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1:魔術師 第3章 你有一張不拒絕摧殘的臉

路芒一次在無意間對滕小小提及,當初為什麼舍棄擁有國際貿易系和中文系雙學位的高才生,偏偏選擇她擔任秘書的理由。

“你中專畢業,自學考出瞭英語六級,我以此判斷你是個努力的人。你一看就是從老城區裡走出來的小平民,身上所有穿戴加在一起絕對不會超過300塊,卻有自己的生活智慧,知道如何以樸素但有效的方式去購買商品,這一邏輯將來在處理公司事務上也一樣會發生作用。正因為你是平民,會很在乎5000元月薪,才會全力以赴地工作。另外嘛——你有一張看起來從不拒絕生活摧殘的臉。”獸王頭也不抬斬釘截鐵地道。

滕小小用麻木微笑來襯托年輕老板“睿智”的發言,轉身後偷偷到洗手間照鏡子,暗怒自己哪裡長瞭一張看起來不拒絕摧殘的臉。就算是老板,你憑什麼就敢這麼說我?我是女秘,又不是女奴。一個人心裡暗暗使勁兒,聽見業務員小李拉長瞭聲調呼喊:“滕小小,路總叫你去他辦公室一下,快——”

“叫他滾,廁所也不讓人上嗎?”揚眉吐氣地對著鏡子小聲吼完,女奴很認命地一路小跑去獸王跟前報到。

年僅20歲的路芒是嘉羽國際貿易有限公司獨資董事、法人代表,同時也是資產過10億的上市公司路氏集團董事長之子。這兩重身份如果放在金庸老先生的武俠小說裡,相當於執掌明教號令群雄的張無忌教主同桃花島主黃藥師之女黃蓉兼容並蓄、雌雄同體,管他武林風起雲湧廝殺到血流成河,也足可以羽扇輕搖,笑傲江湖。

當然,那隻是在不知情的旁人看來而已。高燒消退後巴巴兒地趕去上班的滕小小很快就認清瞭現實。

嘉羽國際貿易有限公司的註冊辦公地點在濱海市外環線邊緣某個保稅區,註冊資金是50萬,註冊完畢後立馬拉出來去支付辦公室租金購買電腦空調桌椅等生產資料,以及為進貨付款作準備。當前員工人數為五人,會計章偉、出納王明、業務員李明鶴、周昌敏,滕小小是這起步小公司裡唯一的女性員工,老板秘書。

說起老板小秘,總讓人聯想起電視劇裡打扮得亮閃閃氣質高雅的OL女白領,如果周遭全是純爺們兒,那又該是最受寵的獨養女兒,但在嘉羽國際貿易這個起步公司,滕小小頭上亮閃閃的不是氣質,脖子上栓掛的也不是白領,而是一長串可怕的實幹傢頭銜——“行政管理+文件秘書+新聞發佈+人事檔案+協調組織+公關助理+後勤保障+跑腿打雜……”

“在日本公司,女職員上班第一件事情是要給男職員泡咖啡,業績什麼的反正同你們也沒關系。”李明鶴從充滿瞭一堆“CFR”“DAF”“FXW”等國際貿易術語和數字的純英文合同中抬起臉來。

“哦……好吧李、李桑……”從沒在日本公司混過的滕小小應承下來。

“叫我Richard。”李明鶴也沒混過日本公司,女職員替男職員泡咖啡是坊間傳說,也是他的理想。

“小小哇,你采辦的復合地板怎麼這麼早就送到瞭?早上我去工商銀行開賬單專用信箱,順便去正裝修的新辦公室看看施工進度,哇那工人正嘿咻嘿咻地往樓上搬木頭呢……誒對瞭,還有粉刷工偷瞭一個立邦漆空桶往下提,我不好說什麼,你可得盯緊點兒。不然路總問起來怎麼說哇,都是公司資產哦!”囉裡巴唆錙銖必較的章偉年紀不過38,專業方面修煉得像條千年蛇精,但為人處事方面表現得像48歲更年期婦女,當初在跨國大公司裡算完企業賬目還有閑暇時間去算周邊同事傢務賬,被眾人擠兌混不下去才跳槽出來的。

“哦……知道瞭Jack,以後我會清點油漆空桶數量……”小小認真地在隨身小本上給自己備忘。

“小小秘,你下午駐守高源路,辦公室裝修隱蔽工程全部結束,你要去檢查簽字確認哦。”周昌敏打電話來。

“哦……但不是本來說好Benny你去簽收麼?”

“對啊,但我臨時性肚子疼……”

“哦……好吧,那我馬上趕去高源路。你好好休息,多喝熱水啊……”

在星巴克喝咖啡聊天,沈櫻問瞭問小小的工作現狀,氣浪幾乎把桌面掀翻,“問那個李明鶴看過《庶務二科》沒有,日本公司裡女職員登高爬梯可修復電燈,隨便躺躺就可以搞定老總副總,隻手撐天翻雲覆雨,看似低調其實地位無比顯赫。叫他自己動手泡咖啡!擰個瓶蓋沖個熱水會死啊?……沒出息的你怎麼不叫那個八婆人妖財會和裝修工人同吃同住順便監督?他要夠膽去一一清點油漆空桶數量,我就敢擔保他會在你們辦公室裝修竣工前就被玩躲貓貓致死!旁邊圍一圈兒做俯臥撐和打醬油路過的……還有那個什麼Benny周昌敏,什麼臨時性肚子痛哇,這種專屬福利都想和女人搶,直接說他本人難產就快死瞭不更好啦?”

“沈櫻你不要罵人,詛咒別人不好。以後我不和你說瞭。我不修電燈,也搞不定老板,公司裡的人怎麼可以死?沒有他們,一時又招聘不到合適的人,路芒一定要叫我一個人又做財務又跑業務外加文秘……”

沈櫻翻瞭個巨大的白眼道:“路芒到底是世傢子弟,看人還真準。你丫就長瞭一張計劃備受摧殘的臉……”

“……哪有哇……”小小明明氣苦,卻還是不打算發飆,很沒種地拼命攪拌眼前一杯卡普基諾。

沈櫻突然惦記起路芒來,抖亮光芒四射的眼神,笑笑地撇嘴問道:“……路芒傢資產豐厚,長相也是近年來超流行的韓版,身材威猛看起來健康方面也沒什麼問題……性取向約莫也還正常……你們公司還打算招聘員工嗎?我先來潛伏……”

小小搖搖頭:“……應該不打算。聽說路志鈞很反對兒子大學沒畢業就先行創業,當初想送兒子去美國學精算師,路芒堅決不從要留在國內念金融,搞得父子很反目。這次他註冊國際貿易公司,他爸賭咒他一定輸得很淒慘,不肯拿出一分投資來,50%的資金還是他媽媽偷偷塞給他的私房錢,一掙到錢就要立刻還回去的。所以我們公司銀根緊縮,最精簡編制,每一個人都要切成幾段來使用……”

“當你們是分體繁殖的蚯蚓啊?我一聽銀根緊縮,就立馬心臟萎縮。動不動耍脾性號稱自己創業的豪門逆子,也不知道將來究竟是成蟲還是成龍……反正現階段跟著他的女人一定是拿來作犧牲的。怪不得一身二線裝扮,同普通大學生沒什麼兩樣……”沈櫻對路芒的興味索然瞭,立刻把立場轉移到滕小小這方來,“人和人的相處是講究氣場的。他雇瞭你,可不是買瞭你。之前說什麼你長一張備受摧殘的臉,哪有這樣說話的老板?他到底會不會搞懷柔政策?通常老板或領導都是把話說得超漂亮,然後下手特別狠才是路數。我看他是想從意志上徹底瓦解你的抵抗心,以便未來不遺餘力地剝削你的勞動力,雖然你的勞動力也向來不值錢——不過你最好還是騎驢找馬,留心別的公司吧啊,女奴。”

小小把沉重的腦袋磕倒在桌面上,“什麼呀,我剛上班才一個月就叫我騎驢找馬啊……我現在騎的這頭可不是驢,而是條會噴火的毒龍,光是維持坐姿不被甩下背來就已經耗費全部功力瞭,哪兒還有多餘心力找馬嘛?按現在的就業形勢……”

“現在都是牲口騎著人滿世界走,天下烏鴉一般黑。但你也別如此忠貞地在一棵樹上吊死,多試幾棵樹!”沈櫻堅持的是“找工作同找男人內在原理相通”的論調。她不相信老板,也不相信男人,但生計需要依靠老板,多姿多彩的私人生活也需要有足夠數量和質量的男人來做裝點。所以她總是吃著嘴裡的,看著碗裡的,望著鍋裡的,還惦記著別人桌上的……

對沈櫻來說習慣成自然的事情,到瞭小小這裡就比登天還難。就連這份工都是空腹半年、踏破幾雙鐵鞋才得來的。新老板路芒正借著大學寒假的兩個月時間風卷殘雲般地發奮工作著。努力的程度幾乎可以叫做“喪心病狂”。跨在這樣一條癲狂的噴火毒龍背上,吊在這樣一棵已經化身成魔的妖樹上,談什麼騎驢找馬?還嫌自己死得不夠快麼?

更何況小小根本沒起過再找其他工作的念頭,她很願意為這個呱呱墜地的新公司全力以赴,為新工作赴湯蹈火,“不行,做人要有良心和原則,他雇瞭我,我就得替他賣命,我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

沈櫻冷笑道:“——那你就傻傻地努力吧,小奴隸。”

男人同女人看待問題的角度截然不同。小小還是很贊同葉子懸的觀點,“工作辛苦有什麼可怕?你自己不要偷懶。關鍵是是否跟對瞭人……”然後就忽略瞭葉子懸的後半句話,“但我討厭你那個老板路芒。他看起來很冷血,拽得二五八萬似的。他有沒有虐待你?女奴伊佐拉?”伊佐拉是非常古老的巴西電視劇《女奴》中主人公的名字,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紅遍全中國。

此時小小正渾身冒汗地把頭紮進隨身大包,挖掘出狂響不停的手機來,“啊啊,路芒啊……你要什麼資料?好的……好的……好的好的。我馬上去取瞭給你送過來……是是是,我會以最快的速度,第一時間內趕到!”

小小揚手叫服務員買單,這一餐說好是她請葉子懸吃飯。大冬天吃東來順白水涮羊肉火鍋,最美不過。葉子懸兇巴巴虎著個臉,帥仍然超帥,卻有後爹氣勢,一向溫婉的他一生起氣來就神鬼莫近,“你先走好瞭,我來買單。自從你跟著這個路盲之後,我就沒從頭到尾和你好好吃過一餐飯。現在是下班時間誒!你還有沒有自己的私人空間?公私都分不清楚,下班時間還亂派單……一個人名字都叫路盲,怎麼可能知道該如何做事業?”

滕小小手忙腳亂地掏錢買單,頭痛欲裂地對葉子懸皺眉道:“快別鬧瞭,他最討厭別人叫他路盲……”

關於路芒名字的正確讀音,之後還有個小小典故。那天面試回傢之後小小特地翻查瞭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現代漢語大詞典》,怎麼也查不到“芒”居然還讀做“wang”,百思不得其解去請教專業高人,才在1988年版的詞典中找到註釋:wang是“芒”的口語讀音。想必在路芒出生時,他傢長就是參照著這個版本的辭典給取的名。沒想到若幹年後因為辭典修正,路王變作瞭路盲,真夠瞎的。難怪路芒對別人叫錯他的名字如此感冒,這故事可絕對不能讓葉子懸知道……

即便沒有故事做輔料,葉子懸的特異怪脾性還是被激發瞭,他伸長手臂用左手手指飛快地在滿是白色蒸汽的玻璃窗上寫下大大的“路芒”兩字,指著字跡問站在一旁服務員:“妹子,你來讀讀看這兩個什麼字。讀大聲點兒。”

川妹子以手掩口撲哧一笑,用超有味兒的川音念道:“路盲——”

“聽見沒有?路——盲——”葉子懸學著四川方言拉長聲調喊,小妹更笑翻瞭。他就是有本事逗女孩子笑,簡直就像從脫口秀表演系裡生出來的。滕小小可沒工夫笑,穿起外衣紮著圍巾,一臉凝重,嘴裡念念有詞地在復述記憶路芒叫她去找的文件資料,朝葉子懸揮揮手道別,快步朝店外走去。

葉子懸把手攏成喇叭狀,對滕小小的背影喊:“伊佐拉——伊佐拉——”

快要被煩死的小小轉過身來皺眉問道:“又怎麼啦?我的爺?”

葉子懸伸手到耳邊,做瞭個打電話的姿勢,“如果很晚,電我哦,我來陪你回傢……”

小小站定腳,朝葉子懸不那麼正經兒微笑、神情吊兒郎當的帥臉上看瞭看,溫暖仿佛花朵一樣在心底裡綻放開來,來自工作的焦慮瞬時間退散。感動瞭,卻說不出什麼話來。隻能燦爛地笑一笑,旋轉身奔向人生戰場。

從出租車上跳下,小小抱著一堆資料一溜小跑沖進青木大學學生住宿區。學生都放假回傢瞭,校園裡寂靜得簡直可以開拍恐怖片。沿著種滿瞭高大法國梧桐的小道一路往前走,遠遠望見漆黑一片的樓群裡隻有三樓某個窗口還亮著燈光。那是路芒的寢室。

擔任秘書三個多禮拜,不下十次跑來校園聽候差遣,有時候連續十八個小時如影隨形地跟在路芒屁股後面,有時候也會一整天不被獸王召喚。按他諭旨替他處理瞭一百萬件瑣事,路芒很多脾性都顯露倪端,小小在跌跌撞撞疙疙瘩瘩中迅速磨合,或說是全力適應著路芒的脾性而成長。

身為秘書絕對不能對他說“不”,隻能說“好的”“是”“第一時間完成”,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佈置的工作,有問題必須當時立即問清,如果拖很久處理不下去瞭才去追問,會被認為是在故意拖延和推諉;他說好約在哪裡見面幾點見面,已經充分把你路途上可能堵車的時間也考慮進去瞭,所以絕對不要妄想用“半路出車禍瞭”這樣的理由來冒險遲到;他從不說笑話,所以千萬不要把他的話往可笑的方向去理解,會咎由自取地面對一張後爹臉,徒然顯得自己人生很失敗;不要試圖和他拉傢常,除瞭工作以外,任何私人話題他都懶得回應,你會尷尬地發現自己在對空氣聊天,或是對著一個脫線很久的QQ對象愚蠢地自說自話……

小小在熟悉路芒脾性後,偷偷得出一個結論——路芒不是人,而是從2029年穿越時空而來裹著血肉之軀的T800機械戰士。並且這金屬質感的機械戰士還擁有強大逼人的壓迫性氣場。“獸王”般的氣場,哪怕相隔10公裡、100公裡甚至數千公裡,小小也能從電話、MSN、QQ裡感應得到。更可怕的是,有時竟然連做夢都會夢到。用沈櫻的話來說:“你果真是以5000元月薪的代價一天二十四小時全部賣斷給他瞭。哦不,現在尚且還是2500元的試用期,可悲的半價。”

T800機械戰士固然冷酷無比、不近人情,但他有個很大優點——不陰險,凡事都擺放在桌面上亮堂堂地說。

當小小敲開門,把一大堆資料輕輕擱放在寫字桌上,路芒很亮堂地說:“準備人事招聘。我要解雇周昌敏。”

“啊?……Benny?”小小硬生生先把“為什麼呀”這麼弱智的反問句吞下自己肚子裡去,朝路芒點點頭,“好的,我馬上去準備。他的試用期合同剛簽好,會不會對他打擊很大……”下意識想替那死到臨頭的可憐業務員說情,誰知道下一個遭到解聘的會不會是自己?動不動就炒人的行徑實在很野蠻,僅次於強行拆遷。

路芒低頭翻看產品資料,沉默不語。俯看下去,那從鼻梁延伸到下巴的剛毅線條幾近完美,冷漠側面猶如大理石雕刻出來般肅然堅毅。滕小小的話語在空氣裡冷卻瞭足足三分鐘,路芒才揚起臉來,擰成川字的濃黑劍眉下,弧線幹脆利落的丹鳳眼凝聚著冷峻目光,刺瞭小小一眼,“閉嘴。管好你自己。拿這張名片去,替我約日本青喬株式會社的商貿代表前田廣一先生見面。不要他們采購部的業務員,一定要他本人。他秘書會擋駕,他本人也會不鳥你,但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哪怕下跪,也要替我約見他。盡快。去吧。”

“哪怕下跪也要約見他?!”

深夜的巴士車廂裡稀稀落落的沒有幾個乘客,司機也無精打采,捏著方向盤打著長長的呵欠。荒涼肅殺的寂靜街景在昏黃路燈的照耀下猶如連綿的舞臺,一個接一個地被拋到腦後不見。盤旋在小小眼前的始終是路芒那張令人憎惡的冷酷的臉。“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哪怕下跪,也要替我約見!”自我早就不見瞭。可為瞭工作,連僅剩的尊嚴也要拋棄嗎?值得嗎?

答案是——值得!

11點鐘才回到傢,剛邁進門洞還未上樓,就聽見母親侯藍被油煙氣熏蝕得嘶啞的嗓音在堆滿雜物的樓道間回響,“……你個老不死的!你怎麼還有臉回這個傢?!滾滾滾滾!給我滾出去——”

小小扶著陳舊的木質扶梯把手三步並作兩步往上跑,母親的斥罵聲越發清晰瞭,間或還夾雜著嗚咽的哭腔,“日子都不要過瞭!瞎瞭眼我還替你生養瞭兩個孩子,早知道就全掐死算瞭,一瞭百瞭。我先拿刀劈瞭你,再劈瞭我自己。全都不要活瞭……”

搖搖欲墜的狹長樓道盡頭,侯藍手裡握著半截拖把柄張牙舞爪地揮舞著,涕淚橫流,卻完全是虛張聲勢的疲態,一個人聲嘶力竭演獨角戲。滕正齡氣定神閑地站在廚房門口抽煙,似乎此事同他完全無關,末瞭把煙屁股隨手丟進身後的水池,拉扯一下因靠瞭門框而起皺的衣衫道:“你鬧夠沒有。鬧夠就進屋去睡覺。我知道你是要掙面子,不知道哪個八婆跑來同你說雜七雜八的話,看見我從哪間足浴房裡出來。有沒有見識啊?!我滕正齡睡女人需要去那種地方嗎?我早說過瞭,我不缺女人。你自己也不願意離婚。大傢將就著過。那個嚼舌根看不得人傢傢裡太平的,千萬不要被我知道是誰。誰傢沒有點兒混事?要我也他媽給你們揭皮露骨地掀出來不成?我無非就為瞭個兒子。你們那些門背後支起來的耳朵都給我聽好瞭,馬上我兒子到傢,誰敢在孩子面前搬弄半點兒是非,別怪我心狠念不得二十年鄰居舊情!”

小小身心俱疲地俯倒在樓梯拐彎處,讓被無數人撫摩得化石般光滑鋥亮的木扶手抵壓在自己空虛的胃部。

——本來就沒有任何尊嚴瞭。這一傢人早就已經腐爛到底瞭。

——自己早就看穿父母之間勢同水火的局面……吵成這樣卻沒有離婚或分居,矛盾百出卻又完全符合生活混沌荒唐的定律……少年時期每天都心驚膽戰地擔心它會在頃刻間分崩離析,現在隻想著努力逃離,在它徹底潰散前先撤走。不管瞭,不想管父親,不想管母親,不想管弟弟。一個人輕松自由地奔向新生活吧。

——工作不需要我,路芒叫我滾蛋後很快就又能找到一個聽話又努力的新秘書。但我需要工作,我需要錢,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

——哪怕下跪也要替老板把那個日本人約出來見面。

果然不出路芒所料,前田廣一的中國女秘書拿腔拿調,用日本女人才有的客套無比卻拒人千裡之外的說辭拒絕滕小小的反復約見。電話無用,更換戰術。小小手持一瓶礦泉水,包裡塞瞭兩個面包,抱著“死士”的心情前往,紮根在青喬株式會社駐濱海分部的辦事處樓下。

從早上9點一直守到下午4點,期間另一頭休息區一個枯坐老半天、穿黑衣戴鴨舌帽、一臉橫肉的中年男子還窮極無聊地跑來搭訕:“小姑娘,你也是來討債的?哪個保全公司的?怎麼派你這麼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來盯梢哪?真沒人性。”

將近4點,一輛黑色奔馳停靠在門外,一個西裝筆挺頭發灰白精神矍鑠的50歲男子跨下車走進大廳,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瞭個水蛇腰的時髦女秘。被小小收買的前臺小姐拼命努嘴使眼色,目標出現瞭。

在電梯前成功實現攔截,小小並攏雙腿躬身行瞭個很日式的彎腰大禮,用日語招呼道:“こんにちは,前田先生,始めましで、私は滕小小です,嘉羽國際貿易有限公司路芒先生的秘書……どうぞよろしく!”三年前沈櫻交瞭個日本男友,就拖著小小一起去學日語,一學期沒上完就劈瞭日本男友一腿,興趣轉移不再去念“あ、い、う、え、お”。小小肉痛已經付掉的學費,好歹把二級證書給考出來瞭,雖然三年過去很多語法和單詞都忘記得差不多,但發音卻異常精準,甚至還帶有一點點兒古樸的京都音。

水蛇腰強自壓制內心不悅,用快速簡潔的日語向略有驚訝的老板匯報瞭情況,強調說:“隻是個小公司,有筆小業務在處理中,您這幾天的安排也非常緊湊……”

前田廣一朝小小友好微笑,告訴她有什麼業務上的事情交付業務部對口聯絡人就好。

小小困苦失望,結結巴巴地用詞不達意的日語說瞭一大堆懇求的話。

“誒?滕小姐你在京都待過麼……”前田廣一放慢語速,細小潔白的牙齒從薄薄的嘴唇裡閃露出來,“我是京都人,從來沒有聽過一個濱海人講日語會帶有京都口音呢……”

“啊我從來沒有出過國。但教我日語的老師在京都念書、生活瞭九年,他最喜歡的作傢是三島由紀夫,認為《金閣寺》是融合瞭日本古典美學和先鋒派意識流的巔峰之作,常在課上講起這部作品,同學私下甚至認為他是為瞭金閣寺才去京都的……我的口音大概是師從瞭先生的……”小小費盡畢生絕學,才把這段話表述出來,說得顛三倒四,聽得水蛇腰在一邊不停冷笑。

電梯門開啟,前田廣一沒有立即邁進去,而對滕小小沉吟瞭一會兒微笑道:“……如果我和你老板吃飯,滕小姐也會一起來麼?”

滕小小聽懂瞭,愁苦的眼眉立刻舒展開,綻放出比春日陽光更燦爛嬌艷的笑容來,一個鞠躬彎腰到底,“會的!我一定會來!”

“好的,明天晚上我應該有兩個小時的空餘時間,伊美,你負責同滕小姐聯系安排一下。”

真是盛大的節日。暮色從來沒有這麼美過。小小的腳步輕快得簡直可以一蹦蹦到月球上。天哪,自己竟然完成瞭獸王佈置的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小小故意以淡然的口吻向路芒報告約見的結果時,明顯感覺到他在電話那一頭詫異而喜悅的短暫停頓,隨後說瞭三個字“幹得好!”這可是近一個月來路芒第一次褒獎她。正得意揚揚地為自己驕傲著,路芒仿佛長瞭千裡眼似的從電話裡逼將來,“你樂什麼勁兒,萬裡長征第一步,趕緊想想怎麼安排明天的會面。想好去辦掉。”隨後“咔嚓”一聲就把電話掛斷瞭。

小小努努嘴,路芒的冷處理也無法減少她內心的喜悅。

當從銀行卡上刷出2500元的工資收入時,成就感更是膨脹到瞭一個新的頂點,小小幾乎要抱住ATM取款機親吻瞭。七個月來第一筆收入!通過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所獲得的酬勞!獨居的小屋近在眼前瞭,去大快朵頤吧,去買好一點兒的唇彩吧,還有漂亮的衣服、鞋子……對,一直想買一雙帶點兒跟的白色漆面馬丁靴,從鞋面開始一路都有長長的鞋帶交錯捆紮上來,很幹練很休閑的樣子……腳上這一雙黑色半筒靴,還是很多年前買的地攤貨,麂皮的部分已經磨損得毛毛糙糙,人造革的鞋頭也已有瞭裂紋……捏著手裡的2500元,小小閉著眼很用力地感謝瞭一下上帝。

回到傢,父親照例又是不在。弟弟多多趴在桌前狼吞虎咽地偷吃油煎帶魚,小小愛憐地摸瞭摸弟弟的後腦勺,低頭看碗裡那些帶魚,隻有兩指寬,都是被人挑剩下來的最細小的“貓魚”,但價格便宜。媽媽總是下班後趁菜場快落市時才去買。小小感到一陣心酸。

侯藍端著一碗炒生菜進來,“小小去把廚房飯盛一下端過來……”看見窗前兒子刀片樣豎起的兩個肩胛骨埋頭聳動著,就知道他在偷嘴,怒斥道:“多多!死小鬼,你現在吃光菜待會就隻好吃白飯瞭!”

小小走到門後從掛著的背包裡抽出信封,背著侯藍數出500元,想瞭想又多數瞭500元,一共1000元,轉身交給她,“媽,我今天領薪水瞭。這是給你的傢用。”

侯藍接過錢來點瞭點,淡淡地說:“不容易啊,終於能不吃傢裡的瞭。也算沒有白養你……以後每個月都給麼?可不要三兩個月後又待業在傢瞭啊……”

母親的話無疑是很刺人的,但隻在小小找到工作領到薪水的這一天才這樣說。小小知道母親內心是關切她的,肯定地點點頭道:“以後每個月都給的。”

翌日,滕小小在新辦公室裝修現場驗看完水電隱蔽工程,轉搭兩部地鐵和一輛公交車橫穿半個濱海市城區,風塵仆仆地趕到皇浦路上的瓊七人間酒吧,時間剛好是9點半。遠遠望見老板路芒已經矗立在酒吧門口瞭。這樣冷的天,他也隻在白襯衣外面罩瞭一件煙灰色羊毛長大衣,還很不怕被凍死地敞開著前襟,一手叉在黑色牛仔褲袋裡皺眉站立。造型是帥得沒話說瞭,引得四周女孩頻頻投以註目禮。路芒卻目不斜視、威風凜凜地瞪著穿越馬路奔來的灰頭土臉的秘書小小,劈頭就訓斥道:“重要約會邀請方必須提前十分鐘到場你不記得瞭嗎?”

“……記得……但路上真的堵到水泄不通……”

“不要解釋瞭。你看你頭發亂成這樣,剛被轟炸過啊?告訴你多少遍要註意儀表,尤其是接待日本客戶。”

“……可是裝修現場塵土飛揚……又擠車,司機總是急剎車……”

“閉嘴。難道我是坐直升飛機或穿越時空來的麼?!你以為我是阿諾德扮演的終結者麼?!”

“……老板……”

“幹嗎?!有話幹脆點兒說!”

“前田先生就在您身後,您這麼用力地罵我,他看起來好像有點兒不太高興……”

路芒一定要會見前田廣一是為瞭負荊請罪。由於業務員Benny一時疏忽,替青喬株式會社采辦的一批紡織原料出現瞭質量問題,必須緊急召回,而如果不能在合同規定的時限前裝貨出港,嘉羽貿易將面臨嚴重賠償。路芒這幾天來一面焦急地尋找其他貨源,一面嘗試同青喬株式會社駐濱海的最高代理人接觸,尋求解決方法。

路芒替前田廣一倒酒,路芒面帶微笑對前田廣一侃侃而談,連對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水蛇腰翻譯兼小秘,路芒都巴結地指揮小小去替她下單點水果拼盤。前田廣一晚餐時喝瞭不少酒,原本服帖的灰白發絲現有幾縷散落額角,眼白泛紅,視線也不斷在路芒和小小之間反復遊移。小小克服疲憊和困倦,打醒十二分精神並攏膝蓋端坐在路芒身邊,微微前傾身體,面帶純真笑容,對路芒和前田廣一的談話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並時刻關註各人面前的杯子是否需要添酒。

談話似乎進行得很順利,日本人也是講求人情的亞洲民族,加上路芒真誠無比的言辭和恭敬無比的態度,都深深打動瞭年紀足可以做他父親的前田廣一,他不斷用日文說著:“年輕真好……年輕真好……”前田先生提點瞭路芒幾種可行的方案,他願意在權限以內放寬標準,為貨物交接提供便利。路芒大大地舒瞭一口氣,幾天來的焦急被卸載掉一大半。接下來大傢的談話就進入輕松自由聊天狀態瞭。前田先生饒有興味地同小小暢談京都的風土人情,哪怕小小的日文很糾結,他就是被那別扭的表述、濃鬱的京都口音所逗趣,連連大笑。

為路芒工作一個月以來,小小頭一次感到自己受到重視,而且還是可以令路芒低頭的日本大商戶的關切。在父輩般的前田面前,小小活潑地同他交流起自己對《源氏物語》、能劇的疏淺理解……前田輕拍她的肩膀以示贊賞。剛開始小小感覺有些不自然,但想想大約前田隻是表達年長者對小孩子的喜愛罷瞭,而且他有點兒醉瞭,如果自己很扭捏反倒顯得小傢子氣。一旁同水蛇腰聊服飾剪裁的路芒倒是投來幾瞥警覺的目光。小小渾然未覺。前田熾熱的手掌終於停落在小小瘦弱的肩膀上瞭,前田還為小小倒滿瞭酒,同她碰杯,叫她幹完。

“非常感謝前田先生在百忙中還抽時間來見面,我們一定會處理好後續事務,請放心。”路芒站起身,越過水蛇腰小秘和滕小小,走到前田廣一面前,伸出臂膀來做出握手的姿勢,“今天已經很晚瞭,就不再打擾下去瞭。”

前田坐在沙發裡沒有動,手掌依然牢固地粘在小小肩膀上,噴吐著酒氣笑道:“……我年紀大啦,今天被你們年輕人灌得醉得不行啦,能讓你秘書送我一程嗎?小夥子,我們今後可有的是合作的機會……”

水蛇腰不動聲色地把前田的話翻譯出來,連眉毛都沒有顫動一根,看來是見怪不怪。

在小小還沒有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之前,路芒已經斬釘截鐵地發話瞭:“前田先生,我可以送您回傢。而我的秘書絕對不可以。”

小小咂舌說不出話來,突然間覺得眼前這個毫不留情痛罵瞭自己一個月“笨蛋”“閉嘴”“少囉唆”“滾蛋”的年輕老板,竟然顯得如此高大。他那張臭屁無比、屌得要死的後爹臉此刻也不那麼令人憎惡瞭。

後來同沈櫻說起此事,沈櫻羨慕嫉妒恨地嘖嘖道:“開始上演言情戲碼啦,自力更生的富傢子弟為英雄救美突然間愛上瞭窮人小秘書,趕緊把握好機會,窮人杉菜,嫁人是你翻身的唯一出路……”

愛情、婚姻,是這麼簡單的事情麼?小小搖頭苦笑地想著。

事實上,從瓊七人間酒吧同前田廣一很商務禮節性地告別之後,在一起回傢的路上,路芒揮灑自如地把滕小小罵瞭個狗血飆頭:“你懂不懂自愛?逆來順受,老頭的咸豬手都快長在你身上瞭,還不知道躲閃!”

“……你還罵我……我還不是為瞭工作……”

“工作?!——你以為自己是出來坐臺的啊?大姐!”

“……”小小生氣瞭,這麼難聽的話,以前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更何況自己還不是為瞭促成路芒同前田廣一的商談麼?面對意義不明的模糊騷擾也盡量往好的方面去設想,沒想到還被辱罵,真是委屈死瞭。

“你幹嗎不說話瞭?!你不是很能反駁的麼?”

小小都快被氣死瞭,也不知道該如何發作,尷尬苦笑著想息事寧人,“……謝謝你保護我……”

“少囉唆,我要謝謝你才對。請你以後不要那麼愚蠢。要有禮有節、不卑不亢。不要害得我跳出來維護你的個人形象,公司剛起步,每個人的個人形象就代表瞭公司形象,你別讓日本人把我們估量到奴顏媚骨、不知羞恥的低級層面上去。害我那麼強硬地來當面拒絕,萬一談判失敗讓我找誰負責?!”

“……好好,我對你負責,總可以瞭吧老板?”

“閉嘴、閉嘴、閉嘴!你負得起這個責麼?!”

滕小小剛剛在心裡替路芒建立起來的高大的仗義形象轟然坍塌瞭。取而代之的是個任性、自我中心的野蠻人。智商不超過60,情商低於30,心理年齡還不到12歲。這個男人太幼稚瞭。愛上老板或被老板愛上,這兩樁事情一件都不可能發生。

因為小小心裡已有一個成熟男子的影像,占據心靈絕大部分空間,再無別人可以分席,他的名字就是——聶傢梵。每次一不小心想到他,甜美黑暗的氣息就會席卷而來包裹周遭一切,令小小渾身震顫。

天地也頓然失色。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