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3:世界 第09章 一夜沉溺死亡

在學校食堂裡狼吞虎咽地吃完比豬食強不瞭多少的晚飯,滕多多幾個箭步躥回宿舍,一頭紮進瞭蚊帳裡。宿舍床鋪也和豬圈差不多,半年沒清洗過的被褥散發出離奇混濁的味道,但多多渾然不覺,塞上耳機繼續聽痞子阿姆憤怒的說唱樂,再一遍翻閱問同學借來的《花花公子》雜志。

同宿舍的男生抽著煙走進來,喊瞭一聲“滕多多”,看他沒反應,就把腿伸進蚊帳裡踹瞭他後背兩腳,哈哈大笑道:“喂!有姑娘找你,在樓下等你喲!”

滕多多鉆出蚊帳來,跳著腳提上褲子拉鏈束起腰帶,滿地找鞋,發現被人踢到瞭門外走廊裡。多多罵瞭一句粗口,急匆匆沖過去穿上鞋奔下樓去。身後傳來笑鬧聲,有人在怪叫:“小媳婦兒來看二師兄咯!”

多多興沖沖跑到宿舍門口,一看根本不是什麼姑娘,而是姐姐滕小小,忍不住朝樓上窗口翻瞭個白眼,罵瞭一聲“冊那”,撇著嘴不耐煩地道:“姐,你怎麼又來瞭?”

小小的神色不同往常,有些蒼白、十分恍惚,一側的臉上還有著微微凸起的紅色手印。但多多絲毫沒有察覺,他還惦記著枕頭底下的《花花公子》雜志,生怕宿舍裡那幫色狼故意支開他偷拿窩藏。

小小抬起臉看著十七歲的弟弟,他的個子已經比她高出大半個頭瞭,嘴唇上茸茸地圍著一圈細軟的小胡須,青春痘消退瞭些,童稚快速遠去,男孩的血氣正在上浮,但由於沒有人照顧飲食,依然顯得瘦弱。

多多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血緣情分最親的人瞭。小小悲哀地想著,臉上浮起一絲蒼涼的笑。

“姐,說話呀,我正在忙著呢。”多多催促她,心想不太可能是專程跑來再給他零用錢的,因為兩周前姐姐剛剛給過他這個月的例規開銷,還因為過新年的關系,又額外給瞭他300元的壓歲錢。

小小仿佛被喚醒似的眨瞭眨眼,把手裡提著的一個紙質拎袋遞給多多:“送你的。今天上午特地跑去槐海路旗艦店買的。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嗎?”

多多打開袋子一看,瞪大眼睛喊起來:“蘋果IPad!還是2代呀!”

到底還是個孩子。小小想著,淡淡微笑著摸瞭摸弟弟的腦袋,輕聲說:“多多,姐姐沒能好好照顧你。我一直希望至少你的人生能比我幸福……”

多多沉浸在狂喜中,完全沒有留神聽姐姐在說什麼:“姐,你公司發獎金瞭嗎?年終獎啊?很多錢?”

小小也被包裹在自己的情緒中,自顧自輕聲說下去:“姐姐要出差一段時間,不在濱海。要去杭州。”

多多這才抬瞭抬眼:“杭州啊?噢,好地方,姐你有得好吃好喝瞭。真開心!幫我捎點什麼好吃的回來吧?杭州有什麼特產嗎?上次廈門帶回來的黃勝記牛肉幹好好吃啊……”

小小無奈微笑瞭一下,但這抹笑還未掛上嘴角就已經消散瞭:“……好……你好好照顧自己,今天是元宵節……照理說,是該一傢人團團圓圓吃湯團的時候……”眼眶潮熱,鼻尖泛酸,小小不想再說下去,捏瞭捏多多的肩膀,“多穿點兒衣服——天冷。姐走瞭。”

“噢。姐,下次再發獎金的話,記得幫我買個蘋果手機吧!好多同學都有的,我也很想要!”

火車以不可回首、勇往無懼的姿勢奔馳在南下的鐵軌上。寒冬絲絨般的深藍夜空裡,星子明亮低垂,如同碎裂的鉆石。枯黃麥田一望無際,像孤獨癥患者心潮起伏的胸膛,天寒地凍,綿延千裡。

小小長久站立在兩節車廂連接處的窗戶前,從玻璃反光裡凝視著自己的臉,疊加在夜色和田野之上的年輕女孩的影像,漠然冷峻的面容,迷茫深邃的眼眸。怎麼看,也看不出這女孩的心已經坍塌成一個黑洞。

在去學校探望弟弟滕多多之前,小小先找瞭滕正齡。

清晨被鬧鐘鬧醒後,突然記起來自己已經無班可上。

前一天晚上發送瞭那樣一封石破驚天的郵件,不知道會在邵氏集團裡掀起怎樣的滔天巨浪。小小咬牙不去想那些瞭。刷牙時不知不覺用瞭那麼大的勁道,刷得滿口牙齦都滲出血來。心是冷的,眼眶是幹燥的。很好,就這樣,哪怕滿口含血,也絕不再哭出一滴淚來。

不再穿從沈櫻處借來的昂貴名牌洋裝,打開衣櫥套上地攤買來的30元的抓絨衛衣和陳舊不堪的黑粗呢大衣,圍上媽媽手織的絨線圍巾。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恢復成往日的樣子,心說:這才是你呢。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的滕小小。不。往日的自己,至少還有媽媽,還有一個雖然風雨飄搖卻仍是溫暖港灣的傢。還有學業或工作。還有對愛情的向往,對未來美好生活的熱切希望。但現在,才真的是什麼都沒有瞭。

下瞭地鐵邁向老宅區,一步步走在前往“傢”的路上,滿目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物。這條路,從小到大走過千百遍,但從母親侯藍去世後、自己逃也似地搬出這裡之後,已將近一年沒有回來過瞭。

滕正齡會在傢嗎?那個二十多年來被自己叫做“父親”的男人,還守在破落荒敗的小屋裡嗎?他早就下瞭崗,靠常混在一起的朋友介紹些臨時的工作來做,四處混跡。妻子活著、傢有一雙兒女的時候,他還兀自在外面叫雞、和野女人姘居。現在妻子過世瞭,同他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銷聲匿跡,唯一寶貝的兒子去高中裡住讀,輪到他獨自支配這間廢墟樣的小屋瞭。還和過去一樣,是殘暴的君王,隻是沒有瞭臣服於他的奴仆。也許這是個大好的機會,想帶怎樣的女人回傢都可以瞭。再也無所顧忌瞭。假如撞上那些女人待在屋裡,躺在媽媽睡過的床上,將是比面對死亡更可怕的狀況,也許會沖上去殺人也說不定。

小小心裡駭人地想著,但面容神色卻巋然不動,步履也沒有絲毫慢下來。

踩著咯吱作響的木頭樓梯走到三樓,沒想到就在樓道裡看見滕正齡拐進五戶人傢合用的公共廚房的側影。小小走到廚房門口,看著滕正齡身上披著咸菜色毛衣,下面是磨得起毛的棉毛褲,褲腳管一隻高一隻低,光腳套著棉拖鞋,正弓著腰低下頭,對準水漏鬥咳嗽幾聲,用力吐出一口濃痰。

……爸爸……

小小心裡有個微乎其微的聲音條件反射式地響動瞭一下,很快蟄伏下去。才一年未見,他怎麼就像老瞭十年,抬頭紋那麼深,簡直像拿刀一道道刻上去似的,同時也瘦到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

對滕正齡在公用水漏鬥裡吐痰敢怒不敢言的307室的王傢阿婆回頭看見瞭小小,放下手裡正在揀的菜,眉開眼笑喊起來:“啊喲!看看啥人來瞭呀!是小小呀!老滕啊,你女兒回來看你瞭呀!”

滕正齡不為所動地趿著拖鞋,從小小身邊擦身而過,走回房去,完全當她空氣。他身上強烈的煙臭味、酒臭味令人掩鼻。怕他鎖上門置之不理,哪怕屋裡有其他女人也顧不得瞭,小小大步緊跟著他,推門進去。

天哪。這還是自己記憶中雖然簡陋狹小卻還安穩舒適的小屋嗎?!

滿地都是過期報紙、空酒瓶、煙蒂、雜物、大大小小莫名其妙的紙板箱,簡直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未曾清洗的搪瓷碗和油漆剝落的木筷堆積在菜櫥裡,散發出酸臭味。夏天才用的電扇至今沒有拆下葉片防塵藏放,邊緣掛著厚厚一層黑灰泥垢。天花板角落裡結著重重蜘蛛網。窗玻璃破瞭一塊,就拿紙板草草糊上去抵擋那刺骨寒風,也遮住瞭光,加上骯臟到看不出原本花色的窗簾半掩,屋子裡暗得跟黃昏一樣。

女人才是傢庭的靈魂。侯藍不在瞭,現在這間小屋徹底死亡腐爛瞭。

那張床。媽媽以前睡過的床——鋪蓋凌亂、被面上滿是污漬。但被窩是空的,沒有其他女人。

小小突然感到一陣心酸,乃至是慶幸和憐憫。滕正齡並沒有把外面女人帶回來。假如有女人住在這裡,照料他的起居,屋子絕對不會是這個樣子。但轉念一想,也說不定是他潦倒到再沒有錢去供養女人瞭呢?

小小就站在門口,看滕正齡一屁股坐倒在沙發裡,自顧自從旁邊茶幾上翻找出煙和打火機,瞇著一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朝她看瞭很久:“沒良心的小畜生……你回來看什麼?看我死瞭沒有?”

心酸變作瞭冷漠,憐憫化成瞭堅硬。就是這個男人,明哲保身、不肯花錢救治母親。

小小從衣服口袋裡掏出譚一泓和母親侯藍的合影照片,走過去遞給滕正齡:“我在媽媽的遺物裡發現瞭這個……”

盡管昨天晚上已經親耳聽見瞭譚一泓和英顏的對話,已經憤怒仇恨到發送公開郵件來搗毀一切欲蓋彌彰的黑幕,但早上醒來,看見從窗簾縫隙裡射進來的第一縷陽光,小小心中還是萌發瞭一個癡念——譚一泓對英顏所說的,是實情嗎?也許他隻是不願意在親生兒子面前流露曾經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戀?就像他同樣貶低邵安琪那樣。侯藍說滕正齡知道她並非他的親生,卻容忍她在這個傢庭裡長大,追問他固然殘忍,但她太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瞭些什麼。什麼都好,隻要不是那麼輕描淡寫、視若草芥。

騰正齡的眼睛也老花瞭,他站到窗口拉開窗簾,在陽光下瞇眼才看清照片裡兩個合影的人。小小看見他的手開始震顫起來,越來越厲害,乃至肩膀都微微抖動。他單隻手把照片捏壞成一團,狠狠丟在小小臉上,然後猛地一個箭步跨過來不由分說扇瞭她一個沉重響亮的耳光,打得小小整個人都跌倒在身後的床鋪上,耳朵裡嗡嗡地響。他固然蒼老瞭,但打起人來還是這般兇猛不留情。

“畜牲!一年不回來,回來就是給我看這種烏七八糟的東西嗎?!看我不抽死你!你媽要在這裡,我一樣抽死她!”滕正齡像年老傷殘的老虎一樣咆哮,旋轉身滿屋子去找什麼趁手的工具。

平和的交談詢問已經不可能瞭。小小連滾帶爬跳到門邊,抬起胳膊擋在身前,心中充滿驚恐和憤怒:“媽媽臨終前告訴我說,我父親另有其人,我知道不會是你,我爸爸不該是像你這樣壞、這樣兇狠的人!”

“哼!你爸爸?你這個小雜種知道什麼?”滕正齡怒極反笑,瞪大一雙怪眼盯著小小,“你媽這個不要臉的東西,當年背著我在外面偷人,有瞭孩子就當作是我的,我們一傢都不知道,因為她有瞭頭喜,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她,什麼活都不讓她幹,把她當皇後娘娘一樣供著。等肚子大到七八個月,她才跪在地上哭著告訴我說不是我的種,她說找過外面那個野男人,人傢不肯承認是他留下的孽種,她沒膽子和我說,偷偷試過好幾次洗冷水澡、貼麝香藥膏想把你弄掉,但偏偏你這條賤命就是不肯去死,一定要賴著生在我們滕傢。那時我年輕心軟,看你媽痛不欲生、真心悔過,想她如果八個月去引產,大人也性命交關。我就叫她生下來,還保證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呸——我當年真是瞎瞭眼!早就該一腳踹死你這個野種!還把你養這麼大,現在學會來反咬老子瞭!畜牲!跟你媽一樣都是爛貨!”

小小臉色慘白渾身顫抖,蹲下身從地上的臟亂廢報紙和煙蒂堆裡找到被捏成一團的照片,撫平展開。

滕正齡冷笑一聲:“這對野鴛鴦居然還有膽量合影拍照片來紀念!候藍這個婊……居然還膽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把這張罪證照片藏那麼多年!”

小小抬起頭來無限絕望、邏輯混亂地抗辯道:“所以媽媽當年深愛他!至少他們是相愛的!我媽媽和爸爸是因為愛……不管怎麼樣,他們在西湖斷橋相遇,他們是因為愛才有瞭我的……我不是什麼孽債野種,不是什麼幾度風流的產物……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媽媽從來沒有不要我過!”

“腦子不會轉彎的賤貨!跟老子死犟!你的名字是你那不要臉的媽替你取的。到底你媽是不是承認自己是婊子,你是不是野種,你自己滾去杭州看看吧。哼,本來隻是她和我講的一個故事,估計是那個野男人告訴她的,沒想到後來那塊地方還真的重新修建瞭。他們拍照片的地方根本不是什麼斷橋,是西泠橋!”

銀河橫亙過天際,明亮閃爍的星辰猶如撒在深藍絲絨佈上的億萬碎鉆。

冬夜西湖凝固成一面光滑凝重的黑鏡子,反射著沿岸璀璨的景觀燈火。

小小從湖濱開始,沿著西湖堤岸北上,朝斷橋的方向走。今晚是元宵佳節,不少人冒著嚴寒攜妻帶子或是呼朋喚友觀賞夜湖美景。湖上有盛大焰火表演,火樹銀花不夜天,短暫燃燒鑄就剎那美到極致的虛幻。這是她第一次來到杭州,第一次看見西湖,果然,西湖比照片上和想象中的更美。

小小看那一對對甜蜜情侶,情不自禁會把他們幻想成是年輕時候的譚一泓和侯藍。這是她每晚看著照片時腦海裡都會浮現出來的畫面。而那些懷抱孩子的溫馨三口之傢,更是她內心深處天堂的寫照影像。假如沒有聽到譚一泓和英顏的對話就好瞭,如果沒有聽到滕正齡的無情詆毀就好瞭。那樣美好的畫面就會在頭腦中永恒,仿佛真實存在,並被她——他們愛情和血脈的繼承者描述稱頌,永遠不會破碎。

而現在,每當眼前浮現起照片上並肩的兩人,腦海裡回響的都是可怕的語言,像浸泡在毒藥裡的利箭,萬箭齊發洞穿心魂。

小小一路走,一路眼望長長的白堤和白堤北盡頭的斷橋,對比著照片的角度尋找當年譚一泓和侯藍留影的地點。一直走盡瞭湖濱路,轉到北山路上時才找到相似的角度。漆黑夜色下,小小對凍得紅腫的手呵著氣,舉起照片在眼前——不,不對。周遭景物並不相符,這不是照片裡的橋。譚一泓同英顏母親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斷橋附近,這裡應該是他為夏冰清感到目眩神迷、一見傾心的地方,卻不是他像流浪漢一樣倒頭露宿在靠背長椅上,被侯藍溫柔照料的地方。滕正齡說他們合影的地方是西泠橋,這和侯藍為她取名字又有什麼關系呢?滕正齡還說譚一泓曾對侯藍講過一個故事,似乎自己的名字就來源於那個故事。他說那地方重新修建瞭,到底是什麼地方?

河堤上,柳樹枯枝在大風中瑟瑟發抖。湖面上,煙花早就燃盡,一片漆黑死寂。環顧四周,夜已深,寒霜四起,遊人受不瞭酷寒離開湖畔。所有人,如果沒有朋友,至少還有同事;如果沒有愛人,至少還有父母。總有一個來處可以安然返回。現在小小卻沒有可以去的地方。所謂的“傢破人亡”,就是這樣一條絕望孤獨的黑暗旅途。小小把照片揣進粗呢黑大衣的內袋,沿著北山路,由東向西,朝西泠橋的方向走。

漫長夜路上她一個人踽踽獨行,步履維艱地抵達西泠橋畔。

小小站在泥土僵硬冰凍的河岸邊,瞪大眼望著深藍夜幕下古老窄小的拱橋——不用去掏照片比較,眼前的景象同深深印刻在腦海裡的圖形絲絲入扣地契合瞭——這分明就是譚一泓和侯藍合影的所在。短短的橋身,連接著北山路堤岸和湖中黑黝黝的孤山。那些起伏樹林的背脊輪廓、湖中小島的沿岸形狀……還有身邊那株楊柳樹——當然樹身比23年前粗壯瞭許多。轉身回首間,赫然看見身後一張靠背長椅——這就是當年父親和母親初次相遇的地方……終於找到瞭,關於自己生命起源的那場遇見的所在地。

旅途走盡,一切到此為止。

小小在冰涼長椅上獨坐良久。心裡沒有任何聲音,腦海裡一片黑暗,猶如身陷深淵之底。

左手邊距離橋頭不遠的地方,有個古色古香的玲瓏六角涼亭,亭子裡亮著淡淡橘黃色燈光,暗淡地映照著亭子中央一個圓堡形的築物。受那燈光的吸引,小小勉力起身,飛蛾一般搖搖晃晃步向涼亭。

圓堡形的築物原來是一個墳塚,前方豎著一塊深灰色石碑,小小一看就愣怔住瞭。

石碑上用繁體隸書的黑墨銘文寫著:錢塘蘇小小之墓。

蘇小小。滕小小。自己的名字難道就來源於這塊墓碑?葬在這裡的蘇小小又是誰?是一個怎樣的人?

涼亭的六根方形石柱上陰刻並用黑墨書寫瞭大量挽聯詩句,繞亭一周,緩緩讀來十分優美。

——且看青塚留千古,漫道紅顏本暫時。

——幾輩英雄拜倒石榴裙下,六朝金粉猶埋抔土壟中。

——桃花流水沓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花光月影宜相照,玉骨冰肌始未寒。千載芳名留古跡,六朝韻事著西泠。十載青山頻吊古,一抔黃土永埋香。

看起來是一位不幸故去的古代美人,竟然引得古往今來眾多詩人為之折腰嘆息,以如此極盡美雅的詩句來形容她。盡管未盡天壽不太吉利,但自己的名字取自這樣一位美人,難道不也證明瞭母親對自己滿腔的柔情期望嗎?

亭子外的草地裡橫臥著一塊方碑,上面刻有字跡。小小蹲到碑前,掏出已經關閉瞭兩天的手機,開機點亮,不去管無數個未接來電和未閱讀短信的提示,就著剩餘電量和屏幕的微光,一行行照看碑上的文字。

——蘇小小墓。蘇小小,南齊時(479—502)錢塘名伎,才貌出眾,身世和愛情故事淒婉動人,曾作詩:“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至今膾炙人口。傳說死後葬於西泠橋畔,後人於墓上覆建慕才亭,歷代“題詠殆遍”,為其所撰之名篇佳作亦不可勝數,“千載芳名留古跡,六朝韻事著西泠”,傳為湖山佳話。20世紀60年代墓毀,2004年恢復……

小小的視線停留在“錢塘名伎”四個字上。錢塘名伎?蘇小小其實是一個深受文人墨客垂憐的妓女?

一個妓女……母親竟然用一個妓女的名字為自己剛出生的女兒命名!

“……你媽這個不要臉的東西,當年背著我在外面偷人,有瞭孩子就當作是我的,等肚子大到七八個月,才跪在地上哭著告訴我說不是我的種,找過外面那個野男人,人傢不肯承認是他留下的孽種,她沒膽子和我說,偷偷試過好幾次洗冷水澡、貼麝香藥膏想把你弄掉,但偏偏你這條賤命就是不肯去死,一定要賴著生在我們滕傢——當年真是瞎瞭眼!早就該一腳踹死你這個野種!還把你養這麼大,現在學會來反咬老子瞭!畜牲!跟你媽一樣都是爛貨……”

“……腦子不會轉彎的賤貨!跟老子死犟!你的名字是你那不要臉的媽替你取的。到底你媽是不是承認自己是婊子,你是不是野種,你自己滾去杭州看看吧!”

媽媽到底是有多麼痛悔厭恨和生父那段遭人唾棄的婚外戀情,才會用一個妓女的名字來為女兒冠名?她以此向丈夫明志,非要讓自己和女兒一生都背負著深深的恥辱,到死都記得這份叫人抬不起頭來的羞慚!

小小跌坐在地上,萬念俱灰,連呼吸的氣力都消失瞭。

手機鈴聲響起,在空曠無人的暗夜裡隨風飄送出很遠,但小小恍若未聞。所有一切都已沒有任何意義。

一個年輕男子正一邊用手機撥打電話,一邊沿著西湖岸堤奔跑——那是路芒。

他緊皺的眉宇間佈滿焦急和迫切,長久無人接聽的電話很快澆滅瞭才剛剛燃起的慶幸的小火花——整整兩天兩夜,小小的手機終於開機瞭。但她為什麼不接電話呢?她到底是不是在杭州西湖邊?從丁諾那裡得知瞭小小在邵氏集團的近況後,路芒抱著姑且一試的念頭,馬不停蹄地去找瞭滕正齡。面對那個窮困潦倒、無賴兇惡的酒鬼,一番費盡心機的交涉之後,路芒掏出瞭錢包裡全部現金,並答應在三天內再匯給他一萬元,才買到瞭小小的下落。滕正齡說她去西湖瞭,很有可能會在斷橋或西泠橋一帶。他即刻讓司機開車去高鐵車站。

接電話呀!小小!笨蛋!你到底在哪裡?!

路芒快跑到西泠橋頭瞭,隱約聽見前方漆黑夜幕下,亮著微光的六角涼亭邊傳來悠揚鈴聲。

路芒一把把小小擁抱在懷裡,一肚子想斥罵她的話都拋到瞭九霄雲外,滿心隻有失而復得的歡喜,簡直歡喜得可以流下淚來:你這個笨蛋!以後我要用鎖鏈把你鎖在我身邊,說什麼也再不讓你離開!多麼擔心你出意外……狂熱的話語在心底奔流,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是用盡全身氣力把小小緊緊抱在胸前。

“……我的名字……媽媽幫我取瞭一個古代妓女的名字……她深以我為恥……她一直都想打掉我,她其實根本不想生我下來……養父恨我、打我,生父抵死不肯承認我……”同路芒並肩坐在長椅上,小小輕聲冷笑著嘆息,“我真是個妖孽。我根本就不該出生,不該來到這個世界……”突然她抬起頭,對著漫天燦爛的星子憤怒地喊道,“渾蛋!你們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你們從來都不相愛!媽媽!你就這麼嫌棄我嗎……竟然給我取瞭一個死去妓女的名字……”

路芒握住她冰涼的手,用自己溫熱的掌心傳遞熱量給她,不容置疑地道:“笨蛋,你想太多瞭。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永遠不要為在你出生之前的事情困擾,也不要為曾經發生、已經過去的事情痛苦。名字什麼的隻是個符號,明天我們就回濱海更改掉你的姓名。隨你高興,哪怕叫女王也可以!”

小小扭過頭來,凝視著路芒冷峻的面容火熱的雙眼,淒然道:“……更改姓名也更改不瞭我的血脈,更改不瞭我的命運和人生……連親生父母都嫌棄的人,該姓什麼名什麼呢……”

“跟我姓。”路芒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不姓滕,也不姓譚,就姓路。可以叫路耀,陽光照耀的耀。”

小小忍不住輕輕苦笑瞭一下。他真是個大孩子。冰封外表之下,內心藏著個可愛頑童。但這樣純真完美的男孩,自己無論如何都承受不起。不要。陽光不要再來照耀。身處深淵之底的人,最好永遠都藏身在黑暗之中。不要有丁點兒光芒,不要有丁點兒希望。因為內心黑暗猙獰的巨獸太過龐大,最終會吞沒陽光。

“路芒,謝謝你。但是請你走吧。我還想一個人在這裡坐一會兒。我明天就會回濱海。”

路芒凝神看瞭看她巋然不動、堅持決絕的側臉,傲然道:“——好。你要發瘋,我就陪你發瘋。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裡陪你坐到天荒地老!”

求求你,不要再讓我看見曙光瞭好嗎?我討厭光明,我恨希望,因為希望總讓人絕望……小小用力閉上眼睛,感覺心裡冰冷死寂的黑洞深處突然博發出一記微弱的脈動,像是有一顆小小的火星被擦亮點燃瞭。這令她恐慌:“……別說瞭,也別陪我瞭,我和你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我不相信愛情,無法讓你幸福……”

“不必相信愛情。”路芒昂起頭,斬釘截鐵地說,“隻要你能相信我。”

小小陡然站起身來,垂下眼簾看著兩人緊緊交握的兩雙手,自己冰涼的小手已經在他溫暖的大手裡漸漸恢復瞭知覺,血液再度流動起來,有些酥癢,也有些刺痛。

放在大衣內袋裡的照片,因為剛才路芒的用力擁抱被蹭出口袋緊貼在衛衣和大衣之間,現在隨著小小站起身,照片滑落到瞭地上。還未來得及去撿起,剛好一陣刺骨寒風吹來,把照片卷走,幾個翻滾,一直飄向西湖。小小驚呼一聲,急速從路芒的掌心裡抽出手來,追趕而去。跑到堤岸邊,眼睜睜看著譚一泓和侯藍合影的照片飄落到湖面,隨著蕩漾漣漪起伏沉浮。

路芒亦步亦趨追過來問:“怎麼瞭?什麼東西掉瞭?!”

小小無暇回答,頭也不回,咬牙順著河岸踩入冰涼徹骨的湖水裡,一點點向前移動著伸手去打撈。

“你瘋瞭嗎?!你想要幹什麼?!快給我上來!”路芒氣急敗壞地怒吼著,但小小充耳不聞。她小心翼翼踩著湖底滑膩膩的巖石向前走瞭幾步,湖水突然變深,一直沒到瞭胸口,渾身血液像是被冰凍凝固瞭,每一寸皮膚都痛如刀割。可惡的風吹過來,鼓舞起湖面的波浪把照片又推送出兩尺多遠。

路芒脫掉大衣丟在岸邊,跨步涉水下來,幾近零攝氏度的寒冷湖水凍得他低聲咒罵瞭一句,隨後伸長手臂去夠小小,卻隻撩到她濕漉漉的發絲:“笨蛋!你快給我回來!你不要命瞭嗎?!”

真的有那麼一瞬間,投入死亡懷抱的念頭像一道閃電一樣劃過小小的腦海。

但是身後的路芒在水裡大呼小叫,一迭聲地罵她笨蛋,用盡各種威脅言語,虛張聲勢地說等他抓住她就一定要把她怎樣怎樣,這個霸道的傢夥完全破壞瞭氣氛,而且逼迫小小想起來這個跑步打球樣樣紅的體育健將有個死穴——壓根不會遊泳,但他竟然妄圖利用身高優勢向她靠過來。

“你上去吧!路芒,是他們的照片……我媽媽和譚一泓唯一的一張合影照片,等我撈到就上岸。”小小顫抖著聲調,踩著水勉強回答,然後深呼吸一口氣,準備遊向前方。未曾料想路芒已經一把拽住瞭她的後衣領,把她強行拖住:“不許去……會出事的……趕快……上岸!”

小小扭過頭,看見湖水已經沒到瞭路芒脖頸處,不會水性的他抬起頭,勉強站立在湖底維持呼吸。他臉色慘白,牙齒格格打顫,不知道是被凍的,還是恐懼,但他死命拽住她衣服的手卻絲毫沒有放松的意思,除非她立刻轉身,否則他是絕對不會獨自上岸的。看他這副舍命陪君子的模樣,不能不令人動容。小小又看瞭看湖面上的照片,已經越漂越遠瞭。

“小小聽我說……這裡是那張照片最好的歸宿……在水裡我沒辦法同你搏鬥……你快回來……你必須要放手……那些往事……我明白對你來說非常重要……但既然它們令你痛苦……就不要再去苦苦追尋瞭……不要總是沉溺在往事裡,忘記它!讓它沉沒!FUCK!太冷瞭……”

“你放手吧……放開我……你快走……”小小突然哭瞭,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哭的,本來以為眼淚全都封凍,沒想到湧出眼眶的淚水卻是滾燙的。

“我不會放手的……相信也好、幸福也好,靠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但我絕對不會放手的!”路芒的嘴唇都已經變得青紫,吐字也不那麼利索,但卻堅定地一字字一句句道:“我不會讓你成為我的往事。我們要在一起!讓過去都他媽見鬼去吧!未來我要讓你幸福!”

北山路上香格裡拉大酒店的前臺小姐和大堂經理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橫抱著一個女孩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廳來。他可真是一步一個腳印——兩人衣衫盡濕、渾身上下都淌著水。

“給我一個雙臥套間,沒雙臥就給我別墅套房。快!”路芒用下巴指指前臺小姐,示意她從自己大衣內袋裡抽出皮夾取信用卡和身份證,“……應該還可以用。”

大堂經理大步沖過來:“先生你們沒事吧?是發生什麼意外瞭嗎?需不需要叫急救車或醫生?”

“不用。給我一條幹的毛巾,給她包裹一下。你拿上房卡,前面帶路,幫我開門。然後去浴室打開熱水,把空調開到高溫,烘幹烘熱兩條毛巾送來房間,還要一壺熱咖啡、兩杯威士忌,再弄點吃的。”

小小任由路芒強健有力的臂膀橫抱著自己,側臉緊貼在他胸口,雖然隔著厚實又潮濕的衣服,聽不真切他的心跳聲,但她能感覺到,這顆心有多熱,有多為她焦急擔憂。

沖進別墅套房,大堂經理打開貓腳浴缸上方的古典拱式水喉,調節好溫度往浴缸裡放熱水,打開中央空調,匆匆忙忙閃身奔出門去。

小小坐在浴缸邊上,路芒脫掉身上沉重的大衣和西裝,蹲下身去動作笨拙地揉捏她僵硬的小腿:“腿抽筋好點沒?扶你洗澡的人馬上就來,堅持一下……”

“不要叫服務生來……”小小扶著墻壁慢慢站起身來,小聲說。

直到現在這個時候,路芒還依然顧忌著男女有別,近乎呆板地遵行著紳士法則。也許他是羞澀緊張。小小記得他說過從來沒有戀愛過。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女孩。他才是笨蛋。在西湖裡,當她放棄打撈父母唯一的那張合影照片、聽從他的話不再死死抓住往事不放,旋轉身朝他遊去的那一刻,他就該知道,她的心、她的肉體、她的未來、幸福與不幸都已經屬於他瞭啊!從此心無旁騖、再無隔閡。

現在這麼冷、這麼危急、正需要彼此溫暖慰藉的時刻,他還說什麼等女服務生來呢?!

笨蛋。笨蛋。笨蛋。真是笨蛋!

小小顫抖著凍僵瞭的手指,哆哆嗦嗦、盡可能快速地解開扣子把黑呢大衣丟在地上,然後把抓絨衛衣從頭上套出來脫掉。濕透瞭的灰色內衣緊貼皮膚,顯露出白色文胸的輪廓。路芒驚訝到不能動彈,隻有仰起頭看著她。小小俯低著臉,緊咬過的嘴唇血色泛現,像綻放的薔薇花瓣。路芒從未看見過哪個女孩臉上有這樣迷醉撩人的神情。小小把內衣和牛仔褲也一一褪除,然後伸手去解路芒襯衫領口的扣子。她漆黑眼眸裡的艷光把一切都渲染成瀲灩春色,嘴角翹起勾魂奪魄的微笑,令人無法抽逃。

海藻一樣的黑色長發,在眼前凌亂。柔軟冰涼的舌尖,嘗起來有薄荷冰淇淋的味道。夏天的味道。陽光的味道。天空的味道。水滴在皮膚上湧動,年輕的軀體閃爍出繽紛斑斕、比鉆石更耀眼的光彩。指尖拂動過戰栗的胸膛,僵硬的身體被解除封印,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蠻荒野性、妖嬈極致的靈性。

浴缸裡,兩人像深海中的兩尾魚,在滾滾波濤熱浪中纏繞依偎,恨不能身體每一部分都粘連在一起,成為一體。嘴唇、舌頭、胸膛、肚腹、私處……不斷深入再深入。路芒感到自己渾身血液都像野馬一樣放肆奔流,興奮到忘乎所以,膨脹得可怕。後來才他想起來,害怕纖細瘦弱的小小承受不瞭如此猛烈的折磨,激烈的動作停滯下來,猶疑地搜索她的神情,很難判斷她是快樂還是痛苦。

小小伸手摟住他的脖頸,額頭抵著額頭,輕聲問:“……真的永遠都不離開我嗎……是真的嗎?”

“真的。永遠都不離開你。”路芒看著小小的眼睛,小聲卻堅定地說,“因為我愛你。”

小小凝視著路芒英俊肅然的面容、漆黑閃亮的眼眸,一滴淚滲出眼角,一個微笑漸漸從她嘴角蕩漾開,柔聲道:“……我相信你……來,再來。證明給我看……”

弓起的脊背如同飛鳥,擦著空氣極速滑翔,風一樣掠過理智邊緣,失控的意識裡出現繁花盛開的平原、靜謐幽美的湖泊、大片星空和廣袤森林,扶搖直上九霄雲天,突破一切縱情綻放的瞬間,燦爛過瞭銀河。

一起沉溺在這令人戰栗的體驗裡吧,因為它是值得為之一死的極樂。

《小祖宗(最酷的世界)》