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1:魔術師 第5章 恥辱的詛咒的悲傷的欲念

日升,月落。花開,花敗。草長,鶯飛。頃刻,流年。

初潮,初吻。哪個才更具有少女成年禮的重大意義呢?

聽說在美國愛達荷、密西西比、新澤西和華盛頓等州允許年滿12歲的女孩結婚,俄羅斯是14歲,法國是15歲,日本、韓國和菲律賓都是16歲。伊朗則是9歲。而濱海市是20歲……實質上東方女性初潮的年齡為12歲到16歲——這些數據或許並沒有多大意義。無非是些人的自然本性同社會屬性交集互動的參照說明罷瞭。

很多很多年以後,滕小小將聽到一個男生用一種超垮但很悠然的語氣說道:“在我做的時候,並不懂得什麼叫愛啊。”對男生來說,性和愛是兩碼事兒吧。但通常女生懂得這一點時都未免太晚。女生總是被電影、小說,莎士比亞戲劇裡的愛情蒙蔽雙眼。她們以為愛就是婚姻白頭,就是天荒地老,就是至死不渝,就是舍我其誰。

誰為誰度身訂造?開玩笑,地球上從古至今曾經存在過多少兩性生物,數目遠超無邊宇宙中的浩瀚星系……幫你們一一歸置,想活活累死上帝他老人傢嗎?但不要說14歲的滕小小不懂,就算到瞭24歲,她也依然不太懂。其實是東方父母都不希望女兒懂這實情。他們希望女兒們第一次戀愛就修成正果,然後天荒地老婚姻白頭。

那是父母的婚姻強迫癥,即使他們自己的婚姻並不幸福,也要在他人面前莊嚴地表現親密無間。道德傳統、公序良俗用以訛傳訛的牛逼姿態欺騙、害慘瞭很多人。這才是真正的非正義、不道德。

——愛,有無數種形態。

——有時候同婚姻這種形式無關。同性也無關。甚至同對方知不知道你在愛也無關。

——唯一要替自己解答的,是有沒有在愛,有沒有感受到愛。為此而幸福,亦為此而感到痛苦……

2003年零點的鐘聲敲響瞭。羊年來到瞭。傢傢戶戶的電視裡都傳出倪萍、李詠等主持人在鑼鼓聲中扯著嗓子向全國各族人民、港澳臺同胞拜年的話語。大街小巷裡爆竹鞭炮轟然響成一片,夜空被焰火渲染成白晝一般,仿佛爆發瞭世界大戰。滕小小端坐在自傢電視機前,雙眼盯視著屏幕卻什麼也看不見,亦聽不見窗外震耳欲聾的鞭炮爆竹聲。胸腔內14歲的心臟跳動時發出的巨響已經遠遠蓋過瞭周遭一切聲音。

——聶傢梵吻瞭我!

——聶傢梵吻瞭我!!!!

——聶傢梵吻瞭我!!!!!!!!!!!

但是,那個吻的感覺太差瞭!為什麼看電視看電影時總覺得男女主人公接吻那麼唯美呢?實際體驗接吻的感覺,就像是,就像是唇齒間被硬擠入類似蛤類軟體貝類軀體的感覺,滿嘴的酒氣,兼濕漉漉的,很動物化的感覺!討厭接吻,簡直討厭死瞭!天曉得自己是怎麼一路跑回傢的。兩小時前的記憶就已經模糊瞭。

聶傢梵吻過滕小小後,整個人又滑落下去,癱倒在花壇邊。小小全部身心放空地呆呆站立瞭幾分鐘,就撒腿往街的另一頭狂奔而去。潛意識裡不敢見父母。直過瞭半個多小時才神情恍惚地遊移回傢,坐倒在沙發上。

從來沒有想過接吻這樣的事情。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簡直是匪夷所思。很恥辱的感覺……這種恥辱感從何而來呢?明明聶傢梵是自己喜歡的人吧,應該期待才對,高興才對吧?思緒混亂無從清晰地來理順生理、心理上的反應……是討厭接吻那動物化的感覺嗎?還是討厭他喝酒,醉醺醺的沖天的酒氣?都有……而令人感到恥辱的,其實是他念著別人的名字……安冉、安冉、安冉……是誰?他,完全把我當做瞭另一個人……

——安冉是聶傢梵喜歡的女孩的名字嗎?所謂的愛,為什麼會令人感到如此恥辱和厭惡呢?

——不絕於耳的爆竹聲中,小小把頭蒙在被子裡啜泣,沒有人聽見。新年就在恥辱中來瞭。

——後來滕小小回憶2003年除夕夜的這一吻、自己的初吻,就再也沒有感覺恥辱瞭。

——原來同樣的一樁事件,在不同的時候回轉身再來看待,是會有截然不同的感受的。

再見聶傢梵,是兩周後的傍晚。滕小小提著裝滿瞭衛生紙沐浴露牙膏肥皂的兩個大塑料袋從超市出來,看見聶傢梵和他的一個哥們兒靠在門洞口的墻邊抽煙聊天。聶傢梵臉色依然不好,臉盤有些浮腫,哥們兒似乎在勸慰他:“……還在記掛安冉?別想瞭,她已經拒絕你瞭。靠,天底下哪裡沒有漂亮妞?雖然她很美……”

滕小小拽緊瞭塑料口袋,分明聽見從自己胸腔裡傳來的空洞絕望的心跳聲。無法言說的酸楚感彌漫瞭四肢百骸。無法去看聶傢梵,試圖加快腳步趕緊逃離現場。卻突然間聽見聶傢梵以猶豫不確定的聲音在喊她的名字:“……那個誰……滕傢的……滕小小——”他竟然邁開步子追瞭上來。

小小的心跳已經飆升到每分鐘110以上——他記得!他記得那天晚上他吻瞭我!他想跑來對我說什麼呢?我該怎麼回應才好?說你搞錯瞭?還是我一直都喜歡你,別再想那個拒絕你的安冉瞭,你吻過我,那就請喜歡我可不可以?……狂亂思緒之中,聶傢梵的手指已經輕輕觸及她的肩膀。小小咬緊嘴唇回轉身來,赫然看見聶傢梵手裡捏著一卷卷筒紙朝她遞過來,淡然而有禮貌地微笑道:“小姑娘,你東西掉瞭——”

羞赧令小小滿臉通紅。低垂眼簾接過卷筒紙,連“謝謝”兩字也說不出來,旋轉身以逃跑的速度飛快朝傢的方向走去。眼淚已經以海嘯的速度在眼眶裡迅速凝聚起來,隻有低下頭悄悄讓大顆的淚水滴落在衣領上。希望不要有任何人發現。

適才一晃眼間所瞥見的聶傢梵的平靜面容,分明顯示他早已經忘記瞭酒醉後的一切。

他說:“小姑娘,你東西掉瞭——”

——是的,真的有什麼寶貴的東西遺失掉瞭啊。

——自己的初吻,竟然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遺失,不,是消散在一個冰冷的雪夜……從此化作無形瞭。

但就如同2003年的除夕並不是最恥辱的一夜一樣,初吻宣告消散的這一天也並不是最悲傷的一天。

飛鳥在灰藍色天空中朝起暮落地盤旋數萬次,婆娑樹葉光影投射在青黝黝的柏油馬路上搖曳生姿,甚囂塵上瑣碎如針腳的生活河一般喧嘩地流淌著……光陰就如白駒過隙,2004年的夏天轉眼來到。

六月某天傍晚,斜陽把世間所有景物都渲染成燦爛金色,滕小小和葉子懸並肩回傢,一路上笑鬧著討論今天學校裡的樁樁趣聞。走過月傢橋時,葉子懸用手肘撞瞭撞小小:“誒快看,前面那個女生長得不錯誒……”

葉子懸很少誇贊女生長得不錯,因為他本尊就比絕大部分的女生都長得好看。所以小小凝神看瞭一下。

一個二十來歲身穿潔白連衣裙的窈窕女孩站在橋頭等人。飄逸黑色長發飛揚在微風中,肌膚賽雪,明眸動人,看不出一點兒化妝痕跡,果真令人驚艷。

女孩眼望馬路對面,嘴角微微上揚,漾出一對甜美可愛的酒窩來。有人穿越馬路朝她跑來,一邊爽朗地叫著她的名字,這是真正發自內心的快樂喊聲,響亮到全世界都會為之側目讓步:“安冉!——”

叫著“安冉”這個名字,大步流星朝女孩奔跑而去的當然不是別人,正是聶傢梵。他跑到她身邊,遞給她一支雪糕,甚至悉心地拆開包裝紙才塞進她手裡,然後肩並肩沿著月傢橋悠閑說笑著散步而去。原來她接受瞭他。他們已經開始戀愛。無論是樣貌、身高、著裝風格、還是年紀……都無比般配。甚至連兩人臉上的笑容也都如出一轍,孿生兒般和諧一致,那麼璀璨奪目,美好到令人心碎……簡直融合成一道灼傷人的酷烈日光……

葉子懸吃驚地發現身邊駐足不前的滕小小肩膀在劇烈顫抖,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不發出一絲聲音,但眼淚卻已像斷瞭線的珍珠一樣順著面頰滾落下來。

時間已經過去一年多,小小認為自己已經認清現實,已經長大成熟,可以淡然而灑脫地面對一切。偶爾在社區小道上擦肩而過,也漸漸可以用平靜遊移的目光從他肩頭掠過,不再有心跳感覺。但親眼看到他幸福的那一刻,卻為何如此難以忍受?忌妒、憤恨、羞恥……無數黑暗的情緒毒蛇一般盤旋在內心深處,揮之不去。

你詛咒過別人嗎?滕小小在之前從未詛咒過任何人,在這之後也沒有。但這一個通宵失眠不停流淚的夜晚,滕小小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默默地詛咒瞭自己深深暗戀多年的人。

——聶傢梵去死!去死吧……聶傢梵……

2010年2月4日星期三。為慶祝滕小小揮別無業傢裡蹲的賤民生涯,慶祝葉子懸輕松活潑地衰老瞭一歲,避開2月14日情人節兼大年初一,提前設在4日舉行主題為“垮也垮得如此自然”的K歌會。出席對象有沈櫻、林城一、女生小凡、男生阿尋。天知道仁明廣場附近的KTV包房生意居然都會這麼火爆。晚上7點半,必愛歌裡沒有預約臨時拿號排隊的人坐瞭滿滿一廳堂。取好一張由櫃臺少爺潦草手寫的“21”預約號,六個年輕人圍坐在玻璃小圓桌邊稍息等待。

阿尋是攝影發燒友,隨身攜帶瞭一臺立拍得相機,趁著空閑時間給大傢拍照留念。阿尋的特殊技巧就是連續采用兩次曝光,先拍一次人像,緊接著隨手甩一次周圍景物或再拍一次人像,所以顯影出來的照片往往是葉子懸和滕小小肩並肩甜甜微笑的合影上潑灑著一彎紅色血光,或是沈櫻一張側面喝飲料和一張正面睥睨鏡頭的頭像出現在同一張照片上,臉上還縱橫著四射的光束……光怪陸離十分詭異。

自從聽葉子懸宣告瞭林城一深不可測的傢世背景之後,沈櫻就開始有意無意地試探摸底,但林城一卻似乎對她抱定瞭場面上和諧相處但內心保持距離的做法。所以固然聊天愉快,但卻刺探不到任何實質性內容,沈櫻不知道是葉子懸故意扯謊逗自己玩呢,還是林城一決心低調不顯露山水。簡直傷透瞭無敵拜金女的腦筋。

滕小小昨天剛陪路芒同青喬株式會社的前田廣一先生完成會面,為瞭“如何不卑不亢地維持個人形象、不被客戶反感地抗拒騷擾,進而體現公司格調”的問題被路芒莫名其妙地狂削瞭一頓,一肚子氣都還沒消化下去。坐在必愛歌裡顯得有點兒心不在焉。

葉子懸今天心情也有點兒暴躁,之前已經同林城一爆發瞭意義不明的簡短爭執,令眾人面面相覷。等瞭將近二十分鐘,隻見大廳裡排隊的客人越來越多,葉子懸已經怒上眉梢,說去鄰街另一傢歌城看看有沒有空房。林城一沉默瞭會兒也穿上外套陪同前往。他們走後,導引小姐開始一桌一桌地勸說客人前往必愛歌另一傢分店,擔保那裡肯定有房,無須等待。而林城一前腳一走,沈櫻就開始抽起煙同小小談最近交往的幾個男人,小凡和阿尋繼續拍照玩兒得正歡,都懶得奔波。過瞭會兒又接到葉子懸電話說另一傢歌城也人滿為患,正在往回趕的路上,六人一致決定還是堅守陣地。倒有其他很多客人都接受導引小姐的安排,統一坐車前往必愛歌另一傢分店,大廳裡一下子空曠安靜瞭許多。

小小的視線無意間掠過沈櫻的肩頭,望見遠處一堆同樣堅守等待的年輕人正很high地劃拳笑鬧,兩男四女。其中一個有著超美長腿、形態瀟灑、小麥色皮膚的年輕男孩子令她怔怔望出瞭神。沈櫻皺眉順著小小的視線也回轉頭望,挑起眉毛嫵媚笑笑:“怎麼瞭?那是誰?長得很不錯啊……”

中專同窗沈櫻當然認不出那是誰。因為童年和少女時代的過往隻有青梅竹馬的葉子懸才最清楚。小小微啟嘴唇沒有回答,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在越來越大聲地呼喊:“聶傢梵,那是聶傢梵——!”

就像葉子懸在醫院裡怒斥她所說的:“你瘋瞭嗎?!”她也很明白地知道那絕對不可能是聶傢梵。但除瞭個子更高、膚色稍黑、年紀相差懸殊以外,這個男孩簡直就像是和聶傢梵從同一個模具裡鑄造出來的!相貌酷似的俊美如孩童樣的清澈五官,同時充滿邪魅和陽光的笑容,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一樣雄渾……

所以!所以一個半月前,在萊芙獅廣場禾顰影都門口,當滕小小頂著嚴寒排瞭通宵長隊終於買到四張《阿凡達》IMAX 3D巨幕電影票,疲憊不堪卻又興高采烈地打算拿去交給路芒之際,恰巧遇到這個男孩向她詢問票是否轉賣,小小失魂落魄地看著他酷酷的臉和純黑的眼眸,他夾著煙的秀美手指……想也不想就遞上瞭手中的票,連一分錢都沒有加價……男孩給瞭小小一個無比璀璨的笑臉,道瞭一聲“謝謝你美女……”轉身離去。直到他的背影隱沒在人海中消失不見,小小還駐足在原地癡癡凝望。

——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不知道他從哪裡來,將到哪裡去。不知道還會不會再見。

——但真就像很多很多年的聶傢梵天賜般出現在自己眼前一樣。隻要看他笑一笑就好。

——萬萬沒想到事隔一個半月,竟然又會再次偶遇。天,為什麼會這麼巧?

導引小姐環顧大廳喊號:“21號有沒有——”

“有——”

“有——”

一男一女兩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裡異口同聲地答應道。女聲來自小小身邊的沈櫻,男聲則來自那個肖似聶傢梵的男孩。導引小姐和兩群年輕人都略微怔瞭一下,互相遙望打量。導引小姐禮貌道:“麻煩請把你們的預約號都給我看一下……”男孩伸手遞給導引小姐號碼紙。不甘示弱的沈櫻冷哼一聲,掀開雜志報紙在一堆垃圾底下找到粉紅小紙片,夾在手指間舉起。

導引小姐皺眉看左右手上並排捏著的兩張預約號碼紙,男孩的那張整整齊齊,沈櫻給的那張有打翻的可樂傾灑在上面,圓珠筆印洇開瞭些,看起來字跡模糊。兩個手寫數字“2”後面都龍飛鳳舞地連著劃瞭條豎。根本區分不出到底誰是“21”,誰才是“27”。沈櫻甩甩秀發站起身來,用貼瞭亮鉆粉水晶甲的手指點著號碼紙頤指氣使地道:“喂喂,你到底看清楚瞭沒?快點兒帶我們去房間——”

可能是沈櫻過於孤傲的姿態、不可一世的氣場使局面發生瞭微妙變化,男孩安撫一下身邊四個撇嘴的同行女孩挺身而上,看似溫柔客氣卻是毫不退縮地朝導引小姐莞爾一笑道:“嘿我親愛的美女,研究有結果瞭沒?我的女朋友們真的等瞭好久啦……”

沈櫻描畫成金棕色的兩道秀眉已經兇惡地蹙瞭起來,杏眼圓睜,激烈風雲迅速在舌尖上會聚,唇齒間的鋒芒頃刻就要洶湧而出朝那男孩撲去。突然間有人輕輕拽住她手腕搖瞭搖,用近乎哀求的語氣細聲道:“就讓他們先唱吧……”

沈櫻側臉一看,是面色蒼白的滕小小,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冰涼、甚至還微微有些戰栗。沈櫻怒不可遏莫名其妙:“怎麼回事!你認識他?”小小看也不去看那男孩,隻顧咬緊嘴唇用力搖瞭搖頭。

沈櫻朝男孩一片空白的臉上看瞭看,他揚瞭揚劍鋒般的濃黑眉毛,像西方人那樣聳聳肩,朗聲笑道:“不是讓哦,我們本來就是21號嘛呵呵……美女帶路!”他的朋友們都紛紛開始收拾外套提包,要導引小姐引路進房。

“呦~~~~~~~~本來讓一讓嘛也無所謂,因為看你小子還算薄有幾分姿色,但你的姿色同你的知識太成反比,叫我怎麼說你。你語文學得差,見一女的就叫美女叫女朋友我不怪你;你數學學得差,數字看不懂我不怪你;你記性比較差,記不得自己排隊在幾號我也不怪你;思想品德差,不懂得禮讓女士我也不怪你;但你社會學怎麼可以這麼差,就算想讓全世界人都知道你很低調,也拜托你不要笑得如此蕩氣回腸嘛!知道你是進包房唱K,不知道還以為你是五百塊錢分兩半……”

一連串的順溜說辭叫眾人都聽傻瞭眼,阿尋和小凡很配合地追問:“什麼意思?”

“——二百五哇。”沈櫻抽瞭口煙吐出淡藍煙霧來,悠然笑道。

男孩和他的朋友們全都變瞭臉色,摩拳擦掌地踱步逼將前來,兩個女生叫嚷著:“你想怎樣,死女人……”阿尋和小凡也毫不輸陣地同沈櫻站成一排,興奮的阿尋甚至瞄準瞭一旁清潔工阿姨手中的拖把。

“沈櫻……求你瞭,就讓他們先唱好瞭。”滕小小焦急無措地攔在兩夥人中間,“我們再等等……”

“小小!那不是聶傢梵!你給我醒醒!”插身進來握著滕小小兩個單薄肩膀,使勁搖晃著她對她低吼的,是從外面返身進來的葉子懸,不知道為什麼一向好脾氣的他今天顯得十分暴躁,說話語氣也蠻橫無比。葉子懸回頭凝視瞭那憤怒的男孩一眼,“……是有點兒像,但絕對不是聶傢梵!隻是個不知好歹的無禮的傢夥罷瞭!上次在禾顰影都買走你通宵排隊才買到的電影票的也是他吧?你瘋瞭嗎?為什麼要再三對一個路人甲謙讓犧牲?就因為長得有幾分相像?你甚至不惜弄到自己發燒病倒!直到現在還這樣不知悔改……你給我閃開!”

葉子懸把滕小小推到沈櫻懷裡,旋轉身走到那男孩面前,冷冷道:“記得那女孩是誰嗎?”

男孩瞥瞭滕小小一眼,再度將充滿寒氣的目光聚集到葉子懸臉上,“根本不認識。”

葉子懸怒氣攻心,一邊同男孩視線酷烈對峙,一邊頭也不回對小小喊道:“聽清楚瞭沒有?他根本不認識你!”

小小紅瞭眼眶,擺脫沈櫻的臂膀沖上去拉葉子懸的衣角。葉子懸甩開她揮開手臂朝男孩臉上揍出一拳去,邊怒斥道:“渾蛋——我讓你根本不認得!你從她手上買走電影票時怎麼不說你根本不認得?!你害她高燒到41度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又插我們的隊無非就憑你這張王八蛋招搖撞騙的臉!我靠你知不知道——”

猝不及防的男孩被揍到跌倒,撞翻瞭一張小圓桌,但他迅速翻身起來,朝葉子懸猛撲而去。

導引小姐害怕地失聲尖叫起來,大廳裡其餘的客人也都四散躲開。唯恐天下不亂的林城一掏出手機摘下手表交給沈櫻,朝對方剩下的一個男生走去。那男生怔怔地連連擺手,喊道:“喂喂,別打,我們拉開他們……”他身邊四個女生鄙夷地看他一眼,抄起桌上的飲料零食朝林城一丟去,還跑去抽冷子揮舞粉拳襲擊葉子懸。

一片混亂之中,沈櫻很長記性地低頭仔細看瞭看林城一的手機和手表。手機也就是一款普通iPhone 3G,但手表——沒看錯的話,應該是勞力士切利尼系列的鉑金貝母面機械表,價值大約在五萬元左右。

歌廳五六名保安抵達之後,局面總算被控制住瞭。雙方各有損傷,保安以威脅的口吻詢問是否需要報警。群架也打完瞭,氣力也用盡瞭,唱歌肯定是沒有心思瞭,但兩方人馬都覺得沒必要鬧到警局去。說起來是葉子懸理虧,因為是他先動的手,但男孩那些女友之一不知用什麼利器劃傷瞭葉子懸脖子,傷口不深但在流血。如果鬧到警局,恐怕對大傢都沒好處。那膽小怕事的男生再三勸慰嘴角和眼角淤青的男孩,強拖著他離開。臨走前,男孩用狠狠的目光盯視著葉子懸,告誡他:“你千萬不要再給我看見!”

林城一、阿尋和小凡忙著看顧葉子懸傷勢,商量著要不要送去醫院。沈櫻對站立原地不動的滕小小喊道:“小小,你還傻站著幹什麼?葉子懸受瞭傷誒!”小小接過導引小姐遞上的一條消毒熱毛巾替葉子懸按住傷口,囁嚅道:“走,去醫院……”但她的目光還在凝望那男孩離去的背影,失魂落魄。

葉子懸咬牙道:“不去!”

滕小小瞪大瞭眼,壓抑而憤怒地道:“……必須要去!……可你,你為什麼要去打他?!”

沈櫻、林城一、阿尋和小凡都愣住瞭:“——小小!葉子懸可是為你才和別人打架的誒!”

“告訴你多少遍都沒用嗎?!他不是聶傢梵!我擔心你的精神狀態!聶傢梵已經死瞭!六年前就已經死瞭!”

葉子懸的斬釘截鐵的話語好像喪鐘在無情鳴響,空氣瞬間凝固。小小捏緊瞭拳頭,讓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直到幾乎要流出血來。但這也無法抑制源自心臟的劇烈疼痛。

——聶傢梵死瞭。聶傢梵死瞭。聶傢梵死瞭。

——他已經死瞭六年瞭。好像有六個世紀那麼久,卻又仿佛昨天才剛剛發生的事……

——六年前,鋼鐵廠因鍋爐側翻,滾燙的煉爐水瀑佈一般轟然流淌而出,聶傢梵和另外三名同事工傷死亡。

——他的屍體慘不忍睹。他不復存在瞭。他身上好聞的煙味和他燦爛如同春日一般的笑容泡沫一樣蒸騰消失瞭。他再也不能替她綁鞋帶瞭。他再也不會在公交車上替她抵擋擁擠的人群瞭。他留給她的吻不再是恥辱,而是最刻骨銘心的記憶……他最後印刻在她腦海中的畫面,就是在月橋橋頭,看見他和喜歡的女孩安冉並肩走在一起……

“是我詛咒瞭他!是我害死瞭他!”小小大聲哭喊出來,“我那麼喜歡的人,我喜歡瞭整整六年的人!就因為忌妒,那天晚上我詛咒瞭他!所以第二天他就出事故死瞭啊!因為我!因為我!”

“……”沉默瞭一會兒的葉子懸也怒喊道,“那是他的命,同你沒有一點兒關系,你為什麼總是不能釋懷?!如果說你15歲為著這可笑的‘我的詛咒害死人’而糾結痛苦,我還可以理解你是年少單純蒙昧無知,但時間過去整整六年,你還這樣想,我要擔心你的精神狀況瞭!醒醒吧,小小,他死瞭,就放手,忘瞭他!”

大廳裡的人聲陷入一片死寂。大屏幕電視裡播放著陶喆的一首歌,曲調黯然又悠揚,“告訴自己要冷靜,卻又無法不想你。我的懦弱已經開始讓我討厭我自己,可是誰也不能阻止我。在某個街頭,有個我在這裡隻為你等候。Here I am waiting just for you。盡管渴望再見你,雖然隻是在夢裡。短暫的甜蜜已勝過瞭一輩子沒有你。就算沒快樂結局,就算從此死瞭心。我要付出我所有,隻要能感動你。我願意,我願意……”

搖搖晃晃的小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抓起桌上阿尋的立拍得相機沖出門去,在下一個街口追上瞭那男孩。他的朋友都四散瞭,他也正打算叫出租。小小怯怯地呼喚瞭他一聲:“……喂……”

男孩轉過身來,摘下咬在腫脹的嘴角邊的煙,有些訝異地看瞭看小小,“你……”

“能和我合一張影嗎?”小小的聲音低微,但語氣卻十分堅決。

男孩有些莫名,沉默地凝視瞭小小幾秒鐘,突然展顏笑道:“啊是你,上次轉讓電影票給我的小美女!”

“請跟我合一張影,就一張……”小小渾身都在震顫。他的笑,同聶傢梵如出一轍。

——聶傢梵,我知道他不是你,他同你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但你的照片我一張都沒有。

——我好害怕,害怕我將在漫長的歲月裡徹底忘記你那清澈璀璨的面容。

——我想記得你。

——一直、一直、一直地記得你。

夜空中白光耀眼,整個蒼穹都被照亮瞭,竟然電閃雷鳴。2010年新春以來第一道閃電第一響春雷。

“……我同你喜歡的人長得有點兒像麼?他叫什麼名字?”被閃電光芒照亮瞭容顏的男孩丟掉煙蒂,靠近滕小小,用異常溫柔的話聲親切詢問道。

“……聶傢梵……”

“真可惜啊寶貝,我不認識他。但那個男人,他該謝謝你如此愛他……”男孩溫柔地說著,輕輕摟住瞭滕小小的肩膀,對她微笑道,“拍吧。不過我被你的朋友揍得很難看,請不要介意哦……”

純白的閃電劃過沉沉夜幕。耀眼的閃光燈照亮瞭兩人的面容。男孩嘴角滿是淤血,充滿邪魅地微笑。女孩眼眶中噙著晶瑩的淚光,臉上還掛著淚痕,努力擠出一絲粲然卻又羞怯的笑來……相片從相機吐出來,藥水在薄膜下一點點兒滲透,緩慢地浮現出兩人的合影來。那些輪廓五官笑容落寞,終於漸漸清晰而有形瞭。

小小捏著相片,目不轉睛地看。真像他。真像聶傢梵啊。就像,自己同聶傢梵的合影。

男孩輕輕拍瞭拍小小瘦弱的肩膀,低低說瞭一聲:“再見,小姑娘……”他燃起一支煙,雙手叉在褲袋裡朝街對面走去,那裡一輛出租正在下客。即將坐進車廂時,他抬頭瞅瞭一眼,發現女孩還在街口站著,凝望他。

男孩沒有進車,關上車門對司機做瞭個抱歉的手勢,不管紅燈亂穿馬路跑回到小小面前,向擦身而過的一個路人借瞭支筆,一把抓起小小的手腕,將她的衣袖擼高,把自己的手機號碼書寫在她手臂內側的皮膚上。

小小怔怔地看著他做這一切,沒有掙紮也沒有疑問。男孩寫完電話號碼,把筆丟還給驚訝微笑的路人,握著她的手腕,在診得到脈搏的地方輕輕吻瞭一下,用低沉渾厚異常悅耳的男音說——

“嗨,記住瞭,我不是聶傢梵,我的名字是——段沖。”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