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7章 北極冰原裂開瞭縫隙

任何人內心深處,都存在著一個負面情緒原點。

它就是長期以來,你最渴望得到某些東西,卻又求而不得後所分泌出來的那種抑鬱和痛苦。它必然是令你輾轉反側、寢食難安的魔障。你越想拋開它,它越是深深植入你的骨髓心魂,不能直面,更無法遺忘。它絕對不是輕易就能得到滿足的,它造就瞭一個貪婪如同饕餮的恐怖怪物,邪笑著居住在你的心房裡,靠你堅持不懈的追逐和遭到拒絕後的沮喪而日益龐大。

每天朝九晚五辛苦加班不算點被老板指罵被同事排擠買不起房最好休閑就是網遊和睡覺的小職員們,他們所渴望的是有一天能夠得到一千萬金錢,揚眉吐氣開著跑車去公司,徑直闖進老板辦公室,裝出淡定的微笑把一疊文件夾摔在桌上,傲然翹首道:“I am quit!”

日復一日深埋沉重學業墓中糾結於功課考試排名補習不知如何才能得到老師贊賞父母認可的孩子們,你們最想要的就是讀美國澳洲加拿大新西蘭的學校,聽說很多西方人的數學都爛得要死,他們更多遊戲玩樂和運動,在那裡善於讀書的東方孩子會擁有無數贊譽和榮光。或者說,成績不再是衡量你人生成敗與否的唯一標準,你會重新變成一個真正的孩子,重新體驗肆無忌憚的青春快樂。

不幸出生於埃塞俄比亞這個世界最不發達國傢的黑皮膚孩子不懂什麼叫經濟崩潰內亂不斷政策失當,他們眺望無垠碧空的時候從來不曾有過任何浪漫念頭,他們隻是用粉紅色舌尖舔舔自己黑厚幹裂的嘴唇,祈禱神靈降下大雨澆灌龜裂得粉末飛揚的幹涸大地,農作物得以生長,收獲足夠果腹的食糧。

熱愛《麥田守望者》的年輕查普曼坐在地板上看一名歌手的專輯封面時,腦海中有個聲音反復對他說:如果你殺瞭他會怎樣?會怎樣?去開槍吧!去開槍!……那聲音像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般不可停止,他刺殺瞭約翰·列儂,隻為“這樣我的名字就會和他的名字聯系在一起,永遠。世人將永遠記得我”。

一年後,一個名叫小約翰·欣克利的二十歲男孩步其後塵,朝演講完畢走出華盛頓希爾頓飯店的裡根總統射出六發子彈。因為他癡迷著影星朱迪·福斯特:“刺殺總統,她就能知道我的存在。我想要她註意到我的存在。”渴望得到世人偶像關註,要你們知道,讓世界記得,哪怕用生命和鮮血來雕鑿我活過的痕跡……

奧斯維辛集中營裡被監禁的數百萬猶太人每天看到親人朋友同囚一室的族人被帶走再也沒有回來,集中營毒氣室和焚屍房上方的天空總是被死亡的煙霧濃重繚繞,談什麼自由,僅僅是自我支配生命的可能都被殘忍剝奪,在不知何時會被殺害的深淵般的恐懼中茍延殘喘。二戰勝利之後那些幸存者們流著淚說:“隻想要活下來。或者,立刻死去。”

你最渴望得到的是什麼?生命?自由?富有?健康?榮譽?愛情?子嗣?安穩平安?不再饑餓?獲得認可?或者隻是要親口聽父親說一句:你雖然不是男孩可我也一樣為你感到驕傲?還是期盼那曾經背叛拋棄你的人痛悔著回來,痛哭流涕懇求你的原諒?

你的負面情緒原點是什麼?

對天生頭腦好輕松學業有成贏得老師喜愛女孩傾慕的同窗難以掩飾的厭惡?對年輕健康充滿希望不懼受傷的年輕人的輕諷輕蔑?對擁有無敵美貌婚姻美滿甚至情人都那麼完美的閨蜜的羨慕忌妒?對齷齪卑鄙踩著你肩膀向上攀爬對你一味打壓的上司的諂媚和詛咒?是憤怒、仇恨、自卑、憂愁、忌妒、失望、怨懟、頹廢?還是饑渴、孤獨、悲慟、陰暗、扭曲、悔恨、嗜血、殺戮……

但要清醒冷靜地提醒自己,親愛的,你越是渴望需要的,越是在乎牽掛的,通常就越是得不到。

由此,你的負面情緒原點產生。像種子掉落在肥沃的土壤裡,像粗糙沙礫鑲嵌進貝殼柔軟的肉裡。然後,用你的每一滴血每一顆淚去灌溉它發芽成長,用你無休止的疼痛去交換它某一日的光芒萬丈。

哦,親愛的寶貝,我會站在不遠的前方微笑著祝福你。

歡迎來到現實世界,參與分享被各種焦灼奴役的體驗。

中號美工刀的塑料刀把是藍色的,天空那樣的蔚藍色。

握在手裡朝天空高高舉起,灼人烈陽下,見那藍色輕易就融化瞭,然後滲透蔓延,同天空合為一體。

用拇指按住按鍵,從刀把內腔沿著滑齒一格格推出斜切口的鋒利刀刃,很薄,極其容易折斷的樣子。

如果用美工刀去捅人,在強力沖擊下,刀刃必然會順著那一道道加工過的斜切折線片片碎裂斷開吧。

但要是像這樣緊握在顫抖的掌心裡,朝對方的胸膛一下子橫向揮出去呢?

鋒利刀刃切割開皮膚、深深沒入肌肉時是有聲音的,是非常輕微的、完整的東西被撕裂開的連綿響聲。

那種聲音通常人都聽不到吧?但在滕多多的耳朵裡卻近乎巨雷般連續炸響。

從傷口裡噴湧而出的濃稠鮮血的顏色不是紅的,看起來更接近於黑色。

黑血楓糖般纏繞裹滿瞭整把刀身,藍色天空、光天化日全都消失不見,四周鴉雀無聲寂靜瞭幾秒鐘,隨後爆發出駭人而驚恐的喊叫聲:“他殺人瞭!他殺人瞭!滕多多殺死柴靜文瞭!”

小小在辦公室裡接到鄰居張傢伯伯打來的電話,明明話語聲十分緊迫,卻還一味用勸慰她的措辭說:“小小啊,你先鎮定住情緒不要急啊,慢慢聽我說。你傢出瞭點事兒,剛才有兩個警察來你傢找你媽,具體情形我不清楚,好像是多多用刀捅瞭人……”

小小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一瞬間什麼聲音也聽不見,電話從掌心裡摔落下去,幸好跌在一疊攤開的文件資料上沒有損壞。她趕緊又抄起手機,張伯伯正焦急地呼喊著:“喂喂喂,小小,你可千萬不要昏倒啊,你媽媽也是聽到那個消息後立刻就昏倒瞭,我剛剛打瞭120急救電話,應該會送去最近的安華醫院,我聯系不上你爸爸,你最好趕緊回來一下……”

無法控制的、驚慌失措的眼淚已經掛滿顏面,呼吸也變得異常困難。路芒外出談項目去瞭,原定計劃秘書也要跟隨前往,但為瞭照顧近期小小傢裡的狀況,路芒特地留她做內勤,換瞭帶另一個資料管理員一同前往。小小就面色慘白地拜托同事向老板告假,隨後在他們驚愕的目光註視下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

媽媽昏倒瞭!弟弟拿刀捅人瞭!

老天,你到底是要無情到何種地步?!為什麼就要這麼殘忍地折磨我們?!

跳下出租車,連找錢也顧不上拿,心急如焚的小小一路疾奔沖進安華醫院急診大樓,從咨詢臺那裡問到媽媽正在二樓急診觀察室內實施搶救。三步並作兩步從自動扶梯上飛跑上樓,看見張傢伯伯和一名警察就站在走廊裡閑聊,他們身邊還站著個身形窈窕六神無主的年輕女孩,已經哭到臉上濃妝溶化得一塌糊塗,小小記得她,那是多多戀愛的對象,名字好像是“佳佳”。

張傢伯伯趕上來對小小喊道:“不要急,不要急,你媽媽沒事,隻是太疲憊瞭,事情又來得突然,她接受不瞭才突然暈倒的,醫生說她血糖很低,正給她吊葡萄糖,過一會兒就沒事瞭。關鍵是你弟弟,小小,現在要想辦法找到多多……”

驟然聽見有人提到滕多多的名字,佳佳幹脆蹲到地上號啕大哭起來。眼見有人比自己更崩潰更脆弱,小小反而變得冷靜強硬瞭,這局面不是她能應付的,但現實逼迫她來應付瞭。她可不能像那個小女生一樣哭得癱軟下去,她沒有退路可走,隻有深呼吸一口氣朝他們迎上去。說也奇怪,當她下定決心要鎮定時,自己的話語聲聽起來就真顫抖得不那麼厲害瞭,“我是滕小小……我弟弟多多呢?怎麼回事?!”

滕多多也很想有人告訴他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如果說滕小小以她女孩特有的敏銳觀察力,早就察覺瞭父母之間劍拔弩張的紛飛戰火,而滕多多的小世界卻是在前天晚上父親的姘婦逼宮上門鬧事的那一刻裡瞬間崩壞的。

多多從同學傢返回,站在興奮的人群中間,以驚愕的眼神目睹姐姐用流血的手提著一塑料袋鏡子碎片走向警察,姐姐身軀瘦弱卻步履堅定,她傲然挺直著脖頸,目光凜然不可侵犯……而在周圍上百人的圍觀下,姐姐她就像被判處瞭極刑、獨自一人毅然決然走向刑場的囚犯。

身邊看熱鬧的人在歡笑,他們在紛紛議論剛才那個號稱肚子裡有瞭滕正齡孩子的女人如何高聲叫罵著逃走的情形,他們討論著那女人的長相和身材,不厭其煩地一一列舉來同母親侯藍作比較。還有人用瞭不堪入耳的骯臟詞匯。多多感覺自己的耳朵疼痛得像是在流血。但他動彈不瞭,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天色漆黑,警車駕到和小小下樓都吸引瞭眾人視線,沒人註意到他的存在。多多記得看過很多科幻電影裡都有隱形衣,他希望自己此刻就身披隱形衣,不被任何人發現滕傢另一個孩子站在這裡。而此時姐姐看見他瞭,張開瞭口似乎要呼叫他的名字,多多顫抖瞭,他做出瞭令自己無比鄙視的舉動——趕緊把視線移開,以最快的速度轉身逃走。

一路奔向兩條街外遊戲機房的途中,多多都為自己卑鄙的行為感到深深懊悔,然而他沒有停下腳步。因為他太害怕瞭,沒有勇氣返回現場,沒有膽量同姐姐一起去做那承受極刑的死囚。多多一邊痛罵自己是膽怯的可恥的渾蛋,一邊面色青紫呼吸急促地朝遊戲機房疾奔,十六歲的心臟都快要破裂瞭。

是你們欺騙瞭我!聯起手來欺騙我……你們究竟是什麼樣的父母?什麼樣的姐姐啊?!

你們給瞭我一個怎樣的世界啊?!

之後兩天,這個疑問始終在腦海裡轟鳴。十六歲的滿臉青春痘的滕多多那一貫以自我為中心、貪玩愛追女孩的腦袋裡無法細致地去分析問題由來、眼下現狀和未來事態會如何發展,他甚至無法細化問題的根源在哪裡。他所感受到的隻有恥辱、羞愧、自卑、被欺騙,原先世界顛覆碎裂所帶來強烈痙攣。

所有紛亂的情緒像無數條毒蛇一樣糾纏著在體內狂亂沖撞,沒有人給他解釋,他也無法相詢。他能做的就是在接到姐姐電話後悶悶地答應回傢,媽媽居然還強顏歡笑著問他要不要吃宵夜……多麼可笑啊,多麼像愚蠢的鴕鳥啊!姐姐慌慌張張送走瞭那個同她一起窩藏在廚房小陽臺裡的男孩,面色凝重地伸出手來摸瞭摸他的腦袋。姐姐眼睛裡沒有流露出一絲責怪他的神情,而多多卻漲紅瞭臉,憤怒地推開她疲憊柔軟的手掌,令姐姐莫名吃驚,怔怔在廚房裡站瞭許久許久。多多不去看她,也不去看正試圖用報紙遮蓋被砸出凹陷的地板的媽媽,自顧自返回他那用薄薄三夾板隔出來的隻能放一張單人床的小房間,狠狠用插銷鎖上瞭門。如果可以這樣一舉關斷門外的世界就好瞭!如果可以關斷一切就好瞭!

多多頂著毯子打著手電一本接一本翻閱塞滿瞭整個床底的盜版漫畫,卻什麼都看不下去,他隻知道這一晚父親徹夜未歸。現在他終於知道瞭,以往父親回來得晚並不是在單位加班工作,而是……多多很想能像聖鬥士那樣燃燒起無敵小宇宙,朝墻壁揮出重重的一拳,摧毀這間房子,摧毀這個令他難以理解、不想面對的骯臟的成人世界……但他不想驚醒疲累不堪的媽媽和姐姐,末瞭隻能把毯子塞進嘴裡用力咬下去,阻止自己牙齒咯咯震顫的聲音,阻止由身體內部震蕩傳來的陣陣反胃和痙攣。

然而就在這天上午,陰鬱的他被完全不知情的女友佳佳拖去參加一個動漫COSPLAY社團的暑期活動。這個名叫“銀子”的社團擁有十多名成員,為瞭COS上世紀經典漫畫《聖鬥士星矢》中“青銅聖鬥士”和“黃金聖鬥士”全體陣容正竭盡全力地擴張,大量招募會員中。

臨時借用的街道社區老年活動乒乓室內,滿桌滿地都是用來制作聖衣的泡沫塑料、各色佈料、舊皮帶、輕便摩托車頭盔、長筒靴……十幾個少男少女或坐或蹲或站,甚至還有人幹脆趴在地上,興致勃勃地動用各種工具來切割打磨自己的鎧甲。這項工程需要強大的耐心和創造性,他們要從平凡世界的簡陋雜物中打磨獲得神奇世界的強悍聖衣,這種變形無異於一場精彩魔術。雖然少年們不時互相開彼此的玩笑,在乒乓室內追逐打鬧,但當每一個人完成一個自覺驕傲的部件,展示給大傢看時,你不能不承認他們瞳孔深處跳躍著“小宇宙燃燒”的感覺。

然而這一切都不能讓多多感到愉悅。他走在夏日強烈陽光裡,身邊萬物都蒙上白到耀眼的反光,而他隻看見自己腳下投射的陰影比黑夜更漆黑更陰暗。現在身處一些同齡人志同道合集體狂歡的氣場中,他隻能感受到內心更多的厭煩和退縮。如果不是佳佳死死拽著他的手,他每一秒鐘都想轉身撤離。

偏偏就有人最喜歡殲滅戰場上脆弱的逃兵。

“欸~~~這不是滕傢老二嘛!”拖長瞭聲調、響亮卻又詭異的話聲擺明瞭是要蓋過屋子裡所有嬉鬧的聲音,引起所有人矚目的,“喲~~~沒想到你會來我們社團啊~~~你們滕傢,現在可是社區紅人啊~~~”

多多感到胃脘在腹腔深處翻滾,前天晚上好不容易克制下去的嘔吐感此刻又開始湧現。但從外表看不出來。他隻是茫然站在原地,同其他所有原本埋頭制作聖衣的少年少女一樣,一起抬眼望向那個說話的人。

那女孩個子很高,年紀大約十七歲,她是“銀子”社團的社長,在《聖鬥士星矢》這個項目中主要COS的角色是女神雅典娜,此時身穿一襲純白的拖地長裙,腰間紮著巴掌寬的金色腰帶,手握一根用錫箔紙纏繞改造得十分成功的黃金權杖,用傲然又刻薄的口吻悠然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那天為瞭你們滕傢被人追上門打的事,連警察都出動瞭,真是太厲害瞭,小區裡簡直轟動啦……喂!你媽媽還好吧?你姐姐還好吧?你姐姐可真是個厲害女人哦,明明已經有男朋友瞭,還假裝沒談過戀愛的樣子,害我媽媽牽線搭橋給她介紹對象……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你們滕傢醜事大爆發,恐怕我們還發現不瞭呢!”

多多像牙疼一樣倒吸瞭一口冷氣。他想起“雅典娜”是誰瞭,是八卦女王費媽媽的獨生女兒柴靜文。

“什麼事?”不明就裡的佳佳和幾個少年少女好奇地小聲問,視線在“雅典娜”和滕多多之間穿梭。

“喏~~~”柴靜文拽起裙擺,握著象征勝利的黃金權杖朝滕多多走來,她那充滿挑釁的姿態同漫畫中總是隱忍犧牲祈求和平、被迫出戰的雅典娜毫無相似之處,也許她更想詮釋的是希臘神話中最愛舞刀弄槍的女戰神吧,“這麼重要的新聞你們都不知道嗎?滕多多的媽媽和姐姐被一夥女人給打瞭啊,他們傢也被人傢砸得稀巴爛噢~~~”

佳佳吃驚地看著多多,發現他掌心裡全是冰冷黏稠的汗水。

——他們都在聽。他們都在看。在看著我。佳佳也在看著我。她眼中這神情是什麼?是同情還是嫌惡?

——不要再看我瞭!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我瞭好嗎?

——求求你不要再說下去瞭好嗎?

但滕多多僅僅是木樁般站立在原地,他的眉梢眼瞼處,皮膚下的神經在不受控制地抽動,看不出一絲惱怒,反而顯得有些滑稽。

“呀~~~你們真是孤陋寡聞。你們不知道嗎?滕多多爸爸一直在外面搞外遇的,亂七八糟的女人接連不斷,這次好像是搞出小孩來瞭,人傢那個大肚子就帶人上滕傢來逼滕多多的媽媽和他爸爸離婚瞭呀。”

——求求你,不要再說瞭!

——不要讓他們再用那種同情和嫌惡的眼神來看我瞭!

——我要吐瞭,我要被那些目光燒死瞭!

柴靜文揮動著勝利的黃金權杖指向滕多多,好像戰爭女神雅典娜指揮千軍萬馬朝冥王的鬥士發起總攻,“滕多多,你媽媽到底會不會和你爸爸離婚啊?那個大肚子的阿姨會不會把那個孩子生下來啊?恭喜你啊,你們滕傢又要多一個兄弟姐妹啦。該叫什麼名字哪?滕野種?你喜歡弟弟還是喜歡妹妹啊?噢不對,你應該不會看到他,因為你爸爸會和你媽媽離婚,然後把你媽媽、你姐姐和你全都趕到大街上去——到那時候,你和你姐姐就都變成野種瞭哦——”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

滕多多順手握起旁邊乒乓球桌角上一把藍色刀把的美工刀,以迅猛不可擋的力量橫向割入柴靜文的胸膛。鮮血從創口裡泉水般噴湧出來,迅速浸染瞭潔白的長裙,像雪地上猛然綻放出的一連串牡丹花。柴靜文吃驚地低頭望著自己的胸口,手中的黃金權杖依然緊緊地握著,成瞭第三個支撐點來阻止她就地倒下去。此時的她,真的太像遭到敵人突襲受到重創、血流成河的雅典娜瞭。

安華醫院急診觀察室門外的走道裡,小小費很大氣力才確保自己站立原地沒有昏倒,以近乎絕望的聲調顫抖著問警察:“……那……女孩……現在怎麼樣瞭……她……不會已經……”

“幸好搶救及時,手術半小時前剛結束,據醫生說,小姑娘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還要進一步觀察生命體征和康復情況,未來還要由專門機構確定受損狀況,看是否存在傷殘級別。哦她也在這傢醫院裡,她父母正陪著她呢。我們還有一位同事到他們病房去瞭解情況瞭。小姑娘父母將對你弟弟提起怎樣的民事訴訟目前還不是特別明瞭,但檢察院肯定要提起公訴,故意傷害罪。你弟弟已年滿十六歲,是民事和刑事完全行為責任人……哦這些以後你們慢慢瞭解好瞭,當前為瞭進一步澄清案情,必須先找到你弟弟。”

“故意……傷害罪……”小小的眼睛瞪大瞭,“多多……他現在哪裡?”

“姐姐,多多拿刀割傷人後他自己也驚呆瞭,當時周圍好多人都在喊,說他殺死人瞭,他一害怕,扔下美工刀就逃走瞭……手機也沒有帶,完全聯系不上,現在不知道他人在哪裡……”蹲在地上哭得稀裡嘩啦的佳佳像快要溺死的人一樣抬起手臂,死死拽住小小的手腕,“……都怪我不好,姐姐,如果我不逼他去參加那個社團活動就好瞭……”

警察嚴肅地對眼前兩個驚慌失措的女孩說:“你們別把問題想得太簡單瞭。現在不是責怪誰的時候。我不想說太多嚇唬你們。但滕小小小姐,請務必盡快找到你弟弟前來投案自首,這對他將來的量刑會有一定幫助。如果他執意畏罪潛逃,僅從我多年辦案的經驗出發,可以告訴你,那絕對會加重他的刑期。”

“判刑?!”

警察後來的話語全都變成蟲子的嗡鳴聲,越來越遙遠,直到細不可聞。醫院雪白的墻壁、天花板、走道、醫生的白大褂、白色床單、不斷從中央空調裡吹出來的陣陣冷氣……讓小小仿佛置身北極冰原。極度嚴寒凍徹心肺,骨髓仿佛也都結為冰碴。此刻,她清晰聽見腳底下的冰蓋發出“咔嚓”的清脆響聲,是的,冰原裂開瞭一條縫隙,可以望見無底深淵。如果就此掉下去,幹脆葬身在這無邊幽藍的冰海裡,眼下看來似乎也不是一件特別可悲恐怖的事情吧……

“聽我說小小,我們一定可以找到多多,我保證。”葉子懸說。

“警方目前正在收集資料和證詞,他們回局裡後就會立案,不過在向檢察院正式提交卷宗之前應該有一段緩沖期。還要看柴靜文父母那裡對警方施壓的緊迫度……時間不多,我們必須在幾小時內找到滕小小的弟弟,讓他在警察徹查案件之前坦承全部情況,一旦警方形成定論,檢察院發出緝捕令,那就連自首都晚瞭。在未來的法庭辯論中會非常不利。”

“你很清楚嘛……”沈櫻朝路芒睥睨,語調上揚,暗藏機鋒。自從四季酒店的偶遇讓沈櫻和路志鈞的關系曝光以來,沈櫻和路芒兩人之間就形成瞭僵局。幸好平時也沒有什麼交集。

“我在大學裡也有修習法律課程。”路芒冷冷道,語氣十分生硬,他連看都不想看沈櫻一眼,如果不是小小傢有麻煩迫在眉睫,需要大傢合力幫忙,他是絕對不想和沈櫻再有任何關聯的,“現在我們先排一張單子,把滕多多最常去、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寫下來,然後我們四個人分頭去找。”

“三個人……沈櫻你留在這裡陪小小和伯母。”林城一說,他看瞭葉子懸一眼,低頭對小小斬釘截鐵地道,“我們一定會找回你弟弟,我們保證。”

葉子懸、路芒、林城一,這三個男孩如同高聳的松樹般站立在眼前,小小抬起頭,仿佛看見千軍萬馬氣勢如虹地靜候出征的命令。同自己並肩坐在長椅上的沈櫻,牢牢握住她的手,掌心幹燥溫暖,正有效克制她體內北極冰原般徹骨的寒冷氣息。

“……龍貓遊戲機房、千林社區的街心花園、附近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初中校園、他幾個同學傢……我不知道他會去哪裡,他也有可能會回傢……醫生給我媽吊的點滴裡有安神用的鎮靜劑,就讓她在這裡睡一會兒沒事。沈櫻去我傢等著,如果多多回來就打電話通知我們。我要和你們一起分頭去找。幹等在這裡我會發瘋的。”小小扶著墻壁站起身來,雖然腿依然有點軟,但頭腦裡有個異常清晰的意識在負責指揮調度。那個聲音堅定無比地告訴她說:看看你眼前這些人吧,他們絕對不會讓你從縫隙裡掉下去。

小小和沈櫻從醫院急診大樓裡走出來。緊跟在她們身後護送伴行的是健步如飛的葉子懸、路芒和林城一。此時已是晚上八點,空中烏雲密佈,被強風推送著飛速移動。不時有閃電的強烈光亮給雲層輪廓描上幾道白邊,驚悚而突兀地在某一不可預計的剎那點亮黑夜,隨後遙遠天際傳來沉悶滾雷聲,雄渾威嚴地籠罩四野。在自然不可預測的強大力量面前,人類城市脆弱得像海灘上的沙礫城堡。

各種旗幟和橫幅獵獵飛舞,高大的梧桐樹和架在空中的電線通信線在狂風中猛烈晃動。醫院門口向來擁擠喧囂的各種排檔攤販正緊張地收拾傢什離去,街上沒帶傘的行人也都加快腳步甚至小跑起來。氣象預報難得那麼精準,臺風和雷暴雨就要來瞭。

第一顆雨滴掉落到溫熱的瀝青路上,洇成一個濕潤暗點,像大地眼瞼裡醞釀會聚的一顆眼淚。

一個人飛奔而來的腳步踩上那顆黑色淚滴,止步挺身長立在呼嘯盤旋的風中,黑色發絲逆風飛揚。小小一眼就認出瞭他的身形,愣怔在醫院門口。本已打算分頭散去各自前往各個地點查找多多下落的幾個男孩也都暫時停步,轉身扭頭望向那個穿黑T恤和深藍牛仔褲、褲腳滿是泥污的人。他看起來遠道歸來有些疲累,相隔十步距離,他沉默著凝視小小。大傢都認出瞭那是誰。

從滕小小的世界中銷聲匿跡整整一個多禮拜的男人——段沖。

也許沖上去甩他一個耳光,而後揚長而去會比較解氣。按沈櫻的做法那是必然的。但路芒和葉子懸更期望小小能重新拔起步子,熟視無睹地從他身邊擦過,就把他當做一堆街面上的無名垃圾般丟棄在身後,頭也不回地朝前方走去。

小小緊緊皺著眉頭,滿是痛苦憤怒的神情。碩大冰涼的雨滴從天而降,噼啪有聲地擊打在她臉上。

沈櫻低聲卻無比嚴厲地對小小道:“想想他是怎麼對待你的。你稍微給我爭氣點兒。哪怕就這一次!”

小小咬緊瞭唇,點瞭點頭。此刻她的心裡除瞭迫切找到弟弟之外,已經容不下任何其他念頭。

小小同沈櫻並行快速前行,目不斜視地擦過段沖身邊時,段沖突然默不做聲地拽住瞭小小的臂膀,把她扯向自己身邊。小小抿緊薄薄嘴唇,也同樣不發出一點聲音地劇烈掙紮,漲紅瞭臉,不想吐露一個字,隻想甩開段沖那隻滾燙的手繼續走自己的路。沈櫻說得對,愛情算是個什麼玩意兒,生活中有更多的苦痛。

沈櫻怒斥段沖松手,遠處的路芒、葉子懸和林城一也朝這裡跑來。

段沖充耳不聞沈櫻的喊叫,不管不顧她的踢打,隻是牢牢地鐵箍一般抓緊瞭小小的胳膊,垂頭逼近她,用另一隻手舉起自己的手機來,屏幕上是一張彩信照片,局部放到最大顯示出一張模糊的人臉,段沖用金屬般鏗鏘而遙遠的話聲急切問道:“……這是你弟弟嗎?你曾經給我看過他的照片,但我不怎麼確定……”

男孩朝天空揚起的慘白側臉浮現在夜色下,瞪大的雙眼裡滿是惶惑和絕望,仿佛鑲嵌著的兩個黑洞。

小小反過雙手抓住瞭段沖的手腕,“是多多……你在哪裡拍到的照片?他現在哪裡?!”

“二十分鐘前在報社接到目擊人爆料,一個少年徒手爬上璞江邊正在修繕的城市紀念碑腳手架,直愣愣地望著江水,不知他在那裡待瞭多久。目擊人懷疑那孩子意欲投江。”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