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南北貨店裡櫃臺貨品琳瑯滿目、人頭攢動。從店員到顧客,平均年齡至少在45歲以上。白發蒼蒼的老奶奶拄著拐杖埋頭翻撿黑木耳和筍幹,頭上頂滿塑料發卷酷似包租婆的中年阿姨大聲質問冷冰冰的店員“牛骨髓粉怎麼沒有大罐的瞭”,她骨瘦如柴的老公手提兩個炸藥包那麼大的塑料袋含笑伺候立在旁邊。
小小挺起兩個肩膀在人群中劈殺出一條生路,探身在低櫃上翻撿堆積如小山的各類咸魚,目光如炬,出手如電,咸黃魚要挑色澤較白、鱗片齊全、大小適中……正手持兩條咸魚分辨哪條味道更香時,段沖手裡托舉瞭一個大紙包躋身進來,“這什麼地兒啊,人都快擠成沙丁魚罐頭瞭……喏,這個給你——”邊角泛出油膩的紙包打開處,裡面是一大塊紅艷艷的火腿,兩斤重的樣子。
“啊?你怎麼已經幫我把火腿買好啦?這快要200塊錢瞭吧?誰叫你去買啦?”小小把咸魚遞給店員過秤,騰出手來提起火腿仔細查看,“誒,你可真不會挑,他們就喜歡把靠近腿根的先賣給顧客,這裡的骨頭比較粗大,分量格外重,用買肉的錢來買骨頭,超級不合算的,被痛斬瞭不是!走走走,我們去換……”話說瞭一半才猛然醒悟對方不是葉子懸而是段沖,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心想自己果然是小市民,一入這類店就原形畢露。
“斬就斬瞭唄。下次再買好的給你。”段沖絲毫不以為意地笑道。
“……”小小忸怩地說不出話來,櫃臺後瘦骨嶙峋的女店員拿裝在塑料袋裡的咸魚戳戳她肩,“喂,付錢!”
“哦對對!”小小翻然醒悟,低頭去包裡翻皮夾,周圍人潮洶湧如浪,推來搡去,一時間竟然翻找不到,直急出一頭熱汗來。段沖笑著搖頭嘆氣,左手提住火腿,右手從底部托起雜物無數的機車包,小小終於掏出皮夾,抽出兩張僅有的粉紅色百元大鈔,櫃臺後的店員伸長手臂想去接,卻發現女孩壓根沒在看她,而是把錢遞給跟前男孩,“……謝謝你幫我代買……火腿……200塊夠瞭沒?”
“別傻啦,不就一塊豬肉麼?我送你。”
“不,不行……我們非親非故、非敵非友,非常不好意思……”小小想把錢硬塞給段沖。推送間,手裡皮夾掉在地上。段沖反應神速,立即躬身下去抄起皮夾,一眼瞥見夾在透明袋裡的那張立拍得照片,照片裡雷電閃光下自己嘴角帶著淤血痕跡、形銷骨立,身邊並肩的小女孩明明怯懦卻又神色執拗堅決……
段沖心中一動,“可以把那張照片給我一下麼?”
小小遲疑一瞬慢慢抽出照片遞給段沖。段沖看也不看,右手使勁一捏,把照片團皺損毀成一個硬紙團。小小大吃一驚撲上去奪,邊焦急萬分喊道:“你幹什麼?!”
段沖高舉起手臂,小小就算攀爬在他身上都拿不到,隻有揪住他的衣襟默不做聲地仰望,段沖低垂眼簾看著小小漲紅瞭的臉龐,淡淡道:“以後你天天都可以看見我,還要這張爛照片幹什麼?……拍這張照片時,你心裡想著的是聶傢梵那個死人,你是把我當成他才留著這張照片的吧……我那會兒就對你說瞭,你要記住,我的名字是段沖。從今往後,我要你心裡除瞭我,再沒有旁人。”
旁邊一圈老奶奶老伯伯中年阿姨叔叔們都暫停瞭手裡眼裡嘴裡的忙活,朝這一對年輕人投去好奇湊趣的目光,均含調侃笑意,一時間四下裡的喧鬧居然也靜默片刻,直到一個尖銳的聲音挾裹一條包在塑料袋裡的咸魚直突破進來,“……到底還要不要咸魚啊?要就付錢!不要就讓開點兒別擋道,沒看見生意忙不過麼?”
在楠靜東路上的翼度錦裡吃過瞭飯,段沖還堅持要帶小小去看電影,哪怕他左手提一條咸魚右手拎一塊火腿也滿不在乎,依然在燈火闌珊的繁華大街上走得有腔有調,好像超模行走在米蘭時裝周的T臺中央。小小喜憂參半唉聲嘆氣地跟在一旁,心裡默想今天人情欠大瞭,如果不能按著AA制把錢算給他可怎生是好。
包裡的手機震動著響起鈴聲來,剛一接通,小小就嚇瞭一跳,聽筒裡傳出沈櫻的哭聲。
“小小……你能來看看我嗎?……我……我快死瞭……”
“怎麼瞭這是?!千萬別死啊!等我來,你在哪兒?……啊,好好……”
小小捏著電話一邊柔聲安慰她,一邊跳到馬路邊去攔出租車,滿心焦慮,沈櫻怎麼會說她快要死瞭呢?以她的個性,不弄死別人別人就要全傢扭秧歌瞭,怎會在電話裡哭成那樣?就連某次地震發生眾人抱頭逃竄時,沈櫻都穩穩地坐著塗眼睫毛,雙手幹燥穩定一根汗毛都不顫動。
偏巧這一帶方圓500米沒一個公交車站,正是出租攔截搶劫高發區,沿馬路兩邊都是逛街用餐完畢跑來候車的人群:中年男子腆著肚子、時髦女郎腳踩12厘米的“恨天高”、少年兒童可愛天真……每一位路人都顯得亭亭玉立彬彬有禮,但這些全部都隻是假象。隻要有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駛進此地帶,大叔、美女、半大孩子就立馬暴露出真實面目,他們目露兇光、步履迅捷,個個都像懷有絕世輕功一樣朝空車飛撲而去。
段沖也非等閑之輩,百米之外就瞄準一輛減速駛來的藍色出租,把火腿和咸魚塞給小小,三步並作兩步隨車奔跑三十來米,候到它剎車靠邊。小小隨後追來,隻見段沖笑瞇瞇替後座乘客拉開車門,做瞭個恭請下車的手勢,還說瞭句玩笑話,惹得裡面兩位打扮入時的熟女姐姐抿嘴微笑,跨出車後又是整理衣衫又是撫弄波浪長發,直到邁上人行道,還頻頻回頭飛媚眼兒。
小小肩上機車包已經滑落到肘部,一手提油包一手拎塑料袋,頭發亂得像風中搖曳的芒草,蒼白小臉兒上純然素顏沒有修飾,嘴角邊還宛然有一顆痘痘痕跡。段沖拉大車門護送她鉆進車廂之際,她清晰瞥見那兩位時髦熟女姐姐明顯癟瞭癟嘴,朝她投來異常不屑的視線,似乎在說“嘖嘖嘖嘖,瞧這男孩倒是超炫超帥超有風度的,可他這女朋友也忒不起眼瞭……真不配……”。
以往同葉子懸單獨出去逛街吃飯時,也會引來羨慕嫉妒的目光,但小小卻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一則是習慣成自然到麻木不仁瞭,二則是她從未覺得這些眼光同她有什麼利害關系。看就看唄,斜眼兒就斜眼兒唄。照樣該吃吃、該喝喝,而此刻那兩位熟女姐姐投來的譏誚蔑視卻像四根小冰錐一樣紮入瞭小小的腦海,令她悶悶不樂。為什麼竟然有種自慚形穢的奇怪感覺呢?明知這種心態極其不健康,卻揮之不去縈繞心頭。
“我們去哪兒?”段沖關上車門同小小並肩坐在後座裡,挺肘輕輕撞瞭撞她問道。
“啊?哦,沈櫻說她在旭江路上的福108,又是什麼高檔的私傢菜館……咦?你也去麼?”
“當然瞭,我不放心你嘛。司機麻煩請開車。旭江路108號,我記得應該是靠近麟丘路的。”
小小“喔”瞭一聲就沉默不出聲瞭,手裡拽著油包和塑料袋,呆呆出神……火腿咸魚機車包,大概才是屬於她這類平民女孩的妥帖配飾吧?
沈櫻說近年來好萊塢女明星的配飾已經不再是品牌女裝和包包瞭,而是瀟灑威猛俊俏另類等各種型男,和黃色黑色紅色等異國人種領養寶寶。當時小小驚詫苦笑,什麼時候起,人也變成“配飾”瞭?但現在卻忽然醒悟——一個人同怎樣的“飾物”搭配在一起,也證明瞭此人的身份價值。
自己作為段沖的“配飾”,無疑拉低他的價值分瞭吧?他為何不同安娜那樣既富有又美貌的女孩在一起呢?
“你為什麼偏要來……和我……在一起?”小小眼望窗外。
“什麼?”段沖愣瞭愣反應過來,心下微微一凜,嬉笑道,“沒有什麼原因啊。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我既不漂亮……又沒有錢……沒有值得驕傲的特長……也沒有吸引人的個性……什麼都沒有。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花費許多時間精力(還有錢……)來和我待在一起……那個在庭院派對裡遇到的名叫安娜的女孩子,比我美麗豈止十倍,送你一輛寶馬車隨你開,而且看得出來她非常非常地愛你……為什麼不同那樣的女孩子在一起?為什麼要絕情地拋棄她呢?……也許我不該問你的私事……對不起……”
段沖柔聲道:“我早想和你解釋,我就希望你來過問我的私事……可你卻一直不來問。你這如此沉得住氣的性子,真叫我喜歡……其實喜歡一個人,同漂亮不漂亮沒有什麼必然關系。容貌漂亮的女孩,又生於富貴之傢,從小到大都驕縱慣瞭,大都滿懷自私自利之心,哪裡懂得什麼愛不愛的,就算同人戀愛,也無非是出於對自身優越性的自信和虛榮心需求而已。她們動不動要叫人負責,很多時候並不是出於愛的緣故,而是出於對他人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我也許很冷酷,從不給任何女孩諾言,所以也談不上拋棄。如果喜歡又合適,自然會在一起,哪裡需要用諾言來保證?”
“誒……”小小心中暗想,你那豈不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的混賬邏輯麼?如果直截瞭當地說出來,又怕要傷他自尊,轉口道,“男孩對女孩的喜歡,很多時候都是圖新鮮。剛開始的喜歡是真的,後來漸漸的不喜歡也是真的……”悠忽想到瞭經常徹夜不歸的父親和操勞陰鬱的母親,想來在他們年輕時,也必然是因為互相愛慕才走到一起的,如今卻……所以能夠持久的真愛才亙古難得,倘若每對情侶都相愛白頭,人們又何必為那些至死不渝的愛情故事灑淚呢?心裡想得明白,但此刻卻不想讓段沖的混賬邏輯占上風,低聲卻堅決地道:“喜歡上一個人很簡單很容易,要喜歡過一輩子才瞭不起。”
“好啊,你說的這些道理其實我也懂,但就是怎麼也做不好。或許你可以教教我……”
“教你……這怎麼教?大傢各安天命。我說瞭我想好一生就隻愛一個人,他死瞭,我便再也不想愛別人瞭。”小小把腦袋靠在車窗玻璃上,狠狠說出這番話來,擋不住心裡確實有三分難過,原來自己對段沖似乎已經牽動瞭情絲,但他又明明白白表明瞭他是一個冷酷的人,“從不給任何女孩承諾”,假如對他有一星半點兒的迷戀,那不就是飛蛾撲火、愚蠢不堪瞭麼?
“好,師傅,就是這裡,謝謝請停車……19塊是吧,喏,不用找瞭……來!下車瞭,‘再也不想愛’小姐!”
“啊?已經到啦?”
段沖笑吟吟地接過小小手裡的大包小包,抬起下巴指瞭指以兩棵近二十米高的挺拔雪松作門庭護衛的“福108私傢菜塾”道:“快進去吧,我就在外面等著,那位沈大小姐想必不喜歡讓我看見她睫毛膏糊掉的模樣。”
這個男孩,當真心細如發、體貼至微……小小不由暗贊一句,拔步就奔進私傢菜塾去。
黑夜中茂密雪松濃重的陰影下,一輛龐大漆黑的加長版豪華轎車幽靈鬼魅般從庭院大門裡迅疾駛出,急轉之時車頭燈把跟前景物照耀得如同白晝,小小隻覺得眼前一片刺目雪白,什麼都瞧不清楚,驚惶之下竟然來不及避讓。段沖一聲呼嘯縱身過去攬住小小的腰拼力把她向後一拽,此時轎車也猛然剎停。還未等段沖和小小言聲,那司機已經一把推開門跳下車來,一身黑色衣褲異常魁梧,竟然無比蠻橫地沖過來手指小小怒斥:“想死啊?走路不長眼!看你那窮酸樣兒,碰瓷吧?不要命也別在我們車前胡鬧!也不看看是誰的車!”
小小被罵得張口結舌,段沖輕輕把小小推送到一旁,嘴角帶笑卻又目露兇光地跨步上前,“誰的車?就算美國總統的車也沒你囂張。滾開,我不同狗講人話,叫你主子出來和我理論!”
晃眼間,段沖已經透過前窗玻璃瞥見車裡坐瞭兩三個人。後排座位上獨自居中而坐的一個人對他前面兩人說瞭幾句話,就有一人拉開車門走下來,三十多歲年紀,身材高瘦面容冷峻,朝段沖略點瞭點頭,走到小小面前彬彬有禮道:“請問這位小姐有沒有受傷?”
小小身體格格顫抖,因為方才那司機罵她“找死、窮酸、碰瓷”,讓她既羞又怒,卻還是咬緊牙關如實相告:“……沒有……受傷。”段沖聽瞭便急,心想這丫頭真是實心眼兒,冷冷道:“精神受損可是內傷……”
那高瘦冷峻的男子點點頭,從西服口袋裡抽出一方厚實的格子手帕遞給小小,“請擦擦汗,抱歉!”隨即返身走到司機跟前,朗聲道:“你不必再開我們的車,你已經被炒。我會親自通知財務把你的薪水結到你賬戶上。”說完再也不看司機一眼,徑直走向駕駛室,拉開車門坐瞭進去發動馬達緩緩駛向院門,經過段沖身側時降下玻璃窗冷然道:“小兄弟,那傢夥剛來不久,囂張跋扈狗仗人勢。現在他已經同我們毫無關系,要殺要剮小兄弟你隨意。”段沖正吃驚還未來得及說什麼,黑色轎車猶如一條大鯊魚穩穩遊曳出瞭“福108私傢菜塾”院門,無視段沖的喝止怒罵,朝夜幕下的大街滑出去瞭。
段沖回過頭來狠狠瞪視瞭那司機一眼,隻見方才還兇橫不可一世的猛漢此刻呆若木雞,他也絕對沒想到自己會瞬間被炒,一動不動地怔在原地,微涼夜風中額頭冒出豆大的汗滴順著面頰流淌而下。段沖想想此時再去找他晦氣也是勝之不武,幹脆置之不理,徑直走到小小身邊道:“你怎樣?沒事吧?”
小小舉起那瘦削男子給的手帕,風一吹開,才發現裡面竟然夾著十張100塊的人民幣。
“算什麼意思?”段沖皺眉道。
小小的手機鈴聲響起來,是哭得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的沈櫻,“……你……怎麼……還……不……來……”
福108私傢菜塾二樓名叫“鸚鵡啄”的風雅小閣遍佈上好紅木傢私,盆景架、鼻煙壺、胭脂盒、黃銅鏡等擺設都是有些歷史年份的古董物。小小推開門沖進去,隻見沈櫻正合身撲倒在桌上無助啜泣。
“沈櫻,我來瞭!”小小跨步過去抓住沈櫻的手。
沈櫻反手捏緊瞭小小的手掌,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繩,卻不抬起頭來,肩膀聳動還在劇烈抽噎。
小小稍微定瞭定神,朝四周掃瞭幾眼,紅木桌上擺放著幾個青花瓷盤,盤裡菜肴幾乎沒動過。兩個紅酒瓶,一個已經全空,一個剩瞭一半,卻沒有酒杯。旁側座位前還擺放瞭一副潔白如新的碗筷和一杯喝瞭半盞的茶盅,顯然之前這裡是有兩個人的。
“他……他居然說以後再不要見我瞭!”沈櫻咬牙切齒地抬起頭來,小小才赫然發現她雙眼浮腫、兩頰嫣紅,不僅僅是心傷哭泣,顯然還喝瞭不少酒下去。
“他……他是誰?”
沈櫻用力吸瞭口氣,眼中流露出痛苦哀婉的目光,是小小從來不曾看見過的,咬牙道:“……Johnny……”
“同約翰尼·戴普同名啊……”如果不是這個Johnny引得沈櫻慟哭如斯,小小也實在不想費心記憶他的名字,相信不久的將來又會淹沒在沈櫻歷朝歷代前男友名單所組成的瀚海之中。
“……他說以後再不要見我瞭……”沈櫻淒楚地嗚咽道,伸手去抓酒瓶,對著嘴仰頭倒下去。
小小奮力從她手上把酒瓶奪下來,“不見就不見瞭唄。你踢掉過多少人啦,難得叫人傢贏一次也不為過。”
“不行!”沈櫻突然聳身站立起來,使盡全身氣力極其尖銳地暴喝瞭一聲,嚇得小小差點兒心臟病發作,“就是他不行!我不許他說再也不見我!他怎麼可以這樣欺負我!這個狼心狗肺的……混賬……東西……”罵聲越到後越低沉嘶啞下去,帶著嬌媚婉轉之音,大顆眼淚也散珠般滾滾而下。
小小驚慌失措地探頭去看門外,潛意識裡希望得到後援,走道裡卻是寂靜無聲連個服務生都不曾露面。要說沈櫻的戀愛戰績,通常是八勝二負,基本是她甩別人、劈別人的腿,但失利也不是完全沒有。以往被甩的時候,沈櫻無非哈哈一笑,或是冷然置之,最多是惱羞成怒罵兩句而已。從來不曾這樣又是酒醉、又是哭鬧的。她的憤怒之中包裹瞭強烈的傷心……竟然……像是有點兒愛上那個Johnny瞭。
沈櫻一動不動站在桌前怔瞭半晌,眼神空洞茫然,臉上忽陰忽晴,忽喜忽悲,顯然在回憶同Johnny相處的瞬間點滴,最後突然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毫無征兆地舉起手裡的紅酒瓶朝對面的墻上砸去!同時哭喊道:“……就想這樣瞭斷麼?好!好!你好狠心!”酒瓶飛到雪白的粉墻上撞得粉碎,玻璃碎片和鮮紅如血的葡萄酒液四濺,靠墻的一個紅木盆景架也連帶遭秧喀拉拉傾倒下。
小小驚呼一聲抓住沈櫻的手把她從桌前拉開按倒在後面的貴妃榻上,跑去查看器物受損情況,心中暗暗叫苦,恐怕這下要賠得慘瞭。隻見深栗色柚木地板上除瞭玻璃渣、紅酒和打翻的陶盆泥土外,還散落著一些碎紙片。小小撿瞭幾張起來看,上面有印章有橫線還有手寫的數字,撕得太碎,隻瞧出三個“0”。
段沖緊張地沖進房來,想必是聽見瞭砸酒瓶的動靜從走廊盡頭趕來的,一見他那張什麼都不在乎的臉,居然讓人徒生鎮定和勇氣。小小定瞭定神,看沈櫻一動不動俯臥在貴妃榻上,朝段沖做瞭個“安好、噤聲、弄杯熱茶、你出去等”一系列動作,走去沈櫻身邊輕輕拍撫她的脊背。暗暗奇怪為什麼沒有服務生或經理趕來,都有人砸店瞭,他們居然還如此沉得住氣?
“……他用錢和我瞭結……”沈櫻沉聲道,語音中悲苦不堪。
小小嚇呆瞭,需要用錢來瞭結,莫非……
“……他連我的手都沒有拉過……他還要用錢來和我瞭結……”
小小覺得腦子有點兒亂。
“……100萬。他說以後再不要見我。讓我再莫要找他……”
100萬?!小小低頭又看瞭看手上的碎紙片,吃驚地張大瞭嘴卻說不出話來。
“……我當著他的面就撕碎瞭那張支票丟過去……”
小小的驚訝已經出離人類驚訝的范疇瞭。換瞭別人,或許還存在“你竟然以為我是可以用錢來收買的嗎?!你竟然這樣侮辱我純潔的人格”然後將支票一撕瞭之的可能,當然,此類情況通常發生在電視劇裡,現實生活中,戀愛結束之際任誰給出100萬分手費,都絕對不會有人覺得這是侮辱。沈櫻一直強調,相當數值的分手費絕不是侮辱,而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的尊重和肯定。100萬,絕對狠狠超越瞭“相當數值”。而沈櫻居然撕碎瞭100萬!
這不是別人,這可是拜金至上的沈櫻啊!
段沖輕手輕腳地端瞭杯碧螺春進來擱在桌上,朝小小笑瞇瞇地眨瞭眨眼,又悄無聲息地倒退出去。
那個死有錢人……小小下意識摸瞭摸褲袋,裡面是那方包瞭1000塊人民幣的格子手帕。Johnny一定就是那輛黑色豪華車內三個乘客之一。富不可測,心狠手辣,幹脆漂亮。沈櫻一定是無可救藥地愛上瞭他。
“酒!再拿兩瓶酒來——”沈櫻突然扭頭沖著門外異常淒厲地大喊起來。
砸東西都不見人露頭,誰還敢來送酒?小小正自想著,卻見一個制服筆挺頭發紋絲不亂的侍應生一溜煙兒跑上樓來,手裡托盤供品般穩穩豎著兩瓶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的紅酒,在小小瞪視下面帶微笑地放下紅酒,對房內一片狼藉視而不見,訓練有素地欠欠身,退身出門。小小叫停他:“別送酒啦,我們砸壞瞭東西……這費用……恐怕……”
侍應生帥氣地原地立正朝小小恭敬道:“小姐無須擔心,那位先生走時關照過,一切費用他會指派人過來結算。無論兩位要多少餐飲他全部買單,如果不小心損毀瞭什麼器具,他都以原價的兩倍金額賠償。”
——真是不動聲色、算無遺策的人物。此番沈櫻可算是遭遇克星瞭。
小小想拜托侍應生下樓去叫一輛出租停在門口候著,手機又響起鈴聲來,這次卻是前幾天情緒感冒的小爺葉子懸,此刻聽起來感冒已經痊愈瞭,“嘿,出來唱歌!我和林城一兩個人正前往好樂迪哪,我們想給你壓壓驚。”
“不行,我有事。改天再唱吧。”當務之急是把沈櫻送回傢。
“……我和你一起去唱歌……現在不想回傢……”沈櫻仿佛剛被腰斬的人一般詭異地抬起支離破碎的上半身,隨後又咽瞭氣般重重摔倒下去。
小小皺眉躊躇道:“那怎麼行……”可眼見她這副模樣,回傢必然引來一陣騷亂。
“走吧,唱歌最能醒酒,把所有情緒都發泄出來比較好。”段沖走進屋來,擼高瞭夾克袖子,一手抄進沈櫻兩條膝蓋下,一肘托起她的頸背,稍微一使勁把她整個人從貴妃榻上橫抬瞭起來,笑吟吟扭頭對小小關照道:“此刻我心如明鏡坐懷不亂啊,為瞭你才勉強扛一扛你的朋友,將來吵架時可不許翻這筆爛賬!”
“我……將來幹嗎和你吵架……”小小說著,臉卻紅瞭。
“把東西都拿好別落下什麼,跟我走。”段沖微笑著率先走下樓梯去瞭。他身手矯健步履輕快,挺拔的背影有種貫穿瞭金屬般堅硬又運轉自如的美,小小抓著大包小包站在樓梯口,凝視他低下頭時從夾克領子裡露出的小麥色的脖頸,一時間竟然看得走瞭神,有種想要伸手去觸摸他脊背的沖動。
段沖下到轉角平臺上,轉身仰起臉朝她燦爛一笑,“想什麼哪?傻瓜。”
他雄渾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嗓音,同孩童般清澈璀璨的笑顏混合在一起,形成無可匹敵的傾城魅力,破空呼嘯而來。小小扶住樓梯扶手,隻覺得自己被某種銳不可當的東西擊中瞭。心中柔腸百轉,說不出的甜蜜和溫馨。幾秒鐘後才凜然醒悟,自己竟然像是喜歡上他瞭?!理智的手攀爬上發燙的額頭,冰冷和恐懼同時握緊她咽喉,這個人是絕對不能喜歡的!
沈櫻似乎沒認出段沖來,還以為是福108私傢菜塾裡的侍應生。段沖把她塞進出租車後座時,沈櫻還噴吐著酒氣對段沖頤指氣使地呼喊:“小子,把酒給我拿下來……”段沖把她推到門邊,讓她的腦袋擱放在敞開的玻璃窗上,變戲法般抽出一個塑料口袋給小小,“拿著!如果她吐的話就把這袋子罩她頭上。”
小小沉默不語地縮身坐進後排。段沖非常有紳士風度地替她關上車門,隨後自己又去伸手拉副駕駛位門。小小突然搖下玻璃窗對段沖喊道:“你別上來瞭。”
“什麼?”段沖莫名其妙地眨巴著黑皓石般閃亮的眼,疑惑地問。
“你不用跟著來瞭。”小小悄悄抓緊坐墊上厚實的佈料,用盡全力把指尖掐進去,以克制自己的戰栗,竭力讓面容看起來平滑如鏡,“……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你同他們又不熟……之前還曾有過過節……謝謝你幫忙。你先回去吧,再見。”
段沖蹙起眉頭來,微微咬住瞭自己的唇,沒有說話。
“開,開車!去星輝路的好樂迪……”小小無法去看他,害怕自己那勉強支撐起來的一點點冷酷決心會在剎那間分崩離析。潛臺詞無須交代,兩人都非常明白,如果段沖一起去參加小小朋友聚會,勢必會推動兩人的關系前往一個更為曖昧膠著的地帶。此人是個情愛犯罪高手……他所有的舉止都像最甜蜜的誘餌一般吸引著所有目所能及的女孩。但他一定不會安然屬於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就此瞭斷。再也不要見瞭。
司機發動瞭引擎,出租車開始起步行駛起來。沈櫻昏昏沉沉地嗚咽著。清涼夜風大把大把地灌進車廂裡來。小小突然發現自己哭瞭,仿佛有隻殘酷的手伸進她的咽喉和腸胃,要把她從內至外地攪碎。出租開出瞭50米遠,小小終於忍不住回頭從後視窗裡看瞭看。
遠處路燈橘黃色光芒的照耀下,段沖傻傻地站在原地,維持著之前僵硬的姿勢,一動不動。那條街沒有一輛車駛過,沒有一個行人路過,他就獨自站在街邊,孤伶伶的,好像全世界就隻剩下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