸其一二,令其不必感懷。婿留錢財數萬,盡予妻寧。

書短意長,不一一細說。所請之事,懇盼慨允。多勞費心,銘感不已。

婿慎遠敬上。”

她讀著讀著,眼淚已大顆地打在信紙上。那句“婿若敗退,定不得生還,妻寧必傷心至極。”她來回地看瞭好幾遍,哭得喘不過氣來。

若他真的出瞭事呢?

是不是……是不是這個就是遺書瞭?

他沒告訴過她這些,他的擔憂,驚懼和害怕。隻是寬慰她沒有事,暗中寫瞭信,對已經開始戒備他的嶽父,言辭懇切、態度低微地請求他的照顧。他怎麼不會怕呢!那個對手是陸嘉學啊!

她靠著長幾慢慢地滑下去,緊緊捂住瞭嘴。頓時才驚覺自己已經打濕瞭信紙,狼狽地擦拭著,但墨跡已經暈染開瞭。

她想著該怎麼辦,要如何掩飾。不如她來臨摹一封算瞭,她知道自己的字跡和他像,卻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出來。

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瞭。

羅宜寧站起身來找筆墨,翻出瞭硯臺,信紙。沉瞭口氣,將原來的信展開開始描摹他的筆跡。

但是一邊寫著這封信,又一邊哭起來。每一個字明明都很平常,寫出來卻重如千金。最後手抖得寫不下去,她不得不停下來歇歇,然後繼續寫。

妻寧孱弱,幼兒甚小,尚不能言語……

剛寫到這裡,外面卻傳來瞭喧嘩的聲音,有仆從在說話:“閣老,您回來瞭!”

羅宜寧慌忙要把信紙藏起來,疊在衣袖裡。那人沒有片刻耽誤,已經跨進門來瞭。

“不用伺候,先退下吧。”聲音帶著夜色的冰冷,和說不出的疲憊。

羅慎遠進門就看到瞭她。紅著眼站在原地看著他,他卻仿佛沒有看到,不予理會,徑直地走向小幾給自己倒茶。羅宜寧立刻過去端瞭茶壺,為他倒茶,然後發現茶壺已經不熱瞭。她低聲說:“茶都冷瞭,叫他們送熱的進來吧!”

“不必。”他從她手裡拿過茶壺,自己倒瞭水。

果然是冷的,冰冷得從口到喉。然後羅慎遠才稍微清醒瞭一些。

他淡淡說:“你要是過來問陸嘉學的,他的命已經保住瞭。震撼邊疆二十餘年,皇上留他有用,不會輕易殺他的,但應該也永遠不會在京城呆下去瞭。你也別問我瞭。其餘黨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不會放過。”

羅宜寧怎麼不知道他的疏遠,她輕聲說:“我不是來問他的。”

“難道是問我的?”他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

羅宜寧拉住他的衣袖,聲音有些哀求:“看到錦衣衛,我以為是你,我不知道!道衍讓我入宮,我隻是想幫你……”

羅慎遠揮開瞭她的手:“羅宜寧,我現在不想聽這些。”

羅宜寧沉默瞭,嘴唇微微地抖,然後她緩緩地說:“我不得不救他……羅慎遠,我的心已經完全屬於另一個人瞭,分不出空隙給他。即便那個人……”她的眼淚滾下來,她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即便那個人他要利用我,他要害我。但我都無法不喜歡他。我不能不愧疚!羅慎遠,我回報不起他那樣救我!”

羅宜寧說得太激動,後退撞到長案上。眼淚橫流。

羅慎遠似乎被她所觸動,他緊緊地盯著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然而他的目光卻下移,看到那落在地上的信紙。

羅慎遠立刻站起來向她走過來:“那是什麼?”

羅宜寧匆忙地撿起來,不要他看到。但羅慎遠已經壓住瞭她的身體,伸手就奪。

“——你別看!”羅宜寧怎麼能讓他看到,但根本敵不過他的力氣。羅慎遠見她掩藏,更以為是什麼不得瞭的東西,甚至不由自主地懷疑,是不是羅宜寧跟別人通信。這樣一想就更是要到手瞭,嘴唇緊抿著,伸手就搶瞭過來。

但當他打開一看的時候,立刻錯愕瞭。這……

“你這是在……臨摹我的信?”

羅宜寧惱羞成怒瞭,被他壓得動彈不得,隻能說:“都讓你別看瞭!”

羅慎遠放下信紙,一手壓著她,一手把長案上的東西推開。果然看到瞭一封被哭濕暈墨的信,那才是他寫的。

“我把信弄壞瞭。本想著我補上你就發現不瞭……”

羅宜寧解釋說,卻發現他突然笑瞭一聲,然後捏住瞭她的手:“羅宜寧,你真不會以為,我分不出你的字跡和我的吧?”

誰知道她看著他很久,卻問:“你不生氣瞭?”

羅慎遠嘆瞭口氣:“我若是生你的氣,那就沒完沒瞭瞭。”

更何況她剛才說的那些話也當真觸動瞭他,隻要知道……她不是對陸嘉學動情瞭,羅慎遠還有什麼好生氣的。再更何況,她的確荒誕好玩,他氣不下去瞭,要氣笑瞭。

但羅宜寧還是看著他,非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

“罷瞭罷瞭!我欠你的罷!”他的語氣竟有些無奈,“我一天一夜沒有合眼瞭,沒生你的氣瞭,我想睡覺。”

羅宜寧才高興起來,緊緊地抱住瞭他。喃喃地說:“我看到信的時候,哭瞭好久。你以後一定告訴我這些,好不好?”

他隻是嗯瞭一聲。

既然已經成功瞭,這信留著也沒有用瞭。羅慎遠拿過來揉做一團,想扔掉瞭。

羅宜寧連忙阻止他:“不行,我還要要的。”她又把信細細展平瞭,好好地放進瞭信封裡,然後塞進瞭懷裡。

羅慎遠看著她腫得跟核桃一樣的眼睛,又熬瞭夜,真不好看。但是越看越暖和,像冬夜裡貼上來的,烘熱的被褥。

她才回頭對他笑瞭說:“我服侍你睡覺瞭吧。”

心裡隻有這個人瞭,再也裝不下別人瞭。

羅宜寧聽到瞭自己的聲音說,從她看到那封信開始,從羅慎遠為瞭她,放棄殺陸嘉學開始。這一切,都由不得她來選瞭。

她也變成瞭那個脆弱之人。以後羅慎遠若是想要傷害她,他能夠傷害得很深。

因為從現在開始,她真的對他毫無抵抗瞭,毫無防備瞭。

她想著竟然想哭,有種熱淚盈眶之感。

羅宜寧服侍他躺下瞭,羅慎遠因為疲憊很快就睡著瞭,但是羅宜寧靠著床沿,看瞭他好久。

她低下頭去親他的臉。

這輩子啊……這個人最後還是打動瞭他,他真的贏瞭啊。她會害怕失去,害怕被放棄,害怕他被人搶走。

甚至有一天他不理會她,她也會跟上去的。

羅宜寧靠在他身側,靜靜地閉上眼。

羅慎遠酣睡一晚,次日醒來,身邊已無她。伸手摸進被褥裡,卻是一片冰冷。他皺瞭皺眉,立刻穿衣起身,待出門後抬頭看去,才發現她是抱著寶哥兒已經在外面玩瞭,寶哥兒坐在娘親的膝上,咯咯地笑。

他這才放松瞭,靠著門框看著那兩母子。

她低頭和寶哥兒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抬頭卻是燦爛的笑容:“你終於醒瞭!要不要吃什麼?”

“餃子。”羅慎遠說。“羊肉餡的那個。”

“那我去給你做。”她把寶哥兒交給他,然後帶著丫頭去廚房瞭。

羅慎遠抱著他兒子,寶哥兒在爹的懷裡扭,然後一個小巴掌糊上他爹的臉。羅慎遠捏著兒子軟和的臉,居然對他笑瞭笑:“你遲早落我手裡的,知不知道?”

寶哥兒年幼懵懂,這冷面怪人笑什麼呢!他並不知道未來漫長的讀書路,會在父親的威嚴的管教下度過。

羅慎遠吃瞭早膳後不久,就立刻要去處理剩下的事。

他乘瞭馬車,先去牢裡看瞭陸嘉學。

陸嘉學正躺著喝茶,半死不活的,神情卻很淡定。

自他救瞭羅宜寧之後,仿佛是解開瞭某個心結,竟然比原來更逍遙瞭,身陷牢獄也毫不在意。

也許是終於完成瞭某個抱憾之事吧。

“羅閣老過來瞭啊!”陸嘉學嘲諷地笑瞭笑,用女人讓他折服,他自然沒什麼尊敬的。

羅慎遠站到他面前,他突然想起,這個牢曾經關過楊凌。他就在這裡半跪著,握著楊凌的手聽完瞭他最後一席話。

然後他決定瞭,要讓天地間正氣永存。

不管是以什麼方式,和手段。

“你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羅慎遠慢慢走到瞭陸嘉學身邊,語氣淡淡的。

這個曾經在他面前卑微的青年,現在舉手投足氣勢十足,有凌雲之志,有毫無顧忌的凌厲手段。

的確厲害。

陸嘉學笑瞭笑:“閣老沒拿宜寧撒氣?”

羅慎遠看瞭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死是一件多容易的事?你既然珍惜她救回來的命,就別激怒我。”

陸嘉學沉默瞭,好像又回到當初的侯府庶子身上,一無所有。

羅慎遠俯下身,看著他身上滲血的繃帶,笑瞭說:“放心,不會讓你死的。不過——你這輩子也別想回來瞭。我也隻是來見你最後一次,半個月後會送你去邊關監禁。”

“至於你和她過去的事,畢竟,那就是過去的事瞭。”羅慎遠站起身,走出瞭牢房。

他最後輕輕地說:“陸大人,再見瞭。”

陸嘉學不再說話,他看到羅慎遠消失,才捏緊瞭手中的珠串。

耳邊是她的聲音,交織在牢房昏暗的光線中,如春光明媚:“陸嘉學,你為什麼娶我啊?……陸嘉學,為什麼笑我的字難看啊!曇花有什麼好看的……陸嘉學,你抱回來的狗好醜啊!”最後那個聲音是,“疼不疼?陸嘉學,疼不疼?”

他閉上眼睛,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疼啊,羅宜寧。

再疼,也沒有瞭,連疼他都不會擁有瞭。

兩個月的苦寒,京城中一片肅殺,死傷者眾。

而苦寒過後,終於是春天瞭。

二月春風似剪刀,院內的積雪早就融瞭,小池的水慢慢長高瞭。

早春的荷葉長瞭簇新的尖芽,淡紅色的嫩芽。

坐在乳娘懷裡的寶哥兒,伸長瞭手去捉垂下來的拂柳,抓瞭一把嫩芽,回頭捧著給宜寧看:“娘娘、娘娘。”

羅宜寧把他抱過來,摸瞭摸他的後背,沒有出汗。

她看著眼前的春-色怔瞭怔。

宮變的結果終於下來瞭,周應友被斬首,皇後被廢,三皇子拘禁。大皇子成功地登上瞭皇位。皇上果然沒有殺陸嘉學,而是連貶數級,讓他遠赴較為偏遠的朔州衛任閑職。養傷一月,就立刻送去瞭朔州衛。說是閑職,實則羅慎遠親自派人監視。也許有一天外族入侵,他還是會變成那個權傾天下的陸都督,如果沒有,皇上會一直壓著他,而且永遠不會晉升。

異族不滅,陸嘉學一日不會死。

羅宜寧突然醒悟瞭這個道理。因為在這上面,真的沒有人能比得過他。

她想到陸嘉學隻能沉默,虧欠他的還不清,這也算是最後幫他瞭。希望他在邊關過得好些,比在京城裡好就行……比她在的時候好。

程瑯為瞭不連累傢族,自動投瞭首。皇帝為泄恨,打殺瞭一大幫人,現在消瞭氣瞭倒也和順。程瑯貶為庶人,他反而不在意這個,跟著程大老爺去杭州行商瞭。還來看瞭羅宜寧……的孩子,給寶哥兒留瞭禮物,不過全被寶哥兒他爹扔進瞭庫房裡,永不得開啟。

他立離開北直隸的時候,還從外面抱瞭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回來,是當年蓮撫所生的。

謝蘊自看到那個孩子之後,就再也沒有在外面提起過孩子這回事。內心的諸多滋味,隻有自己才知道。

自宮變一事後,羅慎遠現在在朝中舉足輕重。隻不過他與汪遠算是對立瞭,跟汪遠鬥,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

林海如坐在羅宜寧身後,拉著羅宜寧的手。羅宜寧這才回過神來,就聽到問她:“——你什麼時候告訴他?”

“等他回來再說吧。”羅宜寧把亂蹦的寶哥兒交給瞭乳母,她根本不急,“才兩個月呢。”

林海如看著她那小腹,幽幽地嘆瞭口氣:“你這肚皮裡要是再蹦出一個小子來,羅三可就頭痛瞭——”搶床的人多一個,毛頭小子多一個,可沒有閨女貼心啊。

寶哥兒最近學說話瞭,很興奮地拍手說:“爹爹!頭痛!”

林海如被他逗得直樂,點他的額頭:“哎喲,你還高興呢!”

外面閣老卻回來瞭,剛處理完周應友的黨羽餘孽,他且累著呢。回來後宜寧給他上茶,跟他聊瞭一大堆,羅慎遠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說話,可能在思考。宜寧最後才說:“哦,對瞭,有個事要告訴你?”

羅慎遠抬頭:“嗯?”

終於回神瞭吧!

羅宜寧說:“你兒子可能要有弟弟或妹妹瞭。”其實才兩個月,要不是最近寶哥兒食欲不振,給他請大夫瞧,她都不知道。但是跟他分享消息的時候,嘴角還是不停地往上翹。

羅慎遠頓瞭片刻,好久才說:“哦,那讓婆子給你做些好吃的,膳食要跟上。”

羅宜寧看著他:“然後呢?”

“然後?好好養胎不要走動啊。”羅慎遠繼續說,然後他放下書,準備進房中更衣。

結果過門檻的時候,他又被門檻給絆瞭一下。

聽到她在後面輕快的笑聲,羅慎遠一開始也惱,後面竟跟著笑瞭起來。

羅慎遠換瞭衣服出來,她帶著寶哥兒在喝水,跟他說:“父親寫信過來,說以後讓寶哥兒去衛所習武……”

“你見過哪個閣老的兒子是將軍的?”羅慎遠換瞭身常服,在她身邊坐下來,“簡直是胡鬧。”

羅宜寧卻靠上瞭他的腿,然後閉上瞭眼睛。羅慎遠還有事要做,她卻說:“唉,你讓我靠一會兒吧!昨晚被這小子折騰一宿,好累啊。”

他自然沒有說什麼,放松瞭身體讓她靠著自己。

再一會兒去看,母子二……也許是三人,都睡著瞭。依靠著他,靜靜的。

羅慎遠才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大一小的臉。看著什麼疲憊都沒有瞭,這樣靜靜的,多好。

羅傢門外。

有人自千裡而回,人傢用馬拉車,他卻用的是驢。他從驢車上跳下來。

雖然皮膚已經曬得烏漆抹黑瞭,但他還是堅持打開瞭折扇,遮擋虛無的太陽。看著羅傢高高的門簷,感嘆:“唉,當瞭閣老就是不一樣!”

羅慎遠一月前就讓他回京述職瞭,正好高升,他卻現在才趕回來。路上他的驢鬧脾氣啊。

林茂的隨從幾步上前扣響房門。不等小廝說話,林茂就笑瞭一聲:“開門,青天大老爺來拜訪瞭!”

羅宜寧竟然渾身一顫,然後從夢中醒過來瞭。

以後日子,更有得熱鬧瞭。

《首輔養成手冊(錦繡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