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5章 那滿地碎裂的是月光麼?還是心?

就在小小心肺俱寒、肝膽幾近爆裂的頃刻裡,段沖同服務員簡短問答瞭幾句,被直接帶領著朝茶坊另一側的座位區走去,中間隔著一大盆一人多高的茂密散尾葵,小小看他徑直在一個年輕女子面前拉開座位坐下,剛好背對著小小和她的相親儀仗隊。原來他不是從哪裡得到密報前來追蹤的。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他就坐的瞬間,小小模糊望見同段沖約見的女子年紀在二十五歲左右,剪瞭一個十分流行的梨花頭。小小忽然想起來,段沖說過今天加班采訪某個集團公司的員工,有猛料要爆,說這傢公司一款嬰兒類用品長期熱銷,但合成材料中有不合國傢衛生標準的成分之類。那麼他是來采訪的——可為什麼偏偏也選這傢時空倒流的老茶坊呢?

難道這就是這傢老茶坊二十五年來屹立不倒的超能力麼?它可以在冥冥之中發揮吸星大法,把該來的人吸引來瞭,把不該來的人也吸引來瞭,讓所有本不該撞到一起的人都鬼使神差聚集在這裡。

小小第一反應是想找人求助,葉子懸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就立馬沉入腦海底層去瞭。他討厭段沖已經到瞭不加掩飾的地步,最近連帶著對自己也有諸多不滿,聽到這一天大喜訊,肯定會奮筆疾書之後趕著過來送遊街木牌。他近三個月來除瞭當模特上鏡以外,也在學習琴棋書畫,內外兼修,臨王羲之的帖子已有三分神似,這回寫木牌絕對會拿出滿血功力來,頂著這樣龍飛鳳舞的大字報走在街上,一定賤得異常精彩。

……

對瞭,有一個人,處理此類問題再駕輕就熟不過。小小趁著三位媽媽嘰裡呱啦假裝聊天氣聊物價,實際慢慢在互相滲透,瞭解對方傢境實力的短兵相接之際,偷偷抽出手機編輯發送短信——

“沈櫻救命,我在相親,段沖突然來瞭。他現在還沒發現,我該怎麼辦?”

“你打算劈腿?……不對啊,你是小小嗎?”

“我是被媽媽逼著來的,想走走過場不需要他知道的!”

“那趕緊轉臺。示意相親對象陪你去逛街。”

“不行,除瞭相親對象,還有我媽、相親對象他媽、媒婆費媽媽……現在一共五個人!”

“現在還有傢長陪同相親?……不是一般混亂——最簡單的應急方案就是‘電話脫身計’。我馬上打電話冒充你老板路芒,叫你立即去準備會議資料,你就在被段沖發現前偷偷獨自溜走吧。”

“也隻有這樣瞭……”

小小捏著手機飛速編輯短信,還沒來得及按下發送確認鍵,隻聽侯藍、費媽媽和秀阿姐鑼鼓般喧囂的談話驀然而止。周圍寂靜到詭異。小小有不祥預感,慢慢抬起頭來,頓時傻瞭眼。

隻見眾人面前亭亭玉立著自己那位帥到驚動國務院的正牌男友段沖,正異常錯愕地直視自己,凌厲的目光迅速掃過眼前場面。聰明如段沖,哪裡有看不懂這陣勢是隆重相親的道理?

小小怔怔凝望著段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從驚愕漸變到火燒一般的憤怒,還有小小從未見識過的深深恨意。他的眼眸裡仿佛戳滿瞭鋒利匕首,每一刃冰涼尖銳的刀鋒都正以致命的力量飛出來,無情地射進自己的胸膛——刀刀刺中要害。

“……段沖,段沖!你聽我解釋!”小小虛弱地喊。

段沖用直抵絕對零度的冷漠眼神依次瞪視莫名其妙的眾人,就是沒有去看小小,一句話都沒有說,旋轉身大步返回自己的座位處,冷靜而禮貌地同那位年輕女子簡單說瞭幾句,大抵是想換個地方繼續采訪之類,然後叫瞭買單後就同她一起推門離去。透過玻璃窗,烈日街頭懶散倦怠的行人之中,他帥氣挺拔的背影看起來充滿戾氣,每一步都走得像是要去砍人一樣兇險又野蠻。

一顆炸彈就這樣消失在人海中。

小小很想追趕上去,拽住段沖的胳膊,哭著央求他停下腳步,給她一分鐘時間聽一聽她的解釋,甚至連給他當街跪下的念頭都有。但此刻整個人卻像被抽空瞭,心臟、大腦、血液、神經……全都在瞬間不知所終,腿腳發軟,連呼吸的氣力都沒有瞭。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

就算自己解釋說隻是走走形式的相親,段沖會信麼?設身處地想想,假如看見他正同另外一個女孩面對面坐在一起,雙方的傢長還不停歇地互相打聽對方工作單位、收入情況、住房條件、健康狀況……自己還會相信他僅僅是走走過場麼?還會相信他是愛她的嗎?

想到這裡,小小覺得心裡一陣絞痛,無法忍受的憤恨海嘯一樣淹過頭頂。她才知道段沖剛才有多克制。隻怕此刻在段沖心裡,自己已經低劣到人渣的程度。羞愧、悔恨、驚恐、慌亂……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根本沒有勇氣去同他面對面解釋。所有的解釋,看起來都絕對是無力的掩飾。

“小小哇,剛才那個人是誰?”

對瞭,身邊還有一大堆需要一個合理解釋的人。四雙眼睛把一切都清清楚楚看在眼裡。你要說實話麼?告訴大傢剛才那個憤怒拂袖離去的男孩才是自己真心喜歡的人,我們戀愛已經三個月瞭,但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接受傢長的檢閱,為瞭不被父母親察覺我才說我沒有男朋友,還假裝單身同意參加相親,我對不起你們大傢,我欺騙瞭你們每一個人的感情。好吧,費媽媽你現在終於知道真相瞭,你可以任憑個人喜好去散佈流言瞭,讓所有的街坊鄰居都來關註滕傢大丫頭的情感動向好瞭。好戲開演瞭,用不瞭二十四小時,全社區的人都會指著滕傢每一個人的脊背點點戳戳瞭:喏喏,上梁不正下梁歪喏,有其父必有其女啊,這傢姓滕的,果然全都不是省油的燈,聽說兒子也在玩早戀呢……隻可憐當娘的……有什麼可憐的,教育出這樣不成器不像樣的子女來,同總是尋花問柳的老公堅守睡在一張床上的女人……會可憐麼?嘁……

誰說白馬王子和白雪公主牽手後就必定能過上幸福的生活?扯淡。

所有單身的人總在情人節那天恨天下有情人直入骨髓,發明出“情侶去死去死團”,恨不能走街串巷見情侶就沖上去潑墨、闖進電影院買光所有雙號票、在酒店門口挖好深坑墊上塑料佈旁邊再架一攝像頭、派出百萬馬蜂占領所有鮮花店……但單身貴族們隻見情侶們人前風光秀恩愛,卻不知兩性關系如同戲臺,最明亮的背後往往隱藏著最黑暗。單身的人們通常隻需要煩惱一個問題:我沒有愛人怎麼辦?

而成雙成對的情侶們則必須面對——十萬個怎麼辦。

這些難題就像是跳蚤,總攀爬在愛情華麗的長袍上。例如你的死黨因為不喜歡你的戀人而拒絕再和你聯系,以這種小學生才用的幼稚方法來懲罰你。例如你的戀人因為看到你和別人“相親”而發生誤會,因為個性倔犟、超大男子主義而不接你電話、不肯見你,解釋的短信一條條發過去,就像是地球人發送到茫茫宇宙的溝通信號,被黑洞吞沒瞭再沒有回音過來。例如母親和媒婆滿肚子狐疑,對你那天薄若蟬翼一戳就破的“那是我公司同事……公司不準戀愛……”愚蠢謊言充滿質疑,更糟糕的是她們還在低聲嘀咕:為什麼這個男孩看起來這麼眼熟……請上蒼保佑好不容易放下過往終於開始戀愛的女孩吧,千萬不要讓她們回憶起來,那張臉孔,竟然還同一個已經故世的鄰居如此相像。

小小想哭,但知道就算哭成淚人也沒有用。因為這並不是悲傷,這是需要努力去面對和解決的煩惱。要知道你已經不是襁褓裡的嬰兒,也不是尊貴驕傲的公主。你會犯錯,你要自己學著去彌補,去長大。

總不見得葉子懸就真舍得放棄十五年的真摯友情從此變作路人,等熬過這一段忙亂的時期好好約他出來談一談。段沖也隻是暫時性發發脾氣,他最終會聽進解釋,會諒解。讓他冷靜一段時間,堅持天天打他電話,給他一遍遍發送短信,去他報社樓底下等他。就不信這樣還不能打動他。

總之,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定要硬著頭皮熬過這段非常時期才行!

“滕秘書啊,我昨天下班前給你讓你一定要在早上九點鐘前交給老板的資料,你放哪裡瞭?老板都在會場那裡罵人瞭,我可被你害慘啦……”

“滕大秘,你怎麼把會議紀要給做錯瞭?你看,明明手寫的是要在11月30日前完成合同簽訂,你給登錄成1月30日瞭,相差兩個月啊姐姐……”

“小小姐,四川小飯店的外賣小哥說你昨天少結給他錢瞭……現在門口坐等要錢……”

“滕秘書你最近兩天來是怎麼瞭?工作這麼多差錯,連乘電梯樓層都會按錯……”

被人接二連三地數落抱怨,小小汗流滿面地驚覺自己不安的情緒已經嚴重影響到工作。不僅僅是影響到同事的工作,好幾次在執行路芒佈置的任務時都發生偏差。

而且,偏差還一次比一次驚險。

這天下午有一筆特別大的生鐵原料出口貿易案即將達成,業務員在前期花費瞭幾星期的時間同對方采購商進行周旋,展示出十八般武藝來競爭這個項目,廝殺異常激烈。最後還是因為該公司主管營銷的劉副總聽說嘉羽公司的年輕老板路芒竟是他老同學路志鈞之子,當即拍板同意簽署。他因洽談項目帶著業務人員前往南非,剛好在濱海市轉機,中間有三小時候機時間,就提出讓路芒帶著合同去機場會合,一方面簽訂合同,另一方面也想見見路芒。

路芒率領著秘書滕小小、業務員LEE意氣風發地讓司機金師傅驅車六十多公裡,趕到機場同劉副總會面,雙方相談甚歡。種種寒暄和贊美之辭告一段落,切入項目正題,LEE從公文包裡抽出瞭打印好的三份合同讓對方業務員審核過目。路芒讓小小拿出公司印章,準備簽署——小小在自己的機車包裡摸索瞭半天都沒找到放印章的那個盒子,頓時汗如雨下、面如土色。

一小時前的一幕幕鏡頭在眼前閃現:出發之前,路芒還特別提醒她帶上公章一同前往,她答應瞭一聲,隨後握著手機偷偷溜進洗手間給段沖報社打電話,座機鈴聲響瞭許久,是段沖同事接起的,告訴她段沖剛被主任編輯佈置瞭特別任務,同另一名攝影記者一起前往禾南省草枝縣,采訪一則村民拐賣兒童從事馬戲乞討的重要新聞,今天上午就簡單整理行裝後趕去火車站瞭,恐怕至少要三五天後才會回來!小小聽到這一消息後頓時呆瞭半晌,段沖竟然連出差遠行都不告訴她一聲!他難道真的不肯原諒她麼?

小小記得以前沈櫻多次趾高氣揚地“教導”那些初涉情事、一相情願想象力又超級豐富的女孩們:“如果一個男人不打電話給你,不發短信息給你,別多想瞭,他當然沒有遭遇天災人禍,更沒有血流滿面倒在哪裡低聲吟念你的名字,努力伸手進懷裡掏出一個戒指盒交給一個英俊路人來轉交給你——寶貝兒,面對現實吧,他隻是不想聯系你而已。”

段沖到底是在生氣,還是他真的不想聯系我瞭?強烈不安和惶惑襲擊過來,感覺胃脘都在隱隱作痛瞭……就在此時LEE站在走廊裡大喊:“要上車瞭,滕秘書你在哪裡?”小小焦慮慌忙地回辦公室提瞭包跟大傢一起下樓……印章靜靜躺在她抽屜裡,根本沒帶出來!

機場咖啡館裡,合同簽字都已經完成,劉副總也親自拿出公司萬次印來蓋章確認。LEE笑瞇瞇地吹幹印泥痕跡,把合同推送到小小面前:“滕秘書,蓋章蓋章——”

小小的臉一陣白一陣紅又一陣焦黃,像是瘧疾發作一樣,渾身還在微微顫抖。她不敢去看眾人,雙手插在包裡,從飛速的翻動漸漸泄氣到凝固不動。身邊眾人面面相覷,大傢都看著她。

急性子的LEE按捺不住低聲叫起來:“你不要告訴我說你沒帶吧——”

小小抬起頭,毫無意義地虛弱地瞪瞭他一眼。她倒沒有急到哭出來,而是快要急到尿出來瞭。

正端著藍山咖啡的路芒突然放下杯子笑起來,“啊,瞧我這記性。滕秘,你別找瞭,印章在我桌子上,不在你那兒。你忘啦?不好意思啊,劉總,出門前我讓秘書把印章交給我處理幾個案子,蓋完後我就給落下瞭。真是的……都怪我。您再過一小時就要入關瞭,就算我們開車回去取也來不及瞭。您看這樣行不行,信得過的話,這三份合同讓我們今天帶回去蓋公章,完瞭我立馬坐飛機給您公司送去……”

LEE像看外星人一樣瞪著笑得春光燦爛、若無其事的老板路芒。瞎子都看得出來明明是滕秘書犯下瞭天大錯誤,沒想到一向冷面黑口的神獸居然會替她擋招,把所有罪責都包攬到自己身上。他圖什麼?!

夜晚八點的辦公室,空蕩靜謐。

白天同事們繁忙著種種事務而遺留下的痕跡到處可見——來不及清洗的咖啡杯、堆放在復印機旁準備明天裝訂的合同資料、進門小桌上攤開的雜志和報紙、還亮著加熱燈的飲水機……當沒有陷入緊張的工作,當夜晚降臨,獨自進入辦公室靜靜旁觀,居然會看出一些異樣的溫暖來。因為這個地方就是你的戰場,你付出最美好的青春為之奮鬥的地方。像古羅馬角鬥士把熱血灑在鬥獸場的黃沙上,像辛勤勞作的農民把汗水滴落在希望的田野裡……你戰鬥過的地方、耕耘過的地方,都是最值得熱愛的。

小小沒有開燈,而是靜默地站在門口,看那從樓群下打上來的黃色燈光映照在墻上,投射出落地窗邊植物美麗的剪影。她懷著欣賞的心情出神地凝望瞭一會兒。即使是在情緒這麼荒敗潰散的時刻,眼前的景物竟然也能給到某種撫慰作用。真是太奇異瞭。目光落到自己座位區的格子間的隔板上,這才想起手裡還捏著沒蓋章的合同,頓時心頭一緊,收拾起閑情逸致快步走向辦公桌,開啟上鎖的抽屜,那枚公章靜靜躺在角落裡,哪兒都沒有去,看起來乖巧無比。

就著窗外映射進來的城市輝煌夜光,小小在三份合同上蓋上瞭章。紅色印泥在白紙黑字上醒目美艷。卻像是恥辱的烙印、嚴厲無比的警告牌,觸目驚心地提醒她這幾天來如何頻頻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如果再不能收拾好心情,全神貫註做好每一天繁復的工作,隻怕連飯碗也快要保不住瞭。抬頭看辦公室,發現自己其實深愛這一切。假如有一天被迫卷鋪蓋走人,光是用想的,就覺得太恐怖瞭……

小小深深感到被厄運纏身的沮喪無力,饑餓的腸胃也爭相發出抗議,她疲憊地趴在辦公桌前哭瞭起來。

“喂……”一隻溫熱寬闊的手掌輕輕碰觸到她的肩頭。

“誰?”小小驚恐地跳起身來,踉蹌著腳步跌退到墻邊,慌亂抬頭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沐浴著街燈光芒白得耀眼的白色襯衫。太熟悉瞭。老板路芒。不知他什麼時候進到辦公室,悄悄站在她身邊的。

“……你怎麼不開燈?夜裡公司大門半開……我還以為有賊進來瞭呢……”

“對不起……路、路總……我我……”小小張口結舌,深恨自己又犯下過錯。

“……沒事。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黑暗的關系,路芒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非常溫和,完全沒有半點責怪她的意思。

小小稍微舒瞭口氣。但男老板和女秘書孤身兩人相距兩三公尺距離,面對面佇立在沒開燈的辦公室裡講話,實在太過尷尬瞭,趕緊離開這裡吧。趁著整理頭發,小小快速抹去眼角的淚滴,走回辦公桌前放好印章鎖上抽屜,邊清清嗓子用平日裡職業化的聲線麻利應答:“沒事。我已經把合同章都蓋好瞭,明天就訂機票給他們公司總部送去。路總,這幾天我真的非常抱歉……今天下午的事,如果您想扣我獎金、明天開晨會時點名批評我什麼的我都完全沒有意見……”

“小小。你吃飯瞭沒有?”路芒突然打斷她反問道。

“……沒有……”小小猶豫瞭一下。

“走吧,我們去吃飯。我有事想找你談。”路芒以部署任務時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又想起什麼似的放輕語氣,婉轉補充說,“……同工作無關的事……你可以拒絕……但我實在找不到人可以談……”

小小在陰影中皺起眉頭來,面露為難神色,擔心路芒又想提“我喜歡你”那件囧事,這可如何是好?

“……嗯,是關於我爸爸……和你朋友的事……”路芒用輕到不能再輕的聲音低低道。

日式居酒屋裡客人寥寥,氣氛清靜祥和。小小同路芒並肩坐在吧臺前,在冷氣空調裡手捧著暖暖的抹茶小口抿著,等刺身燒物上菜的間隙,看紮著白色頭巾的中年料理師氣定神閑地制作壽司,倒也不覺得悶。

“你知道路志鈞這一陣在濱海嗎?”

小小不由朝他看瞭一眼,莫名其妙地搖瞭搖頭,心想:你總是直呼你爸爸的名字,或是直接叫他做“路董”,也就算瞭,但你爸在不在濱海都來問我,這也太誇張瞭吧?我是你的秘書,可不是你爸的秘書。

“我是說……你最近有沒有同那個女友——叫沈櫻的女孩見過面,聽她有提起過我爸爸什麼的麼?”路芒輕輕補充道。

“哦……”小小頓然明白瞭,不禁感到有些尷尬,本就從不喜歡八卦別人的私事,更不用說事關自己至好的朋友,無論怎麼說似乎都不合適,小心翼翼措辭道:“……最近比較少見面。但在我們見面的時候,沈櫻她一次都沒有提起過你的……父親。我想她應該是徹底把這件事放下瞭。”

“那就好。”路芒明顯松瞭口氣,嘴角也微微上翹,瞥瞭小小一眼道,“我媽過幾天就要回國,我想安排她和路志鈞見面。”

小小越發忸怩,聽路芒的弦外之音是有意要撮合自己父母重拾舊情,心想你的傢事何必來和我說。

“她忘記瞭我的生日,為瞭彌補,願意和路志鈞一起為我慶祝生日。我想努力營造溫馨的傢庭氛圍,我希望……我希望……”路芒的聲音突然低落下去,然後驀然而止。小小微微有些吃驚,轉頭看他。路芒大聲招呼店員來一瓶清酒,開啟瓶蓋仰頭痛飲起來,臉上很快浮上紅暈。小小擔心他的酒精不易揮發體質,一旦喝醉又是一樁麻煩事,待想阻止,卻看見路芒從來都冰涼冷峻的雙眼中充滿瞭痛楚的神情,眼眶泛紅,竟然有淚光隱現。小小立刻懂得瞭他,心裡漸漸湧起哀憐和同情。此刻的路芒不是老板,不再是那個沒有凡人情感的冰封神獸,他隻是一個比自己小一歲的,雖然傢境富裕卻不得不面對父母婚姻破碎、各自尋找各自幸福這樣淒慘境況的孤獨男孩而已。想安慰他,卻不知道到底該說什麼才恰當。

“在我年幼時,爸爸的生意才剛起步,媽媽也還在藝術學院裡當老師,我們還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老式四合院裡,每天回傢,一傢人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晚飯。我記得奶奶包的韭菜餃子裡加入蝦皮,蘸著陳年老醋吃……那滋味……嘿,可香啦。每當傢裡有人過生日時,我們就會吃炸醬拌面。奶奶和媽媽一起在廚房裡忙活的身影、爸爸和爺爺在院子裡大樹底下的小石桌前下象棋的身影……我以為我忘記瞭,原來我一直都記得……後來奶奶生病過世瞭,爺爺身體漸漸變差瞭,爸爸媽媽竟然離婚瞭……不管我接受不接受,這些事情接連不斷在發生……真讓人發瘋。我多麼希望……多希望時光可以再倒回到我小時候……”

路芒又叫店員遞來一瓶清酒,小小按住他發燙的手臂,沉聲道:“……路芒,你不可以再喝瞭。”

“我想喝。你就讓我喝吧。好麼?今天是八月十二日,我二十一歲生日。”

“你生日?今天?!”小小微微愣瞭愣,眼看著路芒又仰起頭把酒瓶舉到唇邊,她果斷伸手奪下,“聽話,不要喝酒瞭,我們一起慶祝你的生日。就按你小時候的習慣,吃炸醬拌面怎樣?”隨後她扭頭問吧臺裡的料理師,“師傅,請問,你們店裡能做中國傳統的那種炸醬面嗎?”

料理師遺憾地攤瞭攤手,“我們隻會做蕎麥涼拌面……傳統炸醬面嗎?恐怕做得不太地道……據我所知,在濱海市,就連很多中式餐館也比較少有這道主食的……”

小小迅速地想瞭想,用自己所能給出的最燦爛的笑顏向料理師懇求道:“……大廚師傅,我會做的。隔壁超市就有賣甜面醬,其他輔料在您店裡的廚房裡也能找到,我會按你們的食品安全規程消毒,我可以支付……一百元。能否讓我用您的廚房二十分鐘,我想給我的老板……朋友……做一碗炸醬面。”

肥瘦相間的豬肉切成丁,油鍋一起,甜面醬裡加入老抽,多放橄欖油炒成濃稠赤紅的醬料。

菜碼就地取材,廚房裡有黃瓜、豆芽、牛蒡、蕨菜、雞蛋、蘿卜、青豆……切絲燙熟備用。

本來就有一大鍋滾水用來煮拉面,面條直接往裡下就成瞭。蒜頭拍成泥,青蔥剪成小花卷。

一分半鐘後,面條出水瀝幹,盛在黑褐色陶器般的扁形海碗裡,拿小碟裝瞭各色菜碼配在旁邊,紅黃綠白青褐煞是好看。炸醬舀一勺出來蓋在潔白的面條中央,透亮肉丁同醬汁混合著散發出咸鮮中又有微甜的噴香氣味……再把蒜泥和青蔥末子撒在醬料上。

小小微笑著把托盤端出來放在路芒面前,“……路芒,生日快樂。”

路芒深深凝視著額角滿是熱汗、發絲間沾滿油煙味的女孩,她的笑臉那麼天真純善那麼美。自從她進入廚房開始忙碌起,他的目光就一直透過翻飛的門簾聚焦在她的背影上,始終沒有離開。裹在借來的白色圍裙下,她的身軀顯得格外瘦小,卻充滿瞭韌勁,甚至有種溫暖的光芒。

“……快嘗嘗看。不過……味道可能還不夠地道哦……”

路芒低頭大口大口地咀嚼。當然不是兒時記憶中的味道。口味太甜,面條也缺乏手搟面的那種筋道。記憶中的童年當然是回不去的瞭。已經故世的奶奶也不可能再復活。當年的四合院,當年的傳統炸醬面,當年包餃子、下象棋、慶祝生日的人們的身影無法再聚合在一起重現。

但自己此刻所品嘗到的這種新滋味真的太美好瞭。

眼前這個會麻利下廚、親手烹調炸醬面、為自己慶祝生日的女孩真的太美好瞭。

路芒越到後來,吃得越慢。他心裡有種強烈的不舍。不舍得把這碗炸醬面吃完。

因為感到莫名悲哀。這個女孩,可能這一生,隻有今晚才會為自己做炸醬面吧。

僅僅是為老板做瞭一碗炸醬面,托著腮幫看著他一口一口全部吃下去,不知道為什麼,幾天來抑鬱焦灼的心情竟然忽然間變得輕松瞭。小小腳步輕快地走在回傢的路上,被月光傾灑著的肩膀和脊背也都挺直起來,甚至不自覺地輕聲哼唱起歌曲。

想起剛才自己很沒自信地問路芒:“……味道怎麼樣?會不會不合你口味啊?”

路芒放下空空如也的碗,舒瞭一口氣,朝她綻放出孩童般爛漫的笑容,快速卻清晰地答道:“太好吃瞭。”然後低低地無比真摯地說瞭一句:“謝謝你。”小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從來沒有看見老板臉上出現過如此可愛甜美的笑顏,簡直可以用“萌翻瞭”來形容,雖然隻是短短剎那,但這一個笑顏已經深深印刻在腦海中,徹底扭轉瞭過去八個月裡路芒那如同珠穆朗瑪峰般巍然高聳、寒徹入骨的記憶形象。原來關心一下別人,做些小事讓別人快樂一下,自己也會感到無比幸福。

有一種全新的情緒慢慢滋長。當然不是令人心跳耳熱的愛情。也不像是同葉子懸之間的那種死黨友情。很難分辨,很難形容。更類似一種“可以保護他”的奇異心情。就像是弟弟滕多多,即使有很多叫人頭痛欲裂想揍他的搗蛋無賴行徑,偶爾也有讓人覺得心疼,想竭盡全力去照顧好他的可愛之處。一貫鋼鐵般強硬的路芒在自己面前無所保留地暴露出脆弱感傷的一面,且年紀又比自己小一歲……並不因為他是老板而拍馬討好才去做炸醬面,確實單單隻因為他剛才是一個“需要安慰的小孩子”而已。

世界是很寬廣的。小小深呼吸一口溫熱的夜氣,抬頭看著一輪明月高懸在深藍絲絨般的美麗夜幕中,默默而愉快地對自己說:月有陰晴圓缺,海有潮起潮落,世界那麼寬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目前關於友情、愛情、親情的種種煩惱和難題也都隻是暫時的,放松心情,麻煩不可避免,但也不會永遠存在。

然後她閉上眼,回想瞭一下路芒甜美溫煦的笑臉,不由也微笑起來。

小小穿行在街區小道間,還沒走到自傢樓下,遠遠地就聽見喧囂人聲。夏季夜晚,本就有不少人在戶外乘涼,不知為何,此時不少鄰居聚集在小小傢那棟樓朝南方向樓下,紛紛仰頭圍觀什麼。

小小不解地快步走向前去,異常驚愕地發現,鄰居在圍觀的竟然是自己傢的窗口!

在整幢樓各個窗口映射出的溫馨柔和的黃色臺燈光芒、五彩斑斕不停閃爍的電視機熒幕光芒中,自己傢窗口爆射出來的白得近乎淒慘的白熾燈光顯得異常刺目。尤為驚悚的是從敞開的窗戶裡不斷爆發出歇斯底裡的女人的哭叫、怒罵、扭打、沖撞的恐怖聲響。屋子裡人影晃動,從樓下仰望上去,看不清情形。隻有對面樓裡三層樓趴在窗口津津有味看熱鬧的鄰居看得見實戰狀況。隻聽見從自傢窗戶裡傳出的人聲完全亢奮尖銳得變瞭形,有母親的聲音,另幾個則完全聽不出是誰。

小小覺得胸口像被一柄巨錘狠狠砸中,呼吸窒息,所有思考的能力都停滯瞭,不知道傢裡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情。她擔心著母親,驚惶地快步走過那些滿臉幸災樂禍、唯恐天下不亂神情的鄰居身邊,想盡快趕回傢去。有人發現瞭她,拿手肘撞撞身邊人,朝她指指戳戳,小聲低語:“呀呀,女兒回來瞭!”

此時,身後那幢樓裡聚集在三樓窗口看戲的人集體爆發出驚呼:“當心!當心!要扔出來瞭扔出來!”

還沒等樓下圍觀的人反應過來,隻見自傢那隻使用瞭近二十年的沉重老藤椅仿佛長瞭翅膀般從窗口凌空飛出,然後發射失敗的炮彈一般滑墜落地,“砰”的一聲響,脆弱骨架頓時摔得粉碎,破裂成不成樣子骨斷筋連的一堆殘肢。

差點被砸中的人開始指著窗口大聲罵娘。小小把手背放在嘴邊緊緊咬著,直到快要破皮,控制自己不像瘋子一樣哭出來喊出來,不讓自己倉皇的淚水在這些人面前流下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冷靜而迅疾地撥開人群,踩著虛弱不堪的木質樓梯朝傢火速奔去。

從一樓半樓梯到三樓走道裡,堵滿瞭左鄰右舍。自己傢門前那一段昏暗狹窄的走道前卻空置著,有兩個身高馬大滿頭卷發的陌生中年女人把守要道。幾位好心鄰居試圖沖過封鎖帶去勸架,卻都被攔截在外。

小小咬緊瞭發白的嘴唇,默不做聲就往裡沖,被那兩個陌生女人一把抓住,“站住!那邊在談傢務事,小姑娘你是哪一傢的?慢點再進去,先去旁邊等等。”

小小不知道自己哪裡來那麼大的力氣,甩開那兩個女人潮熱的手掌,抬起胳膊把她們推瞭個趔趄,跌跌撞撞幾乎朝後摔倒在地,然後用刀刃般鋒利冰涼的聲音低聲呵斥道:“滾開!我是滕傢的!那是我傢!傢務事是我傢的傢務事!輪不到你們來擋駕!都給我讓開!”

可能是被這瘦弱小女孩眼中凌厲強烈的殺氣震撼到,那兩個中年女人都愣住瞭,小小趁著這個間隙,飛速閃過她們身邊,猛力推開自己傢的房門。

隻見慘白燈光下,傢裡遍地都是破碎物品的殘骸,大衣櫥上的鏡子被砸碎瞭,電視機屏幕朝下摔在地板上,把本就老朽的木板砸出瞭坑……狹小的屋子中央,兩個陌生女人正死死鉗制住母親侯藍的兩條胳膊,逼迫她坐倒在地上不能爬起來。

另一個身穿廉價大紅連衣裙、濃妝艷抹的中年女子叉開兩腿站在母親面前,伸出食指點著母親的眉心,一字一句地狠狠逼問:“……我叫你,同他離婚!聽明白瞭沒有!媽逼!老娘肚子裡有瞭你老公的種!老娘不想打掉!一定要生下來!你同他離婚!明天就去辦!不離婚的話,我讓你全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