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3:世界 第08章 天真是危險暴烈的炸彈

冷酷的主意打定,小小慢慢站起身,等凍得僵硬麻木的膝蓋稍微緩瞭緩勁兒,舉步朝公司走去。

譚一泓辦公室的門已經鎖上,他早就離開瞭。但是不要緊,包裡還有一張備用鑰匙門卡,是當初擔任總裁內勤常務助理時持有的。邵麟納把她貶為清潔工時也忘記要她交還。小小動作迅速地刷開門,閃身進瞭辦公室。心想就算被走廊裡的攝像鏡頭拍到,保安也不一定看見。她會用最快的速度拿瞭單子走人,神不知鬼不覺。總裁辦公室是套房。小小沒有開燈,落地窗外蒼白的積雪雲層反射著城市裡的斑斕燈光,就著這光快步經過會客室走進裡間,走到辦公桌前,看到親子鑒定報告單還擺在兩小時前的老位置上,分毫沒有移動過。小小輕舒瞭口氣,拿起報告單剛想走,卻突然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確定不要回傢?您醉瞭……”

“……不,不要回傢……”

是譚一泓和英顏兩人的聲音。他們開門進來瞭。小小驚慌失措地縮身躲在碩大辦公桌下,心都提到瞭嗓子眼。但幸好他們隻是停留在會客室裡。聽動靜,仿佛是英顏攙扶著步履踉蹌的譚一泓跌坐到寬闊舒適的沙發裡,然後轉身去開燈。但酒醉頭痛的譚一泓似乎受不瞭燈光的刺激,低聲喊道:“不要開燈!”

英顏愣瞭愣,隔瞭會兒道:“那我去給您沏杯熱茶。”

“不用!”譚一泓咳嗽瞭一聲,提高瞭點兒音量喊。隔瞭會兒又低聲說:“……你過來坐下。”

英顏看瞭看沐浴在陰影中的的譚一泓,雖然寬闊落地窗外有蒼白雲層的漫射反光,但他逆光而坐,看不清臉上什麼神情。今天譚一泓太過反常。不顧醫囑拼死喝酒,想一醉方休,現在的言行又越發古怪……英顏心頭一緊,臉上卻莞爾一笑,走過去在旁邊沙發裡坐下。

譚一泓目不轉睛地看著咫尺之遙的英顏,看他清秀俊朗的臉龐被窗外的雪光照亮,如同明月般皎潔。靜靜凝視瞭一會兒,譚一泓不僅承受不瞭燈光,現在仿佛連英顏年輕得沒有瑕疵的臉也承受不瞭,低頭以手掩面。太多的往事、太多努力遮掩下累積起來的情感,壓抑已經成瞭習慣,現在不知從哪裡開頭講起。

假如今天滕小小沒有手持親子鑒定報告闖進他固若金湯的有序城池裡沖撞,他一定不會心亂成這樣。因為還不到時候。這麼多年來,他已經修煉成瞭金剛不壞之身,從不被情感所打動。隻有不斷向上攀爬的目標、冷靜的邏輯、實施夢想的策略和剛柔並濟的種種手段。他制訂瞭周詳縝密的計劃,一步步地推進。但現在……這個故事該如何說起?面對這樣一張一無所知、新雪般的臉。

四年前,英顏剛被招聘進公司,在一次團隊凝聚力競賽中嶄露頭角。譚一泓為作為團隊代表的他頒獎,聽到他說“謝謝總裁”時,話語裡帶出明顯的杭州方言口音,心臟驀然一動。他問他:“你的名字?”面前年輕的孩子露出潔白牙齒,陽光燦爛地一笑:“英雄的英,紅顏的顏。我的名字是英顏。總裁。”

譚一泓充斥瞭金融數據、政局形勢、人脈網絡的腦海裡竟然破天荒地浮現出久違的詩句。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那麼多員工,偏偏對他印象最深刻,也說不清到底為什麼,可能是那雙眼睛。在後來的工作接觸中,譚一泓問他:“名字很別致。父親幫你取的?”英顏搖頭道:“不,成年後自己改的。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我是在蕭山兒童福利院長大的。”譚一泓沒有任何情緒表示,隻拍瞭拍他的肩。但之後,他像鬼迷心竅一樣花費瞭八個月的時間和大量金錢,通過秘密調查,終於獲得瞭英顏的真實身份。

記得當那些背景資料、學業履歷、私人照片、相關對象訪談記錄、親子鑒定報告全部攤開在面前時,譚一泓哭瞭。十五年來第一次流淚。茫茫人海蕓蕓眾生,他竟然憑直覺就一眼辨認出瞭他。

就像二十七年前,他在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的西湖邊第一眼看到夏冰清。隻一眼,他就知道,他的餘生都想和這個女孩在一起。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英顏,有興趣聽我講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嗎?我從沒和任何人提過。”

“好,您說。”

“1983年,一個18歲的男孩從濱海市前往杭州念藝術學院。暑假裡他提前一周到校報到,放下行李一個人跑去西湖寫生。在斷橋邊,遇見瞭一個改變瞭他一生的女孩。那個女孩名叫夏冰清,那年16歲……”

傍晚斜陽把西湖映照得金光粼粼。夏冰清穿著純白的連衣裙,和同校女生們在橋頭邊碧綠樹蔭下說笑。瞇眼揣摩景物光線該如何漸變過渡來表現的譚一泓,視線掠過那些女高中生的背影,想著這個女孩的頭發可真長,一直飄垂到腰下,又黑又直,被白色衣裙映襯得如同一道傾瀉而下的瀑佈。自己身後,有人遠遠叫瞭她的名字:“夏冰清,薄荷味道的冰霜要是不要?”女孩朝這個方向扭過頭來,莞爾一笑露出一顆閃亮可愛的小虎牙,漆黑雙眸寶石般綻放出奪人魂魄的光芒:“——好呀——”譚一泓愣在當場。那個女孩簡直比整個碧波蕩漾的西湖、堤岸邊的青翠垂柳、黃金一樣的斜陽、滄桑古雅的拱橋加起來都更美。

世界消失瞭,他無法繼續寫生任何景物,眼中隻有她。

“……夏傢是杭州當地早期靠做個體生意富起來的商人,祖輩是清末名門之後。而那個喜歡畫畫寫詩的男孩隻是童年就父母雙亡、寄人籬下被叔父養大的孤兒、街頭上的小痞子小混混、三流藝術學院的窮學生。更不用說夏冰清隻有十六七歲。男孩和女孩偷偷戀愛的事情終於被她傢父母發現。年輕人不懂事,女孩已經懷上瞭身孕。沒等19歲的男孩上門去求親,勃然大怒的夏傢就找到男孩的學校,起先想狀告男孩誘騙少女和強奸重罪,連告校方管理不善放縱罪行。後來校方再三承諾會嚴厲處置,加上夏冰清以死抗爭,而且其實夏傢真實意圖也並不想此事鬧得滿城風雨,隻是一怒之下的恐嚇之詞,總之最後沒有鬧成刑事案件。但男孩被學校勒令退學,遣返濱海交由他叔父看管。女孩被她父母藏匿起來,再不允許兩人相見……”

英顏靜靜聽著,既不打斷也沒有任何情感流露。

譚一泓知道這些字句如今說起來雲淡風輕,但在二十七年前親身經歷時是多麼驚心動魄,他無論如何描摹,都不可能令別人體會。哪怕是英顏。

譚一泓到死都會記得,那年冬天,杭州下著大雪,他被學校的三名身強力壯的體育老師監管著,像押送死囚前往刑場一樣推搡上前往濱海的火車。他一路都像條砧板上的魚那樣拼死掙紮,狂暴得叫人害怕。老師們甚至想問警察借手銬來束縛他。後來火車還是開起來瞭。他滿眼都是苦澀絕望的淚,眼睜睜望著茫茫大雪中的站臺、灌木林、房屋飛速朝身後遠去。每一秒鐘裡,他都感覺自己正在死去。夜晚降臨,火車停靠某個小站,老師被他的麻木所迷惑,兩個人下車去買煙和茶葉蛋,隻剩下一個人看管他。他頭斜靠在冰冷的玻璃上,雙眼無神地凝視窗外漆黑的夜幕。猛然間,他伸手抄起桌上裝滿熱茶的搪瓷杯子朝對座老師的腦袋上狠狠砸下去,來不及看鮮血從老師額頭流出來,他已經跳起身沖出開啟著的車門,跳到瞭站臺上,然後沿著鐵軌朝杭州的方向撒腿奔跑。身後有人在喊叫,有人在追趕。但他們都是中年人瞭,論體力哪裡是他的對手。喊叫聲和追趕的腳步聲都漸漸聽不見瞭。他頭也不回一直朝杭州的方向跑,向西湖的方向跑。蒼茫的飄著白雪的暗夜裡,夏冰清的笑顏仿佛映射在那些雪片和雲層上,指引著他,支撐著他。他的厚外套在火車上根本來不及拿,身上隻有一件單薄的高領毛衣……兩小時後,搜索人員在十幾公裡外的雪地裡發現瞭他,臉朝下跌倒在鐵軌邊,因為寒冷和消耗過度而導致昏迷。差一點就沒能救回性命來。

“真的這樣就可以把兩個人拆散嗎?難道不可以打電話、或是先回濱海,趁他叔父不註意偷偷溜回杭州什麼的嗎?”看譚一泓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裡久久沉默,英顏隻得出聲,淡淡微笑著問。

譚一泓被他的提問拉扯回現實,搖頭道:“你以為是現在嗎?手機、傳真、MSN、QQ、微博、微信……通訊手段漫天飛,就差沒在人身上裝GPS瞭。可那是1984年初,濱海和杭州私人電話都沒有普及,那個年代,我們都隻能靠書信和公用電話亭打傳呼電話……他回去過,兩次,但都沒能找到那個女孩。她傢人把她藏起來瞭,原先的學校也不念瞭。後來有傳聞說她瘋瞭,並且死瞭。這些消息一度都被夏傢封鎖,經過再三輾轉打探,當得到她的死訊時,她已經去世一年多。據說是懷著身孕沉湖自殺的。”

英顏不說話,垂下眼簾註視著自己安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這雙手纖秀異常。有人說,遺傳自他的母親。

譚一泓就著窗外的雪光凝視著英顏清透俊秀的臉,他不知道怎樣開口才能顯得不那麼顫抖。沉默裡,記憶裡依然回旋著往事的碎片和被那些碎片所戳破的現在的人生——想起邵麟納小的時候,他就不許她剪短發,長大後也不許燙染,要求她一直留一頭飄逸直垂如同瀑佈般的黑發,因為那是夏冰清的模樣。三個月前,就在這間辦公室裡,當女兒邵麟納任性執拗地喊著:“我有點喜歡秘書長英顏。總裁大人,我恐怕您並沒有這樣的權力來要求我喜歡誰或不可以喜歡誰。這完全是我個人私事,您無權幹涉。我真決定瞭要什麼東西、要什麼人,就一定會去得到!”他會焦急揪心到心臟病發作。那是因為,那是因為——

“英顏,一直到四年前,我才知道,她並非如傳聞所言,懷著身孕沉湖自殺。其實她是難產而死的。她同傢人抗爭到底,誓死不願意墮胎,最終把孩子生瞭下來,但也為此丟瞭性命。夏傢恨那個孩子入骨,原想丟棄他,卻被一個好心人送去瞭兒童福利院……英顏,你就是那個孩子,就是我和夏冰清的兒子。我唯一的兒子。”

英顏捏緊瞭拳頭,低頭看著骨節變得蒼白。

原來四年前譚一泓就已經知道瞭一切。他同邵麟納、滕小小一樣,都是血脈相通、同父異母的兄妹。但譚一泓怎麼會知道,英顏是在瞭解自己身世之後才來到邵氏的,贏得競賽那天,他是故意用杭州口音說領獎感言來贏得譚一泓註意的,但譚一泓對此卻毫無察覺,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經歷過一個無比黑暗的童年,英顏學會在微笑中藏起自己雪亮的鋒刃。他隻聽說生父是為瞭追求北荊富豪邵開來的女兒,拋棄瞭母親絕情離去。他同小小一樣,懷著一顆憤恨的心前來。他關愛小小,因為血脈手足、對追尋父親的苦旅感同身受。他也利用和犧牲小小,慫恿她先同譚一泓相認,因為他自己有著更理智冷靜的期望,絕對不能無功而返,必須一擊即中。未曾料到,譚一泓告訴他的竟然是這樣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英顏,你母親是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我對她的愛,至死不渝。”譚一泓強裝的鎮定也掩飾不住語調裡痛苦萬分的顫抖,“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是為我而死的。你也該牢記,雖然她無法親手撫育你,但她是全世界最溫柔、最完美、最偉大的女人,值得你永生銘記和尊敬的母親。”

英顏說不出話來。他一出生,母親就已經死瞭,對父親譚一泓也完全沒有小小那樣理想化的熱切期望。他聽久遠前的傳聞,知道這個男人為瞭向上攀爬不惜一切手段。邵開來的女兒比他年長十二歲,並且相貌醜陋,雖然知書達理,但性格孤傲難以接近,因而待字閨中多年,門可羅雀無人問津。譚一泓在書店打工,見到邵安琪穿戴用車均不同常人,暗地裡打聽她身傢後,費盡心機施展追求,博得邵安琪信任和歡心,後來成為邵氏入贅的女婿,同時也憑借自身努力一步步在集團帝國內攀升到高位,終於重權在握。對這樣一個男人,英顏打從心眼裡鄙視他的行徑。

“英顏,我不能說我娶邵安琪完全是為瞭加入邵氏,這樣對她太不公平。年紀大瞭,對人的體諒心也有瞭,更不用說是同甘共苦的夫妻。但在我年輕的時候,我確實有借助她來獲取那些我奮鬥十幾輩子都未必能獲得的東西。雖然那時我對自己的冷靜決斷也感到違心和痛苦……但我需要向上爬。假如當年,我不是那個身無分文、毫無背景的窮小子,夏傢就未必會斷然拆散我和你母親。他們害死瞭你母親,我從沒有那樣恨過人。我博取成功的最初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徹底擊垮夏傢的產業生意,讓他們也淪落街頭,任人宰割!”

“你做到瞭嗎?”英顏輕聲問。他也恨從未謀面的外祖父母。他們視他為恥辱、雜種、奪走女兒名譽和性命的煞星,像丟棄貓狗一樣丟棄他。

“沒有。因為在我獲得足夠力量之前,夏傢就已經中落瞭。否則,無論他們有多麼強大,我也一定會把他們搞垮。”譚一泓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視漫天飛雪下冰封璀璨的摩登夜都,“英顏,這四年來,我一直都在為你積累財富。”

“什麼?!”英顏猛然抬起頭來,驚愕地望向譚一泓。

“公司裡雖然耳目眾多,但我也成功培養瞭一些自己的親信。邵氏這麼寬廣的疆域,足夠我註冊幾個空殼公司不被邵開來的心腹發現。每年,我都采用各種不同的手法把邵氏的資金註入這些公司,金融財務這種事情,隻要有內行的人幫你操作,簡直就跟變魔術一樣。所以我一直對你說,金錢不是靠勞動力和創造力去賺取的,金錢是靠計算運轉出來的。隻要你手上有足夠多的物質在流動,總能夠有法子從中截流一部分下來。”譚一泓轉過身,目光炯炯地註視著英顏,現在他就是這樣的男人,談到財富權益的時候,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光芒,“英顏,我的兒子,這四年來,我一點一滴地把截流下來的錢轉到海外,都存放在瑞士銀行某個戶頭裡,不久的將來,就會把這筆錢給你——當你完全成熟、能夠合理安排自己的生活的時候。但假如你現在要,我也可以馬上把賬戶和密碼給你……因為你現在的一切表現,都已經足夠令我為你感到放心和驕傲。這筆錢,目前差不多已經滾到一個億瞭。”

一個億?!英顏口幹舌燥到說不出話來。

“我捫心自問,我為邵氏集團付出這麼多,拿走這筆錢也不算過分。邵開來疑心病很重,直到晚年才把總裁權力交給我。邵氏對我有恩,我很感激。但作為一個男人,連女兒都不能繼承我的姓氏,是多麼巨大的恥辱。邵安琪比我年長,生下邵麟納已是不易。而且,除你母親之外,我不愛任何女人,不想同那些懷有各種骯臟目的的女人生下並共同養育孩子。我曾經以為,這一生就將如此——直到四年前發現你的存在,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欣喜若狂,簡直都快要瘋瞭!”譚一泓走過來,重新跌坐在沙發裡,緊張生疏地拍瞭拍英顏的肩,猶猶豫豫地把手掌按在他膝蓋上,隔著厚實毛呢的西裝褲,英顏都感覺到他的掌心滾燙,“我的兒子,或許現在我還無法給你一個名分,不能在公開場合承認你的身份。但總有一天,當我完全掌控邵氏集團,甚至把它變成譚氏集團的時候,我一定能給你更多你所意想不到的財富權力!我對不起你的母親,也從來沒能在你童年少年最需要我的時候撫養你,希望現在和未來能用物質來彌補對你的缺憾。”

“……譚……”英顏按習慣想喊他“譚總”,卻驚覺並不適合眼下情形,但他這一生都沒有喊過誰為“父親”或“爸爸”,實在難以開口,隻能含糊過去,猶疑發問,“剛才您說您除瞭我母親以外,不愛任何女人,不想同那些女人共同養育孩子,您就這麼肯定……沒有其他的孩子瞭嗎?”

譚一泓警覺似的挑起眉毛:“你知道些什麼?!今天滕小小來找過我。就是我之前的內勤常務助理,我不在的日子裡,她莫名其妙被貶職做瞭清潔工。今天,她拿著一張親子鑒定報告來找我,聲稱她是我的女兒。啊對瞭,那張報告應該還在我桌子上——”譚一泓說著,就起身走進裡間來。

小小就藏身在辦公桌底下,手裡攥緊瞭那張薄薄的紙,連呼吸都暫時停止。

幸好譚一泓隻是站在辦公桌外側,借著窗外的雪光在桌子上摸索翻找瞭一番,並沒有在一大堆文件資料中找到。英顏也走瞭進來,譚一泓就停下瞭手,轉身皺眉道:“記得明明是放在這裡的。看不出年紀輕輕的一個小女孩兒,處心積慮地偷取我的血樣——或者根本就是偽造報告來敲詐……”

“您為什麼認為她是偽造瞭那份報告?就這麼確定……她不是您的女兒嗎?”英顏問。這個問題裡涉及太多譚一泓年輕時的個人隱私,即便他已經親口承認父子血緣,但也必須小心維護兩人之間的關系。

譚一泓回頭看瞭看英顏:“……是你推薦她來擔任我的內勤常務助理的,莫非你早就知道些什麼?”

“我去過她住的地方,看見過一張您同她母親合影的照片。”英顏圓滑地回答,“我以為她是您故人的女兒,但是一個有骨氣的年輕人,也許並不想借助長輩的交情來獲得更好的職位,而是想憑真才實學和努力來得到職業上的成功。所以我替她保密,並且替她創造一些較好的條件,僅此而已。”

“你很善良。”譚一泓微笑著拍瞭拍英顏的肩膀,走向窗邊,望著腳下璀璨輝煌、卻也滿目瘡痍的繁華城市喃喃道,“但願她不是我的女兒……青春狂亂的歲月裡,我努力向上攀爬,為此付出瞭良心的代價,娶瞭自己不愛的女人,感到壓抑痛苦,然後也做過一些荒唐的、現在都無法解釋的事情……你還是個孩子,你不會懂。作為父親,我也完全不應該跟你談這些。”

“她母親是您過去的情人?”英顏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

“——情人?”譚一泓笑瞭笑,搖瞭搖頭,“連情人都不能算是吧。我已經不記得她母親的姓氏,大概名字是叫什麼‘藍’的。1988年,我已經同邵安琪結婚,並且有瞭邵麟納,但心裡卻非常寂寞,哪怕是再多工作、再圓滿的傢庭也無法填滿的一種寂寞。而且那時候,邵開來完全不信任我,他甚至都不讓我進入邵氏集團。我完全靠自己能力應聘入一傢合資企業,拼死拼活地工作,賺取微薄薪水來養傢。完全看不到希望,各種壓力令人崩潰,我懷疑自己的決策是否錯誤,付出瞭一切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力量。什麼想擠垮夏傢替你母親復仇,都隻是可笑的夢境泡影。那年夏天的周末,一個人坐火車從北荊去到杭州,跑到西湖邊憑吊你母親,在酒吧裡喝醉瞭酒,半夜裡就躺在湖邊的靠背長椅上,像個無傢可歸的流浪漢。清晨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坐著個女人,比我稍微大幾歲的樣子,談不上漂亮,穿著露肩馬甲連衣裙,神色鬱鬱顯得需要人關切,但她把自己的小披肩蓋在我身上,看見我醒來,就淡淡微笑說:‘就算是夏天,露天睡覺也容易著涼的。’我一下子覺得這個女人很柔情。後來的幾天裡,我就和她一起聊天、吃飯、喝酒。基本都是她在說話。她三年前結的婚,最近半年以來,因為日常瑣事、婆媳矛盾、夫妻間的摩擦而對婚姻感到灰心喪氣,我就聽她傾訴,耐心寬慰她。雙方都是有傢庭的人,飲食男女逢場作戲,有瞭幾天的露水情緣,彼此都該知道當不得真。但她可能用情比我更深,臨走前還請求合影留念,這就是全部的故事。英顏,我再三向你保證,我這一輩子,隻愛過你母親一個人。”譚一泓情真意切地面對英顏說,仿佛通過英顏的耳朵,天上的夏冰清就能聽到,並能夠理解體諒似的。

英顏低頭沉吟瞭一會兒,抬起眼輕輕道:“您沒有想過,滕小小說不定就是您和那位太太的孩子呢?如果是的話,她就該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同邵麟納一樣。您會為她擔負起某種責任來嗎?”

辦公桌底下的小小揪緊瞭自己胸口的衣服,想按住那顆快要破膛而出的心。

譚一泓沉默瞭會兒,深思熟慮似的緩緩道:“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多少錢才能保守這個秘密。我信任你,英顏,這四年來,我表面上盡量做到對待你如同對待一名下屬,不能被任何人看破這個秘密,但我私底下對你的情感和信任,已經深厚到你無法想象的地步。甚至可以說,你對我來說,遠比邵麟納更重要。因為你是我和夏冰清的兒子,我的長子。感謝上天賜給緣分,讓我們父子在茫茫人海中再度相逢,我很珍惜……但說實話,我沒有思想準備去接受一個別的什麼女人替我生的孩子,我懷疑她的真假和用心。退一萬步來說,最糟糕的情況,就算她是我的女兒,我也不瞭解她,不知道她會要求多少錢或提出怎樣的要求才同意保守這個秘密。雖然從法律角度來說,我對她並不構成遺棄罪,而且也早過瞭有效追訴期。但此事一旦公開,你以為邵開來和邵安琪會放過我嗎?他們會容忍我在結婚以後還同別人生下孩子嗎?也許會采取什麼嚴厲手段把我踢出邵氏。現在我手上的邵氏集團股份還不到5%……不能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把大樹砍倒,你明白嗎?如果她橫沖直撞,她會毀瞭我苦心經營的一切,也會毀掉你的未來。”

英顏沒有說話,隻聽見他略微急促的呼吸。

小小佝僂著身子,緊閉起眼睛,咬緊牙關也克制不住渾身劇烈戰栗的顫抖。

——英顏,你就是那個孩子,就是我和夏冰清的兒子。我唯一的兒子。遠比邵麟納更重要。我的長子。

——你母親是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我對她的愛,至死不渝。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是為我而死的。她是全世界最溫柔、最完美、最偉大的女人,值得你永生銘記和尊敬的母親。

——除你母親之外,我不愛任何女人,不想同那些懷有各種骯臟目的的女人生下並共同養育孩子。

——英顏,這四年來,我一直都在為你積累財富。這筆錢,目前差不多已經滾到一個億瞭。

——現在我還無法給你一個名分,不能在公開場合承認你的身份。但總有一天,當我完全掌控邵氏集團,甚至把它變成譚氏集團的時候,我一定能給你更多你所意想不到的財富權力!我對不起你的母親,也從來沒能在你童年少年最需要我的時候撫養你,希望能用物質來彌補對你的缺憾。

——今天滕小小來找過我,拿著一張親子鑒定報告來找我說,她是我的女兒。看不出年紀輕輕的一個小女孩兒,處心積慮地偷取我的血樣,或者根本就是偽造報告來敲詐。

——連情人都不能算是吧。我已經不記得她母親的姓氏,大概名字是叫什麼“藍”的。雙方都是有傢庭的人,飲食男女逢場作戲,有瞭幾天的露水情緣,彼此都該知道當不得真。

——我沒有思想準備去接受一個別的什麼女人替我生的孩子,我懷疑她的真假和用心。如果她橫沖直撞,她會毀瞭我苦心經營的一切,也會毀掉你的未來。

——英顏,你很善良。你的一切表現,令我為你感到驕傲。

不!不!不!英顏一點都不善良!他不僅僅是個陰險的投機分子,還是一個謊話連篇的騙子!他竟然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他早就知道瞭一切,所以他才會給她譚一泓的血樣讓她去做親子鑒定,並鼓勵她去同譚一泓相認!他是犧牲瞭她來測試譚一泓對非婚生子女的反應!更卑劣的是譚一泓!他竟然如此冷血、如此禽獸不如,從未愛過她的母親……對他來說,即便手持親子鑒定報告也不代表自己就是他的孩子,僅僅是他23年前排出體外一些體液雜質後、從不抱有任何期許的令人嫌棄的衍生物而已。

譚一泓接到一個電話,同英顏一起匆匆離開瞭辦公室。

小小從辦公桌底下鉆出來,鬼魅一般佇立在奢華龐大宮殿一樣的辦公室中央。雙眼通紅,仿佛燃燒著漫天火光。她充滿仇恨地掃視著眼前的一切,這間88樓之巔、天上雲間的譚一泓的權力寶殿。真想放一把火徹底燒毀這裡!想親眼看著他的帝國、他苦心經營的一切崩塌!

小小的視線投射到桌上的電腦,走過去移動瞭一下鼠標,電腦待機開著,公司內部郵箱還在運行。

小小冷笑一聲坐在譚一泓寬大舒適的意大利手工打制的真皮靠背椅上,懷著一種同歸於盡的心情,開始書寫郵件。收件人是公司全體員工。譚一泓最害怕的事情,不就是有婚外子女的事實被公開嗎?

把斧子亮出來吧,看大樹如何轟然倒塌!

葉子懸同林城一手裡提著大大小小各種塑料袋,塑料袋裡裝滿瞭各種彩色紙燈籠、兔子帽子、假面具、打氣筒和氣球、拉罐噴花之類派對用品,穿行在陽光普照、人頭攢動的城隍廟小商品市場後街上,朝停車場走去。今天是龍年正月十五,元宵節。出瞭元宵節,新年就算是正式慶祝完畢瞭,所以元宵也是最後的狂歡夜。他們打算在林城一的公寓裡辦一個派對。

葉子懸的手機響個不停,但他沒法接聽。一直到把東西扔進林城一的紅色寶馬後備箱裡,才騰出手來從兜裡掏出手機,顯示的未接來電的號碼是路芒的。

“喂,路芒,剛才我正忙著。有事嗎?”

背景音嘈雜,路芒的聲音聽起來也十分焦躁:“小小,這兩天和她聯系過嗎?”

“前一陣她似乎很煩我,叫我不要打電話給她。今晚是元宵節,我和林城一要在傢裡辦派對,正打算打電話喊她一起過來瘋一下,發泄一下工作的壓力。”葉子懸朝林城一吐瞭吐舌頭,他們都知道小小這幾個月來的脾氣很不好,私下開玩笑說她該找個男朋友才會心情愉快,而路芒這個人選倒很可以考慮一下。

“行,你們也沒她消息。就先這樣,掛瞭!”路芒匆匆說完,就掛斷瞭電話。他的脾氣比小小更壞。低頭凝神想瞭想,對司機命令道:“去璞東寰宇國際金融中心,邵氏集團濱海總部。”

此前路芒從未去那裡找過小小,因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工作和私人感情是兩回事,他最討厭在工作的時候被私事幹擾,以己度人,料想小小也會反感他去她工作的地方截堵她。但自廈門回來之後,隻見過小小兩次,隻通過七次電話,最近這兩天,手機更處於關機狀態,心中的狂亂已經上升到瞭臨界邊緣。

“對不起,小姐,麻煩幫我找一下滕小小。她的職務應該是總裁內勤常務助理。”

在78層的總前臺,路芒克制住焦躁,彬彬有禮地詢問前臺小姐。

“滕小小是嗎……”前臺小姐微笑著重復瞭一遍這個名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住瞭口,臉上的笑容完全僵硬瞭,支支吾吾地道,“……嗯,她早就不是總裁內勤常務助理瞭……”

“你說什麼?!”路芒兩條濃眉已經像剪刀一樣豎起來瞭。

“三個月前就已經被撤職,改做保潔女工瞭。嗯……她從昨天起就沒有來上班。對不起!”

不管路芒再怎麼追問,前臺小姐們都把他當作空氣般置於不顧,轉身去接待其他訪客或處理雜務。

路芒想瞭想,一邊快步走進電梯長廊,一邊撥打電話給丁諾。

丁諾正在陪同老板洽談一筆重要業務,看見桌上調到靜音檔的手機發出震動,一般情況她就隻看一下來電號碼,不會接聽。但發現打來電話的是路芒,立時起身對老板和客戶抱歉地微笑瞭一下,閃身走出會議室外,心頭小鹿亂撞,深呼吸一口氣接起電話:“——路芒?”他已經很久沒有聯系她瞭,自從上次她生日那晚,路芒棄她於不顧,奔跑去向滕小小獻殷勤之後,她就萬分沮喪地再也不想聯系他瞭。沒想到這次他竟然主動打電話來瞭。

“打擾瞭,丁諾姐,能不能請你幫我打聽一點事兒?”路芒的聲音聽起來焦急而懇切。

“你說吧。”丁諾努力讓自己的話語顯得平靜而爽朗,借此掩蓋隱隱的失落。時間過去那麼久,雖然沒有指望他會來道歉,但至少希望他會說:嗨,丁諾,忙什麼哪?什麼時候約出來見個面,吃個飯?

“丁諾姐同邵氏集團的邵麟納是好朋友吧?能否幫我問她一下,他們公司的員工滕小小是怎麼瞭?為什麼這兩天連班都沒上,手機也關機?我到處都找不到她——”

丁諾隻覺得自己像是在寒冬天裡掉進瞭冰窟窿,一直冷到心眼裡,忍不住用帶有嫉恨情緒的口氣埋怨道:“這你也要來問我嗎?會不會太過分瞭點?”

“什麼?我怎麼就過分——”路芒想瞭想才反應過來,丁諾姐對他的關心愛護確實不一般,雖然她從未開過口,但很有可能她是屬意於他的,但他對滕小小的喜愛溢於言表,常常不顧及丁諾的自尊心,那自己的確是太過分瞭。“對不起,丁諾姐,是我急昏頭瞭,打擾瞭,再見——”

“等等!”丁諾突然出聲喊住他,一邊暗恨自己對他情絲難解、癡心迷亂,一邊竹筒倒豆子般迅速道,“有個秘密,你絕對不能外傳,也絕對不能讓邵麟納知道是我告訴你的。這對他們邵傢來說,真是一大忌諱和難關。我是聽邵氏內部消息說的,他們要求員工封嘴,就怕媒體輿論知道此事,但總有些風聲泄漏出來,而且我看紙包不住火,遲早會鬧得滿城風雨——你的滕小小把邵氏集團的天給捅瞭個窟窿。”

“什麼?!她怎麼會?!工作上出什麼婁子瞭?”路芒莫名其妙。

“前天夜裡,滕小小偷偷溜進總裁辦公室,使用譚一泓的電腦向全體員工的內部郵箱發送瞭一封信。落款署名是滕小小,她自稱是譚一泓的婚外私生女,總裁辦公室秘書長英顏更是譚一泓的私生長子。她說譚一泓利用手中職權替英顏斂聚財富,開設多個空殼公司把屬於邵氏集團的盈利暗中截流,轉資到瞭瑞士銀行,隨時隨地都可能將這筆錢歸入英顏名下……滕小小竟然是譚一泓的私生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邵氏管理層發現這封郵件後,立即通過網絡後臺全部刪除信息,但之前還是有幾封郵件被員工點擊打開閱讀過瞭。邵氏集團召開緊急會議稱這純屬個別員工對公司心懷不滿、造謠生事,勢必要追究她的法律責任。但之後也沒有任何訴訟動作。而且滕小小自昨天開始就失蹤瞭,誰也不知道她去瞭哪裡。”

滕小小竟然是譚一泓的婚外私生女?!路芒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把此前小小的種種行為聯系起來看,才發現早有倪端——她決意辭職離開他的嘉羽公司,想盡一切辦法應聘加入邵氏,她對沈櫻說“想成為一個配得上他的人”,廈門歸來時,她得知譚一泓心臟病突發,驚恐成那樣……一直以為單純得如同水滴一樣的她,竟然隱藏瞭這麼驚人的秘密?一直都柔弱得像朵雛菊,仿佛被風輕輕一吹就會飛散的她,竟然會采取如此暴烈、兩敗俱傷的手段?

往昔溫柔善良、逆來順受、任憑人踩踏也從不反抗的滕小小,現在已經變得截然不同。

她像一顆危險的炸彈,爆發出想要摧毀世界的黑暗力量。究竟失蹤去瞭哪裡?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