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2:命運之輪 第8章 看不見的微光照亮虛無迷茫

臨海城市總在酷暑盛夏中迎來汛期。高空低壓槽東移,帶來北方弱冷空氣,地面靜止鋒低壓環流波動,被冠名“茶花女”的今年第十九號臺風又帶來高能量和充沛的水汽。強降雨雲團在城市上空瞬間形成。八小時前,氣象局向全市發佈臺風和暴雨橙色預警信號,希望居民盡量留在傢中不要外出。

豪雨。狂風。

暴雨如註,理應傾盆而下,但在11級臺風的催動和攪拌下,你會感覺那雨水並不僅僅隻來自於天上,更從腳底下的大地噴湧出來,從前後左右四面八方亂箭般射擊而來。你會以為自己掉進瞭海洋,正被呼嘯的波濤攻擊。城市就這樣被數以億計的肆虐水滴籠罩著,徹底消失在白蒙蒙水幕之中。

滕多多感覺這場令人驚駭的雷暴雨是專為他而襲來。為瞭殺死他而來。

他坐在城市紀念碑頂端鋼鐵腳手架一根顫動的橫梁上,緊緊抱著身邊豎起的不停搖晃的三角鐵支架,在狂風驟雨中瑟瑟發抖。璞江水在臺風催動下奔馬般噴吐白沫,在他腳下六十米處撞擊湧動,江面上的旋渦他看不見,全部視野裡都是漆黑無邊的迷蒙江水,除此以外就隻有暴雨激起的白色水霧。世界變成黑白兩色,腦海裡也隻有簡單兩個字:生?死?

——去死嗎?因為我殺瞭人。我該死。我不想死啊。沒有人想死。但我殺瞭人。所以我該死。老天也知道我殺人瞭,血債血償,要一命抵一命。我早該從這裡跳下去,跳進浪潮翻滾的江水裡去。我猶豫著不敢跳,所以老天發怒瞭,卷起這場可怕的風暴……跳下去嗎……跳下去吧……讓這一切盡快結束吧……

當滕小小、段沖、路芒、葉子懸、林城一、沈櫻六人驅車趕到璞江邊時,剛好看見火紅色的消防車鳴響著警笛停靠在前方。眾人從車裡沖出來,頂著滂沱大雨朝城市紀念碑奔去,不到一秒鐘,身上的衣服就全部濕透。沈櫻被狂風吹得連路都走不直,一不小心在滿是積水的大理石地面上滑倒摔瞭一跤,爬起來後她幹脆脫掉高跟鞋,光著腳同眾人一起繼續狂奔。

“剛才是誰撥打的緊急救援電話?!”風雨太大,消防隊長必須用吼的才能把話聲傳出去。

“是我。”段沖站到他面前,“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在紀念碑頂部的腳手架上,請盡快救他下來!”

消防隊長用手掌遮擋從塑料帽簷一路披掛下來的密集雨簾,仰起頭朝湮沒在紛亂雨柱中的紀念碑望去,但目光所及,最多隻能看到十多米的高度,再往上就是亂舞的白色雨點和吞沒一切的暗夜,“從發現那孩子在上面……到現在,已經過去多長時間瞭?”

“半個多小時……不,也許是四十五分鐘……不知道他已經在上面坐瞭多久瞭!”段沖指著天空喊道。

小小整個人撲過去,拽住消防隊長的臂膀焦急哀求道:“請你們救救我弟弟!”

消防隊長看瞭看自己身邊兩名年輕的隊員,“我們的車能開上來嗎?用雲梯或是探照燈……”

“從道路到這近水平臺有三百米距離、幾十級臺階。消防車開不過來,探照燈也沒用。能見度太低瞭!”

路芒顯然是動怒瞭,“你們在猶豫些什麼?!”

消防隊長看瞭他一眼,皺眉道:“不能使用雲梯的情況下隻能徒手攀爬,作為隊長我要對消防員的生命安全負全責,天氣太過惡劣,救援任務本身就十分危險。所以第一,我要確定那孩子是否還在腳手架上。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孩子有輕生傾向,情緒十分不穩定,即使他現在還在紀念碑上,我們貿然地營救可能會逼迫他作出不理智的決定——采取自殺行動!你以為我們是貪生怕死嗎?”

小小松開瞭抓著消防隊長臂膀的手,推開眾人沖向紀念碑,葉子懸眼疾手快,一個箭步追趕上去攔阻瞭她,“你要幹嗎?!”

“我上去……我能說服他。隻有我能說服他!”小小的牙齒在咯咯打戰,“你讓開。”

葉子懸拽住渾身顫抖的小小,大聲道:“我上去。你這個運動神經失調的笨蛋,連十米的高度都爬不到。我去和你去是一樣的。一定平平安安地把你弟弟帶回到地面——”

此時聽見身後眾人發出陣陣紛亂的驚呼,同時消防隊長也在大吼著命令他的隊員:“你們兩個馬上上去!阻止他!讓他下來!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他想死嗎?!”

小小和葉子懸扭頭仰臉望向紀念碑四周搭建的腳手架,隻見段沖手足並用正飛快地朝上攀爬著。濕淋淋的鐵架上有銹腥氣,冰涼而滑溜,稍有不慎就可能一腳踩空跌下來。呼嘯的狂風牽扯著他的身體,像一隻魔鬼的巨手在撥弄玩具小兵,想把他從腳手架上剝離吹落。段沖一聲不吭,閉緊瞭嘴唇頑強地向上攀爬,他把全部的註意力都貫註在肢體的力度和協調性上,漆黑的眸子迎著風雨,眺望直指天空的紀念碑頂端。

十米、二十米、三十米……距離地面越來越遠,底下的人聲很快就被淹沒在咆哮的風雨裡聽不見瞭。

段沖摒棄全部雜念,此刻化身成一臺攀登機器。

誰也不知道滕多多到底是不是在紀念碑頂端,或者說,現在他還在不在紀念碑頂端,就讓我去看看。

——好瞭。該鼓起勇氣瞭。我死瞭的話,世界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不,甚至是變得更好吧……反正這個世界也不是我想要的世界。爸爸、媽媽、姐姐……他們都在欺騙我。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骯臟黑暗瘋狂,人和人之間沒有任何信任、善良、愛情、友誼可言,眨眼間就會變得誰也不認識誰,天翻地覆天崩地裂……我想毀瞭這個世界,所以我殺人……可以是任何人,是柴靜文,也是我自己……

——再見,佳佳……

滕多多緊抓著三角鐵支架的手漸漸無力地松開,他的身體如同一隻破碎的紙鷂從橫梁上傾斜下去。突然有一隻雖然被雨淋濕卻依然溫熱的手從橫向裡探過來,一把抓住瞭他冰涼的手腕,牽引他繼續緊握支架。滕多多吃驚地扭頭,看見在叫人睜不開眼的暴雨中,一個二十多歲的陌生青年額角蒸騰著高強度運動帶來的汗珠水汽,緊握著多多的胳膊大聲吼道:“跟我下去!”

多多愣瞭一愣,隨即扭動身體想掙開他的手,同時哭喊道:“我不……我殺瞭人……讓我去死……”

段沖把他抓得更緊,凝視多多的眼睛道:“你沒有!那女孩沒事!她好好活著呢,隻是皮肉傷而已!你要為這個而死就太愚蠢瞭。隻是年輕人打打鬧鬧的誤傷而已,犯得著嗎?”

“柴靜文……沒死?”

“當然!你姐姐就在紀念碑底下等你。如果你不跟我下去,她會自己爬上來,她絕對做得出這種危險的舉動來的。你姐姐對你真好,別讓她為你擔心瞭好嗎?讓一個女孩子為你擔心,是不應該的……”段沖是想安撫多多,不知怎麼的,這些話語竟然具有一種令他自己覺得驚訝的意義存在,是在說出口後才赫然發現的,微微的震驚讓他無法再繼續勸說下去。

多多就著暗淡模糊的城市燈光,抬眼看瞭看近在咫尺的年輕人的臉,小聲問:“……你是誰……”

段沖、滕多多在兩名消防隊員的保護下慢慢從腳手架上一路爬下來,終於平安抵達地面。

小小飛身沖過去把弟弟緊緊抱在懷裡,消防隊長扯著嗓子喊:“好瞭都快上車吧,保溫杯裡有薑湯茶。”

沈櫻和葉子懸也都迎上來或是摸摸多多的腦袋,或是拍拍他的臉。路芒和林城一同多多不熟,就在那個歡呼雀躍的小圈子旁邊微笑著關註他們的喜悅。小小把多多的手移交到葉子懸手裡,轉身去尋找段沖,隻見筋疲力盡、完全虛脫的他幹脆閉著眼睛平躺在紀念碑基座旁的大理石地面上,任憑雨滴在身上擊打飛濺。

小小俯下身蹲在他身邊,伸出手碰瞭碰他的面頰,小聲說:“……謝謝你……我扶你起來好嗎?不要睡在這裡,會著涼的,會發燒的……求你瞭,起來好嗎?”

段沖睜開眼凝神看瞭看她,隨後慢慢支著手肘坐起身來,探出臂膀手掌輕輕撫摸她的額頭,指尖一路向下兜起她的下巴,什麼話都不說。他的面容是疲倦的,而眼神卻依然深邃,似乎在思索什麼問題。同小小充滿瞭滿腔熱切感激和顯而易見的強烈愛意的神色不同,段沖的目光裡蘊涵著更深沉遙遠的東西。小小不懂那是什麼,它們難以辨析,無法理解。

“……為什麼這一個禮拜都不理我?又為什麼突然跑來為我做這一切?你是還沒有原諒我嗎……”

在小小一連串的追問下,段沖卻依然沉默著什麼都不肯說,甚至連他的微笑都像巖石那樣堅硬。段沖從地上站起身來,目光掠過小小頭頂看瞭看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的弟弟和朋友們,最後又深深地註視瞭小小一眼,一個字都沒有說就拔起步履轉身離去。

小小完全蒙瞭,滿腔熱情此刻化作眼淚奪眶而出,想喊叫,想質問他到底記不記得曾經說過“……今後有我和你在一起……”這樣的話。他究竟想怎樣?為什麼要如此冷酷決絕地對待她?難道就因為相親事件的誤解而決心要拋棄她瞭嗎?那麼多的無法理解,那麼多的不甘心,小小矗立在風雨中哭得淚流滿面,最終卻也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凝望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雨幕之中……消失在虛無迷茫之中……

四天後周二下午五點半,路芒審核完當前幾個項目的流程進度,把財務要求的面呈匯報推遲到第二天上午,早早讓司機開車載送他去長堤3號的Jean Georges餐廳。雖然臨時代理秘書吉米已經預訂好瞭觀覽得到美麗江景的1號貴賓房,但他總對吉米的辦事能力百般挑剔,不提前去確認檢查一下不會放心。

媽媽渴慕品嘗已久的法國波爾多一九八二年Château La Misson Haut-Brion紅酒預訂不到,隻有一九九六年Château Haut-Brion Blanc,隻好將就瞭。但玫瑰馬虎不得,一大束捧花實在惡俗,也根本不適合父母那個年紀的人,所以特別讓吉米去訂購瞭三支正宗產自荷蘭的藍色妖姬,據說花語含義是“你是我一生最深的愛戀”。路芒坐在車裡擰著自己眉心,冥想父親舉止拘謹地朝母親遞上鮮花的場景,總感覺滑稽牽強。隻有寄希望在四人提琴小樂隊的伴奏下,那場面不至於過分尷尬。

頂級紅酒、玫瑰、音樂……這三招都是路芒從以往所看的寥寥可數的幾部電影裡搜腸刮肚概括出來的浪漫武器。就他自己而言,覺得無聊之至,但女人來自金星,男人來自火星,男人覺得無趣愚蠢的東西,或許卻是開啟女人心扉的密匙。所以三招齊上,逼迫父親就范向母親重開追求攻勢。

那晚在四季酒店頂樓星元素美式餐廳裡,父親不是親口對沈櫻說“我這一生隻愛過我兒子的母親,我太太她一個人……”麼,至於後來那“……直到遇見你……”五個字,路芒早就把它們推在腦後一個遺忘死角裡。父親還是深愛著母親的,如果傾盡全力在中間斡旋,說不定他們會有和解復合的一天。其實路芒內心也很矛盾,明知父母不是一類人,他們各自追求的人生完全不同,捆綁在一起也不能幸福,自己如今所有的策劃都是強人所難。但另一方面,他卻仍然不遺餘力地去一樁樁一件件地佈置安排瞭。

因為堅信一生愛一人嗎?因為路傢的男人,就該有這樣對真愛堅守如一的信念。

如果連最愛的人、發誓無論富貴榮耀還是疾病困苦都並肩牽手在一起的人、擁有融合兩人血緣的孩子、在同一屋簷底下共同生活瞭近二十年的人……都要以分道揚鑣作為結局的話……那難道不令人感到悲哀和沮喪嗎?從事國際貿易以來,路芒步步為營,凡事都要多問自己幾個“為什麼”“有沒有其他意圖”“下一步會怎麼走”等基礎防范性問題,這世界上能夠信賴的人本就不多。對高處不勝寒的父親來說,恐怕這種感覺更加強烈。隨著奶奶過世,爺爺年紀愈長健康情況不容樂觀,自己又長期同父親勢成水火……改善父母之間的關系對父親來說很重要……或者說,對堅定自己內心的愛情、婚姻和傢庭的信念,也很重要。

就算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比自己真正的生日遲瞭四天,但希望這遲到的生日傢庭晚宴能喚醒父母之間沉睡著的深厚情感,讓他們從各自孤立執拗的小世界裡醒悟過來,真正意識到——傢人有多麼重要。

所以當路芒和路志鈞兩人相對無言卻滿心期盼地靜坐在低調卻奢華的1號貴賓房內,聽見門外空曠大廳的電梯響起“叮咚”開門聲,不由對視一眼,一同起身以紳士禮儀恭迎湯姿的到來。路芒從父親眼睛深處看到瞭幾分罕有的羞澀和緊張,他微笑瞭一下,祈禱母親眼睛裡也有同樣的神情……而之後的漫長幾秒鐘時間裡,他根本來不及去分析察看母親眼中的神情。因為出人意料的是——出現在門口的除瞭湯姿和畢恭畢敬作導引的領班經理以外,母親身旁還有一個人。

一個年近不惑、褐色頭發深藍眼睛的外國男人。

外國男人微微彎曲的手臂以保護者的姿勢輕輕靠著母親湯姿的後背。

路芒覺得天和地一下子分裂開瞭。媽媽你究竟想幹什麼?示威嗎?你千裡迢迢飛來慶祝我的生日,就是為瞭帶個無聊男人來氣爸爸嗎?你把我和爸爸置於何地!對你來說,傢庭就那麼不值得你珍惜,不僅絕情拋棄,現在更要冷酷無比地返身回來踩在腳底?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發現不是你在忍受父親的高壓專制,而是父親包容和縱容瞭你的任性和幼稚。你想證明些什麼?你和父親已經離婚瞭,請不要再用這樣低劣愚蠢的方式來刺激他、試圖引起他的忌妒瞭好嗎!

路芒焦躁驚惶地扭頭瞥瞭路志鈞一眼,父親看起來十分從容,睿智而鎮定地微笑著,冷靜的調子也沒有一絲猶豫顫抖,“好久沒見瞭,湯姿,你好。這位是?”

原本預備要面對暴怒和咆哮的母親看到父親的不驚不乍、平淡自若,反而有一剎那不知所措,她緊繃的神情松緩下來,輕輕嘆瞭口氣微笑道:“你好,路志鈞。芒芒,你又長高瞭。這是Romain,我的未婚夫。”

“你好。”路芒看見父親說話時臉上的笑容真誠而適度。他知道父親正披掛上平日裡商界談判時的強大偽裝,在任何情況下都嚴謹禮貌,他的面容儀態就是拔地百丈的堅固城墻,無懈可擊、堅不可摧,無論胸中多少丘壑城府、多少猛將強兵,都不讓對手看清陣法佈局和火力。隻有在極端無法克制自己時才會做出無意識的微小舉動——路芒垂下眼簾,看見父親的左手緊握成拳,正以不為人察覺的輕微動作捶擊著身側的桌面——路芒瞇起眼註視瞭父親的拳頭一會兒,不知不覺自己的右手也緊握成拳。

我可以在一秒鐘裡就把那個真洋鬼子、假未婚夫一拳撂倒,然後踢開窗戶把他從二樓摔到街心去。

路芒的手臂還來不及揚起來,Romain已經一個箭步沖過來,張開雙臂給瞭他一個結結實實、熱情爽朗到叫人窒息的擁抱,同時用生硬至極的中文急切卻詞不達意地說:“……你號……蠻蠻……沃一直想……看見你……想見見你……你很……漂亮……”等不到路芒發起蠻力揍他,Romain又轉身去擁抱瞭路志鈞一下,然後握著他的手說,“對不起……請不要罵湯……是我要求硬著來的……她……不想你生氣。”

這原本該是一頓史無前例、後無來者的最尷尬晚宴。如果情緒控制得不好,略有偏頗,就可能會劍拔弩張直到釀成鬥毆流血事件。而奇怪的是什麼過激的情節都沒有發生,連沖動的口角交惡都沒有。整體氣氛雖然不算賓主相宜、融洽愉快,但至少可說是和諧。

關鍵是因為Romain這人裡裡外外都是滿腔赤誠和泛濫童心,無論路志鈞和路芒這對父子在商場上迎接過多少惡戰,見識過多少居心叵測的狡黠同行,對人的揣摩從來都是“寧可誤解一百、不可錯看一個”的做派,判斷也總是犀利尖銳。但在Romain身上,他們的防范心理卻完全用不上。就像針戳進棉花裡,使不上勁兒,而且戳久瞭,你會覺得自己活像個高智商的邪惡變態。

Romain比湯姿年輕三歲,是法國小有名氣的畫傢,自數年前濱海市和巴黎市簽約結為友好城市以來,他就對中國文化產生瞭濃厚興趣,不僅自學漢語,還多次為藝術交流前來遊歷互動。

當然他和湯姿的邂逅不是在中國,而是在七個月前的巴黎盧浮宮內,擺放勝利女神雕像的圓形穹頂階梯上。Romain的視線一下子就被那曼妙的東方女人所吸引,如癡如醉地跟隨她的腳步一路穿行在滿是藝術珍品的長廊裡,已經徹底忘記自己背著畫板顏料,是前來臨摹萊昂納多·達·芬奇那幅名為《額戴配飾的少女》的著名畫作。他一路跟隨她美麗的身影徜徉到長廊西側那間總是擠滿瞭觀光客的獨立中廳,在《蒙娜麗莎》的圍欄前,終於鼓起勇氣向湯姿微笑問好,當時他的漢語比現在更爛,想說的是:“……請問你是女神嗎?你是不是不小心才落入凡間?我從來沒有看見過誰有你那麼美的雙眼,我太冒昧瞭,請原諒我的失禮。如果您可以允許我為你解說這裡的藝術品,我將不勝榮幸……”結果說出口的卻是:“神啊……你怎麼掉下來……沒看見……美……我沒有禮貌……為你解開……”如此糟糕的搭訕居然沒有遭到白眼,全然因為他身上背著的畫板三腳架和全盤托出盛放在面容眼睛裡的真誠善意、熾熱仰慕,以及獨特的溫暖氣場。可以說,同他的畫技一樣,是一種天賦。

之後的發展並非火花四濺、電光泡影,而是細水長流、綿綿洶湧。Romain和湯姿同樣熱愛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和雕塑,對音樂和紅酒有著相近的品味,都對彼此國傢的文化懷有深刻興趣,內心充滿冒險精神和無處不在的純真……兩人雖然在不同的國度裡成長,社會環境文化背景截然不同,但他們都感覺在靈魂深處有一條讓彼此相通的密道,讓他們相處契合得如此完美。戀愛半年後,單身到三十八歲的Romain在協和廣場的星空下,單膝而跪獻上戒指向湯姿求婚。她含笑答應瞭。

這次湯姿回國來為兒子路芒慶祝二十一歲生日,Romain提出同行。他倒不是擔心未婚妻和前夫舊情重燃,而是希望能見到湯姿的傢人,由於湯姿的父母早就故世瞭,他更寄希望於將來舉行婚禮時她的兒子能在教堂聖壇前共同見證他們的愛情和幸福。這也是對於湯姿傢人的尊重——懇請路芒贊同他們的結合。湯姿猶豫瞭很久,她擔心路芒難以接受。Romain就更堅定瞭想法:如果你一個人面對不來,就請讓我和你攜手並肩去說明,因為遲早有face to face, one by one的一天,就讓我們彼此支撐對方的膽氣,勇敢面對未來每一場挑戰。婚姻不是兩個人的事情,不是天天花前月下,天天揮灑畫筆描摹星座的夢幻,婚姻更要通過一點點一步步的努力,打造屬於兩個傢族之間關系的渡船。如果得不到你兒子的祝福,那一定是很大的遺憾。相信我能讓他相信,我可以給他母親未來幸福的人生。

湯姿猶猶豫豫、忐忐忑忑地表示同意。她寄希望於那個頭角崢嶸、自力更生的兒子有這樣的成熟度,能在理智上接納Romain。而路志鈞,大傢都是成年人,既然已經走到和平分手這一步,move on 對雙方來說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湯姿沒料到兒子的真實心意是希望父母復合。更沒料到總是以事業為重、永遠把父母意見放在妻子意見之前、專制跋扈大男子主義慣瞭的路志鈞,其實內心深處卻是深深摯愛她的,即使她提出離婚棄離他而去,也依然對她舊情難忘。這一點,他用瞭最強的城府去守護,永遠羞於說出口。或者說,即使他告訴她依然愛她,但他的性格人生也不會有任何改變,而她再也忍受不瞭那樣缺少共同興趣愛好、缺少深度精神交流的婚姻生活,所以即使遺憾,一切的指向還是隻有move on。

晚宴結束,湯姿和Romain告辭離去,他們住在璞東的瑞吉虹泰酒店,將在濱海待一周時間,熱切希望路芒多抽時間一起相處。等路芒送完母親,回到二樓貴賓包房裡,卻發現父親不見蹤影。領班經理說他已經結瞭賬,還特地給白跑來空等候一場卻沒有演奏的四人小樂隊支付瞭雙倍小費,藍玫瑰送給瞭那個笑得甜甜的waitress,自己又叫瞭一瓶一九九六年Château Haut-Brion Blanc然後從樓梯下樓走瞭。

路芒摸出手機給路志鈞的司機打電話,司機說沒接到老板電話,他的車還停在一裡外的某個停車場候命。路芒再撥打路志鈞的兩個手機,果然不出所料,“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也許讓他獨自冷靜一下也好。路芒想著。而且說實話,如果現在讓他面對父親,恐怕也無言以對。可他為什麼又叫瞭一瓶酒?……

路芒是在凌晨兩點接到電話的。從Jean Georges餐廳回傢後,直到深夜也無法入眠。心裡一邊盤旋著母親湯姿和Romain情投意合的笑容、對談和默契,一邊糾結著父親泰山崩於前也巋然不動的鎮定微笑和冷靜深沉的眸子。在祝福母親找到幸福的同時,又覺得父親很可憐。但父親顯然不想讓任何人看穿他的可憐。撥打父親的電話,依然處於關機狀態。

剛按下掛斷鍵,手機鈴聲頓然響起,屏幕上顯示的來電號碼正是路志鈞。接起電話,聽筒裡傳來的卻是一個女孩的聲音,語調嬌媚得如同貓咪,骨子裡卻透露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堅硬,“……路芒麼?喂,我可把話說清楚瞭,是你爸爸喝醉瞭酒,自己跑來找我的。現在能不能請你把他領回傢去?”

“你是誰?”

“哼。連我聲音都聽不出來,你究竟是有多討厭我?——我是沈櫻。”

“……我這就來。我到之前,請照顧好我父親。”路芒用肩膀夾著手機,飛快扣上胸前襯衫紐扣。

“喂——連一句‘謝謝你’都不會說嗎?”沈櫻的話音是傲氣而充滿挑釁意味的。

“……”路芒皺瞭皺眉,被逼無奈地從齒縫裡擠出三個字,“謝、謝、你。”

坐著電梯從所居住的頂層高樓一路往下滑落時,路芒覺得自己的頭真的痛得快要裂開瞭。

他可絕對沒想到,和一小時之後所面臨的狀況相比,此刻的頭痛簡直輕快得就像春風拂面一樣。

璞東鹿甲港西岸眾多直插雲霄的高樓林立,亞洲排名最高的十幢建築物,其中有四幢就位於這裡。

共有九十九層,總高度為四百七十六米的寰球金融中心是一組雙子大廈,沈櫻看護著酒醉的路志鈞,在名字叫做“雙子天馬座”的那幢大廈一樓大堂的歌羅迪拉咖啡廳裡坐等。路芒同司機趕到時,差點認不出那是自己的父親,差不多可以用“哎呀,這老傢夥簡直醉得像個滿地亂滾的葫蘆”來形容。

看起來情況再清楚不過瞭,路志鈞強大的偽裝在湯姿和她的法國籍未婚夫一同離去之後徹底崩塌,他不想面對兒子,不想面對任何人,卻選擇找瞭沈櫻——一個可以和他相匹敵的女酒鬼,喝著Château Haut-Brion Blanc傾吐滿腹苦水,他是想要從這個尖酸刻薄的二十歲出頭的女孩身上求得某種無聊慰藉嗎?證明自己沒有老?證明自己的魅力?路志鈞,你未免也太墮落瞭吧!

路芒如同荒涼海岸邊的孤獨燈塔一樣傲然聳立著,居高臨下冷冷審視著傾倒在漂亮黑色馬毛沙發座裡的父親。之前對他產生的那幾分同情已經消散無遺。

“……路董的酒量一直很好,怎麼今天會喝成這樣……”路志鈞的私車駕駛員老李忍不住嘀咕道。

“如果不是我閃得快,先前就差點吐我一身瞭。”沈櫻手指間夾著煙,繚繞的煙霧熏得路芒瞇起瞭眼。為什麼這個女孩所有的舉動都令他覺得厭煩?尤其是她出現在路志鈞身邊時。

皺著眉看她穿著一襲裸橙色掛脖露肩直拖曳到地的雪紡長裙,腰間紮著根寶藍色細腰帶,腳上是一雙熒光亮藍的鏤空高跟鞋。如果丁諾在這裡,一定會辨識出品牌和設計師,如數傢珍般報上名來:“……Salvatore Ferragamo 的吉普賽風及踝長裙……聖羅蘭的皮帶……Sergio Rossi的魚嘴鏤空短靴……”而在路芒眼裡,這個勢利又俗不可耐的拜金女就是套瞭一隻不知所謂的輕薄麻袋,滿嘴噴著酒氣,搖搖晃晃踩著一雙足可以當做兇器來犯謀殺案的恐怖鞋子而已。

“好瞭,趕緊送路董回他酒店。”路芒說。他壓根兒不想去聽沈櫻說話。

“咦……路董的外套怎麼不在?”身材魁梧、足可以擔當保鏢一職的司機老李身手敏捷地拽起路志鈞的胳膊架到自己肩膀上,然後小心扶起他的腰,同時還很不失眼風地仔細詢問道。

“誒?有外套?我沒有註意。之前我們在樓上的羅拉納酒廊裡喝酒。等我發現他喝醉後,拜托領班經理幫我一起把他送下樓。沒註意到外套。黑色?什麼牌子?哪個款式?——真是的,我都已經放下瞭他卻又來找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今天晚上也一個勁兒地喝悶酒,一句話都不說,莫非喊我來就是讓我在旁邊觀摩他喝酒不成?他以為我究竟多有空?推掉自己的約會來陪他!或者他以為他自己喝醉酒有多好看?簡直醉得像個王八蛋一樣……”沈櫻把煙蒂掐滅在煙缸裡,連珠炮般埋怨。

“外套在羅拉納酒廊?幾樓?我上去找。”路芒黑著臉說完,即刻拔步朝電梯的方向走去,他覺得如果再和沈櫻待上一分鐘,自己腦袋裡的主動脈就要爆掉瞭。

而那個不知趣的討厭的女人居然亦步亦趨地追趕瞭上來,和他進瞭同一部電梯,冷笑道:“少爺,還是讓我帶你去找,羅拉納酒廊在八十八樓,這裡的電梯不能直達,中間需要轉兩部電梯,而且他們是會員制,現在也將近下班時間,沒有預約密碼你連門都進不瞭……”

路芒分明聽見自己腦袋深處傳來輕微卻清晰的“啪”的一聲,讓他很有種沖動想徒步登上八十八層樓。但電梯門已經關上瞭。金碧輝煌、鑲嵌瞭無數金色小鏡子的密閉牢籠把他和沈櫻這個女人單獨關押在一起,不為所動地朝百米高空的方向升去。這漫長得叫人發瘋的征程……

“路志鈞他今天到底是怎麼瞭?”沈櫻挑起一根眉毛問。

路芒冷冷地掃視瞭她一眼,“沒怎麼。”

“好——看來你不想談這個話題,OK,我也不想談。我隻希望你把他帶回去,等他清醒後告訴他,當初是他作出決定說再不見我的,那就信守承諾,不要像女人一樣情緒上有什麼波動,無處發泄,就想到拖我出來喝酒解悶!”即使穿著恨天高,沈櫻還是比路芒矮瞭大半個頭,但並不妨礙她雙手叉腰、昂首挺胸、毫不示弱地對路芒大聲說話。

“你完全可以不必理會他!”路芒也提高瞭音量。他也很困惑,為什麼媽媽湯姿帶著那個法國籍未婚夫和他、和爸爸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居然也能心平氣和,而眼前這個女人不過是被爸爸拖出來喝酒而已,他們之間還沒來得及發生什麼,他卻有滿肚子的不耐煩在燃燒?難道這無關身份,而是氣場不和?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