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不要你哭

楊望傑一大早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猶豫一件事——他究竟要不要給尹笑眉打電話。

他昨天追問瞭洪卿許久,洪卿都以為病人保密為由拒絕瞭他,可是她越這樣說,楊望傑越覺得寫意的病有些蹊蹺。

“為什麼你一定要知道?”洪卿問。

“我想知道。”

“這不是個必要的理由,等你找到一個能充分說服我的理由再說吧,小楊。”

“卿姐。”楊望傑有些哀求。

“不行,這是職業道德問題。”

上升到這個高度,楊望傑隻好作罷,“那……就算瞭。”

“小楊,你不對勁兒啊?”洪卿說。

“沒有。”

“你和寫意關系不一般?”

“怎麼可能。”楊望傑無奈地笑瞭笑。

聽見他語氣酸澀,洪卿也算明白瞭。

“你喜歡人傢沈小姐?”

“過去,大概有點。”楊望傑含糊地掩蓋過去。

“那你就真讓一切過去吧,小楊,”洪卿說,“寫意是個不錯的姑娘,可惜不適合你。”

看她說得認真的樣子,楊望傑反倒笑瞭,“卿姐,你的職業毛病啊,專門開導人。”

他這麼一說,更使洪卿覺得沈寫意在楊望傑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她這個小兄弟以前很少和女孩兒有糾葛,生活中難得有什麼感情戲,曾害得一幫大哥大姐挺替他著急的。

隻是聽說他最近和尹傢的大小姐走得很近,倒不知道他和她的那個病人沈寫意扯出什麼牽連。如今看來不告訴他,他也心意難平。她思忖掂量瞭下,下瞭個決心,索性做一回不負責任的醫生。

“其實她也不是什麼病,說嚴重也嚴重,說不嚴重也不嚴重。”她說。

“呃?”楊望傑聽得糊塗。

“她有失憶癥。”

“失憶癥?”

“心因性失憶癥。”洪卿補充。

“不可能。”楊望傑睜大眼睛,“我不懂什麼失憶癥的種類,但是寫意不可能有失憶癥,她平常和正常人一樣,看不出來有很健忘的個性。”

“心因性失憶也有很多種,有的人會忘記一切包括自己在內,有人會記得某些人而忘瞭另一些人,有的人會記得前面忘記後面,有的人記得其他的卻恰恰會忘記最重要的事情。你真的肯定她所有都記得?”

洪卿沒有明確說,倒是反問瞭他一句。她猜測楊望傑肯定是心中原本就有疑惑才會一直追問她,不信他就沒看出端倪。

“為什麼會這樣?”

“她是兩年前轉到我這裡的,病歷上據說是車禍後才出現癥狀的。但是也不一定,也許是傢族遺傳病,也許是受到巨大的打擊後心理上產生的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也許就是因為車禍對頭部的劇烈碰撞所致。要知道人類最神秘的地方就是大腦,很多心理現象至今仍在探索階段,沒有定論。”

“可是……”

洪卿打斷他,“小楊,這是我能說的極限,足以滿足你的好奇心,我不會再回答你的任何問題瞭。”

“我最後問一個,能治好嗎?”

洪卿笑瞭笑,果真就閉緊嘴巴,不再回答他。

楊望傑從醫院出來,路過市圖書館,停好車走進去,既然洪卿不跟他解釋,那他隻好自己下手。

他仔仔細細地在書架上找瞭關於失憶癥的資料書籍,借回傢去研究瞭許久。在攻克那些艱澀的專用術語之時,他才深切地體會到洪卿跟他解釋的那幾句是多麼通俗易懂。

他總結瞭下洪卿說的心因性失憶癥的癥狀,然後篩選出兩個他覺得很符合寫意的情況的:一個是選擇性失憶,指患者對某段時期發生的事情,選擇性地記得一些,而遺忘瞭另一些;另一個是連續性失憶,意思是說患者忘記自某一年或者某一事件之前的往事。

楊望傑記得寫意以前和他提過小時候的事情,那就不是將過去全部忘得一幹二凈,而是上面那兩種之一。究竟是什麼樣的車禍將她弄成這樣?那些被她丟失的記憶中究竟有些什麼?

楊望傑為此思忖瞭一夜,竟然不知道自己應該找誰來說說。終於,他決定給還沒起床的尹笑眉打瞭個電話。

“怎麼?”她從睡夢中揉瞭揉眼睛。

“你的日子可真舒服。”楊望傑感嘆。

“我就知道,你想我說是米蟲。”

“米蟲?什麼米蟲?”他對年輕女孩兒的流行術語沒有什麼研究。

“這麼早有什麼事?”

“你上次說你可以找到人問問……”楊望傑說到這裡,停住。

“怎麼?”

“沒什麼,算瞭。”

“你不要說話說一半好不好?很讓人著急的。”

“你上次說你認識那位很好的鋼琴老師要介紹給我外甥的。”

“哦,對,我一會兒聯系下。”

她才被他給糊弄過去。

楊望傑歉疚地掛瞭電話,這樣的事他怎麼能傻乎乎地去問尹笑眉?他向洪卿追問那些寫意不願意在人前提起的事,就已經是對她不尊重瞭。

何況,這對尹笑眉也不公平。

同樣一個早晨,在厲氏的老宅裡。厲擇良吃飯時看瞭一下飯廳裡的掛鐘,“譚叔,麻煩你去樓上叫下沈小姐,就說上班要遲到瞭。”

寫意匆匆下樓已經是十分鐘以後瞭,她一邊走還一邊整理頭發。她很少穿連衣裙上班,有些不太習慣,不禁扯扯裙擺,又理瞭理腰際的褶皺。

“糟瞭,這麼晚瞭。”她著急道。

“沈小姐,先吃早飯吧。”老譚急忙幫她擺筷子。

“謝謝,不吃瞭,不吃瞭。”

“我都在這裡,你著什麼急?”厲擇良說話瞭。

她一抬頭看見坐在飯桌邊的男人,臉上一陣紅臊。

雖然昨晚到後來他什麼也沒做,就與她回各自的房休息,但僅僅是那一吻,已經足夠讓她意亂情迷瞭。在他身上有種奇特的男性魅力,在舉手投足間隱約發散開,滲透進身邊異性的心智中,蠱惑其心。

“我不習慣吃早飯的。”寫意看到飯桌上的中式早餐,為難地蹙蹙眉。

他笑瞭笑,沒立刻說什麼,收起手裡的報紙擱在一邊,站起來,閑閑地開口道:“那你從今天開始得改掉這個習慣。”

寫意拿著筷子怔瞭怔,她昨夜曾經一度以為也許今天再見他的時候,他又要恢復成那個漠然得不可方物的厲先生。這下看來,似乎他們終於可以和平相處瞭。

可是,他為什麼昨天要對她說一些那麼奇怪的話?寫意此刻想問,又礙於還有老譚等人在場,不方便開口。

“我在外面車裡等你,快點。”他說。

寫意看瞭他一眼,一陣腹誹。這人活脫脫就一個資本傢,白天都賣給他瞭,下班還是替他打工,二十四小時都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活動。

寫意喝瞭幾口粥,慌忙地追出去,剛上車又叫:“我忘瞭帶手機瞭。”隨即推門去拿。

他瞅瞭瞅她,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最好快點,不然你自己擠公交車去。”這女人的很多壞毛病幾乎讓他失去耐性瞭。

寫意聽見他的話,一邊氣喘籲籲地跑回去,一邊氣得咬牙切齒。有時候,他真的,真的非常討厭。

季英松看著寫意急匆匆的背影,問道:“你準備什麼時候才告訴她?”

厲擇良聞言之後,嘴角銜著的那絲沉溺的笑意一斂而凈,雙眸沉下去,默然許久之後才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她永遠也不要記起來。”

車子行駛到厲氏大廈之前,寫意執意下瞭車。她可不想在公司上班高峰期於眾目睽睽之下,和厲擇良從同一輛車上下來,否則從那一刻開始,沈寫意勢必成為厲氏所有女性的頭號公敵。

尤其是公司人事部的那位彭麗副經理,這個三十多歲卻待字閨中的女人,自從那次她和厲擇良的“樓梯門”事件傳開以後,每回看見她就像見到階級敵人,鼻孔朝天一冷嗤,活像過敏性鼻炎犯瞭。可是,當她在什麼時候遭到厲擇良冷語忽視,被人傳為剩飯後,彭麗的態度才稍微好轉。

如今公司裡的人看她的眼光很詭異,有同情的,有看好戲的,有幸災樂禍的,還有兔死狐悲的。不過大部分人還是相信,“樓梯門”是保潔大嫂的錯覺,因為堂堂厲氏的老板怎麼可能看得上她!

上午,寫意和同一層的同事小董、小黃一起去策劃部拿資料,路上遇見厲擇良。厲擇良平時在公司裡特別是在年輕女下屬面前,很有涵養又很有威信。心情一般時和藹可親,可隻要他拿那雙丹鳳眼朝誰一瞄,簡直就是寒冰掃過,能將人凍僵。倘若恰好落到女性身上,自然是痛並快樂著。

附近的幾位同事即刻立定站好,齊刷刷地低頭,“厲先生好。”厲擇良點點頭算是回禮。

寫意躲在旁邊,側瞭側身也準備跟著蒙混過去。

卻沒逃過旁邊與厲擇良同行的彭麗的法眼,三十五歲依然守身如玉的彭麗扶瞭扶眼鏡框。

“沈寫意。”她說,“你看見厲先生怎麼不打招呼?”

“彭經理。”寫意隻好站出來。

“你進厲氏的時候,我那幾天出差,沒一一向你交代公司裡面待人接物的規矩,如今怎麼變得這麼沒有禮貌?”

寫意鞠躬,“彭經理早上好。”

“早上第一次見面,如果是上級應該一一主動打招呼,而不是等著上司來招呼你,或者幹脆當沒有看見無視而過。對我是其次,尤其要尊敬厲先生。厲先生平時日理萬機,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厲氏上下的前程遠景。我們平時雖然都將這種異常崇敬的心情隱藏於心中,可在不經意間流露於表面的時候才最可貴。你如今這個樣子很容易讓人誤會是看輕厲先生,看輕厲先生就是看輕整個厲氏企業,明白沒有?”

寫意生怕她再說什麼話,將自己的舉動上升到有負於中華民族光輝歷史的高度,急忙如小雞吃米一般直搗頭,“明白,我明白瞭。”

“你明白瞭,還杵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向厲先生行禮。”

寫意偷偷地翻白眼,她幹嗎要向他行禮?白日做夢!

厲擇良好像事不關己地看熱鬧一樣,很有耐性地等在那裡,沒開腔說話。

寫意很想仰頭剜他一眼,最好是挖他一塊肉下來煮粥燉湯。可惜她不敢抬頭,生怕被四隻眼睛的彭麗捉住,再給她數出七宗罪來,那不是真讓她吃不瞭兜著走瞭?

算瞭算瞭,心字頭上一把刀,她忍瞭。

跨出一步,埋頭說:“厲先生,早上好。”

“嗯。”厲擇良居然還很配合地應瞭一聲。

寫意隻能在心裡逞威,拼命地詛咒他。

“不行不行,角度不夠。”彭麗說。

寫意傻眼瞭,角度不夠?什麼叫角度不夠?

彭麗柔柔地對厲擇良說:“厲先生,您先走吧,這個小姑娘我先教育教育。”語氣和剛才跟寫意說話的感覺完全不同。

然後,同事們在彭麗的帶領下又一起鞠躬,恭送厲擇良離開。

接著,彭麗又習慣性地抬瞭抬鏡框,“沈寫意過來,讓我教你什麼叫正確的鞠躬。首先要註意時間,我們一般鞠躬的最佳時刻是距離對方兩到三米的地方,彼此對方目光交流的時候。”彭麗盯著寫意深情地做瞭個示范。

寫意觸到她的目光,立刻打瞭個寒戰,雞皮疙瘩掉瞭一地。

“一般鞠躬分成兩種角度。一種是平輩同事之間,跟著我說的做。”彭麗說,“雙手交叉放在身前,頭頸背成直線,前傾十五度,目光約落於身前一米五處,再慢慢抬起,抬起的時候要一直註視對方。另一種更重要,是向長輩和上司問好。這個面前的姿勢是一樣,也是雙手交叉放在前面,頭頸背成一條筆直的直線,為瞭表示我們的尊敬,這個時候要前傾三十度,目光落在身體前面一米的地上,然後再一邊註視對方一邊將身體緩緩抬起……你來一次。”

同事小董和小黃離開時同時留給她一個“你自求多福”的表情。

“來跟著我做。”彭麗說。

“厲先生,早上好。”寫意對著墻壁行禮鞠躬。

“不行,聲音還要柔一點。”

她隻好又做一次。

“厲先生,早上好。”

“不行,身體還要往下傾。”

她再做。

“厲先生,早上好。”

“腰彎過瞭,再來。”

……

寫意為此悲慘地被彭麗活活折磨瞭一個上午,而且厲擇良走開的時候,她分明看見他將右手握成拳頭抬起來微微遮住略微上揚的唇,在偷偷地笑她。

小樣,小心你樂極生悲!寫意在心中繼續詛咒。

中午,寫意幾乎是拖著一副疲憊不堪的身體去公司餐廳吃飯。

“你好幸運,居然還活著。”小黃說。

寫意耷拉著腦袋,“也隻剩半條命,腰快斷瞭。”

“原來真的沒有人可以從彭莫愁那裡逃脫。”小董感慨,“以前我們都是那麼過來的,寫意你要珍重。”

李莫愁?彭莫愁?

寫意奇怪地看瞭兩人一眼,“難道你們隻恨彭麗,不恨……”她害怕這裡耳目眾多,又跳出一個制度衛道士,或者是厲擇良的狂熱粉絲出來,頓瞭頓,張望下四處才說:“不恨厲……先生嗎?”

“為什麼要恨厲先生?他和這個又沒有關系。”小黃驚奇。

“是啊。”小董附議。

寫意驚掉下巴,那彭麗明明就是狐假虎威,大傢隻記恨那隻狐貍,卻對後面的老虎態度截然相反。人類果然對異性比較寬容,尤其是對長相有優勢的異性。

“厲先生人很好,就連我們這些公司的小蝦們和他打招呼,他都很親切的。”小黃說。

那是偽善好不好?寫意心想,你們又不是沒見過他兇的時候,怎麼笑一笑就讓你們把那些都忽略不計瞭?

“而且長得那麼英俊又有魅力,有件事情你肯定不知道,”小董神秘地說,“公司裡有女同事私底下買厲先生的……”關鍵的地方倒停住瞭。

“買什麼?”寫意問,總不能他還有初夜吧?

“買吻。”

撲哧一聲,寫意將口裡的湯吐瞭出來,險些噴瞭小黃一臉。她被自己嘴裡面的湯嗆到,不停地咳嗽,那昨天接吻之後豈不是她還需要付錢……

接著,她腦子裡開始出現厲擇良坐在那裡一個接一個地賣吻的圖片,想象瞭半天,不禁覺得不對勁兒,於是問:“不可能吧,買一個吻得出多少錢才讓他看得上眼啊?”

“廢話,當然不是你說的那種吻瞭。”小黃說,“你不要想得那麼猥瑣。”

“難道還有其他類型的吻?”

“是杯子啊,厲先生用過的一次性杯子,有人收集來叫賣。”

寫意傻眼瞭,間接接吻?

“明明是你們猥瑣,好不好。”寫意說。

“我們又沒有買過,也是聽人說的。”對面的兩人立刻撇清關系。

寫意下意識地去摸瞭摸自己的唇,仿佛舌尖還殘留著昨晚那種柔軟濕潤的觸覺,特別是那不停地念叨她名字的聲音,簡直能蠱惑人心。

想到這裡,寫意的心怦怦直跳,幾乎要躍出來。

“寫意,你臉紅瞭。”小黃說。

“我哪有!”寫意立刻心虛地爭辯。

“你不會這麼純潔吧,我們說點兒這些你也要臉紅,沒談過戀愛?”

“沒有,隻賣過身。”

“賣身?賣什麼身?”

“賣身葬父。”

吃完飯,小董塞給寫意一塊巧克力。

“我不能吃甜的。”寫意笑。

“沒事兒,你不算胖,一會兒吃點補充些能量,說不準彭老魔還要去找你。”

“不會吧?”寫意哀號。

寫意下班後,先自己回到原來的住處收拾瞭些東西,隱隱覺得牙疼。不該吃那些巧克力的,她想。

下班高峰,她拿著一些行李不方便坐公交,等瞭好久才搶到一輛出租車。

司機按下空車的燈以後,問:“小姐,到哪裡?”

寫意一怔,糟糕,她忘記問地址瞭。

幸好她方向感極強,讓司機開到厲氏樓下,然後按照昨天季英松接她去厲宅的路線一一在腦海中復原,走瞭一遍,到瞭盡頭居然真的就是那兒。

她小小地佩服瞭自己一把。

到的時候,已經天黑,過瞭吃飯時間,沒有人打電話催她。到瞭厲宅,也沒見人們興師動眾地等她吃飯,讓她覺得很別扭。這兩件瑣事疊起來,她在心中為厲擇良小小地加瞭點分,而且決定原諒他早上的過錯。

她剛走進門,發現厲擇良在沙發上看報紙。

他抬頭看見她,忽然說道:“你上班也要遲到,下班回傢也要晚到,你以後做事情能不能利索點?我們已經吃過飯瞭,你要吃就自己做。”

寫意聞言錯愕,接著心裡氣得要命,從來隻有她說人傢磨蹭,還沒人嫌過她不利索的,這是什麼人嘛!扣分扣分,剛才加的分全部扣掉,還要倒扣一萬分!

“我自己泡方便面。”寫意恨得牙癢癢。

“我們傢沒有方便面。”他閑閑地說。

“那我不吃,總可以吧。”寫意氣呼呼地說完,一口氣將行李搬到樓上房間。

屋外的天空陰沉得厲害,似乎就要下雨瞭。

厲擇良的視線落在她背影消失處,緩緩地放下報紙。他的心情安定下來,就差那麼一點點,他以為她不會再回來瞭,幾近絕望。

其實寫意並不知道厲擇良今天特地提前回來,放瞭老宅裡所有人的假,連老譚也被迫離開。

“可是晚飯……”老譚說。

“傢裡有什麼材料?我自己做。”

“那我為你配好作料。”

“不用瞭,我又不是不會。”

“本想免得你們麻煩。”老譚笑瞭。

厲擇良收好報紙,慢慢地踱到廚房,查看瞭下電飯煲裡悶著的米飯。接著又拿起刀,準備切菜開火下鍋。他在國外獨自生活過,如今的大部分時間也是在那套小公寓裡獨居,幾個傢常小菜難不倒他。

樓上的寫意收拾完東西以後,開始覺得饑腸轆轆,餓得前胸貼後背,實在熬不住,便想偷偷下樓找點殘羹剩飯來吃。

當她輕手輕腳地下樓,卻發現廚房裡有響動,她小心翼翼地去偷窺,竟然看見他在裡面。

她從沒見過這麼賢惠的厲擇良,胸前系著灰色的圍裙,袖子卷瞭起來,正在炒菜。

他發現瞭她探出來的腦袋,一手拿盤一手鏟起菜說:“在飯廳等等,馬上吃飯。”

香噴噴的魚香肉絲和糖醋排骨就這麼被他給做瞭出來,放在飯桌上。

“做給我吃的?”寫意有些受寵若驚。

“我自己吃的,但是你想吃也可以。”

寫意笑瞇瞇地看著他,這個男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擺筷子。”他說。

“嗯。”寫意頭一次這麼聽話,屁顛屁顛地去拿。

此刻,飯廳裡是一片祥和的氛圍。

男人解瞭圍裙坐下,女人回廚房拿碗筷,連那隻頑皮的惡貓也乖乖地蹲在那裡,津津有味地吃著白米飯和肉絲。

她坐下來,朝著那盤魚香肉絲很神聖地夾瞭第一筷子,放進嘴前卻看到上面翠綠的蔥花。

“呃,為什麼要放蔥?”

厲擇良的眸子沉瞭沉。

然後第二筷子,伸向瞭糖醋排骨。

“呃……好燙。”

他的眸子沉得更深。

第三筷子,寫意又夾瞭些肉絲,還沒入口就叫。

“我的天,居然還放瞭黃瓜絲,我一直都……”

她的話還沒說完,忍無可忍的厲擇良用寒冰一樣的目光掃瞭她一眼,提高聲音“嗯”瞭一聲,臉色沉下去,眼中隱隱聚集起風暴。

“呃……”寫意見苗頭不對馬上改口,“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吃黃瓜,簡直是人生的大愛,放得可真合適。”然後眉毛皺成一團,忍痛吃下。

“你挑食的毛病應該改改。”他說。

夜裡,雨倒也沒下起來,就是風刮得厲害。整個大屋就隻有她和厲擇良兩個人,風吹起來,烏拉烏拉地響,半夜聽起來陰森森的。也不知道是樓下客廳裡哪扇窗戶沒關好,一直蕩來蕩去的,使得寫意更加難眠。她很想出房間去關,可是她膽子小,躊躇瞭半天才下定決心。

她出門剛下樓拐瞭個彎,沒註意到在暗處矗立的厲擇良,摸索著開燈。

他卻察覺到瞭她,在光明來臨之前,他生平有瞭第一次不知所措。他隻是因為要下雨瞭,腿疼得厲害而下樓來吃點藥,沒想到撞見瞭她。

寫意好不容易摸到開關。

燈光一下子亮起來,晃到她的眼睛,客廳恍如白晝。她轉過身來,忽然看見燈光下的厲擇良,身體明顯一震。他穿著睡衣,手裡拿著根手杖,右邊的褲管下面明顯空蕩蕩的,沒有戴假肢。看到他這副樣子,寫意有些尷尬。

“我下來關窗戶。”她解釋道。

而他卻沒說話,臉色如同寒冰。

寫意知道他這個情況被人看見肯定會別扭一下,便走去將窗戶關好就準備回房間待著,再也不出來。她走到一半瞄到他手上拿著藥瓶,便一下子想起來上次那位何醫生的話。他是因為腿疼而下來吃藥的吧。

寫意胸口抽得緊緊的,不禁停下來說:“今天他們都不在,你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沒有。”

“要不要幫你拿杯子?”

“不需要。”

他又開始倔起來。

“其實……”她對他這種倔強,決定下劑猛藥,“其實你的腿,那天我就已經看見瞭,所以你不用回避。既然要和你一起生活直到讓你膩味為止,怎麼可能不讓我看見?”

語罷之後,寫意靜靜等待颶風的來臨,大不瞭那手杖扔過來再砸一下。可是就算砸死她,她也不想見他那個樣子,一提到腿就如此介懷,生氣都比冷漠刻薄要強。

越掩飾說明越介懷,越介懷說明心中仍過不去那道坎兒。

如此一口氣說開瞭反倒輕松,這種事情對他來說長痛不如短痛,他不僅需要面對她,還需要面對外面別的人的眼光。

他聞言臉色陰沉至極,眼中駭然已經聚起狂風,可是他偏偏開口很平靜:“看到就看到瞭吧,一條廢瞭的腿,也沒什麼可藏著掖著的。”即使這樣說得平淡,他的語氣也如萬年寒冰一樣凜冽寒冷,說完倚著手杖在沙發上坐下。

“如果連你自己都不能平靜地看待自己的腿,那麼如何能讓其他人正視它?那假肢做得再逼真也是假肢,況且它也不能讓你戴一輩子。你不能在那種虛幻的表面下掩蓋自己,而且何醫生說你長期強制性地戴……”

“夠瞭!”他粗暴地打斷她,“沈寫意,你又開始自以為是瞭,別做著一副站在高處憐憫我的樣子,對我說教。我的事情哪裡要你來多嘴?你當你自己是什麼人,竟然在我面前指手畫腳的?如今是我缺瞭一條腿,哪天我想廢瞭另外一條,你也管不著!”

他帶著極盛的怒氣,對寫意又是譏諷又是嘲弄的。

寫意忽然覺得有點累,垂下眼瞼,不想再跟他還嘴。是的,她當自己是他什麼人瞭?本來也是,她太高估自己瞭,居然妄想開導一兩句就能讓他從陰影中解脫出來,活活討瞭個沒趣。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把她當回事兒。心情好便逗逗她,心情不好就能讓她滾到一邊去,哪有半點把她放在心上?在公司裡,任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他也不會為她多說一句,他無論待誰都比對待她好一百倍。她卻僅僅因為他昨晚的溫柔而在他面前趾高氣揚瞭起來。

她思索至此,再看到他的腿,不禁鼻間一澀,潸然地落下淚。寫意極不自然地別過臉去,她幾乎從不在人前流淚,而這一刻卻不知為何眼眶含滿淚水,控制不住地湧出來。

“對不起,厲先生,我自抬身價地對您多嘴瞭。”她說完也不敢擦淚,扭頭就走,生怕對方察覺到自己的失態。

留下厲擇良獨自坐在那裡,手指一屈一張,終是在她離開前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他聽見她的房門輕輕合上,好像也隨即關掉瞭兩人的心扉。

他獨自坐在沙發上,沉寂在這大風呼嘯的夜裡。他懊惱地找不到什麼東西發泄,隻將拳頭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終於忍不住狠狠地將手杖扔出去,砸落在地之前,將茶幾上的煙灰缸和果盤碰落。於是,它們一前一後地落到地磚上,連續哐啷的兩下,在這樣的黑夜顯得特別突兀。

寫意直到進屋關上門才抹瞭抹臉上的眼淚,以前解決案子的時候被對方當事人威脅過很多次,她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就連朱安槐那樣反復刁難她,她也嗤之以鼻。可是,她居然會被他那麼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弄哭瞭,好不爭氣。寫意趴在床上蒙住頭,眼淚不流瞭,鼻間的呼吸卻混濁起來。況且蒙久瞭,被子裡也憋氣,隻好又掀開。她有鼻炎,一哭就要犯病,天氣驟變也要犯病,然後鼻涕就流個不停。

她已經對他夠容忍的瞭,這個世界上,她沈寫意除瞭他以外還遷就過誰,順從過誰?可是他依舊對她那麼壞。忽然,寫意聽見樓下傳來兩聲哐啷,驀地坐瞭起來。她害怕是他不小心從樓梯上跌倒,什麼也沒多想,吸瞭吸鼻涕,急急忙忙地出門下樓去看,卻見厲擇良好好地坐在那裡,隻是將東西摔得一片狼藉。她又自作多情瞭一回,訕訕地想退回去,但是已經被厲擇良看見瞭。

“寫意。”他有些生硬地叫住她。她聽到那兩個字,身體一僵,昨夜他也是那麼叫她,叫到心尖上瞭。可是現在叫她幹什麼?難道剛才還不夠他解恨,還想再叫回去譏諷她一頓?

“我去睡覺瞭。”她板著臉說完,就要轉身離開。

“寫意,”雖說他的語氣依舊生硬且很不自然,卻比方才放緩瞭些聲音,“你過來。”

我不!

她原本就是想這麼回答的,這會兒讓她過去,她就過去,要是一會兒要她滾,她就滾?可是當她的目光觸到他的眼睛後,那個“不”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瞭。

他的眉微微蹙著,一雙眸子平時在陽光下看起來是棕色的,可是現在卻如兩點糾結的黑墨,溢滿瞭哀求。那樣的眼神,令任何人都無法拒絕。

“幹嗎?”她走到他跟前,有些不情願地嘟囔著。

“過來。”

她按照他的吩咐又朝前走瞭兩下,止步,“好……”一句話沒說就被驚呼替代,因為坐在面前的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使勁一拉,她的身體瞬間失去平衡,不禁側坐在瞭他的懷裡。

她想掙紮著起來,卻被他緊緊擁住。

“我……”寫意臉頰緋紅。

“噓……”

他將頭埋在她的發間,似乎在貪婪地嗅著她身上的氣息,半晌也沒說話。外面的暴風吹得正狂,可是被窗戶的玻璃隔絕在外面以後,更顯得室內的安靜。在屋子裡,寫意幾乎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過瞭許久,聽見他輕輕道:“對不起,我又沖你發火瞭。”卻仍舊沒把頭抬起來,好像說的是一件世界上最丟臉的事。

寫意愣瞭愣。

“我也不對。”她這人就吃軟辦法,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也跟著認錯。

“你剛才哭瞭,寫意,”厲擇良說,“我不要你哭,即使你永遠沒心沒肺地跟我作對,我也不要你哭。”

寫意聽見這句話之後,心中原本皺在一起的情緒,像吸瞭水的海綿一樣緩緩地舒展開,鼻子又開始酸酸的,有那麼一些感動。

“我哪有沒心沒肺?而且也沒有專門和你作對。”她仍不忘記狡辯一下。

他抬起頭,伸出手掌,說:“把手給我。”

寫意不知緣由,乖乖照做。

卻見厲擇良略微傾瞭傾上身,引著她的手放在瞭他右腿的殘缺那裡,隔著薄薄的一層佈料,她感覺到瞭殘斷面以下的那種陡然缺失。

她手心一驚。

“怕不怕?”他問得很謹慎。

寫意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收回手轉過身去,驀地抱住他。

抱得很緊。

有那麼一點點害怕。她在心中默默地說,卻不敢告訴他。在那一刻之前,她從沒發覺原來真心擁抱一個人的時候心會變得那麼柔軟。

“你每天吃幾頓?”他忽然問。

“三頓。”她奇怪。

“既然隻吃三頓,怎麼這麼重?壓得我雙腿發麻。”

“……”

這個男人說這些話真是非常沒有情趣。

“寫意。”過瞭會兒他又叫她。

“嗯?”她正在專心地研究他那漂亮的指頭。

“關於那天合約的話,我收回。你做的報告,我完完整整地看過,跟薛經理商量後,公司才會采納,不是為別的。我之所以那麼說,隻是因為我在乎你。”說到此處,他微微斂起目光,垂頭道,“如果傷害瞭你,我為此道歉。”

寫意靜靜地聽完,凝視瞭他半分鐘,看得他很不自在。

然後,驀然之間,她笑瞭笑說:“我接受,但是有條件。”

“什麼條件?”

“一、你不準再說我胖,又嫌我磨蹭。”

他點頭。

“二、不許再往菜裡放蔥,還有黃瓜我也不吃。”

他又點頭。

“三、可不可以早上看見你不叫‘厲先生早’?”

他欣然接受:“沒問題。你以後見我什麼都不用叫,光鞠躬就行。”

“……”寫意頓時無語。

他好像剛才一個人坐在那裡的時候抽過煙,指間殘存有煙草味。

她一根一根地察看他的手指,右手中指那裡有塊小繭,明顯是寫字磨出來的。再看左手,食指指節的根部和大拇指上也有繭子。奇怪,幹什麼事情這裡會磨到?

“看什麼?”他問。

“這裡有繭子。”

“哦。”他抬起手來自己看瞭看,“打桌球磨的。”

他這麼一說,寫意倒想起來,上次見過他的公寓裡專門空著一間大屋子,就擺著一張斯諾克臺球桌,可見,真的是愛極瞭。

“那個東西你也喜歡?無聊死瞭。”她每次看到電視裡轉播那種節目就立刻轉臺,當時心裡還想,這種東西居然都有人看?

“你這種人最應該練練。”

“為什麼?”

“練你的精氣神。臺球其實很簡單,關鍵是你在下手以後給對方留個什麼樣的局,一旦瞄準目標屏住呼吸一擊而中。就像做生意一樣,一是看準,二是力度適當,三是有氣勢。”

“這和我有什麼關系?”

“你就缺點氣勢,哪像什麼律師?你這是碰上我瞭,要是遇見別人,誰請誰燒錢。”他摟著她淡淡一笑,“很多人都是揀軟柿子捏,那彭經理本來就是見你年紀輕輕又初來乍到的,有心刁難你。你不是厲氏的員工,怕她做什麼?也不拿點律師的架勢出來。和我別扭的時候挺橫的,一出去就蔫兒瞭。”

“那你當時都不替我說句話?”說起這事,她就來氣。

“這也要我替你撐腰,你小半輩子都白混的?”

“哦。”她訕訕地答。

“什麼時候我教你。”

“不學,沒興趣。”

“那下次要是有大賽,先帶你去看下。”他仍不放棄要培養出她這個愛好的願望。

“不看,肯定要當場睡著。”

他聽見倒也沒惱,淡淡地笑瞭笑,又將頭埋在她脖子的發際處。

“寫意。”不知道兩人就這麼坐著過瞭多久,他叫她。

“什麼?”她應著沒有抬頭,繼續埋著臉研究他的手指。

“我們不如找點事情做。”

“什麼事?”

他沒有回答她,她也懶得追問。

“寫意。”他緩緩地又叫。

這個男人沒事就喜歡叫著她玩嗎?

她狐疑地抬頭,哪知剛一將臉抬起來,便被他吻瞭下去。他第一下親到她的臉頰,接著才慢慢轉移到唇上。

唇舌間帶著一種苦澀的煙草味。

她不禁朝後仰,有些回避。他卻騰出一隻手撐住她的後腦勺,讓她的臉不得不壓向他,然後環住她腰的那隻手緊瞭緊。

稍許之後,他又停下來離開她的唇,用指腹輕輕勾勒在她的唇線上,來回遊走。

“為什麼要答應那個合約?”他的眼神有些迷離。

“是你要挾我的。”她星眸微啟,面紅耳熱。

“是不是要我心裡越痛,你才越滿意?”他撩開她唇邊的發絲輕輕地問。

“什麼?”

他說得那麼小聲,似乎隻是喃喃自語,並不是說給她聽的。她也沒有聽清,卻又來不及細問,那纏綿的吻就已經再次落下來,隨之起伏的呼吸也噴在寫意的皮膚上。那樣炙熱滾燙的氣息,一起一伏,引得她的面部酥癢。

她的手插到他的發際,張開那已經緋紅的唇輕輕地回應著他。他卻為瞭這樣的她而全身繃緊,灼熱的欲望做出誠實的反應。

“寫意。”他呢喃地又喊瞭一聲這兩個字,嗓音低沉的。

“嗯?”寫意的臉已泛紅。

“起來去關燈。”他不舍地離開她的肌膚,緩緩地說。

她果然乖乖照做以後,又縮回他的懷中,感受到瞭他的進一步渴求。她沒有退卻,愛便是愛瞭,何不讓自己坦然承受這人間的歡愉。他扶住她,讓她仰躺到沙發上。

“你……要不要我幫你?”黑暗中她紅著臉問,怕他的腿不方便。

“隻需要你放松,配合我。”

“是不是快瞭點?要不要換個地方,或者換個時間?”她臨陣倒是突然有些打退堂鼓。

“休想。”他帶著喑啞的聲音說,手上繼續解她的扣子。

“我們有些事情還沒有說清楚。”她想轉移他的註意力。

“什麼事?”

“關於……不如我給你講個阿裡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寫意說,山魯佐德對付山魯亞爾國王的方法不知道在他身上是否適用。

“我沒興趣,而且你肯定看這部名著的時候沒認真,他們是一邊親熱一邊講故事的。”

“沒有吧。”《一千零一夜》她也讀過,怎麼就沒看出來?

他突然埋頭輕輕地噬咬著她,寫意咬住唇蹙起眉,輕輕哼瞭一聲。

她一伸手,想抵住他的胸口,卻是一空,直接碰到瞭他結實的胸膛,上面佈瞭一層細密的汗。

她的觸摸讓他難耐地微微一呻吟,說:“和我們現在一樣。”

他加重瞭力道。

不僅是唇,連他的手指每落下一處,都會使得她的氣息一陣紊亂。

“我後悔瞭好不好?”她哆嗦著問。

“遲瞭……”他的親吻繼續在她身上遊走,直至禁區。

不知何時,寫意醒來發現她還躺在沙發上,但是蓋著衣服,屋外的雨終於停瞭下來。身邊依舊是那個人,幸好沙發很寬敞,她睡瞭一夜,倒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受。她動瞭動頭,想在他的臂彎中找個更舒適的地方。

她一抬頭,碰到瞭他星亮的眼眸。

“你醒瞭?”他先開口問,見她醒瞭才挪瞭挪身體,可見剛才他有些難受。

“嗯,你沒睡著?”

他怎麼睡得著?一是這地方太窄不說,她枕著他的臂彎,血脈不通壓迫得難受;二來,他一遇雨天腿疼要加重,本來就是下樓來吃藥的,如今藥沒吃到,被攪和瞭不說,剛才一番雲雨平復之後才覺得疼痛加劇瞭。

可是他不敢亂動一下,生怕擾瞭她的好夢。

“剛才在想什麼?”寫意剛才見他瞪著眼一個人在黑暗裡發呆,又問。

“想以前。”

“以前?”寫意來瞭興趣,“以前的舊事?初戀?”

“你先回自己臥室,我再跟你講。”他說,“順便幫忙拾下那邊的拐杖。”

寫意起來一看,可不是,那根拐杖被他扔在那頭去瞭。

他話語中的意思她明白,他依然不喜歡別人看他缺一條腿地一個人掙紮著上樓的情景,即使是她。

一個人的心結不是那麼容易打開的。

他已經放下驕傲為她退到瞭尊嚴的極限,若她再得寸進尺,恐怕前功盡棄。

寫意沉默瞭一下,照他的話做。

她一個人等在自己的房間裡,躺瞭下去,等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流淌,隔得太久瞭,甚至她懷疑自己弄錯瞭地方。他讓她回的,究竟是她的臥室,還是他的臥室?

她這樣想,還是不敢出門去看,怕又惹惱瞭他。她又在床上翻瞭個身,一會兒聽見身後的門開瞭,一淺一深的步子。

他睡下來,從後面摟住她。

寫意轉瞭過去,投在他的懷裡。

“以後不要住有樓梯的房子。”她說。

“沒事。”

他摸瞭摸她的頭。

“你初戀時幾歲?”

“幹嗎?”

“你剛說回臥室,你就跟我講的。”寫意說。

“我隻說給你講以前,又沒答應說這個。”

這個男人竟然跟他玩文字遊戲。

“那就說以前。”她認栽,退一步。

“我困瞭。”他說完,隨即就閉上眼。

“喂,你說話不算數!”

他充耳不聞,徑自閉瞭眼睛睡覺。寫意瞅著他,半天沒動,呼吸很平穩的樣子,好像是真的快睡著瞭。

“好,”她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我以後再也不會上當瞭!”

他也沒反應,似乎是困瞭。大概剛才真的是一直沒合眼,寫意想。

他睡著的樣子蠻可愛的,嘴唇抿得緊緊,頭微微埋下去,安靜極瞭。她細細地將他的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部研究瞭一番。

突然,他閉著眼睛說:“你要是再不睡,明早起不來遲到瞭的話,看彭經理怎麼收拾你。”

寫意聞言,立刻氣憤,“你裝睡!”

“寫意……”他笑吟吟地睜開眼睛,伸手摩挲著她的臉蛋,“那你的過去呢?”他問。

“我?”她的眼眸微微閃爍,“我……不記得瞭。”

他終於也要問瞭嗎?

他沒有接話,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出過車禍,有些不記得以前的事情瞭。”她終於鼓起勁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微紅,唇角有些發顫,似乎傾盡瞭勇氣。

頃刻之後,她又斂收神色,想輕輕推開他轉過臉去。

“以前所有的事?”他故意問。

“其實不是全部,隻有一些,就是我讀大學時候的事有些不記得瞭。”她靜默片刻後幽幽地說。

“找回來瞭嗎?”

“我……困瞭。”她忽然一挑眉,換瞭種輕松的語氣,閉上眼,有些捉弄地將他剛才的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送還給他。

他無奈地蹙瞭蹙眉。

“找回來瞭。不知道的時候很好奇,老是問自己,也追著問別人我中途消失記憶的那幾年是什麼樣子,有沒有很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她回憶到此處,不禁一掃剛才不安的表情,微微地笑瞭,她笑當時的自己怎麼就好像個傻姑娘一樣。

是啊,當詹東圳陪著她留在德國療養的時候,她便想,在這段失去的記憶裡,她曾經為誰哭過,為誰傷心過,又為誰笑過,惹得誰心疼過?她統統不記得瞭。

會不會有個戀人在什麼地方如約而至地苦苦地等待著她,而這個約會卻被她就這樣遺忘瞭呢?

結果,詹東圳說:“沒有。這天下除瞭我詹東圳以外,你上哪兒還能得到第二個這麼深情的人去?”

“去你的。”她當時就想踹他一腳。

他陪著她去學校,大傢習以為常地從她身邊路過,那些路人有的認識她,也有些理所當然地不認識她。那些同學有人喜歡她,還有人不喜歡她,其中沒有一個與她特別親近的朋友。

對於這個,她沒有懷疑。她一直都是那麼一個人,熟人很多,狐朋狗友不少,卻鮮有真正讓她交心的死黨。

當然,戀人也不是沒有。詹東圳也帶她去尋覓那個昔日的戀人,結果是一個黑發藍眼的英俊混血小夥兒,讓她驚呼:“不可能,我隻對中國人有興趣。”

“可不是,我開始也不相信,沒想到你口味這麼重。”詹東圳的戲謔,換瞭她一個大大的白眼。

那人看到寫意,驚喜地立刻追上來叫她:“Lisa!”寫意知道這是她的德語名字,那男子又說道:“原諒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三心二意瞭。”語氣有些哀求。

寫意當下就明白瞭一切,笑著牽住東圳的手說:“對不起,這是我的新男友。”

詹東圳非常配合地回握住她的手。

想到這裡,她笑著對厲擇良感慨:“可是弄明白以後才發現,我原來就是那麼普普通通的一個人,好失落。”而且身體復原轉瞭學校以後,她惡補瞭許久,整整拖瞭一年才夠分數畢業。

厲擇良一直沒有說話。

“不過,他們說我的個性變瞭一點,不如以前那麼外向瞭。”她補充道。

其實,用東圳的原話說:“比以前淑女瞭一點點。”如今她不喜歡和人沖突,能忍就忍瞭,也沒什麼大不瞭的。

“人長大瞭,棱角自然要被磨平。”他淡淡地下著定義,再聽不出什麼語氣。

第二日,窗簾不知何時被拉上,所以外面的光線一點兒也透不進來。

寫意醒來時,他已不在旁邊,可是被子上、枕頭上全殘留著他的氣息。他似乎從不用香水,連抽煙喝酒以後都將自己洗得幹幹凈凈,所以身上沒有什麼厚重的味道。

可是,她仍然對他的氣味很敏感。

她坐起來撓瞭撓頭,然後下瞭樓,卻不見人,正好樓梯旁的書房門開著,裡面有響動,她以為他在書房裡,便輕輕走瞭進去。

沒有人,隻是那隻惡貓在自己撕咬著一個小皮球,那皮球內部似乎裝著幾個鈴鐺,被它翻來翻去地弄出響動。它似乎很不解皮球為什麼會有聲音,於是便用爪子來回地刨來刨去。

寫意不禁環視瞭一下書房的四周,陳設很簡單,隻是那張書桌她太喜歡,超級大,而且像個書案一樣古色古香的。

應該說整個書房和外面其他屋子的格調不一樣,所有器物都有些古風。

左邊的儲物架上整整齊齊地收藏著一些篆刻的工具,還有一些章料。

厲擇良居然也有些這麼閑散雅致的愛好。她細細一看,那些石料都是沒有刻過的,大概成品都被收起來放在某個地方瞭。

書桌一角的鎮紙鎮著一沓抄好的毛筆小楷。她移開鎮紙,將那些兩尺的宣紙拿起來,看瞭看。她隻見過他簽在文件上的鋼筆字,沒想到他寫的毛筆也一樣漂亮。

一張一張,有些寫得潦草,有些寫得狂放,還有一些大概寫時心平氣和,所以看起來中規中矩。可惜,她天生略微崇洋,不太會欣賞這麼傳統的東西。

她打算將東西重新放回去,就在這時,一張紙從那沓宣紙的底部落下來,大概是長期壓在一起,粘在一起瞭。

她拾起來,上面淡淡地寫瞭四句話:

十裡平湖霜滿天,寸寸絲斷愁華年。

對月行單望相護,隻羨鴛鴦不羨仙。

那紙好像以前被疊起來過,隻是後來又被外力覆平瞭。字跡依然和剛才那些紙上的一樣,是厲擇良的字跡。而且那宣紙似乎被放瞭好多年,紙邊已經泛黃。隻是旁邊,另一個人的手斜斜歪歪地加瞭一行藍色的圓珠筆字跡上去。

阿衍啊,阿衍。

短短的五個字,加在兩行美麗的詩句旁邊,有點惡作劇的味道。

這首詩她依稀知道,隻是她背詩就像她記人傢的名字一樣,隻記得人傢叫王什麼華,郭文什麼的,僅僅是一些片段,並不能這樣逐字地念出來。

阿衍……寫意在嘴裡默默地念叨這兩個字。

“你看什麼呢?”厲擇良的聲音從背後的門外傳來。

寫意立刻轉身,將手中的東西背在身後。

“你居然會用毛筆?”她眨瞭眨眼。

“是中國人都該會用。”

“擺設也古典。”寫意又環視四周後,下瞭個定義,“聽他們說你的名字有來歷,叫良什麼擇而侍……”這當然也是聽八卦得來的,可是她憋瞭半天也沒將那句話說順。

他瞥瞭她一眼:“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

轉過身離開後,又說:“早飯在桌子上,你再不吃,季英松都要到瞭。”

她出書房之前,偷偷地將那張紙折成豆腐幹大小,藏在袖子裡。

客廳裡的他又在習慣性地看早報,全身上下已經穿戴整齊,還將早飯做妥,看來這人的心情還算不錯。

厲擇良剛到公司,就見薛其歸在辦公室等他。

“怎麼瞭?”他問。

“東正那邊過來的傳真。”薛其歸說。

厲擇良淡淡地看瞭一眼,說:“要讓我們先墊資?”

“是的,讓我們先墊資,然後他們後期跟上。”薛其歸為難地說。

厲擇良十指交握,撐在桌面支住下巴,蹙眉想瞭想:“你們先做個投資的方案和預算出來,考慮下墊資的可行性,暫時不答復他們。”

《良言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