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6章 你的名字必須叫“堅強”

侯藍毫不退縮地挺起胸膛,倔犟地揚起脖頸,即使額角面頰有抓痕有血跡,臉上依然滿是巋然不動的淡漠神情,冷然道:“……離婚?你讓滕正齡自己來和我說。媽逼。和我玩這套?你當我是被嚇大的?”

濃妝女子的面容扭曲得像個醜惡的巫婆,從咽喉深處湧起野獸一般意義不明的咕嚕聲,翻滾到舌尖爆發出一聲刺耳尖叫:“——我操——你媽——”她刷地揚起右手來,迅疾朝侯藍的面頰摑下去。

小小沒有發出一點聲息,猶如一隻被激怒的小豹子一下子躍起撲過去,跳在紅衣女人背上,把她撞得跌倒在地,她自己也摔落滾在地上,卻在翻過身來的剎那不忘記狠狠朝那女人的膝蓋、大腿猛踹幾腳。侯藍驚慌失措地扭頭望著一臉盛怒、渾身發抖的女兒,她寧可自己受到更多屈辱,也不想讓她看見這一切。

但小小剪刀般尖銳豎起的眉毛、漆黑不見底的雙眸和緊緊咬合緊繃成方形的下顎……都顯示出她決絕的狠勁。侯藍沒想到一向柔弱溫順的女兒竟然會有這樣兇悍逼人的神情。那是一種本能應激反應,保護母親保護自己的傢不受侵犯的強烈意志和烈火般的鬥志,在瞬間全面爆發。

那幾個女人乍然受到突襲,被沖撞瞭個手忙腳亂,此時緩過神來,叫囂著重組隊形。紅衣女人躺倒在地,手撫著自己的肚子,臉上露出驚恐神色。兩個原本抓住侯藍胳膊的女人立刻分出一個試圖去制伏小小。此時門被推開又關上,原來是之前守衛走道的另兩個女人想進來加入戰局,但鄰舍也緊跟在她們身後要進入,那兩個女人又要竭力阻止,於是就在門外發生一場混戰,由於場地空間十分局促,一時間聽見尖叫怒罵扭打聲在門外雜亂轟響成一片,卻形成僵局誰都進不來。屋子內依然是三對二的陣勢。

“小小……”侯藍奮力掙脫瞭那個抓住她胳膊的女人,緊緊摟住女兒,剛才無論怎麼被辱罵踢打都沒有一顆眼淚流下來的她,此時淚如雨下。

“媽媽,媽媽!不要哭!不要哭啊!”小小邊低聲撫慰侯藍,邊拽著她的臂膀,同她一起站起來,背靠沉重結實的木頭大餐桌,同那三個女人虎視而立。

紅衣女子也被扶著站瞭起來,坐在床沿上。看她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目露兇光,右手攥緊成拳頭不停顫抖,狠狠瞪視著眼前年輕稚嫩的女孩,分明很想沖上前來給她一巴掌,左手卻揉著自己剛剛被踢到的膝蓋,顯然是心有餘悸不敢妄動。

“小婊子!是你爸爸做瞭不要臉的事情,讓阿芳有瞭身孕,我們沒有告他強奸讓他坐牢已經算便宜他瞭!想收場的話,就乖乖叫你媽趕快和這個男人離婚!”旁邊一個女人喊道。

“冊那,如果阿芳流產,就是你們害的!就算不離婚,我們也會告你人身傷害,讓你賠光所有傢當!”

侯藍甩開女兒攙扶著的臂膀,甩瞭甩頭發,毫不認輸地踏前一步冷冷大笑道:“……我們傢要錢一分沒有,要爛命倒有好幾條,誰想找死,我侯藍隨時奉陪!滕正齡從沒和我說過要離婚,也輪不到你們來跟我提!我跟他可是合法夫妻,你以為夫妻之間就隻有睡睡覺這麼簡單麼?你也太小瞧滕正齡瞭!”侯藍說著這些維護夫妻共同形象的話語,內心卻像是在滴血,但她知道,此刻絕對不可以輸,“他隻是和你玩玩罷瞭。你不過是路邊隨處可撿的野鴛鴦。我和他是在民政局領過紅派司,正正經經生下瞭兩個孩子的!我和他有兒子的!給他滕傢續香火的你懂不懂?你說你懷孕瞭,誰信?就算你真懷孕瞭,鬼知道你肚子裡的野種是不是他的!對不對?!”

看見紅衣女人的臉漲得通紅,眼睛裡仿佛要滴出血來,嘴唇煞白不停顫動,侯藍就知道滕正齡也一定對她說過類似的話,頓時心頭掠過一陣涼爽快意,“他怎麼會和我離婚?你這樣的女人我見多瞭……這麼多年瞭。我奉勸你,乖乖把肚子裡的野種打掉,然後規規矩矩地繼續去站你的街吧!就算想從良呢,也得看福分的。恐怕你前世造孽太多,今生還沒到償還清楚的時候!”

紅衣女人用尖銳到破音的極高分貝狂喊起來,口齒不清地怒罵著:“你才婊子!你才站街!你全傢都欠操!你媽逼!”她張牙舞爪地直沖過來,似乎意圖抓花侯藍的臉。她那兩個幫手也一起呼嘯著並肩而上,想以少勝多動手教訓看起來面色蠟黃病歪歪的母親和瘦弱纖細的女兒兩人。

侯藍轉身想用自己的脊背擋住她們的進犯來保護女兒,小小卻冷靜地推開瞭她,手臂朝外探出,一道銀光閃過,隻聽紅衣女人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捂住肩膀朝後倒退,從她的指縫裡滲出鮮血來。此時,驚呆瞭的眾人才看清,小小手裡緊緊握著一塊鏡子碎片,猶如握著一柄利劍,尖銳的一端已經沾染瞭敵人的血跡,死死直指那三個女人。因為捏得太緊,她自己的掌心也被碎片鋒利邊緣割破,血如泉湧,雨滴一般滴落到地板上。但小小的聲音卻同她緊握利器的右手一般堅定鎮靜,眼眸幹燥,沒有一絲慌亂,異常清晰而冰冷地道:“都給我滾出去!我數到三。你們不出去,我就和你們同歸於盡!一!——二!——”

那三個女人看出這年輕女孩眼睛深處有種令人恐懼的冷靜的瘋狂,漸漸明白她不隻是隨口說說、虛張聲勢而已。憑借以往爭吵鬥毆的經驗來看,知道那是要鬧出事情來的。相互遞瞭個眼色,憤怒卻無奈地朝門口方向慢慢退去,一邊還不甘心地喊著:“小婊子!我們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你們的!我們還會再來的!”

“滾——!!!!!!!滾出去!!!!!滾出我傢去!!!!!!!!”小小怒吼著,把手中滿是鮮血的鏡子碎片丟在敵人倉皇逃遁後關閉瞭的門背上,摔得粉碎。

小小虛脫般癱軟在地上,侯藍心疼地蹲下身來,抓起她流血的右掌,仔細看有沒有玻璃碎渣嵌入肌膚。小小喃喃低語問母親:“……媽,為什麼你可以忍受這麼多年?你知道他從來都在外面……你們吵成那樣……卻一直不離婚……我真的不明白……你就離瞭吧,啊……我和弟弟都跟你過……好不好?你是不是為瞭讓我和弟弟有一個完整的傢庭,所以才忍氣吞聲直熬到今天?可到瞭今天這個境地……你還能繼續熬下去嗎?我已經工作瞭,我可以掙錢養傢。弟弟也已經是大人瞭,媽……你真的不用顧忌那麼多瞭……”

侯藍咬緊嘴唇猛力搖瞭搖頭,不想讓女兒看見她的眼淚,“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

小小合上瞭眼,仰頭靠在木桌腿上靜靜喘息。她真的不明白父母之間到底有怎樣深刻難解的牽絆。那會是愛情嗎?開什麼玩笑?那怎麼可能是愛情?!

看看這滿地混合著血污的閃亮的鏡子碎片!看看四周橫七豎八仿佛剛經歷一場七級地震的傢具雜物!看看這滿目瘡痍的戰場!這哪裡像是一個傢的樣子?!媽媽為什麼就是這樣執迷不悟呢?她也不算是好面子、為瞭強留一段婚姻演戲給大傢看的女人啊。從很多年前起各種風言風語就遍佈瞭整個社區,這個傢庭本就是沒有任何名譽可言的,更不用說今天事態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爸爸外面的姘婦居然率大隊人馬沖殺到他結發妻子傢裡來瞭!這個傢究竟是怎麼瞭?如今的世道究竟是怎麼瞭?那個女人沒有任何廉恥心,絲毫不為出軌、姘居、婚外懷孕等醜事感到羞愧,反其道而行之,竟然有臉追上門來打砸強逼,惡狠狠叫妻子同丈夫離婚!這還不離婚嗎?媽媽,你到底想把女人的尊嚴置於何地啊?

侯藍雙膝跪地,緊張地收拾滿地殘骸,由於剛才的沖擊太過激烈,她的雙手直到此刻依然還不停顫抖,喃喃自語嘀咕著:“多多去同學傢借碟片瞭,隨時都會回來,必須得在他回來前收拾幹凈……”

小小難以置信地凝視著母親兩鬢露出的縷縷白發和佝僂的脊背,很想沖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在她耳邊喊:“這怎麼可能收拾得幹凈?鏡子碎瞭、藤椅摔瞭、電視機壞瞭……我們的傢早就殘破不堪瞭!怎麼可能收拾回原先的樣子啊?媽媽!你還是快點醒醒面對現實吧……”可她最終什麼都沒有說,沉默瞭一會兒,起身去門背後拿出掃帚幫忙掃地。

由遠及近傳來一聲緊似一聲的警車鳴笛聲,很快停在樓下不再嗡鳴。有鄰居關切地敲門問候,一時卻也不敢貿然推門進來,“侯阿姨,小小,你們沒事吧?之前也不知道是誰打瞭110電話,也是好意,怕闖出什麼禍事來,現在警察來瞭,不過那幾個鬧事的兇婆娘已經趁亂溜走瞭……你們看……”

看母親額角滲出豆大虛汗,滿臉不知所措的茫然,小小輕聲說:“媽,你慢慢收拾,我出去和他們說。”

小小拎著一塑料袋鏡子碎片走出房門,穿過搖搖晃晃薄得幾乎可以一腳踏穿的走道樓板,在幾十雙眼睛的註視下一路走下三層樓梯,走出門洞。她面無表情,嘴唇抿成一條線,每踏出一個步子都像是一把小鐵錘敲擊在地面上。這不是我。小小很明白地對自己說。但此刻我必須堅強。隻有我可以保護媽媽保護這個傢瞭。不要去管別人怎麼看,就當他們全都不存在。要冷靜,要鎮定,不要呼天搶地,不要滿腹哀怨。已經夠慘的瞭,難道還要努力做出可憐的樣子去博取別人表面的暫時的同情,然後讓他們背轉身冷嘲熱諷、竊喜著議論我傢不堪的醜事麼?絕對不行!絕對不能哭哭啼啼地傾訴,把自己傢所有隱私都抖摟出來,給別人平添茶餘飯後的談資。當然他們早就看見瞭,聽到瞭,猜到瞭……但隻要我們自己足夠堅強、鎮定、坦然自若,再恐怖的創傷也無法摧毀我們的尊嚴。關鍵在於我們絕對不可以先從內部崩潰——求取同情、期盼無意義的輿論關註就是最糟糕的崩潰。

警車就停在巷口,小小朝幾名剛下車、一身筆挺制服的警員迎上去的時候,在圍觀看熱鬧的人群中看見弟弟驚恐羞慚的臉。小小好不容易裹上鋼鐵盔甲、無悲無歡的心臟突然間陣陣酸痛起來。她想走過去關照多多上樓去陪陪媽媽,卻看見多多竟然轉移開視線,扭頭抽身從人群中匆忙逃走瞭。小小不想停下來去喊他,那會惹來眾人註意,隻有攥緊瞭手裡一塑料袋鏡子碎片,昂起頭顱朝警察走去。

——讓所有的一切都沖我來吧!

——隻要不再折磨我可憐的傢人瞭!

——爸爸是個渾蛋,我媽媽已經老瞭,弟弟年紀還小。就請讓我來承擔這一切吧!

“警察先生,我們真的沒事。不過是幾個遠房親戚,為瞭很久之前的小矛盾上門來滋事,都隻是傢務事而已,現在都已經走瞭。真的沒事瞭。”小小面對警察,她的聲音是柔和卻不柔軟、清冷又遙遠的,眼神直接,不可侵犯的冷光在眸子裡會聚織就一張防護網,讓人不可逾越。

“真的沒事嗎?”年輕警察充滿懷疑地盯視她流血的右手,“有人報警可是說這裡要鬧出人命來瞭!”

“哪有那麼誇張……呵呵……但她們確實動靜很大,有點擾民瞭。現在已經走瞭……需要我跟你們回警局作筆錄麼?”小小對警察笑笑,然後扭頭對四周人群說,“沒事瞭,謝謝你們啊,大傢都散瞭吧。”但看熱鬧的人哪裡肯放棄眼前的好戲?生活真人秀啊!這難道不比電視節目好看啊?

年輕警察皺眉道:“那麼你們之間的矛盾到底解決瞭沒有?會不會再有騷亂啊?”

“……”小小感到疲憊不堪。可能是面對這明顯經驗不足而顯得婆婆媽媽的警察,可能是被警車頂上忽閃旋轉的紅藍兩色警燈照得兩眼昏花,也可能是被周圍黑壓壓的看耍猴戲般的人群壓迫得喘不過氣來……之前臨時爆發又耗費過多能量,此刻她有種虛弱的、隨時可能會暈倒的感覺。

一個冰涼凜冽的聲音穿透種種嘈雜破空而來:“小小。你沒事吧?怎麼瞭?”

小小回首間,抬頭正迎上老板路芒那張熟悉的臉孔,此刻他冰雕般巍然聳立的身姿,仿佛萬千驚濤駭浪中一塊堅定不可撼動的頑石,牢牢屹立在紛亂的人群前,正朝她攤開一隻手來,掌心裡赫然是她的手機,“你落在居酒屋裡瞭,我給你送過來。這裡發生什麼事情瞭?”

小小慌忙地用左手接過手機,低聲道:“……沒、沒什麼……你快走吧,隻是一些傢務事……”

“什麼傢務事喲!真真作孽喲!傢裡全被人砸光瞭,母女倆還被一幫不要臉的浪蕩女人給打瞭喲——”多嘴多舌的三姑六婆議論紛紛,路芒可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他一把拉起小小還提著一塑料袋鏡子碎片的右手,厲聲問:“你流血瞭?!誰打你瞭?!”

“……沒有人打我,我自己不小心弄傷的……”

三姑六婆左鄰右舍們眼睛都骨碌碌地盯著身高一米八五、從骨骼深處自然散發出王者氣場的路芒看,大概覺得他看起來又正義又帥氣,很像是能主持公道的樣子,雖然不知道他究竟和滕傢丫頭是相識還是半路拔刀相助的路人甲,反正似乎比那婆媽的小警察靠譜多瞭,都忍不住要發表自己的意見和判斷,你三句我七言地各管各敘述起之前自己所見所聞來。人言如洪水,擋也擋不住。

小小心急如焚卻無法阻止,又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覺得天旋地轉,一個踉蹌軟倒下去。路芒眼疾手快已經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沒有戀愛經驗的他並不知道怎麼抱女孩才妥當。八個月前這小秘書為瞭替他買電影票寒冬徹夜排隊發高燒在他面前暈倒,他先是吃瞭一驚,任憑她在冰冷的地上躺瞭整整三秒鐘,這才醒悟過來把她橫抱起去找車送醫院。現在路芒反應固然快瞭很多,但手法姿勢完全像是抓鵪鶉翅膀,提著小小一隻胳膊,把她整個人拎起來。又惹起周圍阿姨大媽紛亂的喊聲。幸好小小沒有昏厥,隻是暫時疲累頭暈而已,馬上站直身體。路芒鐵箍般的手掌還是牢牢抓住她的臂膀,低頭凝視她的眼睛,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帶我去你傢!”

“……不!”

“那我自己去找。員工信息裡登錄有你傢門牌號。我帶來瞭。”

路芒敲瞭敲門,侯藍驚疑不定地沙啞地問瞭句“是誰?”路芒用淳厚好聽的京片子男音禮貌回應道:“阿姨,我是路芒,您記得嗎?是您女兒公司的老板。我剛好路過,可以進來麼?”

侯藍想說“不”,但路芒已經推開門瞭。狹小到不足九平方米、廢墟般的屋子立刻呈現在眼前,如同被殺戮後敞露的動物內臟般沒有任何可以掩藏的餘地。侯藍頭發凌亂雙目紅腫,佈滿皺紋的蒼老面容上淌滿淚痕,身上套著破瞭幾個洞的條紋睡裙,她正跪在地上檢視摔壞的電視機,種種狼狽不堪的情狀被女兒公司老板看到,本是無比尷尬,但此刻她的心已經無力作出任何反應,隻是倉皇茫然地抬頭瞪視著來人。

路芒冷峻的臉上看不出同情或是假模假式的慰藉,轉頭對身後的小小一連氣地說:“這屋今晚住不瞭人。司機老黃的車就停在巷子口。你們什麼都不用拿,跟我走。我給你們安排住處。警察的事兒不用管瞭,我會和他們交涉。小小,你馬上給青蘋果保潔公司掛個電話,讓他們派夜班工人過來清掃房間……哦,不好意思,電話號碼給我,我來打。你就直接帶阿姨下樓去老黃的車上等我吧。”

“不要。這是我傢,我們自己會處理。這是我傢裡的事情,同公司工作沒有任何關系……”

“小小,你是我公司的員工,我不可能對你不管不顧,你明白嗎?換瞭是任何一名員工遇到突發狀況,我都會這樣做的。並不特別是因為你……如果硬要說有什麼特別的理由的話,今天是我的生日,謝謝你送我的生日禮物。你就把這當做是我的回報吧。我們依然兩清,沒有同情,沒有恩賜,沒有負累,OK?”

小小頭一次有膽量長時間凝視老板犀利漆黑的眼睛,緩緩道:“路芒,我明白的,謝謝你。但這裡是我的傢。就像我為你奮力工作的秘書崗位一樣,都是我的戰場。你不可能替代我工作。同樣,你也不能用幫助和回報的方式替代我生活。我今天逃離一天,明天呢?後天呢?我的傢在這裡,就始終要回來面對這一切。今晚可能是最艱難的一晚,我很害怕,簡直怕得要死,但我絕對不可以逃跑。你明白嗎?”

路芒長久地凝視小小的眼睛,慢慢吐出一口氣,最終點點頭,“明白。我留下和你一起整理房間。”

由於當事人自己說沒事兒,且鬧事者也早就逃之夭夭,周圍鄰居又盲人摸象般道出一千零一個不同版本的個人答案,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事件內容從亂七八糟的私人男女關系一直深入到十八年前樓道裡劃分公用面積不均所引發的宿怨,年輕小警察汗流浹背地發現,老宅一帶雖然經濟實力低下,但所謂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這個鬼地方真正屬於“水淺王八多”,每隻王八都可能是興風作浪的妖孽,真情傾訴魔音穿腦般讓他頭痛欲裂,鼓舞起的全部精力能量也快要被紛擾的妖怪吸幹……他擺不平啊,這些興奮無比的百姓民眾根本不是他那一年實習經驗就能夠搞掂的,隻能懷著“又被前輩欺負、派我來處理這種活見鬼的案子”的悲戚心情,悻悻然離去。

圍觀看熱鬧的群眾離去瞭一大半,打架人人要看,不分年齡性別,尤其受男性觀眾熱烈歡迎,更不要說是女人打架,那簡直比早期的周立波海派清口還好看。而此刻一個豐神俊朗、氣宇不凡的年輕男孩高高卷起自己的白襯衫袖口,默不做聲地在滕傢進進出出忙裡忙外打掃戰場,把老藤椅的屍體殘骸拾掇起來丟進瞭垃圾房,把滕傢屋裡各種翻倒挪移瞭位置的傢具全部扶起來擺正……這種溫馨的言情場面隻有三姑六婆們才真正感興趣。有人繼續利用地形優勢蟄伏在滕傢對門樓的三樓窗口,手裡做著傢務,或是搓著麻將打著牌,不時扭頭看一下窗外保持持續關註,並交流信息情報。

有人說巷子口停瞭一輛黑色奧迪轎車,就是載送那個很帥很有腔調的男孩過來的,駕駛位上還坐瞭個專職司機,雖然頭發有點稀薄,但畢竟也是私人專職司機啊。

有人說那個男孩一看講究的穿著和矜貴的氣質就知道是來自“更高階層”的人,他對滕傢丫頭的關切之情完全溢於言表,對侯藍也表現得很尊敬,勤快得簡直像毛腳女婿上門替丈母娘傢打掃衛生……想不到滕傢今天遭遇瞭這麼慘烈倒黴的禍事之後,竟然會天降神兵來幫襯她們翻身……哼,看著還真是礙眼啊!這麼贊的優質男人,為什麼自己傢女兒就沒碰上呢。

如果說之前滕傢遭到突襲的事件讓鄰舍們除瞭有歡欣鼓舞看大戲的心情以外,還多少產生瞭點同仇敵愾的心理狀態,而此時看那富傢帥小子打電話喊司機上樓來,把摔壞的電視機搬下樓放到車上送去電器鋪修理……三姑們對滕傢母女的同情之心迅速降低接近於零。

有人說,想不到滕傢丫頭還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年紀輕輕就手段瞭得,把這麼個一品男人收得服服帖帖,到底是遺傳瞭她爸的基因。有人說,就在前幾天,費阿姨還熱心得不得瞭替滕傢丫頭牽線相親,後來也沒什麼下文,原來她早就相中瞭汗血寶馬,那還假模假式地去看什麼驢呢?不是玩兒人麼?

有人搖頭嘖嘖嘆息:現在的小姑娘都心機很深,你簡直不是對手,根本不知道她們在玩什麼花樣經,有其女必有其母,今晚外面那些兇悍的女人上門來鬧事,隻怕是一個巴掌不響,兩隻碗才叮當,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個中到底有什麼糾葛呢。說不定滕傢母女也是有錯在先,不然你想想,一個正經人傢的正房大婆,會輕易被一朵路邊的拉三野花給踩倒?小三從來都心虛氣短,敢理直氣壯地尋上門來撒潑的,隻怕故事不簡單。滕傢丫頭還對警察說那是她們傢遠房親戚,被人打得渾身是血還說沒事沒事……嘁,遮遮掩掩,掩耳盜鈴,定有理虧之處。不值得同情,絕對不值得同情。

三姑六婆們的議論小小聽不到。她壓根兒不想去管她們怎麼想怎麼看。這麼熱的天,屋子裡熱得像個蒸籠,戶外還有點微風,窗簾放不下來,窗戶就這麼大開著吧。你們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路芒已經汗流浹背,白襯衫濕透瞭緊貼在身上,牛仔褲像一整塊熱牛皮死死包裹著他的兩條長腿,至於腳就更不用說瞭,脹得快爆炸瞭……中途他曾小聲提議是否能開啟一下空調,侯藍遲疑著去大衣櫃頂上的鐵皮盒子裡翻找遙控器,卻找來找去沒找到。

小小就瞪大瞭麋鹿般濕潤的眼,望著路芒無比真誠地說:“……老板,要不你還是先回去吧?我們自己會整理的,真的難為你瞭,從來都待在恒溫26度的空調房裡的,從來沒遭過這種罪……我們傢很少開空調的,電費很貴啦,除非重要節慶日、學期考試復習,或是低溫零下5度以下和高溫39攝氏度以上才開……今天氣象臺預報是38.7度……”

路芒心想:……什麼……狗屁天氣預報啊……我現在感覺好像正身處赤道大沙漠被火焰山玩人體燒烤啊……你們傢人都是什麼星球來的神奇生物啊……但他很識相,立刻收回剛才的成命,對侯藍說:“阿姨您不用找瞭,我沒事的,譬如在健身房運動呢。打一場網球可比這熱多啦……嗯,洗桑拿就更熱瞭……”

屋子清理得差不多瞭,小小想起弟弟還沒有回來,趕緊給他打電話。滕多多意氣消沉地告訴姐姐他在兩條街外的遊戲房裡,小小讓他趕緊回來,保證已經天下太平瞭,多多未老先衰般重重嘆瞭口氣,肯定有一肚子疑問,但末瞭還是壓抑住瞭沒有問出口,悶悶地答應瞭一聲說就回來,小小這才放下心來。

也不知滕正齡對他的姘婦今晚率大隊人馬砸上門來鬧事知不知情,反正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晚歸,也許又在哪裡鬼混。小小突然有點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這種罪惡的念頭一出現在腦海,就被自己嚇瞭一跳,仿佛眼前浮現出父親被車撞到,倒在血泊裡的淒慘景象,於是趕緊搖頭把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驅散瞭去。轉頭看母親,深深陷坐在沙發裡瞪著地板上被電視機砸出來的那個坑呆呆發怔,她的臉色是枯黃的,眼睛是晦澀的,仿佛一株枯萎瞭多年的植物一樣沒有一絲生氣。

身形高大健碩的路芒戳在屋子中央,腦袋幾乎要頂到吊扇葉片,身上的白襯衫也白得晃眼,他皺眉環顧四周,似乎在打量還有什麼可以彌補,一時間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幹點兒什麼,手腳長得無處安放。

小小輕聲招呼他:“老板……路芒……謝謝你,你要先回去麼?”其實她沒有勇氣說出實話,他在這裡給瞭她很大安慰,她內心真實的聲音是希望他在這裡。因為這個傢早已經像墳墓一樣沒有絲毫生氣,今晚又闖來一夥野蠻盜墓者,把屍骸遺骨陪葬物品翻掘出來揮灑一地後揚長而去。此時月光清冷地灑下來,即使在酷暑的夜晚,這死人之傢也正透出陣陣寒徹骨的陰氣,恒久地揮之不去。而路芒身上分明散發出強烈的生的氣息,暖陽一樣充盈著房間,明亮的,憤怒的,同時也是令人慰藉的。但她說不出口啊,在這陳舊破爛的死人之傢裡,路芒如此地耀眼,他完全不屬於這裡,富有的高尚的冷峻的完美的他是無處安放的。

路芒犀利的眼看瞭看她發青的臉色,面無表情地道:“我再待一會兒。等你弟弟回來我就走。”

小小控制不住,幾近抽搐地微笑瞭一下,一小顆眼淚卻悄悄滲出眼角。她在心裡無聲地說:謝謝你。

在狂風暴雨襲擊肆虐的夜晚,留在這裡陪伴她,同她並肩戰鬥的,竟然不是男朋友段沖,也不是死黨葉子懸或沈櫻,而是總令她又恨又怕的老板大人,神獸路芒。而且,今天還是他的二十歲生日。

五戶人傢合用的公共廚房裡有扇碎瞭玻璃窗、銹跡斑斑的小鐵門,鐵門後是一個長方形的、面積不足三平方米的狹窄小陽臺,一半地方還堆滿瞭木箱紙箱等雜物,懸掛著各戶人傢的拖把掃帚,如果是冬天的話,拖把掃帚旁通常還會掛著咸魚和臘肉,因為誰傢的拖把碰到瞭誰傢的咸魚,每年都例行會爆發幾次鄰裡糾紛,然後作為導火索又翻開二十年前的歷史陳案,那就算花上幾百年的時間都扯不清瞭,有時甚至會搞到需要居委會出面來進行調解。誰能相信呢?就為瞭一根拖把和一條咸魚。

此時廚房裡沒人,也就這個小陽臺是個隱蔽的角落,既不必尷尬地同枯萎植物般的母親沉默相對,也不必站在樓下接受從兩排樓房幾十個窗口裡探出的窺伺的目光檢閱。小小拿瞭一張小板凳遞給路芒,自己就隨手扯瞭張廢報紙墊著,席地而坐。隔著兩個拳頭的距離,他們並肩靠墻擠坐在小陽臺裡,面前半人多高的磚墻圍欄成瞭掩體,剛好把他們隱藏起來,看不見對面那棟樓裡好事鄰居的臉,自然,別人也看不見他們。陽臺頂棚下的燈泡熔絲不知何時燒壞瞭,也不曾修復,就這樣在黑夜裡坐著,抬起頭倒是能望見一大片夏夜星空,美得讓人想要落淚。

“你說人為什麼要結婚呢?”小小出神地凝視著夜幕中一顆格外明亮的紅色星子,自言自語般呢喃。

“……為瞭孩子。為成傢立業。中國人傳統的觀念吧,不結婚就不算真正成為一個有擔當的成年男人。”路芒輕聲回答,他以往從來沒想過此類古怪問題,對二十一歲的男孩來說,連思考小行星撞擊地球時該如何逃生也優先順位在婚姻問題之前。而近來得知父母離婚的消息,逼迫他不得不去想,但這是不愉快的思考。

小小苦笑道:“我上周接到一個初中女同學電話,請我下個月去喝她的喜酒,她才二十一歲就已經要結婚瞭。還有一些年長的姐姐,她們快三十歲瞭,發瘋著魔般想盡快結婚,簡直火急火燎。說不管是誰,隻要是個男的還有口氣的就成。我聽著都覺得異常恐怖。問她們為什麼一定要結婚,她們說:因為我不想一個人孤獨終老,老無所依……”

“……可結瞭婚也會離婚啊。北荊的離婚率已經40%瞭,濱海的也38%瞭……為什麼婚姻不是一輩子的事情瞭呢?他們生瞭孩子還離什麼婚呢!當初發誓不管生老病死都要相互扶持到老的人,說變陌路就變陌路,完全不管父母、子女會多麼難受,這些人,怎麼就可以這麼自私任性……”路芒恨恨道。

“離婚也許還不算最差的狀況。至少他們雙方還是維持瞭禮貌的,彼此尊重的,就像你父母……啊對不起……可你看看我父母,我剛才都求我媽媽同父親離婚。她不答應。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活埋在墳墓裡,連做人起碼的尊嚴都完全喪失瞭啊。我倒是覺得,單身未必會孤獨終老,因為心態是開放的、自由的。而像我母親的婚姻,卻是自我囚禁著不斷走向孤獨終老的單人旅程,而她還必須裝出沒有孤獨終老的樣子。不僅僅是孤獨,還有無窮無盡的冷戰、爭吵、打架、痛苦和折磨,這樣的婚姻才太可怕瞭……”

“幸福的婚姻也是有的。”路芒看瞭小小一眼,“你要相信……總有人真心愛你。別這麼心灰意冷。”

小小想到瞭人間蒸發的段沖,無力地搖瞭搖頭,“沒有……沒有人真心愛誰。即使是真愛,也敵不過時間和事件。總會有莫名其妙的力量讓戀人分離。我很久很久以前深深愛過一個男人,但從來都沒讓他知道,後來他不幸因為意外而去世瞭,而在他死後我還依然愛著他……整整六年啊……直到段沖出現……以前我以為自己懂得什麼是愛的。可現在,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愛瞭……”

不知道什麼是愛嗎?怎麼可能?

段沖強壯有力的臂膀抱緊她,溫柔地俯下頭同她深深接吻時,她聽見他的心跳劇烈得仿佛要破腔而出,那是愛。相隔幾天未見,她因為工作壓力太大內火旺盛而在唇邊發出皰疹,面對面坐在必勝客的沙發卡座裡,段沖左手握住她右手,右手輕輕捏上她下巴,微微垂下眼簾,微笑著用充滿疼惜的眼神檢查她唇邊出血傷口,她知道那是愛。段沖從來不喜歡被女孩挽臂膀、手牽手,他覺得那樣被限制瞭行動自由,但當小小怯生生探出手去碰觸到他手掌邊緣時,他無可奈何地牽住她的手,然後很快就習慣瞭她像隻樹袋熊一樣掛在他的臂膀上,小小知道那也是愛。約會時,小小不好意思總是讓段沖花錢,偶爾提出要回請他吃飯,段沖就挑起一根眉毛看看她說:“你是我喜歡的女人啊,我怎麼可能會讓我喜歡的女人買單。”雖然霸氣外露,太過男權,但無疑也是愛。看電影遷就她的喜好,吃東西遷就她的口味,替她提重物,每次需要排隊買餐都讓她先找位子坐下,他則耐心站在長龍後面朝前慢慢挪移……這些點點滴滴、瑣瑣碎碎都是愛啊。

但現在他就是不回短信,不接電話,已經整整三天瞭。

這就絕對不是愛瞭啊。

即使自己“背叛”在先,但難道“愛”不能給段沖足夠力量去認真聽一聽、相信她的解釋嗎?

小小沮喪地捧住自己沉重的腦袋,“……也許我這一輩子都不想要婚姻……你知道嗎?很多女孩子從小就夢想著自己當新娘時會是如何美麗如何喜悅,穿怎樣潔白的婚紗,怎樣拋花球,怎樣被蠟燭、玫瑰花瓣、親友們祝福的目光包圍著……幸福得就像電視電影裡演的那樣……但我從來沒有這樣幻想過。我知道真實的婚姻絕對不是那樣的……”

——我所知道的真實的婚姻就是彼此猜忌,充滿戒備疑慮的征戰。

——現在真實的戀愛裡也充滿瞭難以理解、拒絕退讓的僵持局面。

“你是說……一輩子嗎?”路芒有些詫異地看瞭小小一眼,飛快思索這句話背後隱藏的意思。

“嗯……不想要!”小小臉上浮現出某種狂熱絕望的紅熱,閉上眼小聲喊瞭出來,竟然感到無比痛快。

“……父母的婚姻不幸固然讓人失望,但結不結婚還是取決於你自己的人生經歷。好男人不該讓女孩產生這樣的念頭。如果你和誰戀愛時竟然有種看不見將來的感覺,你就該離開他。給不瞭你基本安全感的男人,全都是不可靠的渾蛋。”路芒拼命提醒自己要冷靜,但隨著話語一字一句出口,胸口還是有火焰燃燒起來,他知道那是忌妒和憤怒,看得出來小小的戀愛之路走得並不順暢,但以他這樣曾經告白卻被拒絕的身份,想把話說得客觀也很不容易。小小忘記他喜歡她瞭嗎?還是故意來和他談這些?是在暗示什麼嗎?難道她和那個叫段沖的男人已經分手瞭?路芒費盡思量,他從來都不擅長猜測女孩的心思。

小小疲憊地仰頭靠在磚墻上,高溫令她喘不過氣來,混亂思緒如同驚慌失措的鳥,這個驚魂未定的夜晚,她無力以職業的專業的態度去應對老板。老板消失不見瞭,秘書身份也暫時放下。這個破敗的小陽臺是專門留給父母婚姻不幸、深受其害的不幸的小孩的。是他們共同休憩的戰壕和精神堡壘。即使明明知道可供喘息的時間不會很長,隨時需要振奮精神、揮舞旗幟去同無數敵人作戰,但在此刻,這籠罩四野的黑暗陰影、周遭廢墟殘骸般的人類生活遺跡……全都在傾力營造起某種奇異的氣息,像是魔法結界……我們躲藏在這裡,是安全的。一點點像是睡眠的東西羽毛般飄搖下來,輕輕掉落在她的額頭、發梢和肩膀上。小小閉上眼進入一種似睡非睡、深度沉迷的狀態,她太過虛脫瞭。

路芒側著臉看著她光潔的額頭和蝴蝶翅膀般輕微扇動著的睫毛,然後目光慢慢滑落到她的嘴唇上,發現自己此刻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渾身血液猶如奔馬在體內橫沖直撞。他猶豫著慢慢抬起手來,想撫摸她的臉龐,又怕驚醒她。一種前所未見的強烈沖動推動他朝她靠近,一點點俯下臉,一點點貼近她唇邊……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