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3:世界 第04章 下一顆巧克力的滋味

邵氏集團總裁的內勤常務助理?

簽署隸屬於集團公司主體機構的正式職員合同?薪水比做前臺時要翻上一倍?用工更有保障?

這些都不是關鍵。對小小來說,最關鍵的是,她就要成為譚一泓的助理,成為那個很有可能同她有著血緣關系的男人的助理瞭!因為那天悄悄遞送藥丸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瞭嗎?他註意到她瞭,皇帝欽點她成為內勤常務助理,這個職位到底具體負責些什麼呢?沒人知道。Whatever——反正她離目標越來越近瞭!

所以當小小前往人力資源部辦理相關手續時,心無旁騖,步伐格外矯健有力。至少有那麼片刻的時間,徹底把前一晚叫人難以形容的插曲故事拋諸腦後。

“我特地跑來報告喜訊,你連門都不讓我進嗎?真是太叫人傷心瞭——”英顏邊發牢騷,邊用力推門。

小小氣力沒他大,抵擋不住,一個疏忽就被英顏擠進門來。

屋子裡,葉子懸剛從簡易廚房裡走出來,左手端著一盆生菜葉,右手拿著一盤綠豆粉條。兩個男孩狹路相逢,彼此大眼瞪小眼愣在當場。小小從旁邊窺伺,隻見英顏臉上的表情活像武大郎撞見瞭西門慶——親夫見淫夫,既妒忌又恐怖,窮兇極惡伸出胳膊,老實不客氣地指著葉子懸喝問道:“喂,你是誰?!”

葉子懸俊俏的臉上也升騰起殺氣,放下生菜葉和粉條拍案而起道:“關你什麼事?你又是誰?!”

小小完全想不通英顏為什麼要擺出這副架勢,此刻勢成水火,也無暇去想,先跳到兩人中間阻攔解釋:“英顏,這是葉子懸。葉子懸,這是英顏。葉子懸是和我打小一起長大的發小、鄰居、同學、好朋友、鐵桿死黨,十多年來一直像親人一樣對待我。英顏是我現在公司裡的同事,總裁工作部秘書處處長,各方面都對我照顧有加的前輩。”

英顏的變臉術可謂登峰造極,瞬時就換上一張笑容可掬的臉,張開另外四指化挑釁為握手禮,不分由說一把拉住瞭葉子懸的手,熱情四射地道:“小葉是吧?你好,你好。十多年的好朋友,那麼說起來就是小小的青梅竹馬瞭啊,緣分哪緣分——”

饒是共事近三個月,小小都覺得英顏這個人詭異到匪夷所思,舉止言談令人發指,更不用說第一次見面的葉子懸瞭。葉子懸臉上的表情仿佛手上粘瞭條黏瞭吧唧的蛞蝓,掙也掙不脫,甩也甩不掉。

“你們在吃火鍋啊!好香啊,我很久沒有吃火鍋瞭,真是來得早不如趕得巧。”英顏就自說自話大模大樣地坐下瞭,側過臉含笑看著葉子懸,眼中盈盈萬種風情,“剛好一起慶祝一下小小即將升職。小葉啊,你是小小的死黨,那以後也就是我的死黨瞭。”

小小簡直聽不下去瞭,一個踉蹌差點需要扶墻,聽到“喜訊”後的歡欣鼓舞感已經被英顏的古怪行動打消得蕩然無存瞭。他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葉子懸顯然不買這位“公司前輩”的賬,擰著脖子皺緊瞭眉峰,擺出一副日本流氓的嘴臉鄙夷道:“我和小小認識整整15年,小學、初中都同班同桌念。要說情誼累積到‘死黨’這個分兒上,就算不論經年累月,至少也該兩相情願吧!請問先生姓甚名誰?你算哪位?!”

英顏含羞微笑瞭一下,情真意切地道:“我姓英名顏,英雄的英,紅顏的顏。隻要你是小小的死黨,我相信你一定會同我合得來的——因為我是小小的閨蜜。”

好瞭,現在這間屋子裡,英顏是絕對的老大瞭,小小同葉子懸完全被他給打敗瞭。英顏成功地以死不要臉的攻勢順利加入瞭吃著火鍋唱著歌兒的局。但小小覺得他壓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為趁葉子懸去洗手間的空隙,英顏猛然拽住小小的手腕,壓低瞭聲音問:“你對我說實話,這個男孩子和你之間沒什麼吧?小小,你不會是那種到處招惹男孩的失足少女吧?上次在車站,那個追債一樣想迫切找到你的男孩,名叫路芒的,我稍微做瞭點調查,傢世背景都很不錯,看得出對你也是挺用心的,你可別三心二意啊!”

小小氣到腮幫子都鼓起來瞭,英顏這段話講得跟外星語一樣,就算她想吐槽都不知道該從哪個點入手。如果不是公司前輩,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就是一腳把他從窗口踢出去。

吃畢瞭火鍋晚餐,時間已經將近九點半,葉子懸幫著小小收拾碗筷,英顏完全沒有告辭的意思,賴在沙發上玩自己的愛瘋手機。小小實在按捺不住,走出去推瞭推英顏的肩:“你什麼時候走?太晚的話會沒有地鐵的哦,地鐵男爵。”

英顏抬頭看瞭看小小,又探出腦袋看瞭看廚房門口正在用抹佈擦拭菜刀的葉子懸,天真爛漫地笑道:“他什麼時候走啦?我和他一起走好啦。”

小小張大瞭嘴,瞠目結舌地盯視著英顏漆黑閃亮、深不見底的眸子,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白癡兒童,還是心懷鬼胎。葉子懸隻是好朋友,和父母鬧瞭矛盾想借住幾天,完全不是英顏懷疑的那樣。但這些復雜的情況又何必去向他澄清解釋?但假如不解釋清楚,豈不就坐實瞭自己“四處招惹男孩的失足少女”的罪名?他會不會在公司裡亂說一氣,掀起滾滾腥風血雨?

葉子懸再也忍不住瞭,舉著菜刀一個踏步沖過來,兇狠狠地道:“我最近就住在這裡,和小小是室友。本來我是離傢出走來投奔借宿的,現在覺得作為死黨非常有必要在這裡蹲點。這裡墻薄門陋、周圍沒什麼像樣的鄰居,小小一個女孩單住安全堪憂,說不定還有些奇怪的公司前輩圖謀不軌。”

英顏站起身來,四處打量瞭一下,最後摸著坐臥兩用沙發笑吟吟地道:“你就借宿在這張沙發上啊?今天上班好累啊,晚宴後又加火鍋夜宵,吃太飽,走不動路瞭——報告班長!我也要借宿。”

世界萬物變化太快,神仙也擋不住崩壞。

當小小接到廖公公不情不願的“聖旨傳召”,前往從未踏入過的、據說龐大奢華得如同宮殿一樣的總裁辦公室接受“覲見”,剛好撞上英顏結束瞭同譚總裁的談話走出來。看他一身高端定制的名牌西裝、紋絲不亂的頭發、訓練有素的職業儀態,尤其是恰到好處的笑容,真是多一分是裝嫩賣萌,少一分就有裝酷嫌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怎麼能想象得到昨天晚上他竟然會賴在小小逼仄破爛的危房小屋裡蹭火鍋消夜,死都要做陌生人死黨,還不惜和陌生男孩同睡一張狹窄的沙發床來留宿?

小小盡量不去看英顏的臉,免得記憶上腦,自己對於前輩的尊重全盤幻滅。

“——Fighting噢——閨蜜——”擦身而過時,英顏小聲對她說。現在他已經輕松自如地把“地鐵女爵”替換成瞭“閨蜜”,小小好不容易才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心情,徑直朝前走去。

總裁辦公室果然氣派非凡,來不及打量室內裝飾擺設,小小的視線先被轉角落地窗外一覽無遺的城市景色所吸引。這是整幢寰宇國際金融中心視野最好的VIEW,俯瞰著璞江兩岸最繁華的城中地帶。站在窗邊,就仿佛站在雲端,從神的高度俯視人間,看形色蒼生庸碌奔忙,盡可以遺世獨立地輕嘲一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五分鐘後我有一個會議,你有30秒鐘時間陳述一下對目前工作的認識。”

辦公室一隅竟然有一面全身穿衣鏡,男人正站在鏡子前替自己打領帶,頭也不回地命令道。

小小站住腳步,停留在十米以外的地方。通過鏡面折射,她可以遠遠望見男人的臉,一半被早晨金色的陽光沐浴著,如同戰神一般輝煌威武,另一半則沉浸在室內的陰影之中,黑暗沉鬱。

“今天11月11日,您46歲生日。您註重效率和執行力、不為懶人和無能者提供溫床。您強調‘永遠不要為賺錢而工作,同時,事業不是唯一,懂得經營維護傢庭的男人才算成功’……”

“你是要把財經雜志刊登的關於我的采訪報道全部都背給我聽麼?”男人毫不留情地打斷她道。

小小深呼吸一口氣道:“作為您的內勤常務助理,我必須清楚分辨哪些話是說給公眾聽的,哪些事是屬於實際操作層面上的,這些事情對公眾來說,從來沒有發生過。”

鏡子裡,男人的嘴角輕輕牽動瞭一下,仿佛在微笑。他轉過身來:“你選擇在邵氏工作,為瞭什麼?”

男人炯炯有神的黑色眸子凝視瞭小小短短一秒鐘。她不能夠遲疑,更不能夠說謊。假如她說謊,他一定會看穿。

“為瞭有一天,讓那些曾經拋棄我的人感到徹骨痛悔。”小小直視著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

“哦……那麼,你是為瞭榮譽而戰?”男人顯然有點感興趣,但他很快地看瞭看手表,“今天就到這裡。拿著這張名片,去找這個人。這是你的第一項工作內容。”小小走上前,雙手接過那張名片,看頭銜是位高級私人診所的醫生。男人輕輕在辦公桌旁側的一組鍵盤上按瞭一下,他身後的穿衣鏡立即收縮回墻壁裡去瞭。仿佛是自言自語般,男人輕聲說:“你和其他人是有些不一樣,以你這樣的年齡和工作閱歷……英顏舉薦得沒錯,他說你是可以起用的人。好瞭,現在你可以走瞭。”

小小低頭告辭,又忍不住轉頭問道:“他舉薦的?我以為是您……”

男人哈哈大笑瞭一聲,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他是個騙子。但值得信賴。”

“我真的不明白,總裁今天給瞭我一張名片,讓我去找一個醫生,在他的私人診所裡接受具有針對性的藥物註射和急救培訓。如果他的健康狀況堪憂,為什麼不請一個排的‘保健夢之隊’時刻護駕呢?他足夠有錢能請到第一流的醫生和護士來做護衛,不是嗎?”夜幕下,圍坐在一堆用碎磚瓦臨時搭建的燒烤火爐邊,葉子懸回小屋去取厚實點的羽絨服瞭,小小邊轉動著鐵架上的牛羊肉串,邊同英顏聊工作,“內勤常務助理,其實就是他的私人保健護士嗎?”

“他很少信賴那些安插在他身邊的人。”英顏站起身往肉串上撒鹽。今晚的室外BBQ晚餐是他出的主意,食材、燒烤用具、無煙木炭、助燃劑都是他去超市一手包辦的,格外有成就感,“上次送藥丸,你成功搏出位,一舉取得瞭他的信任。況且他的身體並沒有差到隨時需要喊救命的地步。醫生教你測量血壓、人工呼吸、腎上腺素註射瞭?哈哈……以後我肩上的擔子會逐漸移到你身上去瞭哦。”

“安插在他身邊的那些人?”

“你不會是瞎子吧?你覺得像廖部長此類的人物,會是符合總裁心思的近身員工嗎?你以為總裁是什麼萬能的神嗎?總裁真的能夠一手掌控把握一切嗎?很多時候都取決於他的群臣讓他瞭解他的帝國多少。但幾乎所有部屬都擅長報喜不報憂,或是偽造業績,或是私立門戶。他是孤傢寡人,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恐怕隻有他自己。”

——但他卻對你很信任。他明明說你是個騙子,但卻又值得去信賴。

“你為什麼今晚又來我傢?難道你今晚還想借宿?我真的搞不懂你們瞭,自己傢裡都是好好的精裝修公寓房子不住,席夢思記憶棉的床墊不睡,偏偏跑到這被轟炸過一樣的廢墟來借宿?”小小半是抱怨半是試探道。英顏為什麼對自己格外關註?已經遠遠超越瞭公司前輩對職場菜鳥照顧的合理界限。

“因為人生是很奇妙的呀,我一貫拒絕平庸和重復,永遠對下一顆巧克力的味道充滿瞭探知欲。”英顏拿起一串烤好瞭的雞翅膀遞給小小,“嗨,妹子,來一串雞翅膀味的巧克力吧!對瞭,說起來,你那位死黨老兄打算借宿到什麼時候?現在你升職瞭,下個月領取的薪水可比現在要提高一倍。是不是該換個住處瞭?不然就算我們可以用尖叫和跺腳來抵擋蟑螂和老鼠的進攻,你掛在櫃子上的那堆嬌貴名牌貨可是呆若木雞,隻有乖乖挨咬的份兒。說定瞭,明天我幫你一起找房子。”

小小咬著雞翅來掩飾不滿的神情——憑什麼要他用這麼“自己人”的口吻來說事啊?還說得這麼毋庸置疑的。此時葉子懸遺留在小板凳上的手機震動起來。小小瞅瞭一眼來電號碼,是葉子懸傢,一定是他父母。長時間無人接聽,鈴聲被切斷瞭,屏幕上顯示出18通同樣號碼的未接來電。葉子懸這傢夥說什麼給雙方思考的餘地,可他也不能——他是不是故意玩失蹤瞭呀?!那也太不懂事啦。

小小決定偷偷向他父母報個平安,趁葉子懸不在的時候。於是拿出自己的手機給他傢撥去瞭電話,聽筒裡傳來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就知道是葉子懸的媽媽:“阿姨,我是小小。我看到你打給葉子懸的電話瞭……嗯對,您放心啊,他這幾天都和我在一起……對,借宿在我傢……沒事沒事,不麻煩。阿姨,子懸都告訴我啦,關於他的事情,我非常明白你們作為父母希望兒子有個安穩人生的心情……”

“他都告訴你啦?!”電話裡,葉子懸媽媽的聲音顯然十分愕然,像是扭頭對葉子懸爸爸在說話,“滕傢妹妹打電話來,你兒子在她那裡……說是把一切都告訴她瞭!”

“這個小兔崽子!傢醜不可外揚!他竟然——”葉子懸爸爸怒氣沖沖的咆哮在電話裡聽起來都有點可怕,聽筒裡傳來一陣混亂的“喀嚓”聲,像是他從葉子懸媽媽手裡搶過瞭電話,“小小!你不要聽他胡說!”

他父母意志如此堅決?那這次關於個人職業生涯選擇的事情就不容易和諧談判瞭。小小懷著擔憂盡力用溫和口吻安撫道:“叔叔,我特別理解、也非常感動你們對子懸的關切,可憐天下父母心,都希望孩子一生平安順利,少經歷波折。但叔叔,這是葉子懸自己的人生,您不覺得,選擇哪份職業我們都應該盡量尊重他自己的決定嗎?”

來不及聽葉子懸爸爸的回應,小小耳邊的手機就被人抽走瞭。抬頭看,是黑著臉的葉子懸。他一手把提著的羽絨服扔在小小懷裡,一手把電話摁斷,冷冷道:“在我沒有做好準備前,請你不要插手好嗎?請不要打電話給他們,也不要接他們的電話。請讓我自己處理傢事好嗎?拜托!”

“哦,好,好……”小小忍聲吞氣地點頭道。

“今晚繼續借宿!明天我們去找房子!”英顏哼著歌兒手勢熟練地抄起調料瓶,“客官,要不要孜然?”

葉子懸也太驕縱瞭,小小心想。如果自己有如此善良慈愛的父母在身邊,守著電話守著傢,一個接著一個地撥打子女不肯接聽的電話,苦苦等候子女回來,如此為他的前途、未來的人生操心煩惱,那麼哪怕犧牲掉自己個人的自由選擇也完全應該。溫暖的傢庭,難道不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東西嗎?

“剛才我簽出一張一百萬的支票,給國際希望之星基金會去救助貧困地區兒童。雖然明知道其中一大半根本抵達不瞭那些兒童手中。就像撒哈拉沙漠上空的雨滴,還沒有落地就會被貪婪的渡鴉哄搶一空。但我還是簽出支票瞭。知道這是為什麼嗎?英顏?”

從市宴會廳結束一場慈善募捐會午宴返回璞東寰宇國際金融中心的回程路上,譚一泓問。黑色勞斯萊斯幻影疾馳在高架上,車頭上的飛天女神標志反射著初冬淡金色的陽光。小小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英顏和譚一泓並肩坐在後排。

“因為濱海市國際希望之星基金會主席是市府某高官的妻妹夫。而我們最近計劃投資的一個項目恰巧同那位高官所負責某部門的政策條款有著密切聯系。”

透過後視鏡,小小能看見譚一泓點瞭點下頜:“拋磚引玉,一百萬隻是小數目。渡鴉是一種貪婪成性的動物,它們總是被腐爛屍體的氣味所吸引,成群結隊地飛來。”

“但它們所能吞食的畢竟有限。”英顏微笑著說,眸子裡閃動著狡黠的光芒,“聽說他們拿瞭那些錢都去投瞭房地產——當然,那是在國傢調控政策出來之前。也有不少人往海外挪移資金,存在銀行裡。”

“看過《華爾街》?邁克爾·道格拉斯扮演的高登在劇中有幾句堪稱經典的臺詞——‘很久前我說過,貪婪是好事,在我蹲監獄的時間裡,現在,貪婪成為合法。’年輕人,在我像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貪婪的人需要比現在冒更大的風險。現在,濱海市空氣裡到處都是貪婪的氣味。英顏,你是一個貪婪的人嗎?”

“沒有絕對的答案,恐怕要取決於環境。”

“那你就不是一個貪婪的人瞭。貪婪是一種本性,人類的本性,貪婪創造出繁華的現代文明。在鹿港,想要生存下去的企業、財團都必須具備這種本性,渴望擁有更多、更快、更好、更高的一切!但要記得,你是為瞭什麼、為瞭誰而貪婪。”

小小悄悄從後視鏡裡註視著這個男人的臉,當他用演講來鼓舞員工鬥志的時候,總是那麼充滿激情,當然,在公開場合,他會把“貪婪”替換成其他的字眼,譬如“成功”“奮鬥”“發展”“績效考評分”“年終獎”“福利待遇”“晉職”“競技精神”“傢族的興旺發達”“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現代社會來說,歸根結底都是同一樣東西——金錢。不是嗎?

“我女兒能認字識數起,我就開始教給她各種關於資本運作的概念。金融是一場遊戲,我會盡可能多地為她創造籌碼,告訴她贏得遊戲的訣竅,希望她能玩得開心。但金錢不是唯一的資本,不是唯一的財富。最寶貴、最關鍵的財富在於父母的教誨……”他察覺到小小在後視鏡裡凝視他瞭,像是不想過於冷落她似的隨口問道,“滕小姐,你覺得你父親給你最有效用的教誨是什麼?”

他們的視線在後視鏡裡碰撞瞭一下。小小快速垂下眼簾以掩飾此刻的心情。她想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是赤裸裸的。這個男人拋棄瞭她和母親,為瞭野心、為瞭貪婪,不擇手段不惜代價地一路攀爬,現在他如願以償地功成名就,成為瞭時代的楷模,可以面對公眾高調談論所謂“男人對於傢庭的責任感、推動國傢經濟發展的使命感”,可以揮金如土地寵愛女兒,她一出生就口含金湯匙,過著皇室公主一樣完美夢幻的生活,承歡母親膝下,嬌憨地聽著父親的教誨,準備成年後繼承龐大傢業……現在這個男人問她,她父親給過她什麼最有效用的教誨?哪一個父親?她有過父親嗎?

“金錢是個永遠不睡眠的賤人,她充滿瞭嫉妒心,稍不留神,當你早上醒來時,她就從你身邊消失瞭。”小小緩緩引用瞭電影裡的臺詞,那些句子仿佛泉水一樣從嘴裡流淌出來,毫不費勁,“顯然,傢父也是《華爾街》的big fan。”小小低著頭,避開後視鏡裡的對視,所以她沒有看見譚一泓眼中有贊賞的微光一掠而過,也沒有看見英顏深深註視她的含義不明的目光。

貪婪是好東西,自私、嫉妒、憤怒、仇恨……都是好東西。上帝曾經告誡過的七宗罪,那些人心深處最黑暗最原始的力量,才是商業世紀、現代文明的supper mother。

邵麟納小姐宣佈結束自己的環球遊學計劃,常駐在濱海,共同參與邵氏集團的經營管理事務。此前她始終在外圍打轉,掛名邵氏集團名下數個海外分支機構的董事或總裁,學習各類不同基層業務運作,並未真正深入核心。她在海外遊學期間,確實結交積累瞭廣泛的人脈,也形成瞭個人獨特的商業視角。她的思維模式更多偏向歐美人的習慣,因此在濱海顯得水土不服,特別在邵氏集團濱海總部,各業務部門雖然和她一樣嗜金冷血、充滿如狼似虎的幹勁,但在方式方法上存在沖突。各職能部門歷來講求以老板思想為中心,說白瞭多少都熱衷於討老板歡心,但要跟上第三代繼承人的理念和思路也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主持大局的仍然是譚一泓。邵麟納從不害怕和父親在公開場合叫板,這就讓部屬們非常犯難,無論支持哪一邊恐怕都不是明智之舉。

這天,為瞭是否斥資6億元投資西北部地區光伏太陽能清潔能源工程的案子,在可行性研討會上,邵麟納小姐又同譚一泓意見相左,起瞭沖撞。會議結束後譚一泓回到辦公室就召小小進來替他測量血壓,並讓她提醒科聯院的那幫極客記得以後書面匯報時必須嚴格按照公司統一發文格式來提交。他由於眼壓過高,字號小於小三號、行距小於26磅的文案都會看得很模糊,而科聯院的那些書蟲、環保分子們似乎為瞭保護森林資源而不惜同他過不去,他們最提倡無紙辦公,但凡需要打印,沒有一次不是密密麻麻鋪滿雙面的。

“高壓147,低壓89,脈搏每分鐘90跳,診到兩次早搏。”小小邊卷起聽筒和壓力包邊如實報告。電子血壓計便於操作,但數值不精確,譚一泓還是選擇最傳統老式的水銀血壓計,“我幫您沏壺普洱茶?您是A型血,A型血的人天生血液黏稠度較高,容易引起心血管疾病,您還必須註意控制膽固醇攝入量,普洱、山楂一類有助於降低血脂含量。”現在面對譚一泓,她已經習以為常,對話如同衛視臺女主持播報每晚新聞一樣流利自如,“還有您的眼睛,我和醫生討論瞭您的一些癥狀,他建議您近期去醫院做一次系統檢查,不排除有早期白內障的可能。”

“謝謝。”譚一泓說,他的聲音聽起來疲憊柔軟,因而帶來溫情的錯覺,“你很用心。”

有什麼東西在心臟深處蠕動瞭一下,小小放緩瞭收拾診療包的速度,輕聲問:“您容許她公開發表不同意見?您不擔心她挑戰您的權威?”

譚一泓轉過臉來,眼神恢復瞭凌厲,小小感覺像是有兩個黑洞洞的槍口瞄準瞭自己,持槍者在思忖要不要扣下扳機。的確,這種父女之間的角力,一個小小的雜務助理有什麼發表質疑的資格?她竟然無禮到去當面置評總裁傢事,真是荒唐得可以。她可不是千金大小姐或第三代繼承人,以前聽說過有職員因為說錯話而被炒魷魚滾蛋的。小小緊緊閉上嘴,快速整理好東西,輕聲說瞭句“對不起”。然後朝門外走去。

“你過來。”他說。

小小看他不易察覺地瞇瞭瞇眼,伸出左胳膊卷起襯衫袖口,露出上臂內側一排淺淺的新月形的疤痕,像是多年前被咬後留下的,但應該是動物,因為那個齒痕的跨度遠比人類的要寬,也更狹長。

“十四年前,我在高原地帶監督能源項目時,養過一條藏獒。那條小藏獒原先的主人出車禍而死,他一手帶大的母藏獒兇猛剛毅,任何其他人都難以近身,因攻擊性太強不得不槍殺。剩下一條三四個月大的幼犬,因為已經被原主人喂養過,所有人都說,我不可能馴服。但我太喜歡那條狗,因為是難得的獅型純種,毛色是極品的鐵包金,頸毛豐厚濃密,體格魁梧、聰明優雅、敏捷無比,同時也充滿瞭野性。我告訴那些人:我認定瞭它是我的。花瞭很多心血去相處,前三個月時間每天親手喂食6次,隔著鐵籠或是拴著鐵鏈輕輕梳理它的毛發。等它認得我的面孔、氣味和聲音後,開始讓它在院子裡自由活動。每次給它練習撲殺獵物,我都會做好充分防護。但一次,意外還是發生瞭。它撕咬掉我手臂上的護套,把我直接撲倒在地上。你知道藏獒嗎?它捕殺獵物的動作同老虎獅子那些猛獸完全一樣——撕咬咽喉、割斷頸動脈。我彎曲手臂擋在它的利齒和我的喉嚨之前,當時院子裡還有兩個朋友,都嚇壞瞭,狂喊著抄起旁邊的獵槍瞄準瞭藏獒。因為那頭猛獸已經一口咬在瞭我的手臂上。有人因為太驚慌,已經開瞭槍,但沒有打中,子彈射進瞭土地裡。當時我可能是腦子最清楚的一個人,我告訴他們別開槍。”

“別開槍?!”雖然明知道最後一定是有驚無險,但小小還是忍不住驚呼著問。

“我忍痛撫摸它的脊背,同它說話,它重新認出是我,慢慢松瞭口,從此以後,它再也沒有失控過。”譚一泓放下襯衫袖口,用阿曼尼的黑寶石袖釘扣上,淡淡微笑道,“孩子也是一樣。她想知道自己的爪牙究竟有多鋒利,也想要知道我到底愛她多少。我現在做的,就是把手臂塞到她的爪牙之下。當然,你不必暗暗取笑我是‘舍身飼虎’,我不是佛祖,沒那定力。我的咽喉,始終都會保護得死死的。”

當天夜裡,小小就做起夢來。

還是那個面目模糊不清的男人,她既愛他,又恨他。她渴望他來愛自己,卻又無限懷疑他的真實用心。然後她重重地咬在男人的肩膀上,夢中淚流滿面地看著他抬起頭來,卻還是看不清他是誰。聶傢梵、段沖、譚一泓……這幾個男人的臉彼此重疊在一起,滿懷輕蔑地看瞭看她,隨後用力把她推倒在地上,轉身離去。天空是黑的,藍瑩瑩厚重的雲團恐嚇人似的在天幕下翻滾。金色的麥田海浪一樣起伏,隨著男人遠去的步履發出清脆斷裂的聲音。然後小小回過神,看見荒野中央的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模樣,被母親有氣無力地摟著,手裡面緊緊握著個破舊的塑料娃娃。小小還記得那個洋娃娃,是童年時代唯一的玩具,有一頭濃密的金發和藍色的眼睛,後來在一次暴雨中失落在傢附近暴漲的小河中,無論多麼珍愛,也從此失去蹤跡。

想知道自己的爪牙究竟有多鋒利,也想要知道我到底愛她多少……

有人會這樣透徹骨髓地來愛我嗎?

我是連生身父親都不愛、都會狠心拋棄的女孩。

醒來後,小小發現淚水已經把枕巾打濕瞭。開瞭床頭櫃上的小臺燈,睜眼看屋子裡窮陋的一切。隱隱想起年長十一歲的聶傢梵,突然有些駭然地聯想到,莫非自己曾經對他的暗戀,竟有幾分是源自對父愛的渴慕?滕正齡總是那麼冷冰冰、不怒而威,並且常常夜不歸宿,和母親爆發爭吵,從來都不能夠親近。多麼渴望被父親寵愛、對他任性放肆,實在是比窮人做夢成為億萬富翁更離奇、更惹人恥笑的幻想吧。

問沈櫻借來的名牌衣服掛在簡易無紡佈櫥櫃裡,奢華的手包堆放在破損的樟木箱蓋上。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蔬菜味,因為冰箱壞瞭,隻有把剩菜擱在八仙桌上,拿一個綠色菜罩籠著。這些都是比貧窮更淒涼的景象,因為屋子裡隻有她孤獨一個人,那寂靜叫人發瘋。至少想念弟弟多多,他在住宿學校裡,小小每個月都要給他600元的生活費,偶爾去看他,多多抱怨過滕正齡對他手緊得很。

在英顏的抵死堅持下,已經幫小小找到瞭新住處,但房東還有些東西需要整理搬走,因而說定瞭到月底能入住。葉子懸像是振作瞭些,期間林城一也跑來開解他,兩個大男孩去咖啡館裡談瞭很久,末瞭葉子懸對小小說決定回傢,並堅持自己去同父母談。小小雖然有些不放心,但也發覺近來葉子懸的脾氣暴躁得很,並不容易安撫,也許尊重他的意見和行動最好。臨走告別的時候,小小摸瞭摸葉子懸額前羽毛一樣茸茸的頭發,柔聲說:“有什麼狀況就再回我這邊來,你是我的傢人,任何時候,我都敞開門接納你。隻要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支持你,那個人就一定會是我。”

葉子懸的眼眶突然紅瞭,突如其來伸開臂膀緊緊擁抱住小小,輕聲說:“我知道。”

此前葉子懸從來沒有這樣擁抱過她,如此西式的禮節對東方人來說有些突兀,更不用說當著別人的面,因而小小也十分愣怔,但他今天確實是情之所至吧。林城一隻是垂憐似的用溫柔目光看著這對青梅竹馬的死黨。但站在一邊的英顏臉上笑容消失瞭,怒氣沖沖似的不耐煩地把視線投向別處,大聲咳嗽著。

英顏真是個怪人。前臺女孩們的猜測到底是空穴來風還是據實推斷?英顏到底喜不喜歡女生?假如他喜歡女生,心裡的那個女孩又會是誰?喜歡又怎麼樣?曾經海誓山盟的戀人最終也會棄離絕決。小小並不想弄明白這一點。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本身就是迷霧般的存在,你遠看它龐大溫柔,厚實地籠罩四野,但身處其中才會發現,你永遠看不穿它的核心在哪裡,隱藏瞭什麼樣的秘密。

更不用說會有更加復雜的情況出現。

三天後的禮拜五,早已過瞭下班時間,新的前臺女孩已走。小小想查看一下她電腦裡是否把第二天總裁的行程單正確錄入,開機後發現局域網上不瞭,估計又是辦公桌下的電腦網線接觸發生問題,於是她熟門熟路地鉆到桌下去檢查修理。此時聽到走廊裡傳來腳步聲,有兩個人邊聊著工作邊朝休息區走來。那個男性聲音是英顏的,但聽起來格外平和謹慎。女性是邵麟納,她聲音雖然維持平時一貫的冷調子,但每句話的尾音都格外用心地宛轉上揚,聽起來圓潤柔媚。

“謝謝你哦,英顏,你給瞭我很多富有建設性的idea,受益匪淺,真不好意思,今天拖延你到這麼晚。”

“哪裡,應盡職責而已,總助見笑。”

邵麟納目前的職務是總裁助理,級別上相當於部門負責人,雖然沒有實際行政權,但她的影響力絕對遠超於此,就算副總們私底下覺得她太年輕、太過西化,但在面子上也都小心翼翼註意同她保持協調度。

他們走到落地窗邊瞭,從88層高空俯瞰腳下的街道樓宇和消失在建築群深處的地平線,暮色低垂,格外有種壯闊感,樓面裡靜悄悄的,前臺處看過去也空無一人,邵麟納顯然以為這裡隻有她和英顏兩個人。

“你有女朋友瞭嗎?”

站在邵麟納身邊的英顏和躬身在辦公桌底下的小小顯然都大吃一驚。小小捂住自己的嘴,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沒想到自己變成瞭偷聽別人談話的簷下鬼,實非情願,但現在是絕對不能現身的瞭。英顏臉上是什麼神情不得而知,隻聽他沉吟瞭幾秒鐘,像是訕笑道:“沒有。”

“那以後工作以外的時間裡,你可以陪我吃吃飯、看看電影、逛逛街嗎?我對濱海市瞭解太少瞭。”

任何情商正常的人都聽得出來,這根本就是邵氏集團千金大小姐、第三代繼承人發出的約會邀請。不卑不亢,清晰明瞭,卻又保留回旋餘地。她富可敵國,且美貌智慧,在海外有過漫天飛的緋聞戀情,對象不是新生偶像明星、石油大亨之子就是皇室貴族後裔,因為那是她經常出入的社交圈。但邵麟納卻從來沒有公開表露過心意。這次歸國,不知道多少成功企業傢、政要高官和顯赫豪門的子弟都垂涎於她,但譚一泓早就放出話來,這個女兒自小主意比天還大,父母是做不瞭她的主的。現在她竟然主動向公司一名下屬發出約會邀請,即便是不當真的戀愛遊戲,即便很快被她無情拋棄,那也是無上的榮幸。

小小咬著手指,猜測英顏臉上震驚又欣喜的表情,卻傾聽到一個漫長到尷尬的沉默。

“……Celina,你可真叫我為難……”英顏說,語氣裡有深深的嘆息。

啊,他竟然拋開她的職務頭銜,直呼她的英文名字,是表示親昵?但又推說為難?那他是擔心一旦遊戲結束,職業前途也將徹底完結嗎?小小替英顏費心思量。這倒也確實是最有可能發生的結局。但相信更多人會不惜放手一搏,假如能就此攀進邵傢,從此黃袍加身,幾百輩子都不用再苦苦奮鬥瞭。當年的譚一泓不就是成功案例?

“因為我是邵安琪和譚一泓的女兒?因為我的外祖父是邵開來?”邵麟納笑著問,音色撩人,“你想太多瞭。我保證絕不讓私人感情影響工作。我對你有好感,可以先從friends做起嗎?”

萬籟俱寂,空氣時間仿佛都凝固瞭。

想必英顏正同邵麟納兩人深深對視,想從彼此的眼眸深處探尋出這段情感生長的可能性。但這段凝視的時間也未免太長瞭。小小心想著,暗暗替英顏著急,你趕緊說點兒什麼,說點兒什麼都好!時間拖得越久,女孩子越覺得你拿腔拿調,不像個男人。無論會不會發展成戀人,先做朋友都是上上策,不是嗎?開玩笑啊?同邵氏集團未來的繼承人做朋友,這可是萬眾渴慕卻不可求的機遇!

“Celina,你是一位非常優秀的BOSS,我會盡全力做好本職,支持你的工作。我也非常願意和你成為朋友。但我不想未來我們之間會存在任何誤解,你那麼美,那麼尊貴,親愛的,你絕對值得起更好的男人。”

這個笨蛋雖然話講得客氣,自己倒退一萬步來襯托邵麟納,但這種強硬到斬斷她所有柔情的語氣,難道不會嚴重傷害到她的自尊嗎?他想自毀前途就沒有更好的辦法瞭嗎?他以為喊人傢“親愛的”就能緩和局面嗎?他以為這是淘寶購物商傢發錯貨物時隨便發個曖昧或賣萌的表情安慰買傢嗎?

小小無聲地搖頭,猛然驚恐地發現由於蹲地時間過久,左腿開始不爭氣地抽筋瞭。她咬緊嘴唇試圖默不做聲地換個姿勢,向後伸展一下痙攣發麻的小腿,結果卻一頭頂撞上瞭桌板,發出砰然一聲響。

“誰在那裡?!”邵麟納厲聲喝問。

小小暗暗叫苦,僵持著不敢現身。過瞭良久良久,良久到邵麟納和英顏已經防備著舉步朝前臺桌包抄過來,小小隻得硬著頭皮慢慢站起身來,手裡舉著電腦網線,臉上掛著比哭還難看的微笑:“電腦網絡線有點問題……我……我在專心致志地修理。啊!你們什麼時候來這裡的?!親愛的……”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