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1:魔術師 第4章 竭盡全力追隨他的旅程

滕小小9歲時,剛升上小學三年級。聶傢梵20歲,是隔壁一幢居民樓裡新搬來的鄰舍傢的次子。

那時起滕小小父親的單位就經常需要加班,說廠裡培養他當後備幹部,值班加班都要積極一些,積極到有時甚至徹夜不歸。而母親從商場裡站瞭一天櫃臺回來,再去幼兒園接弟弟滕多多回傢,做菜燒飯刷碗洗衣服……脾氣難免就糙得很,滕小小從那時開始就知道要看人眼色,如果媽媽嘴角緊抿、陰鬱地下垂,沉默不做聲地狠狠幹傢務活,她就一定會抓緊時間做好功課,爬在弟弟床頭給他講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哄他入睡,然後自己也漸漸睡去。

這麼乖的小女孩兒,加之小臉白裡透紅仿若雨後桃花,純黑眼眸濕潤得仿佛能眨出水來,人見人憐,樓裡出出入入的左鄰右舍都喜歡得不得瞭。但母親還是會沖小小發脾氣。第一樁是因為學習成績不夠好,總在中遊徘徊,有時甚至會掛幾個出人意料的紅燈,為此沒少挨過母親的巴掌。第二樁是因為母親厭恨小小直到9歲還不會自己綁鞋帶。

可能是小小在最初母親教她綁鞋帶時因動作笨拙而挨瞭訓,形成瞭心理障礙,比綁鞋帶復雜得多的事情,例如倒垃圾、去煙雜店買香醋醬油、甚至點煤氣煮飯她都會,就偏偏學不會綁鞋帶,總是亂打一氣,不是形成死結再也解不開,就是松松垮垮走幾步路就把鞋走丟。

1998年11月的某個早晨,小小照例背好書包拉整齊衣衫,把腳伸進球鞋裡去,站在門邊等待母親侯藍來幫自己系鞋帶。門鎖扭動處,加班一夜的父親回來瞭。正手忙腳亂替弟弟喂早飯的母親挺直瞭身子,目光如炬地掃射向父親滕正齡。兩人臉上都一樣的冰冷,沒有一絲笑容。小小怯怯地叫瞭一聲“爸……”,父親潦草地摸瞭摸她的頭,徑直走進屋去拉開五鬥櫥抽屜裡翻找東西,沒有對母親說一個字。秋日金色的晨曦映照在母親臉上,明明是暖光,卻隱現出清冷肅殺之氣,很詭異。靜默瞭剎那。緊接著,質疑、喝斥、爭吵、怒罵、狂囂……種種紛雜的噪音原子彈般在父親和母親之間瞬間爆燃起來。屋子裡的空氣被攪得粉碎,無法呼吸。

小小顫抖著手指匆忙給自己打瞭鞋帶,攜裹著她這個年齡所不理解的恐懼和羞憤急奔出門去。下樓的時候,瞥見二樓那最喜歡多管閑事的王傢阿婆喜上眉梢地仰頭傾聽,張傢伯伯也手捧早飯別有深意地朝她皺眉苦笑。

小小氣喘籲籲地跑,手捂著耳朵跑。不想聽見那些聲音,趕緊逃離那個無法呼吸的環境……

“咚”的一聲,重重摔倒在地,原來是松散的鞋帶絆到瞭自己的腳。雖然穿著運動褲和秋褲,膝蓋還是疼得要命。一雙大手從天而降,握住瞭小小瘦弱的肩膀,輕而易舉地、仿佛撿起一片羽毛般把她攙扶瞭起來。溫暖而有力的手的主人,半蹲著身子朝她微笑,用低沉雄渾的男音輕柔道:“喂,小朋友,鞋帶沒綁好呀?”

小小難為情地低垂下頭,心裡一半是面對陌生人時的應激和緊張,一半是前所未有的奇怪親切感。

“來,叔叔替你綁。這是一種新的綁鞋帶的方法,你一定從來沒有看見過——”

年輕男子的手長得未免太過好看。膚色白皙到幾近透明,手指骨節分明又纖細修長,指甲幹凈漂亮。滕小小默不做聲地看著他的秀美手指微微翻飛,動作靈敏迅捷,繁復的花樣被一抽一拉,剎那間一朵蝴蝶蘭就綻放在自己的跑鞋上。年輕男子抬頭燦爛地笑瞭笑,又俯下身去綁好瞭小小另一隻腳上的鞋帶。隨後站起身拍拍她腦袋,簡潔而爽朗地揚聲道:“好瞭,快上學去吧!”他則腳步輕快地朝停靠在花壇欄桿邊的自行車走去……

——這個自稱“叔叔”的年輕男子。幾個月後才知道他的名字是“聶傢梵”。

——很多年後才有足夠形容詞在心裡描述:“那是一張俊朗而酷酷的臉、溫情和邪氣兼而有之的迷人面孔”。

——說也奇怪。他那綁鞋帶方法其實比媽媽教的要難得多。而小小隻看瞭一次,就學會瞭。

童年時光給人的感覺總是無比漫長、永遠沒有盡頭。天空的藍色,空靈澄澈,經常有大群飛鳥振翅掠過。而等到成年之後,隻有當閉上眼的瞬間,才能在心底裡看得見那些模糊盤旋的飛鳥。

這一輩的孩子,其實比父母們預想的要復雜得多。他們所出生成長的年代,沒有戰亂饑荒,沒有革命運動,不再單一教條。世界是多元而豐富的,時刻都在旋轉變幻,海量的物質和海量的信息打造出瞭一代新新人類。他們因為缺少群體運動而顯得身體單薄、舉止拘束,但靜坐在電腦前思緒卻活躍得令人驚異。面對父母老師他們顯得乖巧馴服,既不公然拉幫結夥打群架,亦不頑皮闖禍砸學校玻璃窗。他們的表象是安靜的。父母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他們儼然是從外星球來的小孩。早慧、遊移、速食、變化多端、冷漠和溫情並存。

不要責怪孩子知道太多,某些方面成熟過早,某些地方卻又永遠長不大。

父母們似乎已經忘記成長是一連串身不由己的繁復事情。仿佛花開瞬間。

一站上這個舞臺就需要足夠堅強意志去承接和應對。選擇其實並不存在。

老式住宅區,三層樓高的斜屋頂房魚鱗般緊密坐落排列,從Google地圖上看下去仿佛緊致指紋圖案,真正“七十二傢房客”式的平民區。每排房四個門牌號,每一號居住著二十七戶人傢,每層樓面九傢,合用兩個廚房和兩個廁所。樓梯和地板全部都是木質結構,小孩子在樓道裡奔跑起來,樓板都會地動山搖。墻壁也薄得很,沒有一戶人傢可以藏起隱私。除瞭銀行卡密碼以外,鄰居傢動靜大到誰傢昨天請什麼客人吃什麼飯、新添什麼牌子的冰箱和彩電,瑣碎小到誰傢高血壓婆婆說句什麼話戧瞭媳婦燒飯時就死命在菜裡加鹽……加上居委裡弄沾親帶故三姑六婆八大姨……屁大的地方,針尖兒大的事都瞞不瞭人。謠傳和真相交相輝映。

後面56號裡新搬來的是聶傢。戶主是那不動聲色總扮高傲的老婆,丈夫老聶在鋼鐵廠班組裡當班長,快要退休瞭,薪水不高,壓力不小,面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傢裡有兩個孩子,長女聶雲瀾17歲時同一個公司放假到中國來旅遊的美國人勾搭上,肚子裡有瞭孩子,死活不肯墮胎被攆出傢門去瞭美國,至今音訊全無十二年。次子聶傢梵現年20歲。老聶花瞭老大的力氣才把遊手好閑的他弄進鋼鐵廠當學徒工。坊間的阿姨婆婆們常嘖嘖評論說:“小鬼賣相倒蠻好格,聰明人又精怪,不過也不是塊正料,像他的拉三阿姐……”

小小9歲。不懂得什麼叫正料,廢料或是邊角料。但“拉三”似乎是罵人的話。

11歲的年齡差,絕對堪比兩個星球之間廣袤宇宙的距離。

滕小小10歲,沒被列入第一批戴紅領巾的小朋友名單,晚上躲在被窩裡偷偷哭鼻子。

聶傢梵21歲,某個夏天的夜晚和哥們兒一起醉酒在街上同另一幫人起沖突而群毆,拘留七十二小時。

滕小小11歲,感覺功課越來越吃力,馬上要升初中預備班瞭,揉著酸痛的眼睛看書到12點。

聶傢梵22歲,最長的打麻將記錄是連續四天三夜。輸掉瞭所有的錢,還倒欠兄弟3000塊。三個月的工資。

滕小小12歲,以出人意料的好成績升入初中,有男生像模像樣給她寫情書,不再局限於小學時期的推擠笑鬧或胡亂開玩笑瞭。情書裡甚至義正詞嚴地提到瞭“愛”。小小沒有回信,下次見到那五官都沒長開的核桃仁樣兒的小男生時,隻是淡淡一笑。葉子懸簡短有力地誇贊她處理得當。此外,小小開始初潮瞭。所謂女童和少女的區別,初潮可作為界線。仿佛是成年禮一般。

聶傢梵23歲,煙已成癮,每天一包是最起碼的。因為胃不好的緣故而討厭喝酒,為瞭逃避喝酒,就騙別人說自己在吸毒不能沾酒精。當時他身高175厘米,體重隻有110斤,很瘦削,所以居然也有人信。

雖說是住在同一個社區前後兩排樓裡的鄰居,但一個月裡能看見的機會也就偶然那麼幾次。能夠得到的信息量也少得可憐,而且大部分還都是醜聞。三姑六婆向來喜歡偷偷傳別人傢的壞消息,因為每個人都活得比較累,看別人傢的醜聞,無須付出艱辛努力就可以獲得“啊我活得還不錯”的良好心理感受。所謂同情、慈悲之類都是幸福富裕、高高在上、不介入這一競爭拼殺圈內的人的專利,所謂“感同身受”即使在情侶、夫妻之間也未必會出現幾次。

小小知道有關聶傢梵的信息,99%都是惡的。她卻隻記得那1%自己所親身體驗的。美好。

會在偶然遇見時故意松開鞋帶扮無助狀,就差沒有坐在地上假裝哭。聶傢梵又幫她系過一次。之後就孰視無睹。爽朗大笑著同廠裡的青工小兄弟們勾肩搭背噴著煙圈去打保齡球或打麻將。抑制不住的巨大失落感湧來,眼淚就真的很想掉下來。卻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哭泣。偷偷醫治這一恥辱和傷痛需要很長時間。下一次,卻因為仰視到他的側臉和長長睫毛或不經意間的一個細微表情,又全情投入地去期待。

他走路的樣子,腳步輕健,活躍自然。甚至路邊會有無聊的人朝他吹口哨並叫道“英俊小子”。那些難得遇見時所見的身影畫面,就如此不肯放棄地在腦海裡盤來旋去。說不清楚是什麼情感。覺得那個人很好。很陽光,很親切,雖然距離遙遠也有莫名依戀。從好奇開始,渴望瞭解得更多,能夠倚靠得更近。

從來不曾弄出如此多的花樣,試圖去引起某個人的註意。小小並不覺得自己是小孩就可以任性撒嬌。多麼愚蠢啊。在三姑六婆七叔公八舅伯滿懷或厭惡或嘆息地議論聶傢梵“超大男子主義、嗜勇鬥狠、酗酒打架、疑似吸毒、賭博嫖娼”之時,眼前浮現起的卻是他燦爛若春日陽光般的美好笑顏。清澈傾城的模樣。

——即使所有人都說他是個無良暴民,滕小小也從不動搖自己內心對他的信念。

小小傢沒有電腦,連影碟也很少有機會可看。所以她會對某部影片記憶深刻,例如《那個殺手不太冷》。

——電影裡,在壞蛋警察滅門慘案中幸存下來的小女孩瑪蒂爾達12歲,同樓獨居的鄰居、殺手裡昂40歲。

——血腥槍口巡查獵物的那一刻,沉默低調遵守絕對不多管閑事原則的殺手先生猶豫著打開瞭房門,拯救瞭小女孩的生命。屋內神跡般的光映照在小女孩臉上時,仿佛是天國之門敞開的景象。而殺手,就是上帝。

——他們開始生活在一起。漸漸相依為命。

——試圖逃避女孩愛的告白,酷酷的裡昂提起箱子走出房去執行殺人業務,寂靜的屋子裡窗開著,清風湧動。瑪蒂爾達躺在床上迷蒙著雙眼望著天花板,嘴角帶笑。她並不知道裡昂走出房間之後就雙腿發軟地斜靠在墻邊,低頭許久,遲鈍地抽出太陽眼鏡戴上……

——瑪蒂爾達得不到裡昂的愛時,瘋狂而絕望地拿起手槍瞄準瞭自己的太陽穴,動情道:“……我希望你沒有說謊。我希望在你內心深處真的對我沒有一丁點兒感覺。你最好對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因為隻要有那麼一點點,你將會後悔你什麼都沒有對我說!”她扣下扳機,裡昂在最後剎那拉開她的手,子彈砰然巨響射中屋裡燈罩。

電視機前,13歲的葉子懸因為無聊而跑開去玩飛機模型。13歲的滕小小卻哭得稀裡嘩啦。感覺電影裡的瑪蒂爾達就像她自己。而那貌似冷酷內心卻熾熱如同赤子的殺手先生裡昂,就像是聶傢梵。在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時,隻有小女孩瑪蒂爾達才點燃起他深深隱藏、不輕易示人的善良,和愛戀。

——所有好女孩都會被壞壞的男人吸引。他們身上有自己前所未見的黑暗力量,強大而神秘,帶你和他一起往下墜。仿佛缺失的某個環節。想想一個不懼怕與全世界為敵的男人,卻隻對你一個人溫柔,足夠叫人粲然。

——現在再想,愛情電影和小說其實都是專門用來摧毀未成年女孩心智的殘酷原子彈。核輻射將在未來漫長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裡發揮強烈毒副作用,讓人變成妖怪。童年的想象和魔幻世界其實並不存在。

——孩子,別再相信任何讓你落淚動容的情節。那些全部都是毒藥和謊言。雖然品嘗起來會很甜。

葉子懸出落得越來越標致,暗戀他的女生可以從操場一直排隊到教室門口。葉子懸也喜歡同女生玩曖昧。他總是把女生當朋友,卻可以令女生把他假想做自己的夢中情人。唯一可以對他釋放的電能絕緣的就隻有滕小小。所以除瞭成為兄弟姐妹、鐵桿死黨之外就沒有其他方法。

死黨可以交換任何情報和信息,情緒和念頭。但葉子懸卻越來越懷疑滕小小有重大的心事隱瞞著不說。

她經常在走神,魂遊太虛。父母傢庭內的矛盾沖突似乎對她的傷害變小瞭。不,是影響力不那麼持久瞭。有另一種隱秘的力量在悄悄庇護她。讓她有無所謂的姿態來對抗。葉子懸有些忌妒和焦慮。因為以前這種庇護是他才能提供的專利。

初二下半學期某節生物課堂上,戴著啤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的老師在黑板前唾沫橫飛地講自然界裡哪些動物會孤雌繁殖,底下同學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在做小動作打鬧玩紙牌。葉子懸挺直脊梁坐在座位上,以三好學生特有的純真眼神專註地凝望老師,邊細微小聲地同滕小小對話,細微到連唇形都不曾變化。小小也以同樣方式應答。有些話語簡化到瞭無形的地步。他們經常以這種方式在人群中溝通,這是他們之間獨有的遊戲和暗號。

“——戀愛瞭?”

“……沒啊……”

“——誰喜歡你瞭?”

“……還就那幾個……”

“——那你喜歡誰瞭?”

“……你煩不煩?……唐僧……”

“——凡人嘛就是要煩的啊。不想說算瞭。我不再問瞭。”

果然葉子懸說話算話,再也沒有問過同樣問題。

連單戀、暗戀也談不上。隻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情緒,和牽念。想說也說不上來。隻是不知不覺間在草稿紙上寫滿瞭“聶傢梵”“聶傢梵”“聶傢梵”“聶傢梵”“聶傢梵”……甚至還嘗試著畫他的人像,可惜畫得一點兒都不像。

2003年羊年春節將近。滕小小即將年滿14歲。

除夕夜傢傢戶戶都喜慶熱鬧,有三五冷盤有幾個熱炒,還有暖鍋或煲熱的蛋餃肉皮菠菜湯……吃罷團圓飯大人帶孩子去樓下或街上放焰火鞭炮。難得的是居然飄起瞭小雪,地上雖然還沒有積起來,也一點兒都不冷,但空氣中充滿瞭濃濃的年味兒。揣著媽媽給的壓歲錢,小小帶著弟弟多多去樓下看鄰居傢放焰火。爸爸媽媽這幾天也看起來很和諧,甚至開起瞭原應該避開小孩的玩笑。生活顯得那麼美好。

火樹銀花似的焰火被點燃,四周一圈兒小孩們歡快地鼓掌跳腳。小小拉著弟弟多多的手不讓他太靠前,一瞥眼間望見二十來米開外幽暗的路燈光下,聶傢梵一個人背靠墻悶悶抽煙。他雙眉緊鎖,像是全世界的人都欠瞭他的錢,在喜洋洋的過年氛圍中顯得特別觸眼。他25歲瞭,正值年輕男子的青春華年。舉止落拓又灑脫,從來不矯揉造作,也從來不顧及他人眼光,渾然天成的男性魅力哪怕在鬱悶時刻也表露無遺。片刻之後,他丟掉煙蒂,雙手叉在褲袋裡轉身沿著小路向外走去。即使穿瞭厚外套的背影看起來也依然瘦削、孤單。

小小捏瞭捏弟弟的手道:“你先上樓等一下,姐姐去街口買很多很多的焰火回來給你放噢……”

小小加快腳步追上去,卻又不敢離得太近,始終保持著5米的距離,跟著他的步子在黑暗中走。他似乎沒有發現。她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麼。隻是默默地跟隨著,不為他所知地陪伴著。

他稍微停瞭一下腳步又開始點煙。煙癮這麼大……攏起的手心裡,橘紅色火苗一閃現,藍色煙霧纏繞著潔白雪片,仿佛天使盤旋在他那孩子般清秀的面容之前。小小靜靜地凝望著他低頭時露出的修剪得短短的發腳和潔白的脖頸。努力去記得他的所有和一切。原本很討厭吸煙的人,一聞到那嗆人的煙味就會劇烈地咳嗽。但某次在擁擠的公交車裡遇見聶傢梵,他微笑著把她攬到自己身前保護她不被他人沖撞。小小心跳得厲害,同時聞到他皮膚上散發出的淡淡煙草味道,就這麼奇異地喜歡上他抽煙這一既成的事實瞭。那是一年半前,12歲的夏天。

聶傢梵走到街口,拐入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良友金伴便利店,隔著落地玻璃窗,看見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大瓶烈性白酒。他不是最討厭喝酒的嗎?為什麼又要買酒呢?

小小站在便利店斜對面大樹的陰影裡,看著他提著酒瓶走出來轉向社區門外的小街,就坐在路邊的花壇石圍子上,擰開瓶蓋口對口地喝起酒來。除夕夜,街上幾乎沒有車輛來往。離午夜12點還早,也沒有小孩來這裡燃放煙火,隻有四周遠處偶爾傳來的轟然的爆竹聲,和升騰在漆黑夜空中的斑斕焰火留下的耀眼痕跡。昏黃路燈光下,細小的雪花疏疏落落地飄在他身上,這裡仿佛是被世界所遺忘的空間。

小小出神地凝望著他不停喝酒的側影,全然忘記瞭要給弟弟去買焰火一事。其實本來也就是借口吧。

他的側影很美。不僅僅是臉孔的關系。這就是為什麼滕小小總能對好看男孩免疫的緣故。年長11歲的他,是有著錚錚傲骨和雄渾氣勢的成年男性。那種美鐵一般存在和堅硬,卻又流轉自如,讓人看瞭不免驚動。

雪開始越下越大。他痛苦卻堅持地喝完瞭一整瓶白酒。小小忘記瞭時間,不出聲地觀望。她很慶幸有這樣一段時空存在。其他人都消失瞭,仿佛全世界就隻剩下他和她兩個人。小小一半是喜悅,一半是擔憂。交握雙手默默在心裡祈禱:“天,無論他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都請分擔一半給我……”

他慢慢地斜倒下去,醉倒在雜草叢生的花壇裡。小小難過地捏緊瞭拳頭想,又不敢上前。

過瞭許久,他都一動不動。小小猶豫瞭半晌,踮著腳尖朝他走去,腳步輕微到仿佛擔心驚起灰塵一樣。

“聶……聶傢梵……聶傢梵……”推推他的肩膀,他睜開眼。酒醉的面容,醺紅的雙眼裡赫然有淚光閃現。

小小吃瞭一驚。酒瓶從花壇邊滾落到馬路上,沒有摔碎,反而順著地勢骨碌碌滾出很遠。

聶傢梵突然伸開手臂勾住瞭小小的脖子,抬起身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模糊不清地念著誰的名字。

似乎是安冉。安冉。安冉……

然後同她接起吻來。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