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1:魔術師 第13章 誰教獨自莫憑欄?

嘉羽國際貿易公司運作得不壞,開辦僅僅四個月,累計代理進出口總額已近200萬美元,正同幾傢信譽不錯的供貨和收購公司培養起長期合作關系。新手上路,通常都要咬牙硬挺過短則半年長則數年的痛賠期,嘉羽有這樣的成績,任誰都大可驕傲一番。一季度統計出來後,路芒就開始著手招募人馬,擴大公司規模。

有人說五月是濱海市一年裡最美好的月份。屬於亞熱帶海洋性氣候包圍下的城市陽光璀璨,鮮花爛漫,微風拂面卻又絲毫不感躁熱,連路上行人看起來都喜洋洋的,剛被老板加過薪的賊樂樣子。

五月最後一個周日,路芒卻一點兒沒有覺得快樂,甚至想起公司的好業績時都不夠力度叫他笑一笑。

丁諾借口要客戶資料來青木大學找路芒,他正在體育館內打網球。

“學長今天好像打過雞血針一樣激奮,簡直太給力瞭!”幾名學弟學妹都在抱怨,有人還撩起運動衫給丁諾看,“腰上這一團烏漆麻黑好像中瞭七傷拳一樣的,就是學長的殺人球打出來的……望望臂肘中招,痛到哭出來。小韶膝蓋已經腫到無法彎曲瞭……”

丁諾覺得好笑,“怎麼凈找年幼的來練招?來,我來同你打兩局。”說著脫掉高跟鞋,揮舞拍子上場,起手一個漂亮的高拋發球過網,第一回合就發覺路芒攻勢凌厲,每接起一球臂膀都震麻一下,不出五個回合路芒就大力扣殺,勁頭之猛叫人根本無法截擊,如果接得不準擊中手腕,絕對會釀成一起事故。丁諾勉力應對,觀戰的學弟學妹們驚呼連連。

他們怎麼會知道路芒心裡窩著一團無名怒火,從前天下午起就無處可泄,隻好借打球來耗內力。

周五下午時近5點,嘉羽公司裡十來號員工正趁著老板不在,歡欣鼓舞地討論周末活動計劃。神獸路芒突然氣勢洶洶地撲進公司來,把眾人嚇瞭一跳。路芒面色陰鬱,雙目炯炯似有焦躁烈火燃燒,掃瞭一眼手下各位雇員,當即宣佈一條噩耗:“誰都先別走,今晚全體加班。”

全體人員分兩撥擠上公司的一輛商務車和一輛出租,直到抵達人均消費為500元以上的豪華餐廳——816聖艾會所並擁入一部電梯,在狹小空間裡面面相覷,對加班任務一無所知莫名其妙。

長門開處,“紫蘊軒”宴會廳內刷地站起來好多人,大都身著黑色或煙灰色西裝,雖松散卻呈扇形排列,簇擁著坐在中間巴洛克沙發上的一位中年男子。路芒同那中年男子遙相對視,雙方人馬鴉雀無聲。

“我們到底是來談一個大項目呢?還是參與黑社會火拼啊?”滕小小躲在隊伍最末,用最低音量問章偉。

沙發上的男子慢慢站起身來,40歲左右年紀,身材魁梧,面容俊朗,雖然穿著簡單的長袖T恤和米黃色長褲,卻仍散發出壓倒性的強大氣場。他朝路芒點瞭點下頜,昂首道:“路總!”

小小正想此人為何看起來如此眼熟,很像某人……隻聽路芒冷冷地招呼道:“路董!”

章偉翹起蘭花指攏掌對小小低語:“那是我們路總的爸爸,路氏上市集團公司董事長路志鈞!”

“啊?!”

“嘖嘖嘖,半年多時間沒見,路總真是越發英挺瞭,看來堅持健身很有效用,完全沒有忘記我的教導。”

“哼,謝謝路董關心,我的確天天長跑。要說是受你教導提點,也勉強算是吧,你總叫我記得男人如果不能確保自己身體健康就死定瞭。高燒發到40度也該自己爬起來去醫院掛號。”

“路總,一開口就如此傷人。這可不是我總教育你該有的大將風度。男人不要總對往事耿耿於懷。你今天帶瞭很多人來啊,是你大學裡的同學和老師麼?來來來,都快請進來坐!”

“……”路芒氣得翻瞭個白眼。嘉羽公司的雇員不敢插言,這對父子龍虎鬥,怎麼說都是傢務事,可千萬不要把戰火引到自個兒身上來。早就聽說路志鈞為兒子不服調配,不僅對他開貿易公司毫不支持、猛潑冰水,還斷他零用,路芒靠股票證券自己籌措資金營運,半點兒光不沾。父子關系十分惡劣,今天一見果不其然。

“路董不是說要和我談筆大生意麼?那我怎麼敢怠慢,立即召集瞭團隊一起來參與項目。路董的上市公司近來股票升值空間巨大,不斷涉足新貿易領域,很有鯨吞之勢,但盤子大瞭管理難免松散,總不及專業公司來得精悍,想必打算讓利給我們小公司替貴集團服務一下?”

“嘿嘿嘿嘿……我當然有一個大項目,關鍵就要看路總個人的誠意瞭。另外,路總有沒有能力來接這個盤,我也要做做調查分析,不能盲目發單……來,大傢都坐下吧。小朱,告訴經理開飯。路總,這頓我請。”

“謝謝路董,不過我有個習慣,項目沒有談妥,吃什麼都沒胃口。不妨等談好生意,我來請路董。”

兩方人馬臉上不動聲色,其實肚子裡都在暗暗叫苦,今晚這餐飯,恐怕是決計吃不成的瞭。

30號人分坐三桌。既然不吃飯,會所就先叫端送瞭茶水飲料上來,龍井碧螺春大紅袍凍頂普洱都是材質上好到前所未有的,而龐大空空的三張圓桌上氣氛的僵硬和古怪也是前所未有的。

“路總,聽說貴公司替青喬株式會社采辦的一批紡織原料曾因出現嚴重質量問題,你親自出面去同他們的亞太地區總代理談判?”路志鈞斜靠在中世紀風的厚緞高背手扶椅裡,淡淡道,“知不知道這是自殺式銷售法?一旦談崩盤就一點兒回旋餘地都沒有。手法可真幼稚……”

路芒揚瞭揚劍鋒般濃黑的長眉,“嘿”瞭一聲,“可我談成瞭!”

小小不由小聲附和道:“前田廣一先生人很好……可他不是青喬株式會社濱海總代理麼?”

路志鈞皺瞭皺眉頭,似乎很反感小小突然插言,冷冷回應道:“最近宣佈提升任命。路總,你們公司怎麼搞的?重要客戶的基本信息都不能夠及時掌握,一點兒商業常識都沒有。”

小小嚇得連嘴裡那口茶都不敢咽下去,惶恐不已,心想自己丟臉事小,給路芒丟臉事大。

路芒卻哈哈一笑,毫不猶豫地道:“路董,你可別小看這小姑娘,她是我秘書,單槍匹馬一個人就把青喬株式會社亞太地區總代理給約見成功瞭哦!”

“強將手下無弱兵,虎父將門無犬子嘛!”路志鈞陣營裡一位伯伯想兩邊討好,結果討到兩雙冷冰冰的白眼。

“這位小姐居然還有這樣的能耐?真看不出來。你叫什麼名字?”路志鈞把臉轉向小小,滿桌人甚至還有兩張桌子上的人也都翹首觀望過來。

“……滕小小……”

路志鈞見她其貌不揚,膽怯羞澀,講話聲音比蚊子叫還輕微,根本不信她有什麼公關才能,冷哼瞭一聲置之不理,又把目光聚集到兒子身上,“聽說路總前一陣還去瞭張泰極傢。本來1998年香港金融風暴之後,老張的房地產生意就一落千丈,我雖然也看在以往做過搭檔的份上幫過他一把,但說到底還是看各人造化。近來也有兩三年沒聯系,沒想到……他走到這一步也真是……這次他出事情我挺訝異的。你年紀還輕,別糊裡糊塗地被拖下水。去瞭警局,他們沒為難你吧?哼,你倒是不管大事小事都不來和傢裡說,眼裡還有我這個老子麼?”

眾人都微微笑,大傢都看出路志鈞其實對兒子是很關切的,隻是面子上拉不下來罷瞭。

路芒卻不耐煩起來,“路董,我帶團隊過來是談項目的,如果沒有正事,我們這就走瞭。”

“當然有正事,此項目非同小可。我要你做全責代理,找一個無可替代的人過來給我!”

路芒和眾人都沒聽明白,“什麼?”

路志鈞氣憤道:“如果不是你爺爺,就是你老子的老子開這尊口,我才不想來管你。你這逆子,為瞭搞個烏七八糟的小破公司,連春節寒假都沒回北荊。老爺子的身體時好時壞,一個月前心臟裡又搭瞭一根支架。他想叫你帶個正經女朋友回去讓他看看!就是這個找人的項目,等完成瞭,代理費用隨便你談!”

所有人都吃驚到合不攏嘴,有尷尬好笑的,有顧盼左右的,有意欲窺探的。

就隻有路芒臉上仍然是頑石般不可撼動的倔犟,同桌對面路志鈞那冷傲不遜的神情遙相呼應。

“那你得先回北荊一次看看你爺爺啊。”從體育館出來,並肩走在青木大學林蔭大道上,丁諾軟語溫存道。

“已經回去過瞭。周五晚上我立馬飛北荊,陪瞭爺爺兩夜一天,今上午才剛回來。”

丁諾見路芒眉頭緊鎖,不禁深深擔憂道:“怎麼瞭?老爺子的身體……”

“爺爺身體還好啦……情況比較穩定,沒什麼大礙……”話雖如此,路芒臉色卻更陰鬱瞭一層。他的思緒又飛回到前一晚在沁園別墅同爺爺兩人單獨相處時。

落地窗外陰涼山風拂動,竹葉斑斕錯綜的光影投射在玻璃上像水墨畫。爺爺坐在老藤椅裡,手裡拿著個煙鬥把玩。他年輕時煙癮極大,現在因為心血管方面病癥頗多,醫生下瞭嚴密禁令,路志鈞就對傢裡保姆廚子花匠司機都宣佈規矩,誰敢偷偷給老爺子煙抽,就要他好看,路元元一根煙絲都搞不到手,因此對兒子路志鈞感到十二萬分的不滿意。

“哼,你跟他說的?不談業務就不用見面?到底是我孫子嘿,夠定力有膽魄。你爹生意越做越大,主意也越來越大瞭,簡直連老子我的話都不聽,敢對我搞‘禁煙運動’,他以為這裡是虎門啊?他以為他是林則徐啊?!就該有人好好治治他。不然他可跋扈到天上去瞭。”

路芒哈哈笑瞭。其實路志鈞是個大大的孝子,小時候路芒調皮搗蛋犯瞭錯,路志鈞總要嚴加懲治,一次實在怒不可遏,說要動用祖傳傢法,翻箱倒櫃找出一條戒尺來要請小路芒吃板子,興沖沖回頭一看,隻見路元元悍然挺立在路芒身前,雙目鷹隼般炯炯有神,手裡握瞭根藤拍子指著他道:“你要打你兒子,我就打我兒子。”路志鈞長嘆一聲,氣得把戒尺拗成兩段丟掉。

“小路子,你爸爸不聽話呢。有些事情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心裡都明白。你媽和你爸……已經不在一起瞭吧?”爺爺捏著煙鬥,眼望窗外青翠欲滴的竹林,緩緩道。

路芒愣住瞭,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雖然逢年過節長假短假,他們還一同來我這裡看望,但貌合神離的姿態我都已經瞧得清清楚楚。最近幾次他們各開一輛車來。雖說各忙各人事,為瞭方便……但他們隻在我跟前一搭一唱,歡顏笑語的,一邁出廳門就再沒一句多餘的話。更何況在我跟前,他們彼此間也都沒有眼神交流。哼……我也不去說破。你告訴爺爺老實話,你爸和你媽究竟是怎麼瞭?”

路芒不想說謊,悶聲道:“爸媽沒有離婚。但媽媽近兩年來經常跑國外,研習藝術和文學。”

“你爸滿腦子都是生意經、金融數字和權術策略,你媽年輕時就十分感性,喜歡所有非實際性的東西,音樂啊,戲劇啊,沒有一天不在做夢的。他們倆原本就不是一類人,我早就看穿這一點。如果不是有瞭你,我怎麼可能同意你爸21歲那年就結婚?當年他們瞞著我木已成舟,事情也無可挽回。現在又這樣南轅北轍,天各一方。不是我說什麼,女人還是要以傢庭為重,個性不要太強,想法那麼多就留也留不住……算瞭,我做公公的也不能多說兒媳婦的不是……現在爺爺隻希望你找到一個最適合你的女孩。這次我心臟血管又堵住時,一霎時眼前漆黑,慢慢軟倒,腦子裡想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我至少想看看同我孫子共度一生的女孩長什麼樣,爺爺想在還有口氣的時候好好替你把把關。你明白嗎?你這小鬼!”

“爺爺,我現在大學都沒畢業哪!難道你也想逼著我整出個兒子,然後21歲就結婚不成?!”

“你個臭小子,誰叫你結婚瞭?戀愛不可以談的麼?我是要你趁都還單純的時候先開始培養感情,夯實基礎。現在的時代太紛亂瞭,等年紀大點兒起來,想法越發復雜,純粹的感情就越發不容易找啦……”爺爺的話語聲在搖曳的竹影間一點點飄渺輕微下去,視線早已穿越此刻時空,看回到自己年少時代。路芒知道,爺爺又在思念因病過世多年的奶奶瞭。他們是真正青梅竹馬、指腹為婚的姻緣。風雨同舟並肩度過戰亂、饑饉、動蕩和平安幸福各個時代,從來沒有一刻離棄過對方。他們的靈魂仿佛是同根而生的兩棵枝椏。那種休戚與共的默契感,其實也是路芒很想要追求的。

“戀愛這種事情,可不是隨隨便便抓來就行的啊,也要講緣分,講求相處磨合的呀……”丁諾微笑著,故意用嬌憨的語調嗲嗲地說道,嘴角邊蕩漾著淺淺的梨渦。金色斜陽照耀,微風拂面,她知道自己此刻美不可當。側過臉去,卻發現路芒並沒有在看她。

當爺爺說到“單純”“純粹的感情”時,路芒腦海裡莫名其妙浮現出來的,竟然是小秘書滕小小一臉焦灼,提著大包小包在醫院裡不辭辛勞四處奔忙的身影,由內而外地散發出引人傾心的柔和光芒,滿心溫暖漫溢上來。

小小已有三個禮拜沒舒暢地笑出聲過。雖有時同事朋友聚在一起講笑話,也會忍俊不禁牽動一下眉梢嘴角,但很快就又低垂下頭去。她一直在糾結的就是一樁事情:我傷到他瞭嗎?

段沖被遺棄在夜幕街頭孤獨的身影,刀劈斧砍般深深印刻在腦海。她乘坐出租車絕塵而去,他懷著一肚子驚訝鬱悶呆呆站在原地,看著汽車尾煙消散在寂靜無人的長街上。

我一定傷到他瞭。小小痛楚地想。還清晰記得自己搖下玻璃窗,對正想拉開車門上車的他兇狠刻薄地說:“你不用上來瞭!”當時他臉上的表情,又是錯愕,又是傷心。

——我竟然那麼殘忍地傷瞭他的心!其實我真的是喜歡他。不!就是害怕自己會真的喜歡他,所以才必須這樣決絕地離開!因為恐怕會愛上他,會跌入陷阱的……他真的會傷心難過麼?像他那樣一個玩世不恭、把女孩當做獵物和玩物的花花公子,難道也會傷心麼?最多隻是自尊心受挫罷啦……也許他從來沒有碰見過一個會拒絕他的女孩,所以才一時間吃驚氣憤。也許轉過身,就鄙夷惡劣地罵罵咧咧,隨後打電話給其他女孩,或是又去平原大廈、海洋大廈門口去等候另一個女孩逛街呢。然後不出24小時,就把她徹底拋擲腦後,再也想不起世界上還有滕小小這個人。

他一定是忘記她瞭。無論怎樣立誓要追到她做女朋友也好,怎樣貌似嫉妒地捏皺瞭他和她的立拍得合影也好……總之她看穿他浪蕩不羈的真面目,她決計不給他得手,所以他隻好放棄,轉戰其他戰場瞭。他一定是忘記她瞭。不然怎麼會整整三個禮拜都再沒出現在她眼前,連一個電話、一條短信息都沒有?他大概,早已經刪除瞭手機裡她的號碼瞭吧。那她為什麼還要保留著他的號碼呢?

小小咬著唇,捏著手機看通訊錄簿,一條條地翻到“段沖”這個名字,調出菜單鍵,把光標移動到瞭“刪除”兩個字上。隻要輕輕按一下確定鍵,就能把他從自己的手機裡刪除出去。從此滕小小的人生,再不會同這個叫段沖的人發生聯系。從此斷瞭音訊。多簡單哪。可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居然也做不出來,竟然徒勞無功地虛擬瞭兩個禮拜,指尖都無法按下去。

——再等一天,假如明天他依然還沒有電話或消息來,我就刪掉他的號碼,他的名字。

小小自欺欺人地又空等瞭一個禮拜,心裡寫滿絕望,終於咬牙按下瞭那個確定鍵。按下去的那一刻,她感到酸楚,和一絲從未體驗過的堅硬和狠毒。手機發出一聲尖銳的刺聲,屏幕上呈現一片空白。

路芒不知道為什麼近來小秘書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雖然她的工作仍然完成得一絲不茍,他提出的問題她也沒有一個答錯或是答不上來的。但她眼睛深處那股活潑的生氣卻暗淡下去瞭。

近來丁諾隔三岔五地就來找路芒聊天喝咖啡或是看電影,兩人從童年少年的趣事到當前的業務經營,倒也有許多話題很多交集,加之丁諾天生就有公關天賦,每次相聚都談笑風生,相處甚歡。周四傍晚丁諾又約路芒在他公司樓下街對面的星巴克裡見面。路芒看看手頭事情處理得差不多瞭,拿上手機朝咖啡店趕去。

剛走出大樓,就見一個身材頎長舉止落拓的年輕男孩迎面走來,兩人都註意到瞭對方,微微睒瞭睒眼。

路芒立即認出那是同滕小小死黨葉子懸打架而住進醫院的段沖。他不禁皺起眉頭,從第一次見面起,就本能地不喜歡這個人。說不清楚是為什麼,可能是段沖放浪形骸的舉手投足,也可能是他對女孩充滿瞭殺傷力的飄渺眼神,就連他身上的煙草氣味,都是路芒所深深排斥的。也許最讓路芒心生厭惡的,還是滕小小一看到他就心神不屬的古怪狀況。

此刻的段沖唇邊還留有未剃的胡楂,給清澈俊秀的孩子臉增添瞭幾分雄性頹廢氣質,同時強健的頸梗拗執得如同血性種馬一般,朝路芒揚起眉來,“噢嗨,你是滕小小的老板吧?請問小小在樓上嗎?”

“不在。”路芒聽到自己冷冷的話語聲,才發覺自己說謊瞭,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隨後又斬釘截鐵地補充瞭一句,“她有事先走瞭。”路芒感到吃驚,但並沒有羞愧。他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撒謊的人。與此相反,他向來認為光明磊落、公正對決都是男人應該具備的優秀特質。但此刻說出謊言,他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某種直覺讓他確信,這個男孩社會閱歷匪淺,他接近滕小小的動機決不單純。

段沖朝他笑瞭笑,在路芒看起來,這笑容裡包含瞭太多復雜陰險的成分。路芒不想再理他,略一點頭擦身而過,穿越馬路到星巴克裡坐下,丁諾已經到瞭,正綻開一個傾國傾城的燦爛笑顏迎接他的到來。

在輕微悠揚的薩克斯管背景音樂中,丁諾向路芒聊起最近在看的村上春樹的書、即將上映的法國電影,她很快發現路芒有點兒心不在焉。路芒透過落地玻璃窗觀望街對面——段沖竟然沒有走。他也沒有進大樓去,就站在樓下那個小小的廣場上,倚靠著一根旗桿身披金色斜陽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路芒點亮手機看瞭看顯示,已經快到嘉羽公司下班時間瞭,一會兒滕小小走下樓來,就必然會見到段沖。他們顯然是沒有預約好的,不然他也不會張口詢問小小是否在公司瞭。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讓他們見面……路芒握起手機撥通瞭小秘書的電話,拿出老板的架勢來溫和命令道:“滕秘書,你還沒走吧?不好意思,能加會兒班幫我整理一些資料麼?……嗯,謝謝……”

路芒不明白段沖為什麼還不走。他是不相信他的話麼?他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給滕小小,而是選擇傻等呢?路芒微瞇起眼睛,強自壓抑住芒刺在背的焦灼感,不確定自己是否幹脆走去問他找滕小小到底有什麼事。丁諾把他的不安定全部看在眼裡,微笑問道:“……你一直在看街對面那個男生,他怎麼瞭?”

小小認真執行神獸的加班指令,站在復印機旁等待拷貝件一頁頁地送出來,同事都下班走瞭,金色夕陽流水一般淌進寂靜辦公室來,竟然讓眼前的一切都蒙上瞭一種奇異幽雅的美感。她透過落地玻璃窗眺望樓下車來車往的街,那些親密並肩的情侶、抱著寵物散步的市民、玩鬧的小孩子……突然在廣場那飛舞著旗幟的旗桿下,難以置信地望見一個幾周來令她朝思暮想的人影。起先她以為是眼花看錯瞭,用力按在胸口,以期壓住自己蹦跳得快破膛而出的心,定神下來仔細辨認——果真是段沖沒錯!

星巴克裡如坐針氈的路芒終於看見段沖掐滅瞭手中第七根煙蒂,一臉蕭索地轉身離去。路芒松瞭口氣,嘴角蕩漾開一絲笑意。突然又見大樓自動門開啟處,一個嬌小的身影急急地追出來,對著段沖的背影喊叫瞭一聲。

段沖猛回頭,定睛凝視向面色蒼白、眼眶中充盈瞭亮晶晶淚水的瘦弱女孩。他剛硬的面貌突然變得異常柔軟,瞳孔深處有一點兒令小小受到驚嚇的瘋狂火苗搖曳瞭一下。段沖踏上一步,一把拽住小小的胳膊把她拖進自己的懷抱,什麼廢話都不說,低下頭就吻上瞭她顫抖的嘴唇。

小小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身體內部崩裂瞭。她還意識不到那是什麼東西,段沖的瘋狂和熱烈就像病菌一樣蠶食侵蝕進來,一瞬間就叫她渾身發燙,下一個瞬間又叫她手足冰涼,隻有嘴唇和心臟是滾燙的。血液隻在這兩個器官間往返循環,連大腦的思維都全部暫停。她怎麼能夠分析得出,她苦苦給自己設下的“防線”就在這一個親嘴裡粉碎成泡沫瞭呢?相隔整整七年,第二次被人強吻。而此刻的小小,壓根沒想起14歲時的初吻。在段沖充滿熱力、魄力、不斷深入的唇舌攻勢下,聶傢梵鬼魅般纏繞心頭多年的影子也隨著傍晚最後一縷陽光漸漸褪色,沉沒般消散在地平線以下。

街對面的星巴克裡,路芒咬緊哆嗦的嘴唇冷冷觀望著這一切,眼睛裡流露出憤怒痛苦的神情。

丁諾憂鬱地看看他,又看看相擁親吻的段沖和滕小小,感覺有把遲鈍的刀子正慢慢戳進心臟。

“……這是段沖,嗯……這是沈櫻、葉子懸、林城一……”夏朵小廚茶吧餐廳裝飾得可愛至極,是最令人放松的田園風格,而小小還是忍不住有些緊張,越說聲音越低落下去,一邊忐忑不安地打量眾人臉色。

沈櫻嘴角掛著一絲充滿風塵意味的艷麗冷笑,葉子懸耷拉著胳膊整個人斜躺在沙發上,面無表情眼露精光,林城一鼓起腮幫子對著吸管吹泡泡,一杯可樂翻滾得好像煮沸一般。

段沖倒是如之前保證的那樣,收拾起所有痞子樣的形跡,燦爛友善地朝眾人微笑,神態舉止落落大方,“今天算是正式介紹哪。各位好,我是段沖,滕小小的男朋友。”

首先發難的居然不是葉子懸,而是沈櫻,倒也挺出乎小小意料之外。沈櫻虎視眈眈地對著段沖直接發問,言辭鋒利至極,“姓段的,你還記得在醫院走廊裡我對你提出過的警告吧?”

“記得。”段沖幾乎是恭恭敬敬地回答,“你警告我不許去招惹她。她是特別單純善良特別容易受傷的女孩兒。假如有一天我傷到瞭她,你們絕不會放過我。”他清亮漆黑的眸子坦誠安靜地嵌在孩童般俊秀的臉孔上,直言不諱的姿態倒叫沈櫻瞬時倒瞭威,“我不是什麼好人,也從來不想假裝做一個偽善裝逼的好人。如果有一天我傷到瞭她,那至少說明我在她心目裡還算是有點兒價值的,我會很感欣慰。也許到那一天,我會傷得比她更慘重也說不定。你們若真要為此而不放過我,我也認命。但現在,我絕對不會因為這可能出現的結果而退縮。你們是小小最好的朋友,我主動說要和你們正式見面……”段沖停頓瞭一下,又輕輕補充道:“因為你們是小小最好的朋友,我想不能公開的戀情,必然不是能令她快樂的戀情吧。”

直接、坦誠、體貼,又充滿膽魄和雄性魅力,一時間,沈櫻竟然想不出更有力的言論來駁倒他。

葉子懸突然舒展手臂伸瞭個大大的懶腰,起身走到小小單人沙發後探出一條臂膀攬住她脖子肩膀,下巴也輕輕擱在她腦袋上,問:“告訴我你和他戀愛的最大的理由。”

小小還沒有來得及回答,身旁段沖已經十分有技巧地插手進去,撥開瞭葉子懸胳膊,轉而把小小圈進自己勢力范圍裡來,揉揉她頭發轉頭對葉子懸抱歉地笑道:“……真對不起。我知道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我原本也不該介意這些小動作。但是從現在開始,她可是有男朋友的人瞭,偏巧她男朋友居然很介意這些小動作。我想你能夠諒解的吧?如果你不諒解,我也隻能深感遺憾瞭……”

葉子懸愣瞭半晌,咬牙切齒氣惱微笑道:“……可以的!有你的……不過男朋友什麼的都是你自封,到現在,小小可還沒有親口承認過。”

眾人都把目光投射到小小臉上,靜默積聚起叫人不安的力量。

小小看瞭看眼前三位好友,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道:“我知道你們覺得很難理解。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就是挺想見到他,同他在一起,這能算是戀愛的理由麼?”

看到葉子懸沈櫻林城一三人臉上浮現起大大不以為然的神情,段沖露出潔白牙齒耀眼一笑:“戀愛理由什麼的,最難說清楚瞭。相愛容易相處難,是吧?怎麼開始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後怎麼發展……”

沈櫻和葉子懸內心也很明白感情的事情最為私密混沌,尤其是熱戀初期,要分析清楚為什麼要同一個人戀愛,能羅列出來的無非是符合世俗標準的那些條款,都是光具形而無法觸及神的。他們雖是小小最親密的朋友,但每人有自己人生,朋友隻能從旁勸告,不作興橫加幹涉。即使感覺段沖身上很有些不靠譜的調調,但小小既然公然帶他來參加聚會,就說明已非常認可他。假如沒有具體事實、僅憑個人觀感一味駁斥否定,隻怕會引起小小尷尬和反感。姑且走一步看一步,通過接觸加深瞭解,作出有效用的判斷才是上策。葉子懸和沈櫻難得能在一件事情上形成相似的看法,這一次竟然交換瞭一下眼神,達成默契。

一直沒有說話的林城一突然抬起頭來,凝神問道:“我有個問題。聽說你之前是在張泰極傢擔任私人保安的?這次他因為走私毒品而被警方查緝,據說有個別保鏢也與此事有關聯,現在案子正在進一步刑偵中。你沒有什麼污點吧?”

各人都微微有些驚異地咧開瞭嘴,之前從未聽林城一說起過此事。

段沖烏溜溜的眼珠凝視向林城一,一字一字緩慢而清晰地道:“當然沒有。”

林城一點點頭,咬著吸管又問:“……唔,張泰極原先同我們傢也算相熟,所以我比較關心這事。我傢有警局裡的朋友,聽說早就有人給警局打瞭匿名電話去舉報他販毒藏毒的。起先警方沒什麼動作。這舉報人默默堅持很久,不僅區域警局、濱海市總局,甚至更上層的機關部門乃至檢察院,他都有去提供線索。事實證明,多行不義必自斃。張泰極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會有事,沒想到警方會突然出手。嗯,這個舉報人,我總猜想應該是張身邊的人。你知道他是誰麼?”

滕小小、葉子懸和沈櫻都瞠目結舌,聽林城一這一席話說下來,竟然是暗指段沖就是這個舉報人?!如果他真的是,那麼對他的印象又有極大改觀。一個勇於同違法行為作鬥爭的男人,不由不叫人肅然起敬。

段沖挑起一根眉毛,聳肩笑道:“原來是有人舉報才發的案?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我是食君祿、忠君事的雇員。既不會去打探同自己無關的事情,也不想惹事上身。我也不想費猜疑這個舉報人是誰。但平心而論,我倒覺得最好是永遠都不要有人知道他是誰,凡事留點兒餘地和懸念。你說呢?”

葉子懸和林城一用難以確定的揣摩的眼光打量著笑嘻嘻的段沖,吃不準他的路數。令葉子懸感覺不爽的是小小、甚至連沈櫻的眼中都流露出敬慕的光芒來,她們多少在猜測甚至假設段沖就是那個行英雄事卻不想暴露身份的舉報人瞭,女孩往往會對深藏不露、充滿神秘感的男孩倍感心儀。

葉子懸感覺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心裡暗暗懊惱。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