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3:世界 第07章 陽光照耀、黑暗棲息

“今天是小除夕,明晚就是年三十瞭,我自己公司都給員工放假瞭,邵氏集團怎麼還這麼沒人性,居然還要你們加班?!”路芒在電話裡不滿地咆哮,“你們總裁不是病瞭兩個多月瞭嗎?現在是他女兒暫時代理主持工作。你又不必做她的內勤常務助理,到底在忙些什麼呢?我已經有兩個禮拜沒有見到你瞭!”

小小也不禁發起怒來,冷冷對著話筒大聲道:“路芒先生,我不是你的員工已經有九個月瞭,我沒有向你天天報到的義務。我對你說瞭我工作很忙,請你暫時不要來打擾我,可以嗎?”

從來沒有人敢對路芒這樣大聲,所以經驗裡沒有配備過相對的反應程序,更不用說吼他的人是一貫低眉順眼的滕小小。想不到hello kitty也有發威的時候。路芒愣瞭愣,聰明果斷摒棄瞭“提高音量朝她吼回去,扳回顏面”的錯誤念頭,放緩語速,盡量溫柔謙和地道:“……好的,我會盡量不來打擾你的。那麼你明天幾點下班?我來接你吃年夜……”

不等他說完,小小就已經掛掉瞭電話,幹脆把手機關機塞進制服口袋。抬起頭從盥洗室的鏡子裡凝視自己蒼白的臉。這兩個多月來,她的體重下降瞭六斤,眼圈是黑的,但眼神是凌厲堅決的。

小小拋開那些沒用的雜念、那些令她虛弱的情緒,伸手拿過倚靠在墻邊的拖把,繼續用力擦洗瓷磚地。現在已經是夜晚七點,還有一個樓面的清潔工作沒有完成,必須抓緊時間才行。

“你晚飯吃過沒有?”

身後有人用清冷的聲音發問。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英顏。兩個多月來,那些“你這是何苦?!”“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究竟要作踐自己到幾時?!”“我不懂你到底有什麼問題!”之類的責問都已經念盡,小小依然一意孤行。英顏現在隻能平靜地問她:“你晚飯吃過沒有?肚子餓不餓?待會兒我送你回傢。”

譚一泓接受心臟手術後需要靜養一段時間,在他的力爭下,邵開來和董事團沒有罷黜他的總裁職務,目前由董事團副理事和女兒邵麟納兩人暫時代為行使總裁職權。邵麟納獲得相當行政權力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滕小小喊進辦公室,面無表情地表示:將解聘她。

“你的職務是總裁內勤常務助理,現在總裁入院瞭,這個職位可以撤銷。你不要狡辯一個字。如果我要追究責任,你完全沒有盡心履行你的工作職責!總裁把自己的健康托付給你,你卻擅自離崗,形同瀆職。單這一點,你就該遭到處罰。現在,我隻要你卷鋪蓋走人。越快越好!”

“不!”小小渾身都在震顫,她不能離開邵氏,她不能就此遠離父親,譚一泓已經離開醫院,前往南方千裡以外的一處風景宜人的療養勝地休養,她必須留守在邵氏等他回來,“請不要辭退我——”

你就是要留在他的身邊!邵麟納恨恨地想。你就是這樣不要臉地糾纏著英顏。天下沒有別的男人瞭嗎?

我一定要留在他的身邊。小小苦苦哀求著大權在握的邵麟納。假如下跪有用的話,她不惜跪在同父異母的姊姊面前,懇請她寬宏大量,也給她一點點公平和希望。但是她什麼都不能說,她隻是一名雇員。

“哼,好吧——”邵麟納突然狡黠地笑瞭笑,胸中怒氣找到瞭一個出口,“你真這麼堅決要留在邵氏?”

“是的!”小小喜出望外地抬起臉來,望著姐姐。

“有一份新工作適合你,如果你不能接受,就立刻給我滾蛋——”

“無論什麼工作,隻要能留在這裡,我都可以接受!我一定可以做好!求求你給我這個機會。”

“好,你去做清潔工。”

“今晚是小除夕。”英顏伸手搶過小小手中的拖把,“我真的沒法看你這樣子!”

小小瞥瞭英顏一眼,不明白他何苦如此痛心疾首,厭倦盤問,也不想幼稚地去和他爭奪拖把,自顧自從水桶裡擰起抹佈,推開廁所的門,動作嫻熟地把消毒劑放置進水箱沖水,然後擦洗馬桶。

英顏靠在墻上,深深吸入一口氣,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道:“夠瞭,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知道你是誰。滕小小。總裁譚一泓就是你的父親,對不對?”

小小仿佛中瞭定身魔法,握著抹佈的手停滯在水箱蓋上。

“第一次送你回傢,你進廁所嘔吐時,我不小心翻看瞭枕頭底下筆記本裡夾著的那張合影照片。”

小小慢慢旋轉過身來,凝神望向英顏。原來他早就發現瞭她的秘密。難怪他一直對她另眼相待,照顧有加。這四個月來,他一直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為譚一泓魂牽夢繞、時而狂熱、時而冷酷。所有人都在猜測他是不是喜歡她,其實他們都錯瞭。他隻是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才一直盡心護航。

“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做清潔工?為什麼不去挑明?告訴他你的真實身份?你還在等什麼?”

小小用力捏緊瞭手中的抹佈。是的,她在等什麼?等一個完美的復仇時機,或是一個甜美和樂的團聚。而現在,那麼多的感觸還被深深壓抑,沒有特別強烈的直覺浮出水面。還不到時候,抑或是她沒有勇氣。

“謝謝你替我保密,關於那張照片。”小小冷靜地回應,“但那僅僅是一張照片。也許譚一泓不過是我母親年輕時結識過一位普通朋友,你隻偷看瞭一眼那張照片,憑什麼就認定譚一泓是我的父親?”這也是她自己內心的疑惑,一個不停搖擺的不確定點。

英顏凝視著她,輕笑:“普通朋友拍不出那種神情的照片。”

小小心神為之一震,那張照片她幾乎每天都會看一遍,畫面裡每一個微小細節都雕刻在腦海裡。譚一泓和侯藍的肢體語言,侯藍臉上既蒙羞又執著的欲念……那怎麼可能是普通朋友。更何況還有那樣直白露骨的詩句。看來英顏應該沒有發現照片背面的詩句,否則他會提及。

“假如譚一泓僅僅是你母親的老朋友,你更應該手持照片去同他相認,他會照顧你,絕不會任由邵麟納這樣欺凌你。你可以利用父母輩的情分為自己謀取一個更好的生存環境。”英顏故意按著她的邏輯去推論,讓她知道這有多麼荒謬。看她沉默不語,緩緩把話鋒一轉,“……但你沒有。你不擇一切手段要進入邵氏,哪怕做清潔工也要留在邵氏——因為你知道譚一泓就是你的父親,滕小小,你該姓譚。譚一泓隻有一個姓邵的女兒,沒有繼承他姓氏的子嗣。這就是他放棄自我求娶豪門太太所付出的代價。到瞭他這個年紀,突然知道自己還有一個血脈相承的孩子,他——”

“我怎麼能夠確定!怎麼能夠確定他就是我的父親?!”小小打斷英顏的話,爆發似的喊道,“母親臨死前隻說我生父另有其人,但她沒有告訴我他的姓名就辭世瞭。我在母親遺物裡發現瞭那張照片,唯一的一條線索。你根本不瞭解我,你不知道我的童年少年時代是怎樣度過的,你不知道我的母親和養父之間的關系是有多麼劍拔弩張,我的傢庭早就支離破碎,簡直像座荒廢的墳墓。我深愛過的兩個男人,一個在鋼鐵廠鍋爐側翻事故中慘死,另一個在我懷瞭他的孩子後就消失不見。我就這麼令人嫌惡嗎?為什麼沒有人能夠長久溫暖地來愛我?你不懂得的,你們都是生活幸福、傢庭完滿的幸運兒。你從來都不知道被人背叛拋棄的痛苦是多麼可怕。好像盲人走在暗夜裡,腳下橋梁轟然崩塌,跌下萬丈深淵——我絕不能再被拋棄,我再也承受不起瞭……”

英顏伸出胳膊拽過情緒崩潰淚流滿面的小小,把她手中的抹佈抽出來丟到地上,溫柔地擁抱住她輕輕搖晃,小聲安慰:“我明白的,我明白。聽著,小小,總有人不會拋棄你。比如我,我永遠不會拋棄你。”

他瘋瞭嗎?他是什麼意思?邵麟納明明那麼喜歡他,他又何苦對譚一泓非婚生的女兒如此用心?

“我告訴過你,我們都是賭徒、投機傢。我們都在賠上青春,用意志賭一個不確定的未來。”英顏的話語聲悅耳得如同催眠,“給你這個,小小,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譚一泓的親生女兒。”

那是一個細長的玻璃小瓶,像香水試用裝,但瓶子裡裝的是紫紅色的血漿。

“這是譚一泓的血液。我最後一次去醫院時在化驗室搞到的。你可以拿去做一次DAN檢測。當然,如果沒有雙方當事人的簽字同意書,正規渠道是不可能幫你做檢驗的。再拿著這張名片,找這個生物實驗室的負責人,是我朋友,她能幫你做私下的DNA檢測。”

小小遲疑地接過玻璃小瓶和名片,迷惑不解地看瞭看英顏:“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你的目的是什麼?”

英顏垂下眼簾,憐憫地抿嘴一笑,用輕微到幾乎像是耳語的聲音說:“……因為,你是去索取你應得的。無論你將來得到瞭什麼,如果你願意,請分給我一半。即使你什麼都沒有,假如將來有一天我能擁有一片世界,我也一定分你一半。這就是我想要的一個約定。你同意嗎?”

他以為我能得到邵氏集團一半的資產嗎?他以為我試圖索取的,是在譚一泓或公開或秘密的支持下逐步登上高位、運轉這龐大商業帝國的權力嗎?小小默默想著。他認定我比邵麟納簡單易控,所以投機在我身上來博取前景和仕途嗎?他倒也直白,寧願做一個真小人,毫不掩飾,就這樣幹脆利落地交易和聯盟。原來這才是薄荷青年陽光外表下隱藏著的陰暗面。有多光明,就有多黑暗。那些愛他的女孩子永遠想不到吧,他是一個多麼野心勃勃的意氣風發的投機傢,難怪他總是不戀愛。

小小感到一種透徹心扉的寒意,並不感到嫌惡,隻是清透冷靜。受利益驅動的行動,總比盲目無聊的感情沖動來得可靠。她冷冷推開英顏,看著手中小玻璃瓶中濃稠的血漿——這會是她生命的源頭嗎?

——可是,我到底想要索取什麼?

新年後第一個工作日,譚一泓結束療養返回邵氏集團。

總部原想舉辦一場僅限公司高層和部分親密友人出席的歡迎宴會,但被譚一泓否決。他回到邵氏後的首次亮相,就是率領人馬奔走各區政府、下屬大型企業、機構、工廠和重要媒體拜年問候。邵麟納交出全部行政權力,仍然擔任父親的助理。父親不在的日子裡,她負載著難以想象的重荷,同時,也發揮出超乎所有人想象的能力,沒有令人小看。她幾乎每天工作20個小時,睡眠最好的時候是在遠程飛機航班的頭等艙裡,連續兩個月沒有休息日,頑強的意志支撐她切切實實地穩定住瞭局面,在董事團副理事的保守力量牽制和眾多資深高層的協力下,雖然是被迫放棄激進態勢,但有效確保邵氏集團這艘巨輪平穩慢行。邵麟納太忙瞭,忙到忘記為自己將滕小小貶職一事善後,父親剛回來接手,她就病倒瞭。

譚一泓撞見滕小小時,她正從貨運電梯間裡走出來,手裡抱著一大塑料袋20卷裝的卷筒紙。

“咦——你!”譚一泓愣瞭愣,看瞭看小小和她身上淺米色的保潔工制服:“你怎麼回事?”

自聽說總裁痊愈歸來的消息後,小小就反復在腦海裡模擬過各種遇見的情形和對話措辭,她完全沒有向譚一泓告邵麟納小狀的想法,因為那是他女兒,而自己現在的身份還僅僅是一名雇員,沒有資格邀寵,還不如釋懷大度。小小放下卷筒紙,朝譚一泓笑瞭笑:“譚總,是這樣,因為我請假離崗,在您最需要我的時候沒能盡職,所以請求公司對我做出處罰,希望未來能給我一個補過的機會。”

“哦,是這樣。但我心臟病突發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沒有必要受到處罰。”譚一泓急著要外出,司機已經備車在樓下等候,他快步朝客運電梯廊走去,“你的事,以後空下來我會過問。”

“譚總!”看周圍寂靜無人,小小突然壯起膽子出聲喊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想找您談。”

譚一泓回過頭來打量瞭她一眼,似乎在衡量她能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但小小臉上堅決的神情微微撼動到瞭他:“明天。下午會議結束後,來我辦公室,給你十分鐘時間。”

“是。”小小幹脆地答應,站直身軀目送他大步流星地掉頭離去,凝望他的背影直到進入電梯。

用十分鐘的時間,來訴說這23年失散的血緣聯系嗎……不,他現在還什麼都還不知道。當他知道的那一刻,局面一定會有所改變。也許英顏那個投機分子說得對,再多等待和猜度都是虛耗,這個謎底終要揭開。必須勇敢一點。

一直等到晚上六點半,兩個關於投資項目的重要會議才剛剛結束。

小小換上合身的黑色CK小禮服裙,手捧一本薄薄的文件夾敲門走進譚一泓的辦公室去。踩在柔軟厚實的羊絨地毯上,感覺自己像一隻在外流浪許久的貓,此刻眼前的場景擺設顯得既熟悉又陌生,有被豪華舒適包裹著的溫暖感,也有一顆忐忑不安強烈跳動的冒險心。

“滕小小。說吧,什麼事?”譚一泓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來,臉上的笑容非常和煦,是難得見到的對下屬們流露出的微笑。幾個月盡心盡力的貼身工作,顯然培養出瞭非同一般的親厚之情。

那個微笑有力地鼓舞瞭小小,令她感到欣慰,心跳也漸漸舒緩,甚至微微覺得,隻要這樣的微笑,一切就都已經足夠。她站穩腳跟,從文件夾裡抽出那張邊角都已經微微發黃的舊照片,輕輕放到出自意大利名匠手工藝的寬闊大辦公桌面上,用指尖輕輕推送到他的面前。

譚一泓疑惑地抬頭看瞭看沉默拘謹的小職員、如今的保潔工滕小小,隨後戴上眼鏡拿起那張照片。

小小屏住呼吸,雙眸一瞬不瞬地註視著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神情。她有些微擔心他病愈不久的心臟,是否能負荷得瞭這一刻的強烈沖擊?

譚一泓在照片裡看見瞭年輕時代的自己,那麼頭角崢嶸、桀驁不馴。記憶遙遠,如同被火化瞭的蝴蝶,片片碎裂,枯萎紛飛。背景是西湖,一滴水就能沖開封閉二十多年的閥門。溪流匯聚起來,點點滴滴、涓涓汩汩,往事像一條越來越寬闊的河流,在幹涸已久的心床上奔騰。照片裡站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女人,自己伸出手臂若無其事摟住她肩膀的女人……她的名字是——?什麼“藍”嗎?

“你從哪裡得到這張照片?”譚一泓仰起臉問,神情依然顯得平靜,也許是強力抑制下偽裝的平靜?

“請您看一下照片的背面好嗎?”小小努力壓制住自己內心的熱切,強調說。

翻過照片,譚一泓一下子就辨認出瞭自己的筆跡。

——“愛人啊,對世人來說,我是一顆沙礫,但對你來說,卻是心頭最閃亮的一顆鉆石。”

——“1988年6月。”

——“謝謝你的愛,譚一泓。”

小小看見他的嘴角抽動瞭一下,隨後輕輕笑出聲,放下照片摘掉眼鏡,若有所思地問:“其實你手裡早就有這張照片瞭,你就是為瞭這個才進的邵氏集團,是這樣嗎?”

“……對啊……”小小遲疑地回應道,此時譚一泓的神情舉止言談措辭都超出她所期待的范疇以外。突然地,她隱隱約約猜測到瞭些什麼,趕緊鄭重其事補充道,“照片上和您合影的那位女士是我母親。”為什麼自己的解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這難道不應該是最令他震撼驚詫、百感陳雜的瞬間嗎?!為什麼他臉上雲籠霧罩、胸有千壑,完全看不清楚到底是欣喜還是哀愁、是激動還是喟嘆?!隻有更直接深入地探詢,小小緩緩小心地問:“譚總……您年輕時同我母親是朋友?”

譚一泓打開桌上精致雕花的銀質煙盒,抽出一支昂貴的哈瓦那Cohiba雪茄,修剪後用火柴點燃。

“滕小小,你很年輕,很有勇氣,甚至有謀略有手段,也很沉得住氣。”他平靜如水地說著,這些話語越發加劇瞭小小的惶惑不安,她隻有死死凝視著他,心慌意亂地聽他繼續說下去,“我大概以前沒有和你說過我童年時的那些夥伴。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橋頭堡一戶人傢門前有棵桑葚樹,樹幹並不粗壯,但結出的果子卻很甜美。我們都很想吃到桑葚,但摘不到,也懶得爬樹。有的孩子瞄準跳起身去摘,會被他扯下一兩串。有聰明些的孩子並不去抓果實,而是拽彎碩果累累的樹枝到跟前兒,那麼他就能吃到一長串的桑葚,手指嘴角都是紫色的甜甜漿液……”

隻見他的嘴唇飛速蠕動,字眼兒飛滿整間龐大辦公室,所有句子從耳邊掠過,清晰可辨,卻抓不住任何意義。他在說什麼?究竟在說些什麼?她隻想知道,他怎麼解釋這張照片的由來,想聽他和母親的故事。

“……其中有個年紀最大的、最肆無忌憚的孩子——不是我,是個名叫虎頭的男孩,傢裡是幹木匠活的,他居然處心積慮地從傢裡偷拿瞭他爸的斧頭出來,在我們還猴子跳般扯樹枝、摘果子時——他居然把那棵樹給砍倒瞭!”說到這裡,譚一泓停頓下來,深深吸瞭口雪茄,透過淡藍色煙霧對小小笑道,“你覺得他這樣做,算是聰明嗎?”

“……什麼?什麼?!”小小惶惑地瞠目瞪視著眼前這個悠然自若的男人。什麼桑葚樹、什麼孩子、什麼斧子?!她是想他談23年前的愛戀往事,詢問自己的身世來歷,可他怎麼在這裡侃侃如流地編故事給她聽?還要來問她讀後感?!

“渴望要遠高於自己的東西,想用最便捷的方式去得到,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不該做對別人和自己都沒好處的事情,要有眼光。你是個聰明的姑娘。好瞭,我的故事講完瞭。說吧,你想要什麼?”

小小克制不住骨骼深處的寒戰。他一句都沒有問起母親,卻居高臨下地、滿懷戒備和輕蔑地問她“你想要什麼?”,他那麼確鑿地以為,她是拿一樁二十多年前的風流韻事來勒索他瞭。他竟然這樣以為!小小咬緊瞭嘴唇,不讓胸膛裡翻滾著的酸楚從眼眶裡泄露出來,低垂下頭,不想讓譚一泓看見她泛紅的雙眼,輕聲說:“您一點都不關心照片上的這位女士嗎?哪怕您曾經寫過一首情詩送給她?”

“噢——”譚一泓瞇起眼挑瞭挑眉毛,他現在有點流露出年輕時狂放不羈的神采來,若無其事淡淡道,“是你母親給你照片,叫你來找我的?我希望她沒有可笑到令你以為你是我的女兒。”

將近一年的期待。一年的不安、渴慕、焦灼、喜悅、悲哀、憤怒、寬容……竟然換來的是這樣一個輕巧無情的答案?!——希望她沒有可笑到令你以為你是我的女兒……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大腦一片空白,大口呼吸,氧氣卻像結瞭塊,滯留在咽喉進不到肺裡。

譚一泓看她愣怔在那裡不說話,微笑瞭一下,盡量把聲音放柔和——某種做好全部堅固防備之後施舍給弱小對手的有限的柔和:“滕小小,你是年輕人,我也曾經年輕過,年輕的時候,難免會做過一些沖動的事。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或者你的母親想要什麼。隻要在合情合理的范圍內,我會滿足。”

有個非常簡單的念頭——逃跑,逃出這裡再也不要回來!但聽他說到“……或者你的母親要什麼……”時,小小的腿腳仿佛被釘在地板上再也無法挪動瞭。她顫抖得非常厲害,但聲音很冷,冷得像一把鋒利的劍:“……我母親什麼都不想要……她從來沒叫我來找過你……也從沒說過你是我的父親……我們從來沒有想用最便捷的方式去得到遠高於自己的東西!如果你以為我們想要錢的話……我所要的合情合理的東西,你沒有。像你這樣的人永遠都給不出來……”說到這裡,小小已經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譚一泓微微訝異地看著她。

崇拜敬仰、寬恕諒解、愛和渴望……所有柔軟的情感快速流失。黑暗再度席卷而來。

“我母親在一年前過世瞭。您不會知道她是怎麼死的。甚至您根本就不感興趣。但是讓我來告訴你。”譚一泓的眼睛裡顯現出吃驚和疑問,他微微啟開瞭嘴唇,但小小不給他開口打斷她的機會,不假思索地恨恨地說下去,“我母親這一生都很貧窮,無論是物質生活還是精神世界,都貧瘠得如同廢墟一樣。也許對你來說,她無非就是一個遇見過、愛戀過、分開瞭就拋在腦後不再需要關心的女人。但你不知道她因為你而終生不幸。她的丈夫尋花問柳、姘婦上門尋釁滋事,她得瞭癌癥,傢裡沒錢醫治,丈夫不願意變賣房產試著去延長她的生命,他們都同意她就這樣等死。她卻不願意再耗費破敗的傢中僅剩的那些存款,在除夕夜之前的第三天從醫院病房六樓的窗口裡跳出去,自殺身亡……”

“她過世瞭?!”直到這一刻,譚一泓臉上才呈現出一種真正觸動心靈、誠摯關切的神色來。但那並不比一個有禮貌、懂人情的友人所表現出來的悲憫同情多多少,“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假如哪一天自己死瞭,聽聞這一消息的段沖,是否也會像譚一泓一樣瞪大雙眼,皺起眉頭深表同情說:“她過世瞭?真抱歉,我不知道——”這些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人們啊,到底要不要這樣殘忍冷漠?

仇恨的火焰在胸膛裡快意放肆地燃燒,令人想要喊叫。這寬敞得像宮殿一樣的辦公室也已經容納不下自己發狂一樣的熱量。小小的眼睛像熊熊炭火,雙頰通紅,冷笑道:“譚總裁,還有件事情您也不知道,但我還是必須要告訴您——”小小從文件裡抽出那張DNA檢測報告單,拍在辦公桌上,“這是我和您的血液化驗基因對比結果。我的DNA和您的重合率為99.83%。也就是說,恐怕您才是我的親生父親。”

譚一泓低頭看著那張報告單整整有一分鐘。

假如自己肚子裡那個孩子沒有夭折,生瞭下來,有一天,她去找到瞭生身之父段沖。假如他還有一點點人心,他一定會張開臂膀擁抱那個可憐的沒有父親的孩子。無論戀愛中發生過怎樣的愛恨情仇、別離撒手,那個維系瞭兩人血脈的孩子終究是無辜的。至少,他們在創造這個孩子的那一刻,應該是彼此相愛的。

譚一泓終於抬起頭來,久久註視著小小,目光很陰鬱嚴厲。他用很低沉的聲音說:“你從哪裡偷取到我的血樣?如果你懂一點點法律,就該知道,沒有經過我本人簽字同意的親子鑒定是不具有舉證效力的。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實話?報告是不是真的?這一份究竟是不是我本人的血樣?你耍這麼多手段,費盡心機,不會僅僅是想要一個擁抱那麼簡單吧?這樣吧,我來替我們雙方省點事兒——”他伸手拉開抽屜取出支票簿,派克金筆的純金筆尖摩挲在紙面上炫目舞動:“我給你十萬元,算看在你母親曾是我……舊相識的分兒上。你走吧。以後再不要來瞭。”

“可這份報告是真的!”小小絕望地喊道,“就算你懷疑這不是真的,難道你不想親身去檢測,看看我是不是你的孩子嗎?你至少和我母親相愛過……你有愛過她嗎?!她為你生下瞭孩子!從此讓自己的傢庭蒙羞、婚姻岌岌可危、被丈夫一輩子痛恨!”

她真的會是自己的骨肉嗎?還是心機甚深、表演滴水不漏?!譚一泓搖搖欲墜地急速尋思著。她到底想要什麼?倘若自己此刻改寫一張多加個零的支票,也許她會見好就收?但假如她隻是訛詐……僅憑一張照片和自己久遠模糊的記憶……年輕時最頹廢時期所短暫擁有過的那些女人們……

小小已經掛著滿臉的淚水冷笑著,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瞭。

最希望他能張開臂膀擁抱她,講一講年輕時的母親,他們之間那段固然蒙羞卻不失美好的戀情。然後希望他能和她一起去殯儀館看一看寄放母親骨灰的牌位。情深意重。由此證明他不愧為自己生命的源頭。

譚一泓疲態盡露地坐倒在自己的寶座裡。

88層高樓的落地窗外,濱海市的黑暗夜空濃雲低垂,仿佛快要下雪瞭。

桌上架在煙缸邊的120美金一支的雪茄因為沒有人去吸燃,已經完全熄滅。

西湖、斷橋、大雪、詩句。

她燦爛如同黃金的笑顏。鳥類般纖細精巧的骨骼。發絲裡的清香。凜冽的鎖骨和孩子一樣的胸……

那些記憶比蜜糖還甜,卻也像毒藥般令人痛苦不堪。

突然很想喝酒。那種可以把五臟六腑燒成灰燼的巨烈的威士忌、伏特加、龍舌蘭……想喝得不行。但醫囑必須戒酒,所以辦公室雪櫃裡的好酒早都被換成瞭純水和果汁。

“……喂,英顏嗎?你在哪裡?來公司接我一下。我們去喝酒。”

小小再次走進寰宇國際金融中心時已經是深夜九點。過去的兩個小時裡,她一個人坐在大樓後門僻靜無人的灌木叢旁邊冷眼眺望漆黑的夜色、城市的燈火,感受徹骨的寒冷。雪下起來瞭。一輛環衛所的清潔車開來,跳下兩個穿橘紅色制服的工人,把堆在指定地點的幾車垃圾運走。

此刻的自己,同那些垃圾也沒多大分別。都是遭人嫌棄、掩鼻遠離的廢物吧。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人丟棄遺忘,就這樣讓那些身處高高雲端裡的貴族們繼續光鮮亮麗、萬眾仰慕、奢侈糜爛的生活嗎?他們毫無良知毫發無損,她卻在不為人知的下水道裡殘喘潰敗?不,她是為瞭復仇才來,是黑暗的天使。讓譚一泓為母親的死感到哀慟,為他因為有這樣一個女兒感到恥辱慚愧才是她的初衷!假如他過去不曾珍愛過母親,未來也不會愛她,那至少要令他痛苦絕望,就如同他令她們感受到的那樣!

那張親子鑒定的化驗單忘記在譚一泓的辦公桌上瞭。必須拿回來。通過法律手段來解決!也許可以告他遺棄罪?!或者其他什麼罪名?!他說那張鑒定結果沒有法律效力,那麼總該有什麼方法可以去求得一個公道!起訴他!對簿公堂!把他拖下雲端裡的光芒萬丈王位,能否重創他不知道,但至少讓他也嘗一嘗滾倒在塵土裡、狼狽不堪的滋味!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