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3:世界 第03章 在廢墟上舞!舞!舞!

“去看電影,他買票倒積極。吃飯又發生小插曲。在美食廣場買瞭一百元飯卡,兩人各點一個飯,我再拿一個甜品,問他要不要雞翅,他就開始急喊,卡裡錢不夠瞭吧!收銀員說可以補現鈔,我就不響瞭,雞翅也不要瞭。他一直抱怨飯貴,兩飯一甜就要八十六元,濱海物價太貴瞭。我說那麼去路邊攤吃民工盒飯好瞭,十元管飽。隨後忍不住問他這次去歐洲換瞭多少歐元,他說他媽換瞭兩千,可能不夠,周一他再去換。噢,你帶你媽去歐洲度假,團費一人就三萬你付掉六萬,和我吃個人均四十三元的飯還在抱怨濱海物價貴啊。他生日我請他吃一千八的飯外加生日禮物可連一個貴字都沒說過。你妹的,雙重標準雙重人格啊!後來他拼命問我還要不要吃什麼,卡裡還有十四元,我冷冷說不用瞭,這裡東西實在太貴瞭。他終於把一個號稱要送我、但很久都沒送的高保真耳機帶來。之前一直不給,是因為他本來以為自己有兩個,結果一看才一個。我逼問多次,幾乎是強迫他給我的。拿出來一看,一個破舊盒子,上面畫瞭個圈圈,圈圈裡印著個‘贈’字,打開一看就是地攤上十元錢買兩副的貨色。我心裡那冷笑實在是無法掩飾地就噴出來瞭。他察覺我不開心,含情脈脈地看著我說會努力改進自己,等歐洲回來,他鄭重其事地表忠心:我會陪你去人民公園看國際燈展的……你妹的,多大點事啊!周圍不知道的路人還以為用這麼嚴肅的表情作承諾至少是在說‘我會照顧好你的下半輩子和我們共同的娃’呢吧!”

“哈哈哈哈哈哈,你讓我們說什麼好——”

“男人年薪就算一百萬,他不肯在你身上花錢有什麼用啊,嘴裡說愛你愛你全是假的,真愛就把銀行卡工資卡全部交出來。現在的男人比女人還小氣精明,要找到一個能嫁的,真要咬碎鋼牙才痛下得瞭決心。”

“就是。雖然給錢不一定代表他愛你,但不願意為你花錢的男人——一定不愛你。真理雷打不動。”

寰宇國際金融中心79樓女士更衣室D區裡照例歡聲笑語一片,前臺姑娘們都是不吐槽會死星人,個個牙尖嘴利,如果男人見識到她們這一面的話,一定會倒吸一口冷氣,嚇得退避三舍。但當換好衣服魚貫走出更衣室時,她們又都搖身一變成溫柔順服的前臺妞瞭。

“滕小小,早飯吃過瞭沒有?”英顏出現在電梯口,笑瞇瞇地用眼神朝各位姑娘說“嗨”,眼光滴溜溜轉瞭一圈最終落到小小身上,“我就知道你沒吃早飯!”隨後像變魔術一樣一翻手腕遞給她一個三明治一罐牛奶,愕然的小小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英顏已經揮揮手走進電梯去瞭,“記得空腹先喝杯溫水清腸胃。”

“什麼情況?!什麼情況?!”前臺姑娘們聒噪起來,“秘書長英顏給滕小小送早點?!”

“……樓下全傢便利店路過隨手帶的吧。”小小設法辯解,心裡又是駭然又是焦急,自己隻想和女孩們好好相處,但英顏現在卻把她推向一個公敵的危險境地,他到底怎麼回事?什麼樣的變態男同事會公然給一個前臺女孩送早點啊,“可能是他買太多瞭,扔掉又可惜,於是就把我當成垃圾桶瞭……”

“騙鬼吧你,還都是熱乎乎的呢!”一個英顏控姑娘老實不客氣地伸手摸瞭摸小小手裡的三明治和牛奶,激憤地嚷起來,全然忘記瞭自己已經踏出更衣室,不在保護區內,“英顏竟然特地替你買瞭早點,特意讓便利店加熱保溫,還特別地守候在這裡等著送給你?!你一個人!”

“你吃沒吃早點?你拿去好瞭!我不餓的。”小小驚恐地說,投降一樣高舉雙手奉上食物。

“哼!誰稀罕!人傢可是巴巴兒地送給妹妹你的——”

電梯來瞭,前臺女孩們蜂擁而入,小小也想進去,卻被另一個英顏控姑娘狠狠一把推出來:“乘不下瞭,你搭下一部吧!”小小獨自一人站在轟然緊閉的電梯門前,張大瞭嘴,有種想把手裡那罐牛奶全部倒進英顏襯衫領子裡去的沖動。

“你還真是喜歡那個叫路芒的男孩啊,他還比你小四歲吧,我呢,反正是無法接受姐弟戀的——”

“哪有四歲?!明明是三歲好不好!我們隻相差三歲啊,而且他高大冷峻,沉穩成熟——”

“好啊,總之就是女大三抱金磚,郎才女貌天仙配,這下你開心瞭嗎?”

“唉……”丁諾長嘆瞭口氣,怔怔望向落地窗外濱江大道上璀璨奪目的夜景燈光,惆悵道,“開心什麼呀,他又沒喜歡我……得不到回應的愛情隻有痛苦,哪會有喜悅?”

丁諾對面的女孩留著一頭直墜到腰臀的烏黑秀發,漆亮飄逸,絲綢般順滑,一定是經過長期精心養護。雖然五官並不及丁諾那般姿色出眾、令人過目難忘,但膚色晶瑩剔透,眼眸幽深高傲、下巴俏挺,顯得氣質非凡,而且看不出一點化妝痕跡。她說起話來又輕又慢,嗓音也略有些暗啞,但仿佛就有那麼一種定要讓所有人拋開一切、用心傾聽她說話的自信和傲慢:“別讓我瞧不起你啊,從16歲起我們不就約定好瞭?我們隻要最好的東西,最昂貴的奢侈品、最優渥的生活,最出色的男人……隻要是我們想要得到的,就一定會得到。最優秀的女孩就該是不動聲色、從不放棄、絕不失手的頂尖獵人,而不是等著二等貨來追還激動欣喜的傻獵物——也不是唉聲嘆氣、灰心喪氣的loser——我和你,諾諾,就是冠軍,就是champion。”

丁諾咬瞭咬唇不以為然地微笑瞭一下,的確覺得這兩年來Celina唯我獨尊的女王意識越發膨脹得厲害,但相信她也的確有這番底氣。世傢尊貴的Celina很少瞧得起人,更不用說是同性瞭,但她卻把自己引為閨房密友,所以這份友情丁諾也很小心地維護著。好在她本就情商過人善於交際溝通,既能推心置腹又能顧及對方喜惡:“唉……張愛玲那樣才情過人的奇女子遇見胡蘭成後,不也寫下瞭‘愛得低到塵埃裡,在塵埃裡開出花兒來’的句子麼。Celina,我真羨慕你那樣不可撼動的氣度,我做不到。我大概是有點兵荒馬亂,自甘圍城淪陷瞭,丟瞭心,失瞭魂,束手無策,也不知道該怎麼沖殺出去,或是自救於水火之中……你最近怎麼樣?有什麼真正出色夠格能入你法眼的男孩出現嗎?”

Celina眨瞭眨眼睛,避開這個話頭,啜瞭口頂級藍山咖啡慵懶道:“我打什麼緊,現在是討論你呀,你說你喜歡的男人另有所愛?他喜歡的那個女孩能和你比麼?”

完全沒有可比之處!

丁諾眼前浮現起那個神形卑微、拘謹柔弱的小秘書,之前感覺作為老板的路芒很像殘暴的君主帝王或是富豪傢熱衷惡作劇的頑劣少爺,而滕小小就是個逆來順受、飽經摧殘的飲泣女奴——這種搭配落差極大,或許正是小秘書可憐兮兮的氣質吸引到瞭路芒?張愛玲也曾經說過:女人對男人的愛是近似於崇拜性質的,而男人對於女人的愛則是充滿憐憫性的,可憐,才近似於可愛。

“Celina,我說句話你不要罵我哦,也許出色的男人更容易喜歡柔弱無能的女孩。但我們天生強者范兒,生性難改。女孩子越優秀,越難找到中意的男人……”

“嘁——這麼說起來,你是決意把中意的男人拱手讓人啦?他們現在的戀情發展得怎樣?”

“說起來好笑,那女孩竟然並不喜歡路芒,而是喜歡另一個混混樣的男孩。路芒和我一樣,都是單戀。”

Celina聳肩微笑:“那你亂嘆什麼氣?如果他真有那麼精英,真值得你另眼相看,那就放手去捕獵吧!”

“……捕獵?哎哈哈……你呀,這樣不會把男人嚇跑嗎?男人可是充滿瞭征服欲的動物。”

Celina抬起胳膊,輕輕將瀑佈般的黑亮長發全部攏到右肩前,發絲掠到左耳後,露出一顆小小的鉆石耳釘,隻稍微改變瞭一下發型,整個人立刻從睥睨眾生的孤傲女王范兒變成嫵媚多姿的九尾狐狀態:“獵物總會掉到陷阱裡面來的。隻要是——我想要的獵物……”

你想要的獵物?會有那樣的人存在嗎?丁諾笑而不語。

“你說呀,你還想要吃點什麼?這傢港式茶餐廳的鮮蝦雲吞面和冰火菠蘿油也超贊的哦。”

英顏把菜單翻得嘩嘩響,小小滿臉深度狐疑的表情皺眉盯視著他:“英秘書長,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隻是請同為吃貨的前臺小妹妹吃頓簡單的午間工作餐而已,你希望我打什麼主意?”英顏從菜單上抬起頭,露出潔白的牙齒,炫目地一笑。

“你知不知道其他的前臺女孩,甚至其他的女職員們會怎麼議論?”

“你這麼在意別人幹什麼?吃自己的飯,偷別人的鞋,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好瞭。”

“我不在意別人怎麼想,我隻想弄懂你在想什麼。我可不是那種頭腦簡單、會自作多情的傻女孩。”

“你難道不相信這個世界充滿瞭愛嗎?人間自有真情在,我來到地球最主要的使命就是把正能量傳遞起來。沒錯!為瞭防止世界被破壞,貫徹愛與真實的邪惡,我就是動感超人的好朋友、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踢翻瞭威震天穿越整個宇宙前來代表月亮守護你的多啦A夢!”

周圍所有人都彈眼落睛盯住正在學蠟筆小新跳草裙舞的英顏看。

小小披散開頭發遮住大半張臉,希望不要被熟人認出來。真是太丟臉瞭啊啊啊。

這個英顏到底葫蘆裡熬的什麼迷魂湯、煉的什麼詭計丸?

經歷瞭段沖之後,小小對男性莫名其妙的殷勤充滿瞭警惕心。雖然英顏這樣薄荷般清新的陽光大男孩怎麼看都不像是居心叵測的屑小之輩,但他也絕不是喜歡和女孩打情罵俏萬花叢中過片葉不粘身的小蜜蜂。前臺姑娘們消息最靈通,她們像《西遊記》裡孫悟空一樣交遊廣闊神通廣大,像蜘蛛精一樣端坐盤絲洞裡操控著錯綜復雜的天羅地網。她們能透過某目標接聽電話的細微表情和語氣變化來判斷來電何人商談何事;能從某目標每天收發的私人快遞裡分析出他最近的興趣愛好;能通過堂姐的大姨媽的鄰居的嫂子搞到某目標最近有沒有泡夜店、帶女孩回傢……偏偏英顏就是朵一塵不染的嬌羞清新白蓮花,難怪有姑娘會怒氣沖沖地猜疑他是個GAY。如果他是個GAY,就能解釋他為什麼沒有女朋友,也傳不出任何緋聞瞭。但他這幾天來的所作所為,卻偏偏是惹出“英大秘書長喜歡上前臺小妹”逆天大緋聞的最好原材料。

“你對我實在太好瞭,我感到內心十分惶恐,隻想求一個合理解釋。”小小誠懇道。

英顏臉上表情萬般變化,充分演繹出“我老婆生瞭個兒子,啊我老婆難產死瞭,兒子突然開口叫爸爸,啊兒子是個瘌痢頭長不出頭發,老婆猛然又活過來瞭,但是我已經另娶美嬌娘”等一連串變幻莫測的劇情。小小駭然地盯著他看,心說這樣的人才不去演電影真是可惜瞭。末瞭,英顏嘆瞭口氣,眼中微光閃爍,45度角眼望天花板,悠然道:“我別無他求,我隻想,做你的閨蜜。”

小小一口蜂蜜柚子茶噴得滿桌都是——那麼他必然是個GAY無懸疑瞭。

連綿迷霧森林,白茫茫沒有盡頭。蠻荒森林,看不見半點星光月光。參天樹木如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天地之間。潮濕大霧讓小小的睫毛上沾滿蒸騰水汽,腳下沒有路,孤身一人赤足行走。耳畔傳來鬼祟秘語,千萬種細小聲音,紛紛擾擾如濃密大霧,緊緊籠罩在她四周。那些聲音揮之不去,也聽不清,隻稠稠纏密地粘在皮膚頭發上,蛆蟲般直往軀體內鉆去。

越想看清道路,但迷霧森林卻像被施瞭妖法,越讓人暈頭轉向,找不到出路。天空越來越黑暗,所有的樹木都搖曳著枝葉擁擠過來,如同怪獸。小小感到恐懼和絕望,奔跑起來,拼命呼救卻無人應答。

猛然間,前方鳥群撲啦啦飛起,一道光芒射進森林,迷霧漸漸退散。

一個人挺身長立在光芒的中央,伸出手來。雖然完全看不清他長相,不知道他是誰,但感覺他在微笑。

然後小小就發現,不知怎麼的,自己已經伏身在他寬闊的脊背上。雖然林間泥濘顛簸,但他走得如履平地,快疾如風。他又仿佛是故意在逗著她玩,哄小孩似的起伏搖晃。趴在他肩頭,就像坐在一葉小舟上,在水面悠閑漂蕩。小小勾攬著他的脖子,閉上眼睛,露出無比甜美的笑靨……同時也哀傷得可以落下淚來。

但就是看不見他的臉。這個讓人如此安心親近的男人,究竟是什麼人?

抱著疑問,從夢中醒來,小小觸摸到自己臉上冰涼一片,和微微上翹的微笑的唇角。她的思緒久久滯留在夢魘的情景中,周遭一切都亦真亦幻。就著從窗簾後透進來的昏黃路燈光,小小默默打量瞭好久陳舊廂房內簡陋的擺設、佈滿水漬的天花板、歪斜的老式吊燈……花瞭幾分鐘時間才徹底清醒過來。看到鬧鐘上的時間顯示是2點17分,那麼離天亮還早。

依然在想那個問題。夢中背負自己的那個男人是誰?在潛意識之中,他會是誰的影像投射呢?

段沖嗎?內心幽暗角落裡蟄伏的念頭稍稍動彈瞭一下,立即被小小推倒埋葬。

難道是他?!那個人真實的影像硬生生橫切入腦海,令小小感到詫異和震驚。自己難道不應該是恨那個人的嗎?為什麼會夢見他,而且如此親密無間,彼此交付依托的情感廣袤深遠。應該是深惡痛絕並且鄙夷蔑視才對,為什麼還會有那麼綿長的渴望和喜悅?雖然隻是在夢中?

門外依稀傳來貓叫聲。天氣愈來愈寒冷,那隻棲身在樓梯板窟窿裡的小傢夥豈不是比自己更可憐?

小小披上衣服下瞭床,走去開瞭客廳裡的燈,擰開鎖打開門,想放那隻貓進屋來。

從屋子裡水銀般流淌出去的燈光卻明晃晃地攀爬到一個人的脊背上。竟然有個人漆黑一片地坐在小小屋門前的木頭樓梯臺階上,懷裡抱著那隻喵喵叫的白貓,幾乎把小小嚇得跌倒。

但等他回過頭來,卻發現那竟然是死黨葉子懸。

“為什麼不敲門、不進屋?你坐在那裡有多久瞭?”小小從櫥櫃裡抱出一床被子,鋪放到翻成床鋪的坐臥兩用沙發上。盡量用平淡如常的語氣。隻有葉子懸知道她的住址,但這幾個月來,小小忙於進入邵氏集團、全副精力投放在工作上,葉子懸也臨近畢業,面臨就業等煩瑣事,兩人情感依然如鐵,但跑動聯絡卻少瞭。葉子懸臉上有小小以前沒有看到過的神情——苦悶、憂傷、淒然、滿腹心事——他到底碰上什麼麻煩瞭?以至於半夜裡跑到她屋門外靜坐?以往都是葉子懸在保護她,傾聽她的煩惱、安撫她的情緒、給她慰藉和力量。現在到瞭他需要她支持的時刻瞭:“不想說的話,就先睡吧,我看你很疲憊。”

上次兩人睡在一間屋子裡還是十多年前的事。暑假裡,傢長都去上班瞭,兩小無猜的孩子彼此陪伴,做功課玩遊戲累瞭,倒頭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涼爽的穿堂風從窗戶裡吹拂進來,滿屋子都是天真純美到醉人的味道。假使沒有經歷過段沖,已經成年的小小是絕對不會和葉子懸同處一室過夜的。無論兩人之間多麼清白,關系多麼親密友善,到底是男女有別。但小小流產手術後住院期間,葉子懸和路芒兩人都作為傢屬做過看護,而且母親侯藍死後,對小小來說,葉子懸甚至比滕正齡、滕多多更像自己的親人。收留他過夜這個決定沒有絲毫的勉強和尷尬,反而是自然而然的。

“我和傢裡鬧翻瞭。大吵瞭一架。無處可去,晃著晃著就到你這兒來瞭。”

葉子懸躺倒在小小客廳裡的沙發床上,雙手枕在頭後,睜眼瞪著漆黑模糊的天花板說。感謝這籠罩一切的黑暗,感謝不必面對面大眼瞪小眼,才讓交流傾訴變得不那麼困難。

“到底是為瞭什麼事情呢?”隔著廂房木頭隔斷鏤空雕花的板壁,小小輕聲問。她熟知死黨的火爆性格,而他父親也同樣是一點就著的炮仗脾氣,但平日裡向來寵愛獨子,鬧到離傢出走,絕對不會是小事。

葉子懸沉吟瞭半晌,緩緩道:“……為瞭工作吧。爸爸替我安排瞭門路,希望我進一傢國企。但我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我計劃是做職業平面模特……我知道自己生來是什麼樣的人,我別無選擇……但他完全不理解。爸爸媽媽都不惜打死我也要我像他們一樣做所謂的‘正常人’,去求一份穩定工作。他們以為我還是三歲的小孩子嗎?!他們以為可以永遠左右我的意志嗎?!”他的聲線高起來,帶著埋怨和憤怒。

這並不是一個容易折中容易妥協的問題。小小當然想支持死黨的決定,因為這完全是一個成年公民的個人自由,但她也同樣理解作為父母的苦心。其實她特別羨慕葉子懸和沈櫻,即便此刻葉子懸正怒火攻心,在小小看來,也是一種撒嬌吧。因為有父母寵愛著,無所不包地關懷著,才會發生這些矛盾沖突吧。煩惱的同時,也是無比幸福的,但葉子懸卻並不自知這有多麼珍貴。

“先睡吧,好嗎?在氣頭上難免雙方都會沖動不理智,等明天我下班陪你一起回傢,你和爸媽坐下來好好聊聊,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們,商量著看看有什麼妥善解決的法子,兩者兼顧的。”

“……真抱歉,小小,這麼晚打攪到你休息,你明天還要上班的吧?”葉子懸有點羞慚地嘀咕道。

“沒有關系,我現在挺精神的。明天午休時也可以稍微睡一會兒……”小小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子懸,在你小的時候,你爸爸背過你嗎?”

“經常啊,我還騎在爸爸肩膀上或是脖頸裡玩‘騎大馬’呢!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們愛我,但不代表他們就可以有支配我人生選擇的權力!”

“……子懸,我小時候,滕……父親就從來沒有背過我……”小小滿心酸楚地說著,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她驚覺地住瞭口。葉子懸還不知道她復雜曲折的身世故事。此刻的心情難以用言語來表述。即使對於死黨,也無法盡情傾吐。都說全世界最愛一個女孩的那個男人不是她的丈夫或情侶,而是父親。但對小小來說,無論是情侶還是生身父親,都是毅然決然拋棄她的人。侯藍死後,滕正齡也形同陌路。這個星球上,還可能有一個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不會離開她的人嗎?真的會有這樣一個男人存在嗎?

多想被父親寵愛嬌慣,想跳到父親寬闊偉岸的脊背上讓他馱著自己遊戲玩樂。想撒嬌發嗲,想纏著父親燒好吃的醬鴨紅燒肉,全傢人熱熱鬧鬧地圍坐在一張小桌子旁,和樂融融地慶祝每一個節日,度過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哪怕青春期叛逆瞭,反骨錚錚瞭,被嚴厲的父親呵斥著,管頭管腳,定下夜晚宵禁時間,不許和男孩子玩,偷偷查看手機短信和電腦聊天記錄。或是因為選擇什麼學校、選擇什麼工作單位而爆發爭吵……那些都是無比幸福的事情吧。

小小甚至還幻想過父親發現有人欺騙瞭女兒的感情,怒發沖冠去找那個渾蛋算賬的情形。

但這一切,都是自己的癡心妄想。父愛如山什麼的,也許隻有下輩子才能體驗得到瞭吧。

整理母親遺物時找到瞭那張照片,異常小心地夾放在樟木箱底的夾層裡。照片上親熱地搭著母親肩膀一起合影的男人不是滕正齡,而是一個前所未見的陌生人,母親眼睛裡有一種別樣的嬌羞的光輝,顯得分外美麗。照片背面題有男人遒勁有力的字跡,那是一首短詩:“愛人啊,對世人來說,我是一顆沙礫,但對你來說,卻是心頭最閃亮的一顆鉆石。”時間是1988年6月。落款是:謝謝你的愛,譚一泓。

小小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看到那張照片,讀到那首短詩時的感受——無比強烈的憤恨和惡心。

特別在她追查到瞭譚一泓現在的身份之後。

多麼想讓他也品嘗一下失去所有、痛不欲生的滋味。

站在臺面上空空如也的辦公桌前,小小感到五雷轟頂、口幹舌燥。

不見瞭?!一份都不見瞭?!隻不過跑去上瞭個洗手間的時間,前後不超過三分鐘,整整齊齊摞在辦公桌上準備要發送快遞的一沓重要文件竟然不翼而飛瞭?!那可是總裁工作部下屬的文秘、總務後勤、指標管理、信訪投訴四個處匯集的處長部長簽字、機要秘書加蓋印章、密封裝袋的9份重要文件!今天早上各處陸續交付給前臺,小小已經致電邵氏集團指定快遞公司,十分鐘內就會前來取件的重要文件!

但現在,這些文件竟然憑空蒸發瞭?!

小小穩定住情緒,抓起電話打給78樓的總前臺姑娘和底樓大堂的電梯侍者,詢問快遞公司的收件員有沒有來過——抱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僥幸心理——說不定是收件員就在那三分鐘的空隙裡剛好來到,自己取件先走瞭呢——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簽字確認,他是不可以隨便亂取件的——78樓總前臺姑娘輕松的口氣仿佛是聳著肩搖著頭說的:“沒有。”電梯侍者,那個永遠西裝筆挺、彬彬有禮的外籍帥哥也抱歉地表示“沒有”,隨後又說“稍等片刻,啊,女士,捷雲快遞的收件員先生剛剛到,他很快就會上樓來瞭,請您耐心等候。”

掛上電話,小小幾乎是癱軟在靠背椅上。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收件員就在迅速上升的電梯裡逐層接近。小小咬緊嘴唇,拔步朝秘書處跑去,想做最後的努力,一個個辦公室詢問過來,看是否有人出於什麼原因回收瞭那些文件。

秘書處裡正傳來陣陣歡聲笑語。一個黑色發絲瀑佈般直垂披落的年輕女孩正站在辦公室中央,小秘書們眾星拱月地圍繞著她談笑風生,甚至連總裁工作部部長廖公公都躋身在群星之間。

“Celina小姐,您的氣色實在是太好瞭!瑞士氣候就是養人啊,對不對?經常去鐵力士雪山滑雪嗎?”

“啊,還有威尼斯!我做夢都想去威尼斯乘坐貢多拉小船,穿行在波光粼粼的街巷中間……”

“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的宏偉,我經常在夢裡回想起來都會流眼淚呢。但想當初可是參加旅遊團排隊排瞭一個小時進去參觀到的呢。Celina小姐竟然能接到神父的邀請參加佈道會……”

“你笨啊,不是佈道會,剛才Celina小姐不是說瞭嘛,是她的英國溫莎皇室朋友請教皇為孩子施洗禮,Celina小姐是前去觀禮的好不好。”

黑發女郎很多時候都隻是靜靜微笑著,同這些費盡全身解數試圖討好她的人簡單寒暄,眼光巡掃過整個辦公室:“欸?你們上司呢?”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廖公公一張老臉笑得皺成一朵花,團著兩隻粉嫩白皙的胖手屁顛顛地喊。

黑發女郎不以為然地笑瞭笑,故意擺出隨便問問的輕松姿態,但漆黑閃亮的眼眸卻泄露出她的迫切和認真:“我是說,小秘書們的上司、你的下屬——秘書長英顏呢?”

“哦!他剛好有點兒公務事去聯系下屬的一傢房地產公司瞭,可能要到中午才回來吧。”

就在此時,小小敲門進來,微微欠身,怯生生地詢問:“不好意思打擾瞭各位,我想問一下你們有沒有收回早上交給我要送快遞的文件?就放在前臺桌上的……”

“怎麼回事?沒有人收回啊!文件不是都封好袋口,交給你去發送快遞瞭嘛!”一個女秘書皺眉道。

“這是怎麼瞭?”黑發女郎轉過身來,好奇地打量著身材瘦削、焦急到臉色發白的前臺女孩。

“噢!真抱歉小姐。小姑娘你到外面走廊裡去待會兒說。”廖公公朝小小揮著手,仿佛在驅趕一隻蒼蠅。

黑發女郎卻阻止他:“不要不要,我剛好沒事啦。這個前臺女孩說什麼?放在桌上的快遞文件不見瞭?到底是被誰拿走的?萬一是機密文件資料怎麼辦?這種事情可大可小。”

廖公公和小小的臉色幾乎是一樣白瞭:“小姐請放心!我一定會仔細追查的!管理上沒有任何漏洞!”

黑發女郎甜美地微笑起來:“廖部長,瞧您緊張成那樣,我可沒有任何責怪您的意思啦,其實是我不懂事,我不該插手公司日常事務工作。我隻想出個點子——我記得公司裡到處都安裝瞭攝像頭不是嗎?”

“對對!”廖公公揚起脖子對小小道,“去保安室調一下前臺上方的錄像鏡頭,看文件到底去哪兒瞭。”

小小半是感激半是疑惑地朝神秘的黑發女郎笑瞭笑。她到底是誰?那種高貴完美、看似禮貌客氣,其實卻睥睨一切的氣度令人仰止嘆服。而且她那麼年輕那麼美,看起來比自己大不瞭兩歲,但為什麼小秘書們也好,廖公公也好,在她面前都顯得那麼卑躬屈膝、言聽計從呢?

保安室內長十五米、高四米的墻面上安裝著超大寬屏,如同蒼蠅的復眼般分割顯示出邵氏集團濱海總部辦公機構內各處攝像頭所拍攝到的畫面,方便隨時監控,同時,這些錄像資料會按規定保存72小時。

保安人員把88樓前臺斜上方的攝像頭錄下的影像倒帶回25分鐘前,眾人屏息看畫面上小小雙手接過後勤處一名職員遞給她的兩份文件快遞袋,整整齊齊碼在另外七份文件上,然後打電話給快遞公司。鏡頭一直快進到小小起身離開座位。

隻見從鏡頭左下方快速出現瞭一個女孩的背影,看制服和發髻就知道也是前臺女孩。那個女孩輕手輕腳走到小小的辦公桌前,左右環顧四下無人,迅速抄起桌上一整沓文件資料緊緊抱在懷裡,朝來時路返回。她仰起臉的一瞬間正好面朝隱藏著的攝像鏡頭,小小和廖公公立刻同時辨認出那是84層樓的前臺美朵。

“哼!真是傢賊難防。她昏頭瞭嗎?!”廖公公氣哼哼地喊起來,“是別傢對頭公司派來的內線?”

“但這也做得太愚蠢瞭呀!就算是競爭對手買通的線人,也該動動腦子竊取電腦資料才不容易留下痕跡吧?為什麼這麼大張旗鼓、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抱走一大摞?”黑發女郎撇嘴道。

“就是。對瞭——”在黑發女郎提醒下,廖公公帶著警戒意味地瞪瞭小小一眼,“她為什麼要偷偷拿走你桌上的文件資料來妨礙重要公務?公司可不是過傢傢躲貓貓的地方。你和她最近有什麼瓜葛沖突?”

小小拼命想瞭想,不記得有什麼事情得罪過美朵啊:“沒有……關系一直不錯的,我也不明白……”

黑發女郎輕笑瞭一聲,仿佛覺得這件事很有趣似的:“讓雙方當事人當面對質咯。”

小小隱隱預感不妙地看瞭看黑發女郎,本能警覺這是個好事難纏的主兒。除非美朵能夠提供出一個合理妥善的解釋,否則的話,這樁“文件失竊案”是不會輕易得到善終的。無論出於什麼理由,小小都不希望美朵因為此事遭到處分,更不希望自己遭到莫名牽連。對雇主來說,前臺這樣的外編性質人員之間發生瞭什麼矛盾影響到正常工作,雇主是沒有興趣來做裁判辨明是非曲直的,無非雙方各打五十大板,以觀後效。美朵要偷走那些文件幹什麼呢?對她完全沒有用處啊!

在黑發女郎的授意下,廖公公找瞭美朵前來問話,說88樓前臺桌上的快遞件不見瞭,想詢問一下各樓面前臺有否統一收集交給快遞員瞭。起先美朵還抵死抵賴,睜著戴著亞麻棕色美瞳的大眼睛裝出十分無辜的樣子,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隻負責84樓的快遞收發,振振有詞地說這是公司規定。等到廖公公讓保安人員出示監控錄像後,美朵這才停止狡辯。

“為什麼要那麼做?文件資料被你拿到哪裡去瞭?”獰笑著的廖公公看起來很像《還珠格格》裡的容嬤嬤,高聲對著小會議室外喊,“滕小小你進來!你們兩人face to face, one by one地把話講講清楚。”

小小很不情願地推門進去,靜靜地凝神看著每天在更衣室裡親親熱熱說話笑鬧的美朵。

美朵盯著小小不出聲地看瞭一會兒,簡單直白、恨恨地道:“我就是討厭她。就是要拿走她桌上的文件資料,讓她的工作發生紕漏,讓她遭到處罰。沒有任何理由。”

小小凝視著美朵充滿憤恨小火焰的雙眼,她突然讀懂美朵“沒有任何理由”的理由瞭——美朵是最鐵的英顏控。最近以來英顏對自己處處照顧有加,而且堂而皇之一點不避人耳目,恐怕她是出於嫉妒才這樣惡作劇的。英顏這個傢夥,真是害人不淺。

“什麼?!美朵被辭退瞭?!”雖然有心理準備,但小小還是吃驚於這個處理結果過於嚴重,“後來那些文件資料不都找回來瞭,並且及時發送快遞瞭嗎?能不能再斟酌一下?”

廖公公冷哼瞭一聲,懶得多談,但又要借機警示小小:“國有國法,傢有傢規。你不必充當好人說什麼兔死狐悲的風涼話,這也不是由你求情就能從輕處理的事情。是Celina小姐作的決定,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過節,她認為如此不敬業不專業、情緒波動大、性格不穩定的人根本不適合在邵氏集團就職,哪怕隻是個小小前臺。”

“——Celina小姐——”小小瞪大瞭眼睛。原來那個主持破案大局的黑發女郎竟然就是邵氏集團的第三代繼承人、譚一泓和太太邵安琪的獨生女兒——邵麟納,英文名是Celina。聽說她從小傢世顯赫,在英國接受嚴格系統的貴族教育,成年後在世界各地遊學,如同公主般孤傲冷漠,凡事追求完美,對己對人要求極高,絕對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但在諸多傢族集團的第三代繼承人中,她頭腦冷靜、性格堅定、並且對傢族事業管理感興趣並努力參與學習,比很多其他傢族集團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靠譜得多。

“廖部長,我有點事要先走瞭。譚總裁今晚又有飯局是吧?請你幫他擋著點酒,謝謝。”

邵麟納淡然說著,飄逸著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走向電梯。廖公公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幫她按電梯鍵,滿臉堆笑:“請小姐放心,誰要敬譚總裁酒,必須得先過我這一關!我不倒下,誰都甭想讓總裁沾一滴酒!我做總裁工作部部長的,就是保鏢、勤務兵、小護士、筆記本電腦、導航儀。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的:老板沒來我先來,看看誰坐主席臺;老板沒講我先講,拍拍話筒響不響;老板訓話我鼓掌,帶動臺下一片響,老板吃飯我先嘗,看看飯菜涼不涼;老板喝酒我來擋,誓把生命獻給黨……”說到這裡他不能再說下去瞭,平時酒桌上同政府或各公共事業單位的要員老總們活絡氣氛拉交情時,他通常用最後一句話來博滿堂彩:“老板睡覺我站崗,和誰睡覺我不講!”但跟前兒是老板的女兒,老板當然是和她媽媽——老板娘睡覺,還能跟誰睡呢?!還站崗,還不講,那不是想找死嘛。

“廖部長啊,我知道您以前在國企機關裡高就,我外公和您父親也私交甚篤,但現在邵氏集團國際化啦,您也該學點兒新段子才行。不打擾瞭,我先走瞭。”邵麟納輕輕松松說完,邁步走入電梯。

但她的話已經把廖公公腿腳都嚇軟瞭,內心翻滾各種念頭,顫抖著聲調說:“瞧我這腦筋,怎麼就亂說話,把正經事兒給忘記瞭呢!小小,打電話讓樓下備車!讓司機趕緊把Celina小姐的寶馬車開到大廳門口!快點——”

走進電梯的邵麟納轉過身來,看不出一點化妝痕跡的臉光滑緊致得像生化人,面無表情目光平和,隻有略略揚起的下巴透露出一點高傲自信的跡象。在電梯門關閉的最後一秒鐘裡,她不帶任何情緒地朝門外看瞭看,一視同仁、沒有溫度的目光掃過廖公公汗淋淋的臉、落地玻璃幕墻、休息區沙發、飲水機、大棵盆栽植物,還有站在辦公桌後面恭立著的小小——這一切,未來都將是她的龐大王國的微渺組成部分。

小小的手指停滯在電話鍵盤上,竟一時想不起來要撥什麼號碼。

有個很小很小的聲音在心裡喊:她或許就是你同父異母的姐姐!

但自己,卻和她天差地別,咫尺天涯。

小小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盆湯弄”時,暮色已經淹沒瞭整座城市。深秋寒風吹動某個空鐵皮罐子在坑窪不平的小街上哐啷啷地滾動過去,有種特別荒涼的寂靜。

不知為什麼,小小感覺身上某個地方像被人拔掉瞭塞子似的,勇氣和鬥志向外汩汩流走。靈魂麻木,精神空虛,變成個徒有皮囊的佈娃娃,再也擠不出一點兒氣力去同世界戰鬥。自己仿佛一隻戴上谷粒殼當作拳擊手套去挑戰大象的可笑小螞蟻。到底想要幹什麼呢?認為命運對自己不公,對母親不公,恨那些拋棄瞭懷孕女孩的男人,試圖去復仇,像個刺客一樣去蟄伏。然後呢,能夠追尋到所謂的公道嗎?在男人拋棄自己和母親,絕情轉身的那一剎那,就已經說明她們對他不重要瞭。他娶瞭富豪的女兒,建立瞭完美幸福的傢庭,養育出一個優秀傑出的繼承人,擁有固若金湯的龐大商業帝國。一隻小小螞蟻,又怎麼能夠撼動這一切?

小小停下腳步,站在拆遷地塊遍地垃圾磚瓦散亂的廢墟中央,靜靜抬起頭仰望夜空。

拜好天氣所賜,十一月的夜空很美。兩條雲帶銀河般橫亙過蒼茫天幕,星星明亮閃爍,一鉤彎月剛剛從層層疊疊的屋脊後面升上來,小船兒一樣靜靜浮在瀚海般的天宇中。

一聲綿長的貓叫從街巷深處傳來,葉子懸懷抱那隻窟窿裡的白貓步出屋簷的陰影出現在小小面前。

“你怎麼這麼晚才回傢?”

傢?這哪裡是傢?隻是一片被世界遺忘瞭的廢墟罷瞭。小小苦笑著想。但是,忙於奮戰職場的自己竟然忽略瞭死黨,心裡感到十分慚愧:“子懸,對不起,我回來晚瞭,我們現在就去你傢和爸媽談談吧!”

葉子懸朝她蒼白的臉看瞭看,伸手摸瞭摸她的頭發:“你累瞭。我也沒有做好準備,不知道該怎麼去談。等過一陣子吧,給我自己,也給他們一點兒思考的時間。小小,這段時間裡,我可以暫時和你住在一起嗎?噢,你知道我不會做菜,但今晚我好歹整瞭個火鍋!走,我們先去超市買點兒川崎調料醬……”

以前沈櫻在遭到路志鈞拒絕的失戀的日子裡,曾經撂狠話、賭毒咒、發死誓說再也不要戀愛瞭。她不依不饒地拷問被她折磨得更加憔悴的閨蜜小小:“你說,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同一個男人在一起?女人為什麼一定要有婚姻?永遠單身、不受束縛、想和誰約會就和誰約會、想穿什麼性感誘惑的低胸短裙都行,沒男人嘀咕嘮叨發牢騷。不必忍受半夜裡雷鳴一樣的呼嚕,不必忍氣吞聲替他收拾酒醉後吐得一片狼藉的現場。有的男人還小氣,看不得女朋友老婆買名牌包包和珠寶!我們費盡心機打扮得這麼漂亮,把自己搞得柔情似水賢惠萬能,難道就是為瞭拴住一個將來會謝頂、變胖、懶惰、口臭的男人?!你說呀!”

對此小小無法回答。那時她正同段沖共同徜徉在愛河之中。戀愛是加瞭蜜的酒,甜美醉人。

沈櫻還問過她一個問題——假如你是一個貪婪的酒鬼,上帝向你提出這樣一個選擇題:他老人傢在你面前放下一個盛滿瓊漿玉液的水晶杯,告訴你這是全世界最香醇迷人的美酒,有兩種方式喝,而你隻能選擇一種。第一種是一次一口氣飲盡,濃烈的佳釀神駒一樣從咽喉一直奔騰貫穿到胃部,猶如大火燃燒,那種滋味你會一輩子都記得,到死都記得,但飲完這一杯,你此生卻再也無法品嘗。第二種是把這杯美酒傾倒在你一生要喝的水中,香,遙不可聞,味,淡泊如同天下所有尋常的水。但你知道喝下的每一滴水裡都包裹瞭那杯美酒的魂魄。你會選擇哪一種喝法?

正和段沖熱戀的小小,當然明白沈櫻所說的那杯“上帝之酒”是指愛情,那時,她會選擇第一種喝法。因為段沖濃烈醇厚的滋味、色香味俱備的形神、讓人無可抵擋的熱力和磁力……全都令她別無選擇。

“小小,羊肉是從速凍櫃裡拿出來的,要多涮一下才能吃。”

“我不喜歡吃蔬菜,你別燙金針菇和菠菜給我,我那都是給你買的。”

“哈哈哈,這輩子我都沒聽過這麼冷的笑話,看我來說一個給你聽!”

但此刻蝸居在一片廢墟中央的老式廂房裡,和死黨葉子懸圍在油漆剝落的八仙桌旁,坐著蹺腳的凳子,用一個破舊到旋鈕蓋都松脫瞭的電磁爐,用中號湯鍋煮開四川麻辣鍋底來涮火鍋,說著沒頭沒腦的無聊笑話……世界被濃縮得很小,隻有充滿愛的核心,無力感被驅逐瞭,溫暖和勇氣又重新回到胸腔裡。

她想或許現在的自己可以試著來回答沈櫻的問題。

即使女人沒有婚姻,也一定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傢庭。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強悍到可以一生獨自職場奮戰、,獨自回到公寓煮飯用餐,獨自洗碗打掃房間,然後獨自洗完澡窩在沙發裡看電視,獨自在除瞭自己的呼吸以外聽不見任何聲息的房間裡睡眠……那樣的人生太冷酷瞭。即使每天和不同的人約會,但最終卻沒有一個人會給你直抵心扉的安慰。那種持久的溫暖慰藉,一定是傢人才能夠給予的。即使傢庭裡沒有男女愛情,一樣溫暖人心。沒有愛情的婚姻不可想象,但婚姻絕不僅僅是由愛情、激情所構成的。一口就飲完的烈酒,小小不再想要。小小渴望擁有傢人,擁有傢。哪怕貧窮到一無所有,但隻要能想到那幾張永遠朝自己凝神微笑的臉,就會感覺沒什麼值得去擔心害怕。葉子懸、沈櫻、路芒……想到路芒時心神不禁為之一動——他們,都會是永遠的傢人嗎?

“你現在氣色好多瞭,今天剛回來時,看起來披頭散發、魂不附體。發生什麼事瞭?”葉子懸問。

想到白天公司裡發生的一切,腦海裡浮現起邵麟納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的臉,她輕輕松松就斷絕瞭邵氏集團同朵美的雇傭關系,小小感到胃部微微痙攣。就算拼盡全力進入瞭邵氏,但這份低微的工作也是朝不保夕,別人輕輕揮揮手就能把她驅逐出境,而自己對此無能為力。

看小小又開始發呆,葉子懸立即轉換瞭話題:“廚房裡還有東西,我去端出來。”

小小默默看著沸騰的湯鍋,聽見門外樓梯下傳來腳步聲,臨近到門前,“哐”的一聲響,隨後“啊唷”慘呼,仿佛是那人一腳踩進瞭樓板上的窟窿裡,禁不住低聲用英文罵道:“Shit!”隨後敲起門來,“滕小小!滕小小!快開門,我看見你窗戶裡燈亮著呢!”

小小立即辨認出那是英顏的聲音。這麼晚瞭,他跑來小屋做什麼?他聽說美朵的事瞭麼?但就算聽說也不會為此而來吧。公司裡喜歡英顏的女孩多瞭去瞭,更何況美朵也不可能承認自己是出於嫉妒做傻事。

小小拉開門,隻露出巴掌寬的一條縫隙,皺眉道:“有事嗎?”

“當然有事!”英顏興高采烈喜上眉梢,“我是來報告喜訊的,你幹嗎守著門不讓我進來?”

“你先說什麼喜訊?”小小懷疑地瞪著他,對過於殷勤的人要時刻保持安全距離。

“正式的書面意見還沒有發出,但今天晚上我參加總裁宴請區政府的晚宴時,我聽見他和廖部長提到你,問你的名字年齡、工作情況、學歷背景什麼的!”

小小有點蒙瞭:“那是什麼意思?”

“總裁的意思是想提拔你進總裁工作部接待處,特別新增一個職位,讓你擔任他的內勤常務助理!”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